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机场的广播音机械单调地回响着。徐梦远终于把手从口袋里伸出来,递上了那张几乎被汗湿的信用卡。
“请给我一张飞M市的头等舱机票。”
领完登机牌,她一路向登机口奔去。明知道最终还是得买这张机票,还不如早点决定,也不至于在柜台旁傻站两小时,现在倒好,花了头等舱的钱,却连贵宾室都没进过。
怪只怪这个城市的交通缓慢得像得了高血脂的血液循环,怪只怪自己贪睡了那么一小会儿,第一遍的闹钟没有叫醒她,怪只怪昨晚楼下的怪咖音乐太大声,吵得她睡不着。总而言之,她错过了公司为她订的飞往M市的航班,而下一个最快的航班已经超售,只剩头等舱。
航班信息在电子屏上有节奏地翻滚着,人群脚步冷漠匆忙,她缩在一角,颤颤巍巍给主管打电话。
听完她的陈述后,主管一贯温和的声调缓慢地说:“今天下午两点,你得准时出现在M市的产品发布会现场。还有,公司是不可能报销一张头等舱机票的。”
她握着手机点头,尽管主管并看不到。一颗眼泪落在冰冷华丽的大理石地面上,还好主管也看不到。
登机时空姐对她笑着道:“上午好,欢迎登机。”
她有些无措地递上登机牌,空姐亲切地把她引到座位前。她在走道上放下行李,感激地对她说“谢谢”。
空姐拿过她的行李:“您可以把外套也给我,我帮您挂起来。”
她愣了一秒,才忙不迭地脱外套。脱了一半,蓦地想起,外套里面的那件毛衣不仅起球,下摆处还有点脱线。早上她实在来不及换了,只好穿了出来。
她瞬间停顿的动作像个可笑的脱线木偶。
“不好意思,我……我有点怕冷,我还是穿着外套吧。”
空姐挂着礼貌的笑容转身离去。
那只被脱下的袖子毫无生气地耷拉着,她看了一眼,缓缓地穿了回去。
徐梦远裹着臃肿的外套坐在宽敞舒适的头等舱座位上,额头有些冒汗,心里的温度却截然相反。为了这一个不适合她的座位,她付出了近乎两个月的工资。
“小姑娘,你穿着外套不热吗?”隔着走道的一个男人探着身子问她。
男人有些岁数了,头发一溜儿往后梳,眼尾有着深刻的纹路。
她摇摇头,又轻声补了句:“没事。”
男人呵呵笑道:“你这小姑娘真有趣,都出汗了还穿着外套。还是学生吧,第一次坐飞机?”
“工作了,今天是出差。”
“哟,好公司啊。出差都让坐头等舱,小姑娘好能干啊!”
她垂下头,眼眶又热了起来。
“哟哟,这是怎么了呀?好端端的……”
眼泪又一次掉落,然而这一次迎接它的不是冰冷的大理石,而是厚实的红地毯。地毯被一颗颗泪珠打湿,染成瑰丽深沉的绛红色。那印记像一朵即将绽放的印象派玫瑰。
2
手机闹钟响了三遍,被子里伸出一条手臂,有气无力地探了几下,摸到手机。徐梦远打着哈欠按掉闹铃,给主管发了条信息:“领导,今天有点事,晚点到。”
不出十秒,手机响了声。屏幕上跳出一条消息。
“不急,慢慢来。安全第一。”
她看着这条消息嘴角牵起一道弧线,掀开被子,趿着拖鞋去刷牙。最初的几天她一直以为是个梦,但是三个月下来,她已经完全适应了全新的转变。这不是梦,没有梦能维持这么久,如果硬要说是梦,那也是她亲手造了这个梦,那张头等舱的机票就像怀表兔子,带她进入了全新的世界。
那天头等舱里跟她搭话的中年男子竟是M市副市长,飞机降落后,他对前来接机的秘书说:“小董,把你的名片拿一张给这小朋友。小朋友,你在M市要是有什么难处,就找他。想要找好吃的好玩的也找他,都是年轻人,多交交朋友。”
这个叫小董的男青年连连称是,微妙又不着痕迹地打量了她两眼。
在第二天的产品展示会上,小董亲自送了个有落款的花篮过来,有几个经销商识得他,他站在她身旁,笑容满面地和人寒暄了几句。
三天的展会结束后,订单的数量和金额皆创了新高。公司给她发了个项目奖,奖金的数字远远超过了一张头等舱机票。主管找她谈话,说M市的这根线就交给她,连带辐射周边城市。做得好,年底的考评和部门竞聘上自然会有体现。
那几天,徐梦远就像踩在云雾里,逢人就笑,她还不知道这只是个开始,幸运有时候就像一团发了酵的面粉。一个刚下了大单的M市客户联系她,说是新建的商场竣工,拜托她能不能打个招呼让副市长也送个花篮。她犹豫了半晌,毕竟对方是大客户,所托的也不是违法乱纪的事,应该不会让人太为难。她给小董发了个消息,婉转地问他能不能帮这个忙,花篮的钱她来出。
竣工仪式上花篮如期而至,自然是没收她钱。倒是客户,过了一周说出差,飞到S市请徐梦远吃了顿饭,说要还她花篮的钱,递上一个厚厚的红包。她哪里敢收,死活推了。客户说:“既然如此,就当花篮是徐小姐送我们的礼物,那我也回送徐小姐一件小礼物,徐小姐千万要给面子。”
徐梦远有了人生第一个名牌包包,还是春季新款。起初她都不敢拎到公司,只把这个奇遇告诉了闺蜜好友。两个好友兴奋地翻看着她的包包,揶揄道:“要不你以后就一直坐头等舱,没准就像邓文迪,也嫁个默多克。”
她吃吃笑着:“做什么梦呢,怎么可能。”
她拿着搅拌棒在咖啡杯里搅了几下,雪山般高高在上的奶泡像溶化的冰川没入咖啡中,融为一体。她用手指捏着杯把喝了一口。果然,这样味道更好呢。
3
走过长长的登机通道,空姐端庄地站在舱口,向她微笑问好。徐梦远微不可察地向她点点头,熟稔地找到自己的座位,脱下风衣交给她。空姐向她弯腰致意,拿着她的风衣离开了。她扶着额陷入座位中,昨晚深夜楼下的怪咖又大声放奇葩音乐了,吵得她完全无法入眠,她忍无可忍地拿起拖把猛敲地板,怪咖似乎收到了她的愤怒,把音乐声调小了。
当时租这套房子是看中离公司近,价格也不贵。她还记得那是去年的夏天,中介问她意向时,她毫不掩饰自己的满意,用力点着头。完全没有在意100米外的露天菜市场,石板路上每一条缝隙都塞满了乌黑龌龊的淤泥,每一缕吹来的夏风中都夹挟着油腻血腥的气味。然而现在,还没到夏天,她已经无法忍受这股味道,无孔不入的气味分子无耻地侵入她新买的包包,衣服中,将它们原本的高贵优雅吞噬一空。每当打开衣橱,她总能闻到在这些衣服上沾染着与它们格调不符的低俗臭气,她买了好几瓶香水,出门前就要喷洒一遍,以确保没人能闻到这股味道,即使有,也只有她自己闻得到。
朋友劝她搬家,她又何尝不想。只是收入虽然提高了,但开销提得更快,衣服、鞋子几乎花光她所有的积蓄,更何况,她还有一笔不为人知的隐秘支出,在有盈余的时候,她会暗自把公司为她订的出差经济舱升至头等舱,自己补贴其中的差价。这件事她谁也没有说,她不想成为别人眼中的笑柄。其实这就好比买彩票,拿多余的钱投资一份希望,况且中奖的概率比彩票高太多。三次头等舱旅行中,她结识了一个做生意的女老板,一个国企的高管。这是一份高投入高回报的投资,也正因为如此,她更不想别人知道,就好像她持有了一个没人看好却有内幕的股票,静静地等待庄家的调整,然后一飞冲天。在那之前,她不能透露一丁点的消息。
空姐领着一个男子走过来,对他说:“先生,您的位子。”
徐梦远偏着头望去,那男人不是很高,但很年轻,肤色白净,他自然地脱下外套交给空姐。入座前,他看到了她,对她礼貌地点点头,嘴角扬出优雅的弧度。
他坐下时,衬衫的袖口略微上缩,穿越机舱的阳光照在他腕间的手表上,反出一个光斑落在徐梦远前方的椅背上。
飞机震动了一下,徐徐而行。光斑随着这庞大的节奏微微跳跃着。她目不转睛地看着它,这多像一串摩斯密码,她向往的,不,是人们都向往的幸福密码就在其中。
她在摇摆的机舱中站起身。空姐连忙道:“小姐,飞机就要起飞了,请您……”
话音未落,她一个踉跄向前扑去,光斑“嗖”地飞了起来。男人一把扶住她:“小心。”
她惊魂未定地抬起头,眼波流转,轻声道:“谢谢您。”
那块调皮的光斑落在了她的脸上,随着节奏轻快摆动,好像一摩莫斯密码。
4
在我们已知的现代科学中,有一条定理已经被证明,唯有绯闻能够超越光速。徐梦远恋爱的消息在坊间迅速流传开。
有人说她的新男友是刚从英国留学回来的海归,也有人说其实是个富二代,父亲是搞房地产的。真实的情况是,徐梦远自己也不知道新男友吕世振的真正身份。心理学上说,当你内心有一件不想被人问起的事情时,往往会在谈话中回避这个话题。
徐梦远只知道吕世振是一个房地产公司的员工,至于是什么家庭背景,为什么会坐头等舱,她从来也没有询问过。她生怕她问出这个问题后,对方紧接着一句:“那你呢?”这简直是比噩梦更无法想象的场景。
当朋友们问起吕世振的情况时,她总是抿嘴一笑,淡然道:“我也不知道呢。我们之间不谈这些的。”
没人知道他们是在头等舱相遇的,这是她的终极秘密。有钱人最看不起为了他们的钱追逐而来的穷人,而穷人最怕其他穷人不遵守穷人的本分从而变得有钱。这个社会早已划分明确,各司其职,丑小鸭最初想成为天鹅时,嘲笑它的正是鸭子。他们只会觉得,你既然已经待在底层了,为什么不老老实实待着呢。为了预防这一天的到来,她准备了答案,如果吕世振问起那天她为什么在头等舱上,她会告诉他,这就是命运,那天她被意外升舱了。但吕世振始终没问。又或许是她想多了,对有钱人来说,坐个头等舱算什么,这样的事还值得一问吗。
吕世振是个好男友,每天给她打电话,一周约会两次,偶尔会买点小礼物哄她开心。但是在他点点滴滴的行为中,没有一条和财富沾边,他开普通的车,约她去普通的饭店吃饭,送她有趣但并不昂贵的礼物。她有过一瞬间的怀疑,会不会吕世振才是意外升舱的那一个,他只是个幸运的普通人。当这个怀疑闪过时,她问自己,如果真的是这样,她会怎么做?
楼下怪咖的音乐声锣鼓震天,菜场早已收摊,留下屠宰场般的血迹与腥臭。徐梦远拿起拖把猛捶地板,直到满额是汗瘫坐在地上,怪咖关了音乐,整个屋子静悄悄的。答案是什么,她不知道。
这一天,她与吕世振在车里接吻。窗外,车灯一阵阵掠过,夜路的声音由远至近,又逐渐远去。吕世振调整了下呼吸,打开了音响。熟悉的旋律充盈在整个车厢,他一边哼唱着一边把她送回了家。下车前她轻啄了下他的唇,甜蜜地说谢谢和晚安。又小小地撒了个娇:“我不喜欢这首歌,下次别放了。”
他比了个ok的手势,升起车窗。尾灯在黑夜中划出一道光弧,淡淡化开。
她注视着他的车直到消失,才在街边扬招了辆出租车回家。她当然不能让他看到这个80年代的小区和菜场。她也不想听到这首怪咖经常放的歌,那曲调好像一个无形的牢笼,提醒着她,什么才是真实世界。
两周后的周六,徐梦远一早就醒了,躺在床上静静地发呆。昨晚吕世振在电话里神神秘秘的,嘱咐她今天穿得美一点出门。男人就是这样,自以为完美的惊喜或浪漫,其实女人早已一眼看穿。
今天不是节日,不是生日。如果她猜得没错,也许他会选择今天定情或求婚。一切都如此顺理成章,按部就班。从她认识他的第一天起,甚至从她决定投资头等舱那一天起,这就是她的终极目标。她做了人生最正确的投资,而回报,却模糊不明。
她心神不宁地换上外套运动鞋,带上门,从陈旧的楼梯上旋转而下。怪咖紧闭的房门响了一声,一个熟悉的身影从门内走出,哼着她熟悉的曲调,手插在裤袋轻快地走下楼去。
她久久地站立着,手中的垃圾袋落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扬起的尘埃在阳光下像一场微型核爆。
忘了有多久,直到天色渐昏,手机在夜色中闪烁。这是吕世振打来的第6通电话,也是她迄今为止坐过的头等舱次数。相遇相知相爱的画面在窗外飘来的阵阵血腥气中,像失了焦的影片循环播放着。
她划动接听。声音在无边无际的血腥中坠落。
“我们分手吧。”
那晚,她在漫漫黑暗中放声大哭。她不知道她放弃了什么,她也不知道她会得到什么。然而这一刻,她清楚地知道,她斩断的,是她绝对无法接受的。
她还知道,也许她的爱并不纯粹,可是,不纯粹的爱也是爱。
5
航班信息在电子屏上有节奏地翻滚着,人群脚步冷漠匆忙,徐梦远站在柜台的一角已经一个多小时。
M市副市长原因不明地卸任,小董再也没有接她的电话。客户纷纷取消了来年的订单。
主管告诉她必须准时上下班,尽管她退租后搬到了离公司很远的地方。那个新家,没有菜场,也没有音乐。
这不是梦,没有梦能维持这么久。这是投资,是投资就有风险,就有起落。还没有结束,她亲手造的梦还没到结束的时候。
航站楼外,一辆宾利缓缓停下。司机从后备厢提出行李交给吕世振。他通着电话向司机点头示意,走进机场大厅。
“嗯。我去纽约住一阵,没什么目的啊,就是想散散心。她跟我分手了。不,她是个好姑娘,跟我在一起的时候,从来不问我经济状况,她只是简单地喜欢我这个人,我们就像普通人一样恋爱。求婚那天,我找了个乐队主唱,以为她会喜欢。算了,不提了……不会,她已经不喜欢我了,像她这么忠于感情的人,我拿什么去挽回。只能,祝她幸福吧。”
吕世振走到VIP通道前,递上护照与登机牌走了进去,并没有阻挡物的入口像一个结界,将他与嘈杂的人群隔绝。
机场的广播音机还在机械单调地回响着。徐梦远终于把手从口袋里伸出来,递上了那张几乎被汗湿的信用卡,那里有着她最后的赌资。
“请给我一张飞F市的头等舱机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