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开始有人踏足昏睡的冻原,爬犁、轱辘、胶皮轮胎,碾碎冰壳,指引出道路,更多人追随而至。他们发觉柔腻黑亮的泥土用不着轮作,其下的石层会在夜里释放温热,苞谷、高粱,稻子,烟叶和大烟,都比关内更饱满香甜。街津口上,几条江水汇成辽阔水面,却不混水,各有颜色。大水过去,路边沟壑里铺满一层二尺长碗口粗的大鱼,“坐地户”讲,这是龙王借粮给人,等江边飞满鱼蛾子时,能踩着鱼背过江,那头的老毛子爱腌这鱼籽下酒,齁腥齁咸,可包白菜馅饺子贼好吃,滚一开就捞,一咬一兜油。饺子、煎饼、窝头和大饼子,山东和直隶的方言也从这儿渗下去,成了人人都懂的音调。然后,铁路直直地伸进来,和谁都不商量,所有的车站两侧都盖上了洋式的黄山墙瓦房,墙三尺厚四人高,把村里的草屋地窨子比得更矮;大城一把推开和缓隐忍的山野,高处的领事馆和低处的妓院昼夜鼓噪,亮如白昼,电影和铜管驱逐了诡秘放荡的神话和萨满。然后,日本人来了,像所有初到者一样发出赞叹,几阵枪炮,山林里回荡着枪火余烬,大城重现醉生梦死;他们双倍贪婪,既野蛮掠夺又细致盘剥,在道路咽喉处修筑堡垒,有预见性地为最后顽掘了兼做坟墓的地下工事;以军车开路,西渡来的男女被送往深邃的腹地去开拓,天皇要他们多生多养,替代掉满洲的蒙昧旧民。
“四五四六年吧,战败的日本人就集中在这旮儿:就是那俩山包底下,北边儿有条河,剩一个出口搁人看着。也不用太看着,他们不是当兵的,都是穷老百姓,没啥用。反正就是让你自己琢磨,能爬出去、不叫河水给冲走了,可能捡条命,爬不出去,那就在这儿慢慢饿死。”司机强打精神地说,心里有点儿憋闷。这乘客一路只看窗外,不大说话。
他又瞟了眼后视镜:个瘪犊子,穿得跟前二年严打剩下的流氓似的,留老长的头发,一脸倒霉相。“什么玩意儿啊这是,”他想,“老鸡巴灯,还装年轻,都得四十多了”。还他妈坐没坐相,穿个工装翻毛皮靴子,架在大腿上晃悠。那是他新铺的亚麻垫。可回念一想,这是部长从北京接来的且(客),教他姑娘拉琴的,部长姑娘明年要考北京音乐学院。领导家里的事儿,那是真正的头等大事。随即理清了逻辑:“对哈,我得伺候好他,他用不着在乎我。”于是不再觉得这人装牛逼,一屁股坐在部长的平日的位子上,就是在拿他当司机,这不叫不懂事,这叫谱儿。真正的礼貌,就是不正眼看用不着看的人。没准他在音乐学校里管招生呢,搞艺术的,当然都跟流氓似的,可搞艺术现在吃香啊,这两天和他交上,没准儿啥时候用上人家呢。要说,别人求他出趟车,标准姿势,得是在副驾驶上欠身子蜷着,后背都不敢靠,连他老丈人在内,都没有说敢把座椅朝后扳扳的——虽说是司机,可是部长司机,你们书记县长算啥啊,进大院都嘚嘚瑟瑟的。不是说“一等司机开小车,跟着领导混吃喝;二等司机开大客,亲戚朋友跟着坐; 三等司机开出租……”么,其实不在混吃喝,大院儿的干部,连办公室主任在内,谁不上赶着管他叫“哥”、叫“大哥”?都指望从领导跟前递两句好话进去,起码是别说坏话,领导的司机,“做酱不咸,做醋挺酸”,不缺心眼儿就别惹。连社会上的三等司机,卖手腕子开出租的,一个月下来,也比一般单位多挣一二百块吧。二十张大团结啊,了得么?攒一千块就够娶个媳妇了。唉,现在这帮搞艺术的,都老有钱了,那双大靴子,瞅着难看,好像是进口的呢。
一次大地震,几个人死掉,一次大辩论,人重新开始一五一十地认识钱,像从什么地方苏醒过来,像从一个梦进到另一个梦里:重新认识物欲,详细地比较手表和自行车的牌子,小心翼翼地既不第一个也不最后一个地穿上牛仔裤,寻找海外关系,电视机和洗衣机,香港货、日本货;重新认识思想,狂热地写小说、画油画、听唱片,像抢回失去的一样补充从来没有的,千万人聚在一处,为听几个戴黑框眼镜穿的确良衬衫的男人念诗或发表政治观点;权力体系开始有砂眼儿甚至是管涌,但都默不作声,部长昨天板着脸说,“形势很复杂”,如那水分好几个色儿的江面,越是磅礴到怕人时,越不动声色,船只和人静静的,心里则烦乱,拼命地打捞;重新开始投机倒把,重新开始资产阶级自由化,鼓励和谴责、默许和禁令,往往同时而至,但并没人望而却步,记忆里和记忆之外,机会没有如此时之多过,而且,那些好处头一次清晰具体,触手可及,这一次终于不是梦了,于是想要更多。这年代被日后视为某个机缘,在他们自以为重温了童真时,狂暴狼狈的结局也即将到来,所有的漏洞和希望,原来都是幻想,一切都从未失控过。或者说,直到那时候,才是真正的开始。
“也是够惨的啦,那帮日本女人哪还顾孩子啊,写个纸条往怀里一掖,就扔河边儿上了。也有去捡的,早先,就这俩县遗孤才多呢。日本女的趁天黑往村里摸,见到亮灯的,就进去磕头,这家要是正缺媳妇,那就是肥猪拱门了。穷的、好耍钱儿的、有残疾的,反正找不着媳妇儿的光棍儿,都挑了个日本女人。是不是现在也说娶日本女人好?那前儿,也没看出太咋样,反正就是挺皮实,老爷们怎么打,都不带顶嘴的。”
“师傅,您以前见过在这些日本人啊?”
看来他是连自己的名姓都不记,可思想通了,就不必着恼,接着笑吟吟地讲:“见过!可多了呢,老娘们和遗孤都有。我家邻居里就有日本女人呢。也那时候跑出来的,跟了个瘸老头。头几天,一句话不说,瘸子以为是哑巴,哑巴哑巴吧,不耽误用就行。有天晚上,憋不住哭了,磕磕巴巴地说,她还能说几句中国话,说她还有俩孩子在山那边。瘸子心眼儿挺好使,说那你早说啊,拉着车就跟她往山那头去。那边吧,就搁地里挖了几个大坑,看谁饿得不动唤了,也不管死的活的,就朝里边儿一扔,满了就填上,天还不咋冷,要不有传染病,这也是跟日本人学的讲卫生。瘸子和女人在人堆里找不到她那俩孩子,就到坑里去扒,还真扒出来了,有一个还喘气呢,没等到家就死了。那女的和瘸子再没生孩子,后来她回日本了,头几年还回了县里一趟,穿和服来的。”
那拉琴的人又不说话了。
好在只要握着这车的皮方向盘,心情就好得很,嘎新噶新的皇冠三点零,长得板板正正,要多快就给你跑多快,拐弯过沟,后座儿上的杯子连水都洒不出来,一半在技术,一半也是这小日本子造的玩意真他妈好,要不怎么当年打不过他们呢,你看人家那机枪。省境之内,随便他跑,越往远处越王道,街里根本不用看信号减速,交警远远见到牌照,赶紧截住其他方向来的车,打立正,经过时按下喇叭,以示表扬。
女子监狱就建在城郊一堆垃圾似的景物里,正面是两层办公楼。副局长已领着伙穿制服的站在院里立等了,和司机熟络地打过招呼,又认真地恭敬了那拉琴的人一番,一一点指监狱的头头过来敬礼,威风而和气:“那有啥说得,保证北京领导满意。除了领人儿出去,全都好使!非要领人儿也不是不行。”独自仰天一串爆竹似的大笑,这“系统”的人,半是官场,半是社会人儿那套。
监区门砌在办公楼肚子上,走进去,一扇阖上落锁,另一扇才开,栅栏两侧都着下双岗。那人被干警拥着,更显瘦小,甩着蜘蛛一样的胳膊和手指,仿佛是要被提溜起来扔进去。“都说笆篱子(即监狱,东北话)的大铁门,这就是,犯人是从这底下拉进去的,走这一次,出就不从这门儿出了,后边有个小门儿。”
司机正好也跟进来看个新鲜,想想这地方,心里在有趣的刺痒。他当过兵,做过许多有的是时间却得不到打发下的怪事,可也头回见连砖都刷掉了颜色,缝隙里的草和砂粒抠得干干净净,刚走过,就有犯人低头小跑着来擦,便内行地问:“你们这儿,扫院子算好活儿吧?”
“对,能见太阳,还不累。”干警说,“领导。”
他们被引到间小会议室,监狱长一定要他们看看那银行大盗的嫂子,“也是个人物啦,来的人都愿意看看。”司机快乐地问拉琴的人在北京听过这案子没有,不该不知道啊,全国都有名的,要他猜那晚被窃的钱数,没等他开口,就像提到个值得尊敬的人似的说:“一百五十多万!你想想,一摞摞搬,也得搬半宿呢。”盗窃的手法简单,就是一锤子一锤子地凿漏了银行后墙——金库与居民楼就愚蠢地隔了层砖墙。在他当着围捕警察的面朝自己脑袋开过一枪后,成为今年全城最受景仰的好汉,在眼下几部报告文学和广播剧里做了主角。和这大案有关的人,都在一个月里被从速处决了,还能看到的,就剩下这嫂子。
难怪,这女的长得还不赖,她过去的男人也是那一带的有名人物,严打时枪毙了。只是没什么精神头,站定又背了一遍,到“铤而走险”之类的词儿时,还说不利索。又回答了诸如分给她多少钱的问题,司机觉得,她确乎朝自己飞了几个眼儿,眼角上还有个挺俏的红痣。管教喝令一声,便转身出去,拉琴的人很奇怪地道了声谢,不知道冲谁。往出走时,他拽了把局长,问能不能随便让他看看,不用这么麻烦地安排了。
第一圈是服装厂,他们的绿警服就是在这儿做的,还有两个车间做秸秆工艺品,拼成船、房子的图案,画几笔,刷上清油,铺在镜框里,没有什么看头,可现在时兴在惨白的墙上挂点儿什么,监狱的效益挺好。她们藏身在事情里,只盯着各自的手,和件东西一样。他又要看吃饭的地方,食堂在第二道墙犄角的地下室里,只有几张长木头桌子,不是吃饭的地方,主要管做饭,预备的是下午那顿,几大盆土豆子,不抠芽不削皮儿,切两刀,用水管子呲呲就推进锅里,和着泥沙酱渣子一起翻滚。 “有时候也有肉,反正今天是没有,哪能天天有呢。这儿就这样,连人洗澡都这样儿。在外面,老有时候搅(觉)着自己活得不像人是吧,真进来,才叫不是人。要不怎么叫改造呢,是吧,哈哈哈。”局长发现有必要解释一下。
监舍里比想得要亮堂,除了不知是否有意修得很窄,有点儿像宿舍楼。主要是有股子说不清哪儿冒出来的潮气,只是最窘迫的生存,没什么私物,又明显正住着大群的女人。是气味儿,司机提鼻子又闻了闻,碱味儿和毫无修饰的女人体味儿,这味道也有情绪,像刚看到的那些面孔,木然下,还有隐约而强烈的畏惧嫉恨怨毒。犯人在厂区那头,号子里是空的,干警哗啦啦地一间间打开,让拉琴的人进去,他在里头东摸摸西坐坐,又向床底下张望,不知找些什么,走廊里的,有点儿不耐烦。“比在看守所好,进到这儿里来就踏实了。”突然,他涨红了脸退了出来,向回走,屋里头正晾着许多褪色的女人裤头。
“同志”,他问,“这里关的,都是为什么进来的?”
“领导。主要是刑事犯,刑期比较长的就放在我们这儿。”
“有精神失常的么?”
“那不在这儿,公安厅有精神病院,跟戒毒所在一起,搁大东头儿呢,其实就是关精神病的监狱。”
“那边条件好不好?”
“比这儿可差远了,领导。咱们这儿是省级标兵单位,条件算最好的了。”
一队松垮垮的犯人从岔路里出来,大概五六个,见到他们,立刻绷紧,面冲墙站住。拉琴的人仰起头看墙,有两只鸽子正点头。司机觉得没什么看头,囚服之下,女人的躯体看不出分别,他隐约听他们说,好像这叫颜色设防。多年后,再出车路过时,他想起今天,讲着讲着,才觉出奇怪:当年,那个拉琴的人大老远来趟东北,什么也不看,怎么非要看女子监狱呢?
晌午的光越过墙头,鸽子的紫脖子闪了几闪,他眨了眨眼,墙下那一溜肩背里,有个女人明显比另外几个老,腰弯得厉害,花白的头不住摇晃,逐渐连后襟都跟着发抖,这背影正乞求政府们赶紧走过去。他扯起步子,第一次走在这群生人前头。
“……妈妈……。”
“遭难的日子,求你纪念这仇。”母亲陷入恐怖,孩子失去了睡梦中的怀抱,遥不可及的未来就到了。能让人坚强起来的,难道只有遗忘了么?十年,在时间的行程里,算不得一次往复,只是又一代旺盛过去了,一些好运气变坏,一些人没有了。在突然降临的未来里,得意的都是些饿鬼,嘴巴以上空无一物,轮流交配和排泄,善恶只安慰寻求欺骗的人,可是,我宁可你在这里,也不愿意你在那里。那里和你一起腐烂了,土地未经贡献就染上了毒斑,焚烧过的森林日甚一日萎缩,煤矿吞噬着蠕动的人,他们尽快把到手的一点儿钱花掉,最走运的人才能活着逃走,就像我诅咒过的那样。然后,再加上一个十年,谁都不用被记忆纠缠了,我的指头在木头上的来来回回,消磨掉了一个又一个孩子,我已经不再在乎他们的天赋是不是被浪费了,反正,因为软弱,我已经浪费掉了我的一生。我是个疯子,却没人留意这一点,因为都疯得比我还厉害。你错了,音乐什么都解救不了,音乐没有来过这里,这里不像是有过音乐的样子。我过得连台唱机都不如,我是工具的工具,不配被记住和谈论。在最后一次看见你和我之后,我不记得你的喜悦了,幸好,你没犯过的罪,和它带给我们的惩罚,已经被他们活埋了,踩得结结实实,我被带离时是,眼睛是蒙着的,为了防止我再找到那里。其实,真正的惩罚是我们来过这个世上,让我和你一起儿被忘记吧,不管现在我有多么痛苦,多么热爱眼前的这个形象,也要像没来过一样,只能这样。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