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源记

桃花源记

手机,二十一世纪末淘汰产物,当时人用来交流和娱乐。

2021.10.25 阅读 722 字数 7696 评论 0 喜欢 0

我驾驶着钻冰艇把管道外的冰凿碎。如果放任不管,会压坏我们寄居的管道。

虬曲叠错的管道,像毛细血管依附在深海的山沟间。庞大的鲸鱼缓缓游过,它们被列为危险生物。艇内均装有毒液弹,遇见可诛之。这是总统李仲尼的命令,无人忤逆。我偷偷把毒液换成麻醉剂,骗过了不少捕杀者。

由于没有阳光直射,政府搭建了一套光照体系。李仲尼总统在落成仪式上,眉飞色舞地向电视机前的观众们讲解灯光如何模拟四季的变化。

不过说实话,我也没见过四季的模样。

管道内分成六个区域,各有特点。我住的三号区域,皆是榫卯搭建的房屋,檐如燕翅,椽刷朱漆,墙壁白垩,迥异于其他区域的玻璃房和钢筋楼。由于毗邻深海的一处罅隙,能采集纯净的氧气。总有偷渡分子来这里备货。管道外是阴森诡异的珊瑚,群鱼如雪花时聚时散,凄厉的水母像一种绝望的呐喊。冰海里隐隐地刺出探照光,几百艘钻冰艇正孤独地工作。

不知从何时起,流传着一则关于《桃花源记》的传说。在陆地淹没、人类迁居海底之后,这个传说愈演愈烈:桃花源是世界上仅存的未被淹没的土地。那里桃花缤纷,水窈窕,鸟空鸣,山色黛翠而迤逦无尽。几百年来,无数的人试图寻找,甚至揭开管道的遮挡板,来到海洋中寻找,其结果如同水珠一般,溶灭于水。

我完成了今天的任务。用白色棉麻布擦拭了一遍操作台。当我第一天上岗时,发现这台机器干净得像个襁褓里的婴儿。灯是炽白,按钮晶莹,金属操作台锃亮无比,整个艇内弥漫一股奶香。长官说,这机器是先人们智慧的产物。不然以我们的科技水平,断不能发明这种庞然大物。我有些不信,但随后想,先人肯定爱护自己的机器,所以才维护得如此周安,纤尘不染。我也不该弄脏。

我在擦拭启动按钮时,发现已有些磨损,上面的启动二字已变得模糊。长长的黑色制动杆像一柄入鞘的剑,只要我握着它,向前一推,就能绞碎无数的坚冰。

我扭了扭脖子,拎着背包走出港口。现在是盛夏时节,所以管道里的气温仍很低,哈气能有白雾,管道被涂上一层液晶,能播放选定好的画面。此刻是崇山覆在尺雪之间,黑鸦扶风而飞,枯枝残落,水流成冰。我喜欢冬天,因为那时百花盛开,屏幕里一片童话般的鲜艳。虽是中午,但街上人影寂寥。

几个孩童荡着秋千,吱吱响。一人把鱼肚子吹得鼓鼓的,一人扬起一把沙,一人蹲在角落,手缩在袖里。机械燕在宣读李仲尼颁布的新条例,圆形云朵上镂刻着字幕,一朵接一朵飘送。我俯视天顶上一盏硕大的射灯,伸手把它的光握在手中。

此刻,我望见家背后的液晶管道正缓缓长出一棵桃花树。紫花瓣,蓝树干。有一只鸟在底下悠然散步,鸟冠偌大膨胀,它匍匐在地,不久诞下两枚灰色的蛋。专家说,这就是先人说的:鲲鹏展翅。约几千里!

我微微一笑,心想我们先人可真是爱开玩笑。这么小的家伙,怎么就几千里了。还有这桃花,明明是紫色,怎么就成了他们口中的粉色呢?

回家前,照例去隔壁的酒馆坐了会儿。问小二,最近有啥新鲜事?

小二瘦得颧骨凸出,一面招呼来客记着菜名,一面跟我说,老王家丫头被偷渡者掳了去,最后在鼓风机外发现腐尸,导致最近的风都是腥味。警察在前些天,抓了一个龇牙虬髯的人充数。这人看似凶恶,平日却木讷。警察迫于压力,把他屈打成招。

我说,这是谁传的?

小二端来一杯酒,一份海带,说,我也是听人瞎说的。小罗,你知道这事最精彩的是什么吗?

我抿了口酒,摇摇头。小二向迎面来的客人露笑,说,结果在五号区域找到了姑娘。而那具腐尸是个自杀的抑郁患者。

后来呢?我问。

可是人都已经枪毙了。只能赔偿了。我按了按太阳穴,触电般的刺痛流过大脑皮层。

父亲在一次钻冰事故中遇难。为褒奖他的牺牲,我分配到的房子要比一般的宽敞不少。木质楼房,三层旋梯,白色栅栏围成一圈,缠绕着牵牛花和紫藤萝,风从远处的鼓风机中砉然而出,叶子在风中击掌轻歌。阁楼顶部放着我精心收集的先人古物,有些是家族相传。爷爷在世时,某日坐在藤椅上,捋着胡子说,我们罗氏一族,是古老的家族。

那时我还小,伏在爷爷大腿上,问,究竟有多古老呢?爷爷笑着说,你读过历史书吧。我点点头。

爷爷说,在唐朝,有一位叫罗公远的祖宗,他穿着衣带,赤着脚,能变大,能缩小。游荡于山川草木之间。还把当时的皇帝唐玄宗给骂了一顿。孩子,你说厉不厉害!我拍掌叫好。问爷爷,哪里能看到这些故事。

爷爷食指点向书架,说,里头有一本《酉阳杂俎》,你长大了,有兴趣再看。里头的古文字,当今专家亦无法全解。

爷爷去世前把一个乌木盒子交给我爸,我爸又给了我,里头放着一本书和一座假山雕。假山雕刻得极好,置于掌中,觉其势沉。与水底的腐烂的山不同,它俊朗挺拔,如铁似蛇,其上绘有我不识的花草树木,火红、金黄、暗赭、明绿,织成一匹绒毯,从山脚绕向山顶;顶上染白,如终年积雪。山脚亦如男人的大脚,触到溪水里,溪水傍着村庄,几叶舟在水面,像一些美好的词语,没有意义,看着就很心安。

盒内嵌一颗碧亮的珠子,至夜晚熠熠生辉。书是祖宗罗公远传下的,封面枯皮剥落,文字漫漶不清。说来奇怪,明明是汉字,却完全不懂。行文沿用了另一种逻辑体系。是一种已绝迹于今时的逻辑。唯一能懂的爷爷又不愿教我,说会增加烦恼。久而久之,这个盒子和里头的东西,在阁楼里匿迹于灰尘之间。

邻家新酿了酒,敲门送了来。我忙说谢谢,捧着上阁楼,啄起一杯。酒极柔,后劲绵。借着酒力,我端详起老祖宗们的古物:香炉、羊尊、筒壶、玉卮、陶皿、斛觥、瓦瓮还有遥控器、手机、电脑。

我发现每个东西都指向一段历史,而历史本身沉默,只给我猜测。贩卖这些玩意的人,很耐心地找到了出处,并贴上标签。我见他用一行蝇头小字写道:手机,二十一世纪末淘汰产物,当时人用来交流和娱乐。我咬着杯沿嗤嗤笑起来,自言道,这小小一样东西,怎么能娱乐呢?拿来打牌嘛。

我找到了乌木盒子,皱着眉头看上面的灰,用力吹气,灰尘四散,露出它本来质朴的纹理。我慢慢打开,郑重地捧起书,头微醺,脑海中金光灿灿,每片金光都像一个杯子,在伶仃地碰撞,碎裂。

书卷的内容依旧令我不解,但当我即将合拢时,这些字奇异地从纸上走了出来,我摇摇头,压着太阳穴,仍是无效。字自顾自地排列,携手成行,然后断开。我忽然发现,并不是字本身难懂,而是它们没有停顿,于是都是歧义。而现在它们在我脑子里晃来晃去,反而晃出了字迹里的空白处。

我眯起眼睛,缓缓地读第一句:夫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忽然脑袋漆黑一片,如被吸入海底深渊。整个人天旋地转。

醒来,我的意识正剧烈旋转、颠倒。惹得我连连作呕,却无法把混乱的思绪吐出。我的眼睛模糊而疲倦,只见前方竖起一脉笔直的光,贯穿到无穷尽的上空。晕眩渐渐平息,尽管眼皮仍耷拉着,腿脚也无力地抖,我仍弓着腰,一步步向着光线挪动。每靠近一点,光就矮一些。直到这束光与我一般大小,我颤颤巍巍地穿了进去。

一阵清风扑面而来。

完全不像鼓风机因无人除锈而噪出的怪味,这是一种我从未闻过、爽冽自由的味道,弥漫在鼻腔内,让思绪静下来,最后灌到肺部,整个肺像用水擦了一遍。待我的眼睛慢慢适应光亮,首先看清了大片绮丽的色块、接着色块里凸出水墨般的线条、然后线条彼此流畅地连接走笔、最后形成各自的模样。

眼前一条小溪流向山谷。溪水半面,花瓣凌波而舞;另一面沉在山的青色的阴影中,如玉,冷冷地凝结着忧愁。风拂揉着夹岸花木,燕子裹着白云在山腰间翩飞。我跳上一艘小船,用力撑篙,溪水很深,撑不到底,我便划船而去,水花堆起白沫,声如鸣佩环,淙淙潺潺。我划到了山谷。

一位青衣老者阖目踞坐,面色泫然,额与眼之间,筑起的宽眉如四平八稳的水坝。长须在风中不乱,鬓发在耳边蜿蜿蜒蜒,一直泻到肩膀。

我上前问,老人家,这里是哪儿?老人说,桃花村。我说,我这是在梦里吧!老人说,你缩小后自己钻进来的,不是梦。

我赶紧掐了把肉,确定不是梦。跺了跺脚,脚底板生疼。我向老人鞠了一躬,说,我姓罗,名叫肩吾。还未请教您老名号?

老人背身离开,悠悠地说,村里人管我叫惠施。走,我带你去见一个人。

我问,谁?

惠施说,庄周,他有样东西要赠你,还让我接你。

惠施在前头慢慢踱着,风景开阔起来。屋舍俨然,树木蔚郁。各种动物的叫声交错入耳,我勉强听得“嘎嘎”、“哞哞”、“格格”、“汪汪”,却不知本体是何等模样。几只褐色的四蹄动物,甩着尾巴,在田里低头喝水。青苗似乎刚长出,像青春期的胡茬,活力十足。

惠施说,这里是桃花村,有几十户人家。世代皆住于此地,捕鱼、畜牧、耕种、编织。

我说,这里有桃花吗?惠施冷笑一声,说,你的周遭都是桃花,怎能视而不见?我瞥了眼粉树,说,这是桃花?惠施反问,难道桃源外的世界,花色不粉?我说,是的,是紫色的。惠施说,那你所见的紫色,未必是紫。

一个黄发小儿不经意撞到了我,他好奇地看着我说,对不住了!见你好是面生。身着之物也很稀奇呢!

我说,我那儿的人都这么穿!

黄儿刚想问,就被惠施打断了,蒲衣子,不要惊扰客人。且去玩吧。

蒲衣子离开前向我吐了吐舌头。惠施说,再走一里路,就到了。说是一里,却是踩着石径向山上走。径边燕草碧丝,淡淡如雾,散发清凉。惠子说,山叫藐姑射,曾住着绰约的仙人,不食五谷,吸风饮露。庄周是他的徒弟,如今仙人驾驭飞龙云游四海,留下庄周修道。

正走着,望见石径尽头架一排屏风似的竹林,掩着一幢土屋,以翩跹的黄布为帘,以枯木的横柯为顶。雾气浅浅浮浮地萦绕屋前屋后。

门口笔立一人,长得和惠施很像。一身白袍,须发至腰。皮肤极柔嫩,泛着红晕。剑眉星目,整个人除了花白的头发,看不出丝毫岁月的痕迹。

惠施手掌一倾,说,这就是庄周。庄周向我伸出手,说,按照你们现代人的规矩,见面先握手!

我说,前辈你好,我叫罗肩吾。庄周说,我知道。我还知道你是个钻冰工人。我说,你们啥都知道,就我不知道。惠施和庄周应声笑起来。振飞了几只林中鸟。一抹光从竹枝缝隙里洒下,慢慢移动在庄周的脸上,如一颗滑动的露珠。

惠施说,人带到了。我先走了。

庄周说,有劳惠子。转身对我说,我在煮汤呢,寸步不能移开。于是托人让惠子来接你,还请见谅。

我连忙摆手,说不要紧。揶揄道,你俩是好朋友吧。庄周说,是也不是,反正一辈子都在斗嘴。老早前,我和惠子在濠上看鱼玩。我看到鱼儿在水底自由自在,大发感慨,说,你看鱼儿多快乐啊。惠子说,你不是鱼,怎么知道鱼儿是快乐的。他总跟我较劲。

我觉得这故事很耳熟,又记不起哪里听说。庄周说,总之先进屋吧。

屋内驳杂着许多微小的玩意儿,墙壁上密密麻麻挂着小画,那家具杯盘也是微缩,显得我们巨大无比。庄子取来一指甲大小的线团,搓揉少许,线团立刻膨起,大如雨伞,并随手扔在地上,说,请坐吧。

我见怪不怪,和他慢慢坐下。庄周说,你不觉得惊讶?我说,来这里就很惊讶了。庄周舀出一碗汤,递给我,说,暖暖身子。我们慢慢聊。

汤很鲜美,想细品又淡无可寻,十分暖胃。

庄周说,这是用朝菌熬的汤,是这里最鲜美之物。我沿着碗口吹了口气,说,先生知道我会来吗?庄周说,我梦到你会来。在梦里你在空中急速坠落,像断翅的蝴蝶。我揉了揉鼻梁,有些酸痛,说,这些小玩意是什么。

庄周说,是来避难的人携带的家当,堆积成山,我就把它们幻化缩小。即便如此,依然快摆不下了。比如这件,庄周摊手轻轻一拨,面前忽现一颗珠子。

庄周说,此珠名为“避尘珠”,可让服用者不染尘埃。当年黄帝游览赤水之北,登昆仑雪山,在下山时遗失了他的玄珠,后被深海巨鱼吞食。百年后,任国太子用五十头牛作为诱饵,以千斤铁钩方钓出此鱼,剖肚解肉,让百姓饱餍了鱼肉。而那珠子,从此被太子吞下,使他领悟了天人合一之道。

我说,这和我有什么关系?老人说,这位太子就是你家先祖。珠的神力到你这辈,已稀疏不少。

庄周接着说,当年罗公远觉得此处安逸,便离开四处遨游修道。后来一个叫安禄山的人起兵引发战火,眼看桃花源即将被发现,罗公远施展法术,将桃花源缩小成今天的模样,放入乌木盒子中,保管至今。

我拍着大腿,说,原来我的先祖这么仗义!

此时窸窣落起雨,我起身向外头看。伸手接住雨,雨珠在我臂弯里轻快散步,纷纷滚落。我说,在我们那儿,雨水是咸咸的,因为是用海水制作的。我不清楚为什么要下雨,每次雨后房屋总是覆着一层盐霜,白白的,像头皮屑。

庄周说,你可以饮一口这里的雨,很甘甜。

我尝到一丝雨的甜味。不禁笑起来。此时头又隐隐泛痛,庄周扶着我说,看来你缩小的时间到了,该回去了。

我按着头皮,脑袋像刺入钢针,瞬间眼前一黑。我不知昏了多久。

醒来,我倒在阁楼上,听见楼下响亮的敲门声。我半起身,眩晕感像一滩水,随着我的动作而摇晃。

砰的一声,门被踢开了。我听见纷乱的脚步声。穿着黑色军服的士兵冲上了阁楼。为首的长官将我扶起,挤出一抹笑,说,刚才你去哪儿了?红外线探测仪显示,你在门禁时凭空消失。按照伟大的李仲尼总统的意志,你应该老实在家,哪都别去。

我说,我的确在家,刚才晕倒了,就在这里。我用手指了指木地板。长官的微笑僵住了,说,胡说八道!请你到审讯室接受记忆检查!

我捏紧了腰间皮带,额头沁出汗珠,也许因为头晕,我仍觉得恶心。坐在冰冷的车里,呵出的水汽把车窗糊成粥白。毛刺刺的灯光一圈圈在窗面闪烁荡漾。我觉得困,深深地吸了口气。腕上的手铐非常凉,我活络了一下手指,同样被我活络的还有脑中桃花源的景色。于是我担忧起来。

审讯室如同一枚方方正正的巧克力。全是褐色的墙壁和玻璃。据说因为李仲尼总统喜好甜食。于是所有政府大楼一律刷上褐漆,并挂满总统画像,画像可以开口说话,我听见李仲尼总统那尖锐的嗓音。门前的铁树一律修成棒棒糖的模样,愣头愣脑地杵着,过道铺一层草莓糖,楼梯如两根香蕉。

长官坐在我面前,僵着脸,深深的法令纹呈八字形。他用套着戒指的食指不断敲击着桌子,在岑寂清冷的审讯室发出震耳的嗒嗒声。

墙壁里忽然伸出几柄机械手臂,将我箍住后,停在我的太阳穴和额头。长官问,被机器刺入脑中是很痛苦的。与其受苦,不如说出来。你的考勤记录良好,不会有太大的惩罚。

我说,我真的一直在屋子里。我也不清楚为什么红外线没探测到我。我对着伟大的李仲尼总统发誓!

长官说,这样的回答我见多了。说完打了个响指。

机器臂呜呜地转动起来。

我再次见到了庄周。连忙问他,我这次没缩小,怎么回来了

庄周说,天地与我们为一,精神遨游于天地。我已把桃花源搬入你的脑海中。一定是外部疼痛刺激了你。

我说,刚才有机械臂钻到我的脑子里,在窥探我的记忆。

庄周说,是的,但只能窥见已发生的事情。眼下的事,它们还测不出。

庄周握住我的手,说,时间紧迫,我们得快些动身。我问,动身?去哪里?庄周说,我有东西要送你,但这东西散落在时空各地。我说,为什么送我?庄周说,管道里的人们需要它。

我说,那怎么去取?还能穿越时空不成?

庄周说,是也不是。他一挥衣袍,房内陈杂的物件纷纷扩成原本大小,并接着说,凡是作者的感情寄托之物,我们能从物内走入作者的心内,你有缩小的本事,请随我一同入古物中。

我说,我并不会。我是误打误撞来的。庄周说,避尘珠不仅使服用者纤尘不染,更能使身体缩成尘埃。你只需想象,想象你是一蚂蚁、一果实、一尘埃,你便是那蚁、果、尘。要变大,则想象冰山、悬崖、巨鲸。

庄周说,大和小是可以任意转换的。只要你愿意。便可乘万物,以逍遥游。

我照着做,果然身子变得极小,轻盈地浮在空中,每一缕风都呈现巨浪的模样。庄周紧紧抓住我,口中念念有词。我们进入了一本古籍中,站在语句描绘的崇山之上。

庄周说,此地是北冥,住着鲲。鲲吞吐天光,当它振奋时,白波若山,海水震荡,声侔鬼神。

我望见乌云奔驰,闪电在云中潜行,黝黑的海水层层跌宕,天地混沌,狂风飙吹。庄周说,我送你的礼物,是一柄天子剑。需鲲作剑身。说着庄周吹起指勺,鲲从海面轰然腾起,遮天蔽日,挟着闪电,渐渐缩小,成一柄剑的模样。

庄周说,接下来需剑柄。说罢引来一道闪电,我们踩着闪电入天。

来到天之上,见一树雄俊挺拔,枝干上结着太阳和月亮。凤凰栖息于上,青龙盘绕打鼾。庄周说,此树名为樗树,是无用之树。但正因为无用,才能千万年不被砍伐。天道自然,凡物精贵独特,必遭人惦记。

庄周截断一枝,插入剑身,握住它猛然一挥,云断天开,露出底下磅礴的海洋。日月光辉在瞬间湮没,又急遽凝合。

庄周说,接下来需剑气。你看,树下有两国,一为楚,二为晋。中间区域名汉阴。那有一老人,终日用瓮取水,且去看看。

我们飞降而下,一个老人正抱瓮取水,灌溉百亩圃畦。一白面朱唇的男子作揖说,明明有人力做成的工具,叫做槔,只需凿下一棵树,稍作改动,使它后重前轻,便可挈水若抽,您这百亩良田,灌起来像浇汤那么简单。您试试吧!

庄周在我身旁轻声说,这个年轻人就是孔子的得意门生,子贡。你且听老者怎么回。

老者忿然,冷笑说,用机器的人会操心机器的事,操心机器则内心不再安宁纯白。不纯白就会心神不宁。心神不宁,就是违背了道。

庄周说,心内纯白,万物归一。老者的纯白,可作剑气。

此刻轰然一声,天空塌陷一角,游出一条张牙咆哮的巨大黑龙,旋聚起乌云,我定睛一看,竟然是探测记忆的机械臂,随即大声对庄周说,机械臂快追上我们了!

庄周扬手一挥,圃畦中的水翻卷到脚踝,并迅速向前方涌去。

庄周说,为了让剑结合得更加牢固,需用渤海来缠绕,用恒山作系带;靠五行来统驭。刹那间水载着我们飞驰不歇。黑龙一路猛追,敲山震海,所到之处燃起黑火。

庄周说,最后这把剑像淬成,须有一个心内纯白的人。他看向我,点了点头,把剑递给我。

我说,为什么是我?我什么都不懂。

庄周捋着胡须,笑着说,真者,精诚之至也。你的善心与纯真足够使你挥舞这把剑,一剑便可开天地。若我看错你了,大不了死在这里。死和生犹如日夜交替,如果天命注定,你我人力无法改变。孩子,接剑。

黑龙张开血盆大口,吼出的飓风刺得我们皮肤满是血印。我接过庄周的剑,瞪着即将吞没我们的黑龙,心中浮现爷爷和父亲的身影。阳光毛茸茸地栖在阁楼的书架上。爷爷指着一本书说,等你长大了就能懂了。我忽然记起下半句——文明的强健,离不开代代相传的文化。文化不断,则文明之火永存。

一团火在我灵魂深处亮起。无数件书画器物、无数个或衣冠博带、或怒发冲冠、或轻拢慢捻、或胼手胝足的身影徐徐坠入火中。长城、门楼、宫殿、都市,也纷纷落入其中。

火越烧越旺,从指间窜出,包裹剑身。我睚眦欲裂,大声一喝,举剑猛然一劈。剑轻得没有重量,如同空虚。黑龙应声化作两半,连声音也被切开,天地重归寂静。

尾声:

剑气劈出一道白光。我说,这是连接现实的光。我见过。庄周说,不妨去你所谓的现实看一看。光内是让我熟悉的冰海。闪着奇异颜色的水母伴着鲸鱼游动,像是点亮了一盏盏航行的灯。远近的钻冰艇正辛勤工作。

我说,剑气同样也劈开了冰封的海面。庄周说,你不想去海面上看看吗?我微微战栗,说,李仲尼总统不允许人民上去。庄周说,握紧你的剑。我随你一同去看看。

我们飞到海之上。阳光带着真实的灼热感,风时静时动,几只白鸟悠悠低飞,发出嘤嘤鸟鸣。我望见前方有一座巨大的、浮于海面的城市。外围是一圈黄沙,中央耸立着五光十色的楼宇。

庄周说,里头有无数个李仲尼。

我不信。揉了揉眼睛,发现几艘钻冰艇正在码头组装零件。

我说,我认的那些家伙,是先人留给我们的。庄周大笑了几声,当我看向他时,已消失不见。手中的剑失去了光芒。

我睁开眼睛,长官在我面前敲着桌子。

山月
Oct 25, 2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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