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罗米修斯的手机号

普罗米修斯的手机号

我忽然就成了全校第二个有手机的学生的同桌,那感觉就像你的席梦思下面放着核武器,你还得躺在上面睡觉。现在想想,也只有我们那个年纪时才会想出那么愚蠢、浪漫、代价高昂的创举。

2021.10.25 阅读 758 字数 5924 评论 0 喜欢 0

那是2001年,我高一,即便我们学校最新潮的老师,比如那个作风很斯巴达的英语老头,腰间也只是别着一个俗称BP机的玩意儿。
当寻呼台来信息时,这群老少爷们便停止讲课,一手撩开外套衣角,看一眼腰上静音震动的小机器,像读密码一样辨认来电号码属于谁。
在台下的学生看来,这老师就像是讲着讲着忽然讲不下去了,撩开衣服,看看自己裆部,沉思片刻,恍然大悟,然后盖上衣服继续讲课。
2001年的手机,像刚从神话传说里走出来,统一的造型是空调遥控器顶上加了一小截天线,而省去了天线的诺基亚根本就是个伪装大师——后来它还出了一款文曲星造型的,都是演什么像什么的设计思路。
当时揣个遥控器满街跑的人,以做生意的居多,因为价格摆在那里,对更多人来说,有买手机这钱,还不如养群鸽子,玩飞鸽传书。

就是在这样的时代大背景下,我们年级出现了一个可以载入校史的人物。
那时候还没有白富美这个称呼,但在我们看来,那姑娘若不能追授白富美荣誉称号,这个星球上也就没人是了。
白,她外号冰淇淋;美,借读生不解释,而且身高一米七,身材匀称苗条;富,因为她每天上下学有车接送。是她第一个把手机带进了我们学校。
全校一千多号人,眼多嘴杂,这种敢于填补历史空白的行为很快就传了开来,尤其是这么漂亮一姑娘,万众瞩目,善于打扮,更善于适时炫耀,再通过广大女生携手上厕所时口口相传,过了一星期,“冰淇淋”带手机来上学就成了全国皆知的秘密。
学校老师当然也知道了这件事。她的班主任把冰淇淋叫去办公室,问是不是把手机带来了学校。冰淇淋说:“是啊。”那老师眼珠子滴溜一转,说:“这么贵重的物品还是不要带来学校比较好,万一丢了怎么办?”
冰淇淋面无惧色地回答:“这个是我父母叫我带着的,好随时联系我,监督我学习,就算掉了,也不会怪学校的,您放心。”
那老师心想既然都说到这份上了,懒得多废话,就让她走了。毕竟当时也没有校规说学生不能把手机带到学校来,谁叫冰淇淋是前无古人呢?她的外号都该改改了,叫普罗米修斯,那位盗取天火到人间的哥们。
冰淇淋这么淡定,别人可淡定不了,我同桌就是其中之一。

他属于那种平时低调无比的人,交际圈甚窄,大概也就我和另外几个爱好军事杂志的男生知道他暗恋冰淇淋。当时我们还没完全领悟到女人与枪炮同样致命的真理,只是时常拿级花排名的事情调侃他,因为我们年级前三的姑娘具体该如何排名冠亚季,一直是史学界争议不断的话题。
有一天他突然神神叨叨地跟我说:“我知道冰淇淋用什么牌子的手机了!西门子2118!”
那时作为土鳖的我除了数学用的计算器,对电子产品一窍不通,西门子西门庆,都是离我很遥远的名词。当时在国内叱咤风云的手机洋牌,今日回忆起来就像读讣告:西门子、爱立信、飞利浦、索尼、东芝、松下、NEC、阿尔卡特。昔日的一代天骄摩托罗拉,2014年年初刚被联想收购。坚挺到今天的大概只有大脸三星,以及技多不压身的核桃破坏者诺基亚。
当时你要跟人说苹果,人家第一反应就是红富士。
我淡漠地“哦”了一声,讲,然后呢?
“要一千五好像,真TM贵!”
我跟他开玩笑说:“那你去买个同款情侣手机呗。”
他呵呵一笑:“把我卖了也买不起啊。”
然后整个下午,这人都没怎么说话。
这里要说明一下当年的物价。我们念的市重点,一年学费也就一千五。我表哥正上大学,他很多同学都是靠五六百块生活费过一个月。至于我自己的零花钱,除去买小说买杂志,一个月就五十元用来买点零食。虽然西门子2118不是要价2118块,但我觉得同桌跟我的想法应该一致——像我们这样的男生,这辈子想追到冰淇淋基本是不可能的,除非我们拿出高考语文考满分的劲头去研究彩票。

过了一个周末,回学校上课,同桌做眼保操的时候碰了碰我胳膊肘,悄声道:“跟你说件事,你别说出去啊……”
这句话是全世界最没用的提醒,因为每个人都会回答:“好,你说。”
“你……把手伸进来。”
他指指自己裤裆,满脸绯红。
我刚想骂娘,他补充说:“课桌。”
眼保操正好做到第三节,只要一只手捏鼻梁骨根部,我空出的那只手像蛇一样钻进他的课桌里,开始溶洞探险,心想这人搞什么怪,别是里面有只仓鼠什么的,或者,胸罩?
他的课桌收拾得很干净,我能摸到书的棱角,用布袋套着的饭碗和勺子柄,他老娘每天叫他带到学校吃掉但他其实从来不吃的苹果,三角尺,收得很好的折叠雨伞……嗯?嗯!
我差点没一下子把两根手指插到眼眶里去,好在眼保操的音乐盖过了我的怪叫:“你逗我?!”
那是一个类似空调遥控器的玩意儿,只是更小一点,更重一点,外沿的弧度也很奇妙。
他一脸凝重,好像下一秒钟我就会出卖他一样。
我再仔细摸了一下,这玩意儿上的塑料键间隙很小,质感也很紧实,绝非千次摸万次摁的电视空调遥控器可比拟。
平生第一次摸手机,居然是在他课桌里。
我替他紧张得一身冷汗,说:“你脑子是不是坏掉了?你……哪来的?”
边说我边把手机往外掏,想一睹尊容,被同桌牢牢抓住手臂,我从没发现丫力气这么大。
“当然是买的啦……放手放手!”
他上周末从家里偷出了父母帮他存压岁钱的银行卡,抱着试试看的心情拿到ATM机去猜密码。他父母从未想到自己儿子会这么乱来,密码就很没创意地用了他生日末六位。进去一看,存款两千(他家亲戚多,每年过年收获颇丰),脑子一热,统统取出。
拿着厚厚一叠四大领袖,愣了好久,ATM外面排队的人不耐烦来敲玻璃门了,他才明白这是回不了头了,索性一路走到黑。平时社会经验稀缺的他,倒知道去火车站那边的小店买手机,还用店主的身份证办了张SIM卡。
我忽然就成了全校第二个有手机的学生的同桌,那感觉就像你的席梦思下面放着核武器,你还得躺在上面睡觉。
现在想想,也只有我们那个年纪时才会想出那么愚蠢、浪漫、代价高昂的创举。

有了情侣机,接下来当然是要搞到普罗米修斯·冰淇淋的号码,这样我的同桌才可以出其不意地出现在她的生活当中,却又不会暴露。
整个计划里只有一个小问题:我们搞不到她的手机号。
冰淇淋在本校没有男朋友,这个还算可以理解,不然她买手机干吗呢?难道真的是让父母督促自己?但她在本校也没有什么闺蜜好友,因为转进来不过半年,性格孤傲,加上其他女生也没傻到主动倒贴上去给她当“陪衬人”,别说玩一下她的手机,就连上课借支笔给她都要犹豫一下。
全校知道她号码的人,我估计,就她自己。
我那可怜的同桌,偷卡买手机已经是他十七年来干过的最惊天动地的大事,耗去了他所有的胆略和鲁莽,你现在要他跑到冰淇淋跟前问“嗨,你电话号码多少……”相比之下,我觉得让他绕着操场裸奔20圈的可能性更大一点。
“要么……你帮我去问下?”
我说我连偷银行卡的胆子都没有,怎么可能帮你出头?
他本来还想坚持什么,最后代之以一声叹息。
那段日子里,我俩每次在走廊上遇到冰淇淋,同桌就迈不开步子。
冰淇淋一脸高贵不可侵犯的表情,好像上去搭个讪也是亵玩之举。她手里总会攥着那部2118,或插在牛仔裤后袋里,把美好的臀部曲线衬托得更加光芒耀眼,人机一起招摇过市。我同桌痴情地盯着她,目光落定处,时而是纤纤玉手,时而是女孩的屁股,不知道内情的人会心想,我靠,你也太猥琐了。其实他大概恨不得冲上去,一把夺过手机,狂按一阵键盘,将自己的号码存在她深深的SIM卡里。
也只是恨,不能。

总之他这个新手机出师未捷,整天被窝藏在书包里,过着暗无天日的生活。需要充电时,他就花两块钱,到学校外面的小卖部里借插座用。就怕晚上在家父母翻他书包,偶尔还要为此做个噩梦。
在学校时,他又心痒痒,有时把它从书包深处翻出来,偷瞄一眼,好像上天会显灵,让冰淇淋的电话打过来一样。
我们老师不是等闲之辈,知道一个男生上课时盯着裤裆看准没好事,就走过去敲敲他桌板,说,交出来。我同桌是大糊涂小聪明,早有两手准备,老师走下来时他机警地把手机往书包里一推,待老师走到跟前时,他已经把课桌里的某本军事杂志或者小说攥在手里,再老实交出来。
这么奢靡的掩护行动,导致各种闲书杂志损失惨重,害得另外几个朋友都不敢借他书看。
我们这群书呆子里,他只把这个惊天秘密告诉了我。光凭这点,我觉得再不给他出出主意,自己就太不是人了。
“不如下次趁她走路的时候,你装作不当心撞了她一下,把手机撞在地上,我跑去把手机捡起来,其实已经调了个包,用你的冒充她的,然后你用她手机打个电话到你手机,不就有号码了嘛!很多国外的警匪片里都有这招。”
“……然后她发现手机显示自己的号码来电?”
“呃,那你就记下号码好了,你背单词不是很厉害么!”
“那怎么把我手机再换回来?”
“再撞一下?”
“你当打橄榄球啊!被她抽死!”
“那你就名正言顺跟她说前面搞错了,这样她就知道你也是有手机的人了。”
“那她不就知道发短信的神秘人是我啦!”
“或者,你索性不要换回来,就直接用她那部,反正你手机里也没别的号码。反倒是你知道了她父母和男朋友的号码,一石多鸟。不行,我太聪明了!”
“神经病,我要她男朋友号码干吗,半夜发恐怖短信吓死他?”
“你才神经病,谁叫你看上一个名花有主的人?家里还那么有米!”
同桌立马怂了:“你当我没说……就算这样可行,那,你去撞还是我去撞?”
我打量了我同桌那灾荒饥民般的小胳膊一眼,再看看操场上正在跑八百米的冰淇淋那T台模特般的身形,说:“我去吧,你撞她,搞不好飞的不是手机,是你自己。”
我们的这番密谋是在体育课上进行的。高中体育课男女有别,两个班级一起上,男生一堆,女生一堆,由男女体育老师分开带。这天女生比较不幸,八百米测验。男生练完单杠就自由活动了,我俩一如既往没被篮球爱好者们挑中,只能坐在跑道边的花坛上做壁花少年,看女生长跑。
我和同桌总结过,我们学校的女生无论是五十米还是八百米,无论是及格还是不及格,无论是波霸还是机场,跑步时的样子都难看至极,即便冰淇淋也无法幸免。我们看着她由远及近跑过来,同桌充满怜爱地批判道:
“这绝对是她一生中最不好看的时刻,鸵鸟跑起来都更加优雅,唉。”
此时恰逢最后半圈,大家都开始冲刺——虽然我们没觉得她们比刚才更用力,只是表情更加痛苦一些而已——同桌的眼睛像高速相机那样把冰淇淋的身影一帧帧烙进脑海,供未来漫长的岁月中细细回味,以至于冰淇淋的运动裤口袋里蹦出个东西,他都没注意。
我亲眼看着那个西门子2118掉在跑道上弹了两下,匍匐不动。
冰淇淋绝对要感谢我们当时那个烧包的校长,一年前他把学校原来的200米煤渣跑道换成了红色塑胶道,弹性十足,鲜艳夺目。西门子掉在塑胶道上时总算留了个全尸。
就在我和同桌的左前方五米处。
那是一个混合着蒙太奇跟慢镜头、多角度拍摄和回放的奇异时刻,冰淇淋丝毫没察觉异样,一边窒息一边往终点跑去;我呼吸得很慢,慢到几乎不再喘气,也听不到同桌的声音——他和我一样僵在那里。

忘记橄榄球计划吧,同桌只要走过去,把手机捡起来,快速摁下一串数字,那么三皇五帝刑天夸父嫦娥玉兔保佑,我们就有了冰淇淋的手机号,我们就是King of the world。
同桌也的确行动了,屁股离开了花坛,却没有收进去,而是半撅着,像极了刚学会直立行走的猿人,至于移动速度……比腿麻了的冯绍峰还要慢。
忽然传来一声:“喂,你手机掉了!”
同桌可能这辈子都忘记不了这个可憎的声音,它来自于跑道边一个瞎管闲事的女生,学雷锋学成了雷峰塔。估计同桌恨不得把她一脚踹翻。
但为时已晚,刚过终点线的冰淇淋一摸裤袋,幡然醒悟,赶紧朝我们这边走来。
这一刻我深深领教到了什么是人性的复杂。比如,当时跑道边不仅有我们,还有其他测验完了的女生,却没有一个愿意走上去把手机捡起来交给冰淇淋,愣是等她自己过来拿。
更比如,我同桌离那个手机就差几步路了,一看到冰淇淋过来,立马切换成倒车挡开始后退,而且后退的速度比前进时快多了!你在《动物世界》里见过鬣狗慢慢靠近狮子的食物、狮子一过来丫立刻撒蹄子就撤的操行吗?简直神似。
沃特德法科!索性尿一地算了!
冰淇淋也习惯了这样的局面,弯腰拿起手机,抹了一下屏幕键盘,放进裤袋。她应该没看到手机边上还有一条小尾巴,那是我同桌落荒而逃时掉下的。

这件事之后,我再也没帮同桌出过任何计谋。这厮就一阿斗,扶墙都比扶他强。
他自己也终于明白了,泡妞把妹抠女嗅蜜这种事,不光要靠银子,也看胆子和脑子,前提是你长得不够帅。和冰淇淋在走廊、体育课、食堂相遇时,他还是那样痴汉……痴痴地看着对方,却闭口不谈得到手机号码的奢望。
但他更加频繁地在课间把手机摸出来观瞻,有时候他的眼神是无比欣赏的,好像这是他设计出来的人类工业史上最杰出最伟大的产品,有时又是一脸愁绪,好像这是当初一不小心跟别人生下来的孽债,甩不脱,扔不掉。
我不知道他是打算用意念引爆这个手机,还是潜意识里把这台手机当成了冰淇淋的手机,再把冰淇淋的手机当成了冰淇淋,爱抚屏幕的脸廓,拨弄一粒粒的小键盘,摆弄得手机都要自己震动起来了……
按照这个形势发展下去,他大概快要实现跟手机本身进行对话沟通了,领先汤姆猫和Siri好几年。
但有一天他犯了混,居然在英语老头的课上膜拜手机。如前所述,老头是斯巴达风格,敲敲他课桌,说交出来。同桌乖乖贡献出本《舰船知识》,老头却未罢休,讲,书包里还有几本,统统拿出来!同桌说,没了,就这么一本。老头呵呵一笑,一个黑虎掏心去抓书包。同桌本能去护,更暴露了心虚。
一番争夺之后,手机坠地。
周围的人包括老头都看得目瞪口呆,好像掉出来的是个胎盘。
更戏剧性的是,手机坠地之后居然震动起来,有电话!同桌被电了一下似的,立马捡起来一看,小小的屏幕上显示着:10086。
也就它会打给同桌了。

那天下午,同桌被请到了教导处,一同作陪的还有冰淇淋,原因是,学校终于不想继续眼开眼闭下去,以后带手机到学校,都是影响学习的行为,要叫家长来。
我很难准确表述出来我同桌当时的感受,应该是惊惧、解脱、欣慰的三位一体。惊惧的是未来很长一段时间内,他都要被父母好好教训;解脱的是,他再也不必担心被发现;欣慰的是,他终于第一次和白富美独处一室,两人间距不超过一米。
冰淇淋还是那么端庄美好,哪怕教导主任走进来时也面不改色,问:“老师,我不太明白,为什么把我找来?”
教导主任哇啦哇啦说了一大堆,但我同桌一点没听进去,他只是沉浸在自己和白富美平起平坐的世界里。冰淇淋耐心听老头说完,从屁股后袋摸出手机,摆在桌子上,说:“不好意思,骗了大家那么久。”然后就走出门了。
教导主任活这么大可能也没见过这么自说自话的姑娘,但多年经验让他觉得哪里不对,并未第一时间去阻止,而是顺着冰淇淋那句神秘莫测的话,拿起那个带着余温的西门子2118,掂一掂,发现这高科技产品轻得像块劣质木料。
是手机商店里摆柜台的样板机,就一块塑料。
教导主任看看冰淇淋的背影,再看看我同桌。
我同桌看完冰淇淋的背影,再看看教导主任,和主任手上的伪手机。
他才是真正的普罗米修斯。

(本文选自王若虚最新短篇集《在逃——王若虚小轻腥之旅》)

王若虚
Oct 25, 2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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