Last Day
文|卫天成
很多年了。
只是没想到,打包个人物品,放进一个纸箱,也不过才用了片刻时间。
却比想象得重得多。一如离开的心情。
空间里扩散着一种令人悲伤的声音——推动纸箱,和地板摩擦出的声音。它们是不是也在很用力地告别呢?
但一会儿也就搬空了,又好像怎么也搬不空。
还有好多好多好多的回忆。每多看一眼,又有好多好多好多的回忆。
那就再多看一眼吧。那就只再多看一眼吧。
如果告别是突然的,相信再见也会。
浊酒一杯尽余欢吧。
最后一次
文|梁莹
离开是件麻烦事,告别也是件麻烦事。而我这个人,真的很怕麻烦。
有时候连我自己也不知道,即将离开时还想再见几次面的人,在我心里究竟是什么位置。是因为太重要而成为了告别倒数日的邀约首选,需要搭配一个充满仪式感的场景来渲染离别氛围呢,还是因为不太重要,导致自己平时根本想不起来,抱着“反正想要见面还不容易嘛”的想法,反而一次次地却都没有见。等到真的意识到也许不会再见了,才匆匆忙忙地想要把以前的疏忽都找补回来。这种做法有时候来得及,有时候来不及;有时候有必要,有时候没必要。
我是个很残忍的人,当别人对我说“有机会再见”时,我总要忍不住戳破这样的场面话,煞风景地纠正:“其实我们大概再也不会见了吧。”我又是个很无赖的人,“以后来某某城市可以找我玩”之类的话我总会记在心里,三番四次地对对方强调:“你别开玩笑哦,我可是真的会去的。”
喜欢做的事,想着这是最后一次了,就越发伤感,也越发珍惜起来。讨厌的事,好像也更多了些对待它的耐心。讨厌的人么,彼此之间也多留了一分讲话的余地。实在是讨厌得不行,咬咬牙也就挺过去了。最后一次了,最后一次了,这五个字是一支强心剂,是否极和泰来的连接点。
最近事情太多,忙到每天早上醒来都以为周末到了。只要是自然醒的早晨,我就为自己又睡了一个好觉感到开心。在这里插播一条褪黑素的使用技能:如果是身体原因导致睡不好觉,效果立竿见影,但它在心事面前毫无招架能力。
因为没有做手账的习惯,不想破坏书的整洁,去年答辩前打印的论文稿也被我用来垫外卖一张一张地用完,家里可用于写字的纸张大概只剩下票根和产品说明书。我列出每天需要完成的事项,包括待完成的工作,待办的手续,待见的人,还想再做的事,密密麻麻地从本周三列到下周二。我的日程穿插在说明书上“响铃/静音开关”“轻点唤醒”“触碰并按住”之类的词句中,伤感得有些不够严肃。
为什么一次离开的前后,需要完成这么多事?我的时间规划能力从未被如此严肃地考验过。有好多个瞬间甚至想着,不要离开算了,别改变算了,就让一切都恢复原样吧。或者让时间就此停住,该做的事,应考虑的问题像被点了穴一样,就在我眼前静止不动了。
这种想法真是和“如果全中国每人给我一块钱,那我就会有几十亿”那样天真。
意识到很多事的发生都不可逆之后,也就老实地接受了自己目前的具有很大不确定性的处境。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很多故事就要结束,新的故事即将开始。
其实我也不知道以后要怎么办,但是年轻的资本就是,可以拒绝谈论未来。
夕阳山外山
文 | 阿芙拉
高三刚开始没多久,班主任给我换了新同桌,那个女生被点到名字后当着全班同学的面大喊“我不换座位,我不跟她做同桌”。我和她各自哭了一下午,最后还是被迫把东西搬到了一起。
这当然是一个“真香”的故事。
我们像所有青春片里的女孩一样,从互相看不顺眼,变成了一起吃藏在课桌里的泡椒凤爪和小小酥的那种感情,她被辣到喘不过气的时候还被英语老师叫起来回答过问题。
毕业时我买了个笔记本,请几个关系好的人写留言,本子被我从床底翻出来过一次,她的留言让我根本没脸看下去:……因为你有梦想。我希望你所有梦想都能实现,希望你能进入你心目中的大学,希望你以后成为某本很火的杂志的编辑。
当时我心想,对不起了,中学时代的最后一位同桌,我到现在也没有打入《故事会》编辑部。
现在想想,她给我的祝福,竟然算得上都成真了,理想的大学,杂志的编辑,实现所有的梦想(毕竟很久没有新的梦想了)。
我数学很烂,她英语一般,而我们各自学得不好的恰好又是对方擅长的科目,这样异常的互补,让我们的同桌关系稳定地维持了下去,直到毕业。我不知道一起在桌肚子里吃小小酥,算不算互相讲解习题的乏味生活里被友谊点亮的瞬间,但我知道,她在给我写毕业赠言时,是懂我的,懂当时的我。我没有说过想考什么大学,她知道,我没有说过想做编辑,她知道。而我也是在最后待在一起填报志愿的那段时间,明白了她所有的坚持和无奈。
哪怕我们之间的情谊不过是被安排好的迫不得已,离别最终让我们完成了两个女高中生的相互理解。
就像大学毕业的散伙饭后,同学们在一片杯盏狼藉中轮流抱头痛哭,其实我很喜欢你,其实那次我很后悔,对不起,希望以后还有机会……那一场告别的聚会过去后,我们当中的很多人到现在也没有再见过面,但谁也不能说当时的眼泪只是配合气氛的表演。
情侣之间最坦诚的那一番对话,其实也是发生在意味着告别的时候。当然,说话前他们可能都还没有意识到这是最后的告别,但说完后会各自长舒一口气,第一次领会到对方的全部感受,知道对方如何爱也恨过自己,知道我们只能到此为止。
在邂逅也可以造假的世界上,如果人与人之间还会有真实的刹那,一定发生在离别的时刻。
失去的感觉往往会让我们恍然大悟,而恍然大悟,就意味着我们已经准备好说再见。
再见是为了再见
文|金子棋
想起上一次同事离职的情景。
他的声音非常有辨识度,从老远就能传到我的耳朵里,我们算不上私交甚密,但平日里也是有许多相视一笑的友好瞬间。我的工位背对着他,那天他要走了,同事们三三两两地走到他身边和他开两句玩笑,再道个别,而我坐在原地,戴着耳机,一动不动。
他的声音透过耳机里的音乐,非常清晰地传到我耳朵里,他说:
“哎哟,那可不是,肯定得念着你对我的好。”
“我还是在上海先待着,找找工作呗。”
“周末有空出来玩啊。”
……
我告诉自己,我应该回头看看他,我应该摘下耳机,我应该站起来,我应该走过去,我应该和他挥手告别……我在脑海中演练了好几遍我们的告别,我也很清楚在接下来的人生中我们很难再次见面了,可是我就是没法站起来,好好的,去跟他道个别。
从很久以前开始,仔细想一想,大概就是从高中的时候开始,我会记不住班上同学的姓名,一个暑假过去,我会故意在和好朋友八卦的时候略显夸张地管班上的同学叫:“那个谁,那个,那个不洗头还喜欢把内裤露在外面的那个。”大学的时候,除了同寝室和经常一起玩的女孩,其他名字一个也记不住。工作之后更夸张,同事几年,经常在厕所偶遇的女孩,我一直以为她在隔壁公司上班……然而实际上我是那种可以记住akb48里一百多个女孩儿名字的记忆力。
我其实是最近才明白过来,我是故意的,故意减少不必要的社交,故意在暂时的集体生活中少与人发生联系。为了避免“结束”,我先避免了“开始”。
小学二年级我第一次转学,我从北京回上海上学,我很清楚地知道那个学校里的同学和老师我将这辈子都见不到了,虽然这辈子还很长,但我还是会做出这样的预言。不知道别人的小学怎么样,但是在那个寄宿制小学里几乎所有的同学都在攀比,攀比爸爸开的车,妈妈拎的包,攀比谁家在二环,谁家住大别“野”……在那种环境下,家境普通、学习一般又非常不自信的我,几乎没什么朋友。班主任虽然对每个同学都和蔼可亲,可是我毕竟是外地的学生,她对平庸的我不怎么提得起兴趣。
在这种情况下,那个学校几乎没有任何值得我留恋的地方,可是老师让即将转学的我上台跟大家告别的时候,我一句话都说不上来,我很难过,很悲伤,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难过,哪里来的悲伤。我站在讲台上一直在流眼泪,我不敢抬起头来看讲台下那些熟悉的面孔,我哭了五分钟,直接从讲台上走出了教室。
从那时候开始我就知道了,离别的时候会有撕裂般的痛感,眼前每一个熟悉的细节,会逐渐变成记忆里遥远的一个点,每一段鲜艳的色彩最后都会褪色,重新归于黑白。当“当下”从我的身体里剥离开来,我就变成了另一个人,我会拥有新的衣服,新的发型,新的马路,新的房间,新的朋友,新的工作,新的恋人和新的自己,我惧怕这种割裂感。
如果说人类是一台台制造感情的冰激凌机,喜欢的人来到跟前,就会掏出一部分自己装进他的甜筒里,那我一定是一台坏掉的冰激凌机,泊泊地往外流奶油和糖浆,所有经过的人都陷入这团漩涡里,每段离别都会伤筋动骨,每次相遇又会兴师动众。我无法修复自己,只好把冰激凌机的电源直接拔掉。
我看的第一部韩剧是《蓝色生死恋》,我一直记得恩熙说她要当一棵树,还是小学生的我只是觉得这个梦想很酷,后来我才明白当一个棵树的意义。
“哥,你下辈子想当什么啊?你呢?我想一想喔,我下辈子要当棵树。因为树一旦在一个地方,以后它都会永远在那里不会换地方,这样,它就不用跟家人分开。”
那句烂大街的诗句,古米廖夫说的:“告别就是死去一点点,死去,是为我们所爱,留下一点点自我,无论何时,无论何地。”
后来我发现,告别,并没有让组成我的一部分死去,记忆仍旧在那里,不偏不倚。告别,是让我的心死去了一点点,我的心逐渐变得坚硬,我慢慢能够控制面对离别时的疼痛,我可以脸上笑得很灿烂,手藏在身后调节悲伤的开关。
我想再见就是为了再见,不是为了再一次见面,而是为了练习“再见”这件事本身。在一次次告别中,我们慢慢变成坚硬而又麻木的大人,把外露的情绪收进外套最里层的口袋。人一生的眼泪是限量供应的,哪天流干了就不会再流了。
而一个坚硬而又冷漠的我,残酷又冰冷的我,杀手又特务的我,今天在编辑这篇专栏的时候,没有像往常那样点开以前的历史页面复制你们的名字,而是一个字一个字地打了一遍,我们的名字。
金子棋,阿芙拉,coco,梁莹,卫天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