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几年前认识个人,照斯梯尔对某绅士的形容,是“在和女人无关的事情上,算得上正人君子”,所以他忽然驶离大道,说要去某县找个什么人时,我还以为会见识需半推半就的场景。那个镇被坑洼的二级公路中分,超载货车闷雷似的滚过来,小学生叫嚷着在车前追逐;连棵树都没有,我们经过一家挨一家的发廊歌房,最后停在家网吧前,他走进去,又很快出来,窥个空当挑回到原路。“没有啊,我办完事儿了。刚才在网吧买了身游戏装备,还是当面儿交易踏实。”我颇失望,诅咒他马上撞死一条野狗。
当初以为只有乖戾败家子儿才会做这事儿,绝想不出那是庞大产业的初始。可能就为这个,令史玉柱被业内崇拜不已。自此,网游中便常见密密麻麻的玩家顶着字符串将几张贴图买来买去,朋友家小孩儿指着个绿豆蝇成精似的家伙叫:“你看你看,他这一身儿值十好几万呢。”我恨恨道我们那时候都知道钱该花在搞对象上。他瞥了我一眼:“这种装备,都是你们大人在买。”
我从儿时起,可自夸的只有街机、主机和PC,向来不碰页游手游网游,除了序列号,没在别的地方花过钱——这有什么好骄傲的?唉,岂止是不值得骄傲啊。我笑话这类玩家,并非不懂碍不着别人的玩耍就无可指摘(何况手游也有好游戏),可既然是游戏,就包含相互歧视和对骂的乐趣,球迷们携带辎重奔赴客场,图的是鸣鼓而攻;拥护中国队,并不是偏爱那帮废物,只是为宣泄本性,事出无奈。所以,为共建此乐趣,我得宣布:凡斥巨资买什么戒指魂体屠龙刀的,都是十足的蠢货。
有位游戏视频UP主@敖厂长,我作他的观众,嫌太老了些,可他考证出我自幼不屑的“魂斗罗之水下八关”谣言由来已久,惊讶之下,发现有必要重新清理一下自以为中的“以为”,从此对这小伙子很景仰。他前段时间受人威胁,于是删了一期对某国产游戏公司的批评,自称只是个做视频的,“不想得罪大人物”。那公司则答复曰“哪里哪里”,“沟通得甚是友好”呢,大概是比照聊城的同行吧。
玩家阵营间的互相诋毁,背后是游戏,而我对史玉柱及其后辈的厌恶,倒有点儿认真。国产游戏业所聚敛的钱财,已足够流氓中的大人物或大人物中的流氓共襄盛举、咸来下蛆,一时之下,竟聚合新旧社会、各行各业龌龊之大成,其不断寻底的下限,日益衬托出连史玉柱都算得上衣可蔽体的体面。电子游戏是伟大发明,没错,伟大;这伟大间,由于数位进化,许多艺术家——没错,艺术家——完成了对想象与体验的伸展,对人的感知虽说危险可也具有贴切的探微。更多的,则是这类生意人,专长和魔鬼近似,善于使用人性的种种弱点,虽没有路西法的刚胆和潇洒,倒也具备赌徒的风度。他们携卖野药时的生意经,知道赚钱的法门与品质关联不大,更不在意什么创作尊严,所谓作品,尽是些直白抄袭下的垃圾,主业是煽动人民币玩家的虚火,最不入流的,找几个野模脱到半光不光,靠弹窗骗几个流量度日。这帮大人物,平日在论坛年会上,指点的是产业理想全球走向,日常忙活的,不过是推着起哄架秧子而来的收入将就下去,望之和蜣螂相似。我不害臊地夸耀只玩3A单机游戏,也是自警:如朋友家那倒霉孩子所言,这些厂商的目标,并非他们,而是我这岁数的人。
上一次认真玩过的游戏还是《天际》,同好一听,就知道其实我是自律的人。这几年,沉舟侧畔,对许多名作止于对屠门大嚼,看看测评也就算了;有几个被PS独占的,使我犹豫信仰和欲望的关系——我稀里糊涂地就成了PC党,总不肯买主机,为什么干这种蠢事,也说不清,大概和看男足比赛一样,“不冤不乐”,从冤做起。反正,再玩游戏,是直等到《GTA5》的PC版面世。
2001年初见《GTA3》时,才知道屏幕里的世界已经抉择了另一方向,他们实现了《莎木》始终不悟、玩家描述不清的东西。真实的成就,不只要靠一个发明,还要仔仔细细地明白这想法,有能力和耐心把它与已知和现有一一贴合。抄袭者或是不清楚,或是相当清楚:一个好主意,没有多么值钱。证明之一,是《教父》《正当防卫》《黑道圣徒》等一生二二生三的“沙盒”,虽然也小声叫阵,但始终不能正面撄其锋芒。
R星的姿态口号甚少,十几年来做的事看似简单,好像只是模拟现实中的城市场景,让玩家在里面做些暴力任务或自由活动而已。我在它制造的几个像素不断升级的世界里周旋了十几年,体会之一,是虽然每次测评新闻总强调地图又变大多少,制作如何真实,如建筑物、汽车和真实世界的对应,以及AI细节、物理碰撞、渲染之类需要投入和耐烦的技艺。其实,最难接近的,是其对世界的理解:它的世界并非具体而是抽象,并非繁复而是简化,并非拟真而是观察下的虚构,对世界中的每次取舍和详略,都遵从一种思想尺度,或者说是主创并不明言的生活态度,戏谑、讽刺,均不动声色。玩家所处的世界,始终是创造者理解中的世界,是经过艺术家经营的局面。对世界理解的差异,才是沙盒制作者的区别。《生活奇兵》《辐射》等名著,构筑的世界各有高标,但口碑仍略低于市场表现,似乎因为缺少《GTA》不着痕迹的自然,那种自然,是莎士比亚这等天才才有的。
R星的公众形象吊儿郎当,有部不太出色的纪录片,讲“热咖啡事件”的前后,那是制作《GTA之圣安》时,一次模拟出了洛城、旧金山和拉斯维加斯,主角是黑人黑帮,所以故事甚是喧闹,我才想到《GTA3》的主角克洛德竟然始终不发一言。公司在里面隐藏了颗彩蛋,只要打个补丁,就能看到人物与NPC交媾,于是惹起一场大波折。这事儿挺扭曲,游戏里随处可见杀人放火,惹麻烦的却是几幅周公之礼。当然,对暴力的指责更是向来不断,最著名的是自称爱看《黑道家族》的希拉里,说这游戏粗俗疯狂,教坏细路,我大概也是从这事开始认真讨厌这老娘们,后来越看越越觉得没错:中老年男女目露凶光一脸横肉,都是后天修炼出来的。
游戏会不会教坏孩子,据社会心理学家研究,尚不明确,要我看,干脆不必和他们论理,直接混赖:是世界先教坏了游戏,而世界,当然是人类搞糟的,治本之策,是在联合国设立计生委。R星区区一个不三不四的游戏公司,不过是在段自制程序里放任了模拟场景,怀璧其罪而已。觉得小孩儿玩过了会变坏,最善意的估计,是蠢货在认真思考,就像真有人信禁止黄色电影会减少性犯罪。至于印度和中东对妇女的侵犯,据说那是个“文化问题”,是民族内政,文化倒也真了不起,连强奸都有了文化。
至今,这游戏公司仍不知收敛,上一作《GTA4》和资料片,模拟的是纽约,彩蛋之一是自由女神像内部有颗上了枷锁的心脏。主角是东欧移民,热咖啡虽没有,买春和脱衣舞的细化和视角则变本加厉,公司的检讨里,只有本作“气氛沉闷”。至前几年发行《5》,主角变为三人,个个生动,细节之辛辣更甚于以往。另有在线模式——对这最重头的一项,我不再跟随了,我在这系列游戏里的最大获得,是间接地体验到些情景,比如无情绪刺激的暴力,见识到一些异域的场景——确实是如生,正好不多不少。我不再想参与任何形式的联机,或因性格障碍,我玩单机游戏就是为不和别人合作或对抗,就游戏而言,我不愿意目睹精心构筑的世界变为棋盘背景,使原有的平衡不复各安其位。
所以,估计在《黑客帝国》的母体里,我对尼奥一伙也会大摇其头,驳斥他们吃饱了没事干,世界是否真实,不过来自于感知而已——电影最开头,就是因为尼奥觉出莫名的不对劲;至于个人,去掉不得不安抚的欲求,也就剩下些念头,念头的依据,也还是来自从系统刷出来的躯体的五感,等于兜回到开头。《黑镜》里有一集,讲通过AI技术重新复制了一个死去的男人,其遗孀在疑惧和伦理纠结后,还是迟疑地给出了好评;现实中,一位俄罗斯程序员通过信息重组,在社交平台上复活了亡友——这都是痴情之举,真有那技术,只能引爆离婚率,不会有几个女人肯复活前夫。反正看过以后,我对所谓“自己”是什么,更加怀疑。再说回来,嫌游戏不好玩,删号就是,何必搞破坏连累其他吃瓜玩家呢,我们才刚刚充了值,这把什么属性都不附加的镀金AK47可是花掉了我整个年终奖啊。况且,到第三部终了时,发觉一切原来都是系统的套路,开头的希望,只是庞大绝望的副产品。看到这里,觉得系统不如早早通告人类:没错,这一切皆是为汝等所造,此即天堂乐园,你们是经过千辛万苦才得以前来,谁想要断网去火与岩浆的自由之地,随便。收效八成更加安定团结。没有明说,也许是系统过于超越,懒得接受生物电池的崇拜。至于对现世,我则另当别论,因为我至今没有机缘信奉更高的存在,所感受到的干预和侵害,全都来自一脸横肉的男女,其中并无一人长得像神灵。
说起来制造虚拟世界,去年的美剧《西部世界》基于八十年代的老电影,所用的科技还是实打实的机械,用3D打印出机器人。照如今的技术走向,达成这个目标,应该采取VR和体感外设,连上一堆电线和管子,玩家即可进入任何情景,可以个性定制,也方便和便宜许多。VR技术的民间应用,不管法律和治安如何要求,恐怕还要先满足色欲和暴力,但也只是初始状态,简单色情有时尽,满足过后,要继续产生更精致复杂的需求,比如造出架空的魔幻世界,或者当个皇帝或革命导师之类的。至于周边外设,更可能由义肢开始,直到直接植入人体,再与增强现实的AR技术结合,不必再仿制,直接对感官世界加以异化即可,使闻各自所欲闻、见各自所欲见,或天下人的所闻所见都由一人掌管。届时,人们地铁相逢,将不再简陋地低头玩手机,而是各自启动电子眼耳鼻舌,场面甚是壮观,但并无一人能看到实情。当然,也不用坐什么劳什子地铁,除非是去售后修理自己。也可以推测,彼时最麻烦的事情,是与真人交流情感,最奢侈的,是当真生育一个自然人出来,至于人类还是不是人类、人类生活还是不是人类的生活,就今天的标准来看,就有点儿可疑了。
上述瞎想,外行之外,还有点儿幼稚的可怖,这可怖,是照今天的判别标准,会疑心人类作为一种共同命运,并不具备对这种创造力的掌控和预见,旧有文明的崩溃,常常是在获得新的力量之后。但我的瞎想里,故意夸张了好奇和纵欲、忽视了传统经验的力量。
传统,即今天中的过去,或未来中的今天,时间上并无明确界限,“现在”之中,大多同时存有维持传统和探索未来这两股力量,正因为朝向两个方向的经验常常如榫卯一样在“现在”交错结合,才使人觉得对自身经验有既可把握、又可追寻的自如,也才使电动汽车、VR头盔既使人忧虑又令人兴奋,两种取向,时常互相争辩,乃至欲吞噬掉对方,但实则是彼此需要和依靠。自从我们踏上“现代”这条充满瓶颈的坦途,智者对中国人精神生活的忧虑,常常是苦于无从改革国民性。而国民的真实表现,却好像是过于喜新而忘旧,到忙不迭弘扬传统时,是因为对传统已完全陌生,以之为新鲜,比如汉服,又如《弟子规》——好像全国的小学都在背,唬得我不大敢再放厥词了,只说半句:它的群众基础,是全国成年群众都不会背,更不知道其为何物。要说危险,技术跃升中的危险,未必大于抹杀和割裂经验,未必大于不允许正视人究竟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