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王飞,初中同学叫他飞哥,虽然他比我大,但掺个“哥”未免好笑。我光记得他搬来一楼时瘦得像根芹菜,上学去遇到他,他跟我一路,我很疑惑,他指指校服,说转学来不知道路。我们就这样成了朋友,他卷着袖子和裤脚跟费聪干架,替我出气,打到费聪趴在地上摸脱框的镜片。后来我问他,我都不生气,你气什么。他说,刚认识真以为你智力有问题。
我小时候脑子确实不太灵,常常被骂没出息,被揪着耳朵拎回家。老师讲课听不懂,还爱站在街边的烤鸭摊吃王飞买的鸭脖、鸭胗。他手脏得像旁边砧板上的抹布,撑开塑料袋,提醒我蘸汤。我胡乱往嘴里塞,提防我妈在阳台上叉腰观察,抓我现行。倒也不是不能吃别人给的东西,而是不能吃王飞的东西。我闻着指甲缝里烤鸭的香味,在骂声中思考,如果说王飞有什么地方得罪了我妈,一定是他爸王谋和他家的狗。
那年我家跟风炒股亏了钱,我妈不再挎着小包搓麻将,痛定思痛盘下店面做小吃,三点起床去店里包馄饨蒸烧麦,天天掐着表睡觉。可偏偏是那段时间,王飞他爸总是醉酒晚归,配合院子里狗欢迎高歌。碰上我爸出差,我妈连续几天被吵醒,难入睡心里烦躁,索性抄起床头的花瓶下楼,站在王飞家院子前哐哐砸门,连踹带骂。
他爸喝得晕头转向,一不还嘴二不吵架,外套脱掉挂在门把手上,扶墙一通吐,吐完擦擦嘴,凑近抽抽鼻子说,长得恶心。我妈气傻,仅存的理智让她没敢把花瓶对人家头砸,就地一撂,稀碎。蹬蹬爬楼回家。第二天越想越气,花瓶是她嫁妆,和床头柜配好对的,现在留一只孤苦伶仃,不好看,站在房间抹眼泪。
为了安抚我妈,我爸出差回来拍胸脯保证他会去跟王谋讲讲八荣八耻,站在人家门口小心翼翼敲门,结果憋着力打在棉花上,人不在。我妈大手一挥,到开发区去,必须去,顺便告诉他少让他儿子招惹我儿子。
我爸实在是个没怎么见过世面的人,想拉他单位的费叔叔同行,就是费聪他爸,骗人家是去消费,在鸭血粉丝汤店碰头。
费叔叔眉飞色舞地说,哎,你听讲了吗,有国外的。我爸说,先得陪我去赌场找个人。费叔叔头摇地快把耳朵甩掉,他讲都是男的,看又不够看,打又打不过。
他抽纸擦嘴,油手在我头上蹭几下,没给钱就走。我说,不义气。我爸斜我一眼,你义气?我说,还行。我爸说,那你跟我去。
我把最后一个汤包塞进嘴里,立马起身。我爸拉住我嘱咐,法治社会,不能打架,真要动手你就先走,帮我报警,跑快点。
王谋在开发区工作,而开发区的职能是把清水和脏水搅混,主要是要让消费者快乐,他们快乐的话,就能搞活经济,先富带后富。虽然还没完全成型,广告牌许诺的商场和广场大概就在我看不到的蓝色铁皮内,拖拖拉拉很多年没搞定。洗浴中心早就完工,招牌闪亮如日中天,零零碎碎的是些给建筑工人消费的简易小卖部小饭馆。
我爸给自己买了包烟,给我买了瓶汽水,站在旋转门前,边抽烟边解释,我不是怕,我有工作,要注意言行,不能像你妈似的,吵架有什么用呢,做人要不卑不亢。我抱着汽水喝到打嗝,我爸才抽完烟往里走。
一脚踏进我瞬间体会到澡堂和洗浴中心的差别,既没水汽糊眼,也没吹风机嗡嗡作响。两边服务员冲我鞠躬,我恨不能原地还个少先队礼,厅堂的瓷花瓶比我人都高,安安静静,可能是夏天的缘故。我很费解,费叔叔大夏天想来这洗澡,有病,又一想,夏天的话,洗浴中心为什么要开张。
我爸领我坐电梯往负一层走,王谋在那给人看场子。
我问我爸,什么叫看场子。我爸说,就是保安。我又问,这是干嘛的地方。我爸说,打麻将的。
我当然不信,这麻将馆和我妈去的显然不是一个级别。这里本该是个停车场,天花板非常低,个子高的蹦两下能撞头,要走很长的路,像穿过溶洞,到头凭空出现个玻璃小门,卷闸门拉起来,门两边的发财树恭恭敬敬。
推门进去,所有人的目光都扎向我,女服务员脸白得像鬼,口红太红牙太黑,挡在门口,皱着眉,语气不太行。她讲,不好意思,场子散了。看我一眼,又补了句,怎么带小老板来。
麻将机没关,牌散在上面。说出来很多人不信,地上除了一地烟头,还有不少钞票,那是我最接近金钱如粪土的时刻。
王谋真就穿保安制服,坐在麻将桌上抽烟,脚脱了鞋搭着凳子。其他桌子上也坐着和他统一服装的人,空气里除去烟味还有股脚臭,他们看起来很凶但更困。
王谋眼尖,蹬上鞋,两步就跨到我面前,其他人的反应速度让我吃惊,他们也迅速穿好鞋,随王谋聚拢过来。
本来就暗的光线更暗,我爸往回望了几眼,看起来很想调头撤退。可是谁能想到王谋热情洋溢地握住我爸的手说,方哥!是方哥吧!对不住对不住,前两天喝多几杯,吵到你家了。和我讲话还把手里的烟掐掉,弯腰问:你们班最近考试了吧?王飞考几分?
其他人摸不透路数,盯着我和我爸,没人作声但也没人后退一步。
我的手心冒汗,小声说,王飞不和我一个班,他高两级。
我话一出,众人大笑散开,搞什么,儿子念几年级都不晓得,废物。
王谋笑嘻嘻地绕到吧台里给我爸递来一筐硬币,我爸接过来,问多少钱,他摆摆手表示他请,别废话。女服务员伸长脖子对我说,小老板,冰柜里什么饮料都有,除了酒都可以拿。
就这样,我坐在那个让全县人民口中富豪与穷光蛋同桌斗法,黑恶势力纠缠不休的赌场猛喝旺仔牛奶,直到我爸坐在赌博机前把那整筐硬币输得一点不剩,方才告辞。
回家路上我爸和我对词,跟我妈还原现场一定要突出他的气势汹汹得理不让,王谋要稍微挣扎然后败下阵来。我着急地说,爸赶快吧,我要撒尿。
快要放暑假的六月,太阳很大,但没到必须开空调的温度。大街上所有人都晃晃荡荡,就我们,像两辆失控的卡车兴奋又忐忑地乱跑。
2.
睡眠不再受影响,我妈为此很得意,真以为我爸居功至伟,顺带对我态度都好了起来。她不知道,王飞放学照旧倚着我们班门框邀请我吃雪糕。
我拎书包出来,费聪伸腿绊我,王飞怪叫着冲过来扶,抬手呼费聪,我本来都站住了,推搡间费聪重心不稳拽我,又给我掀趴下。
费聪没敢正眼看王飞,一只眼冲我翻白眼,还有只藏在被布蒙住的镜片后面,估计也是。他小声说,小流氓和傻子。王飞把手抬高,这小子直接缩桌子底下去了,他警告费聪,少死嘴不怂。
小卖部的冰柜盖着棉被,老板把棉被抱走,好脾气地等王飞探进半个身子捞雪糕。和我比起来他阔气太多,老板对他的服务更周到。
奢侈的伊利火炬只有跟着王飞才有机会吃,我啃着脆皮巧克力,觉得王飞真的太好了,顺口就说,我妈最近店里忙,可能不在家,你去我家看电视吗?
这种礼尚往来的不走心邀请,王飞从来没有答应过。他在太阳落山时刻留给我一个背光而惆怅的侧脸说,不去,你妈不欢迎我。
等我专注地啃完火炬,王飞才开口:我阿姨最近在家做饭,你去吃吗?我问,你哪个阿姨。他有点尴尬,手背一抹嘴说,王谋的女朋友。我点点头说,好。王飞惊喜地问我,你不会被骂吧。我说,没事,吃快点就行。
我们走小路绕到王飞后院门,以保证摆脱我妈的阳台视角。狗没冲我叫,直往王飞身上蹭但不往家里跟,确实比我都聪明。
刚进门,一尊神像龇牙咧嘴瞪我,他手边立着武器,穿件蓝色的盔甲,头顶很小的灯让他诡异发光,窗帘拉严实黑压压的,这尊大哥差点没把我吓哭。我顺手指,被王飞摁下,他压低声音说,别用手指关二爷。我也不自觉压低声音问,哦,你为什么说话这么小声。王飞说,我爸和阿姨还在睡觉。
每个压低声音说话的人,都以为自己能帮别人保证睡眠,但这是一个很难达成的好意。我知道王飞在几乎每个放学的傍晚都要磨磨蹭蹭回家,因为他爸爸总是昼伏夜出,有着和我妈一样忙于生计间隙的宝贵梦乡。
房间门轻轻推开,不是王谋,是个穿粉色睡裙的女人,脸很白,头发很红,手腕和脚腕都很细,声音却很粗。她把王飞和我的书包从沙发拿走放好,又给我们打开电视递来水果。用很粗的声音尽可能温柔地说,你们玩,我去做饭。
油烟机嗡嗡作响,房间门再推开就是王谋了,他赤膊站在我们面前,纹身黑乎乎一团从胸口绕进了脚指盖,王飞看电视没看他,他盯着王飞后脑勺发呆,回过神来走进卫生间哗哗放水。
场景似曾相识,人总有经历过眼前事的错觉,或许也不是错觉,因为我家的早晨,也是这样开始的。小学生没学地理,不知道半球的概念,更不懂超越地理概念的复杂生活,就算生活在同一街道,人和人也会有时差。
饭菜端上桌,天几乎全黑。我匆匆忙忙扒饭,两个大人像看动物世界一样看我。
粉色睡裙说,真会吃。王谋说,男孩就该这样。王飞没出声,他清楚我得快点回家,不然没法跟我妈圆谎。
王谋给关羽上香,念叨我们吃饱关二爷也得吃饱。我问王谋,为什么供关羽不供赵云。王谋一脸迷惑地反问,赵云是谁。我说,三国里和关羽他们一起的,他更帅。王谋说,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关羽会打架,战无不胜。我说,也不是战无不胜,他最后兵败麦城。
王谋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说回头我也看看《三国演义》。粉色睡裙往我口袋里塞了一大把巧克力,出了门我在黑漆漆的楼道里全部掏出来,压在书包最底层藏好。
回家饭吃不下,我妈问我是不是在学校门口吃辣条吃到现在才回。我说没有,你今天没给我钱。我妈点点头说也是。我妈又说,你最近没和王飞多啰嗦吧。我爸说,吃饭吃饭,你审犯人啊。我妈说,你知道个屁,小孩搭伴多重要,王飞家是什么情况你拎不清?他爸找了个姘头,是干那个的,你知道吧。我爸评价,讲话太难听。我问,什么是姘头?干哪个的?我爸说,大人讲话小孩别插嘴。
我妈伸手把我碗里的饭倒进我爸碗里,叫我别跟那数饭粒,吃不下多喝几口汤。其实我连汤也喝不下,不管粉色睡裙是干哪个的,对我而言,她饭做得挺好吃,就是太烫。
我爸去阳台抽烟,我跟过去,晚上特别舒服,风悠悠的,空气里有说不上来的气味,好闻又熟悉。街面上扩音器里的叫卖声音被距离减弱,放在午睡前会觉得吵闹,这个时候只是平静。
我对我爸发出天问:好人和坏人怎么区分。我爸说,不要问我回答不上来的问题。
我只好更具体一点,我妈为什么不让我和王飞玩。我爸说,反正你又不听。我说,我觉得王飞还行,比费聪强。我爸说,那就行了。我说,你觉得王谋怎么样。我爸抬手拍我头,怎么直呼其名。我说,王飞就这么叫。他说,你可得叫我爸。我说,好,爸,你告诉我为什么。火星烧到烟屁股,我爸把烟灭了,手搭在我肩膀上。他说,要对朋友好,和你朝夕相处的人,你比别人清楚。
粉红色睡裙在王飞家住了很久,碰上做值日晚回家,能看到她穿得漂漂亮亮去上班。人多时她低着头走得很快,不跟我打招呼,人少的时候她迅速靠近我,抿嘴笑笑。
托她的福,王飞长高长胖长白净不用天天蹲烤鸭摊。他升学离开的时间,费聪没少说我傻,可惜我笨嘴拙舌,还嘴就是浪费力气。
3.
小学最后一年,我好像开窍了,卷子会写,课文好背,成绩像农作物长势喜人。我认为原因是惊吓。
班主任说,小学不分班但初中要分,好班就是学生自觉学习,差班的话,如果你想学习,就会有人看你不顺眼揍你。我心里一紧,想着我去差班,王飞又比我早毕业,我可能书没念完人没了。
费聪对我的态度逐渐没那么恶劣,毕竟考完试还得找我对对答案。他邀请我和其他男生一起打乒乓球,我使劲把拿球拍抽他的冲动往心里压,假装友善加入,没想到会有一丝咸鱼翻身的得意。
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成绩,连我这么烂的球技也可以在一节体育课轮上好几场。我爸妈在饭桌上讨论我小学大半程的蠢钝和现在的突飞猛进,得出的结论是我比其他人早入学,果然国家指定入学年龄是科学合理的,显然我违背了发育规律。
王飞在我考完那天蹲在路口抛给我一个篮球,我说我不会。王飞说,上初中就要会玩,我提前带你演习。我习惯性地抬头看看阳台,我妈没在,点头答应。
我们俩骑车去一中,操场依着山建,地势高台阶多但风景好,是全民健身的据点。低头看整个小城的建筑排列成芯片,下完雨身后云山雾罩,眼前竹林凉亭,操场比篮球场低几阶,山上寺庙的钟声和篮球点地的声音一起弹进耳朵。操场上有很多体育生,一圈接一圈地跑,低着头,脊背像竹篾弯曲,我带着折断的恐惧看他们绕着操场消耗,靠近我的时候呼吸声和心跳剧烈。
王飞指着那些体育生的球鞋问我,帅吗。我说,帅是帅,就是看着硌脚。王飞笑得躺倒在地,我也顺势坐下来。他说,这是钉鞋,跑步稳扎稳打,快。我说,穿着能跑奥运?他说,不信你回去看央视五台。
那晚天特别好看,浅蓝掺着橘色,王飞说,等我上高中我也学体育,考体院,末了添一句“反正我成绩不行”。
也就前半句挺好。
暑假费叔叔频繁来我家吃早点,他和我妈商量找找关系,以便安排我们进好班中师资最顶配的班级。他说,没什么公平不公平的,就是家长的能力。我很烦,主要我不想跟费聪再同学三年了,看他挨着他爸坐,出劲往馄饨里倒胡椒和干虾米,心里想,呛死他算了。
开学之后我听说,每个中学周边多少有点拉人进巷子要钱的混混,除了我们初中。
这些人欺负到王飞头上,换来集体下岗。王飞揣着水果刀上学,在口袋里焐一天,放学亮出来,那帮废物哪见过这架势,王飞家里的关公从来不是白供的。他们家供什么?观音?也不知道渡不渡他们。
王飞很忙,我以为他单纯是忙着打架,后来我意识到,他是个调解员。不过这个调解员没有红袖章,需要凶狠给他提气。他穿梭在一个又一个矛盾之间,摆平本来不应该归他管的事。王飞是学校势力的平衡点,在跷跷板的这头,稳稳压住对面叠起来的破铜烂铁。
学校形同虚设的保卫处和年龄带来的短暂灰色时间,让学校里的老师学生都明白,什么叫制衡之术。较什么劲,较劲不如打太极。
我的初一一班和王飞隔着三栋楼,我在车棚锁车,他忽地刮过去,抛下句“放学等我”,说要一起吃麻辣烫。
费聪坐我旁边收拾书包,和我吹初一的课程他已经在暑假学完。我懒得理他,往王飞那走。他跟过来,王飞警惕站直。费聪先招手,后鞠躬,飞哥。王飞扯着嘴笑,叫费聪也一起去。
我按着火,骑远一截,王飞追上来,把费聪甩在身后。
王飞说,你看他不爽。我说,废话。王飞说,藏好。我说,什么?王飞说,你以为他看我们爽,他藏着呢。
王飞说的藏,不只是藏着不爽,还是藏着卑鄙势利,人永远在做自己的粉刷匠,不做拆迁队。
麻辣烫端上来,王飞头都没抬地跟费聪讲道理:你没事少把嘴放别人身上。费聪说,是是是。王飞又说,方秋是我弟你知道吧。费聪说,知道知道。王飞说,知道就好。随手把可乐盖在桌角磕开,递给费聪。费聪说,谢谢谢谢。我憋住笑,王飞还是胜在气场。
吃完我俩往家骑,费聪点头哈腰地目送,我闻闻校服,不劳我妈费口舌,多绕路散散味。王飞时不时提醒我靠人行道骑,自己骑在外边,路过的车辆看不惯我俩并排,冲他按喇叭,他翻着鼻孔给人家竖中指。
他突然问我,你觉得我阿姨怎么样。渣土车从我跟前过,风吹得我迷瞪瞪,粉色睡裙好像就在眼前一晃。我讲,漂亮。王飞说,你想什么呢。我说,你想问什么。上坡挂挡,他吃力蹬了几脚,提了点音量:我的意思是,她和王谋结婚应该错不了吧。我说,当然。他说,我是怕王谋,我妈走的原因就是王谋挣不到钱。我说,现在挣到了。王飞说,比以前好多了。
我们刚读小学那会,农村户口要交借读费,王谋凑不齐,熬几年把王飞亲妈熬走,反正他们当时也只是摆酒没扯证,这很常见。别人口中的五毒俱全的开发区,就是王飞长大、王谋发财的地方。
王飞说,我爸上晚班,我睡醒家里没人。平时没感觉,就那天晚上,我突然意识到我妈再也不会回来了,特别难过。王谋这人,把我放家里就算了,还不锁门。大半夜我跑出来,想去找王谋,半夜被阿姨拦住,她下晚班,看我一个小孩,就问我找谁。你不知道开发区那时候就是山刚刚推平,杂草都过我小腿,全身都是蚊子咬的包,阿姨从包里找出来风油精给我涂,带着我去找我爸。
我们不知道已经绕了多少圈,夏天早已经过去,天色不经意间就黑掉。王飞说了很多,我们从来没说过这么多话,我怀疑是因为他以前认定我智力欠缺,懒得讲。有人说朋友最重要的是推心置腹,可惜我没有秘密。我家里最大的矛盾就是我,我爸上班扫雷工资照发,我妈的早点店反正不亏。除了费聪借我看的那点光盘之外,我没有什么可跟王飞交换心事的。
王飞说,如果不是我和我爸,她可能现在跟着大老板走了,去大城市,开好车住别墅。
王飞今晚的所有困惑都是我的知识盲区,眼前车流嚣张地变灯,我边躲边听,漏了不少。
因为从前被说笨蛋,所以后来我没自信去抢答别人的问题,不上赶着寻求绝对正确的答案,这是我保存最好的蠢人习惯。
想来王飞家住一楼带个小院,养着狗,他阿姨来了之后用大水缸养睡莲,养铜钱草,养滴水观音,兰花占地最多,春天背着太阳偷摸开花,很好看。我说,你家也是小别墅。王飞咧嘴笑,说,赶紧回小别墅。
4.
南方的秋天很短,秋天到冬天就是一场夜雨的事情。洗浴中心副业开工,烧第一锅炉的水,没几个正经洗澡的人,池子还干净。王谋叔叫王飞和他一起泡澡,父子俩没多少机会聊天,泡澡可能也是为了商量王飞跟我絮叨一路的事。
我不知道那晚发生了什么,和平时没差别,我蠢兮兮地站在浴霸下唱了很多乱七八糟的歌。
第二天中午看地方台,警察接受采访说,11.25案,杀人涉黑,性质恶劣,尽快把嫌疑人缉拿归案。后来很长一段时间,在我心里十一月二十五号,就是冬天的开头。
案情新闻说得很简单,杀人的和王谋结过仇,蓄意报复。我坐在电视机前发愣,想不通,赌场里喝多的输钱的闹事的有多少,王谋自己可能都记不上,从哪窜出来个神经病,偏偏就非要把刀往他那送。
一时学校里谈论的都是这个杀人案,小地方,上次命案还是七八年前,在河里发现了一具女尸,传来传去传成奸杀,搞得人心惶惶。我还在念幼儿园,不多的印象是我妈往口袋里揣辣椒水防身,结果后来给出的通告是精神病患者失足溺毙。
王飞丧命于我而言不可思议,每天上学,我站在他家院门前发会呆,我知道我妈在阳台上看我,但我不想躲了。躲了这么多年,我们两个人躲到都不在同个世界了,我还能怕一顿臭骂吗。
粉色睡裙很长时间没见到,我猜有很多事归她忙,我又干不了什么,只能回想一些不可能再来的往事。
学校里关于王飞的瞎话很多,坏话倒是没有,说起还是飞哥飞哥的。王飞的传说,恨不得按照修仙小说的标准来,怎么扯怎么开篇。费聪当我面废话没有,转过头和前后桌没少阴阳怪气。意思是王飞当年揍他,他就预感这人迟早要出事,没想到有人快正道的铁拳一步。
班主任开了次主题班会,警告我们少和社会人士接触,遇事先考虑自己生命安全,少讲兄弟义气,那都是封建余孽。估计她知道我和王飞关系不错,老拿眼睛扫我,扫得我感觉明天也得进拘留所,心里发酸又不敢抬头。
深秋雨水一如既往的多,几乎是把雪提前融掉了那么冷。粉色睡裙穿深棕色的呢料外套来班上找我,我正好靠着窗户坐,她敲敲窗,几乎是低眉顺眼地请求我们语文老师,语文老师下巴冲我歪了个角度,没搭理她。
她撑着伞和我走到学校门口,从包里掏出来王飞的同学录,我占着第一页。小学时写的,家庭住址我填的火星,最喜欢的小动物填的王飞。雨打在我伞上,伞面好像能吸水,越来越重。粉色睡裙说,王飞其他东西我都留着,就这个,刚翻开就看到你,就送给你吧。
我的口腔、鼻腔都被胶水粘住了,撕不开。脑子空得似乎没做过这么多练习册,只剩下王飞当时问我的话在飘:“她和王谋结婚应该错不了吧”。
粉色睡裙说,你好好学习,我走了。
我说,阿姨,我不信别人瞎扯。和王飞认识这么多年,我不能到最后,什么事都拎不清。
她眼泪和鼻涕一起淌下来,从挎包里拿出餐巾纸,给我一张然后自己擤掉鼻涕。
她说,搞错了。
听到这三个字的时候以为我出现了幻觉。
她眼睛通红,机械、絮絮地说:老王讲要去学校接飞飞,我们认识这么多年,头一次。换了身衣服,死要面子借的车,坏了事。捅人的以为他是赌场的老板,输钱输急眼,跟着他进的澡堂……
他洗好澡躺在大厅,皮都泡软了,父子俩聊天,那人上来第一刀给的飞飞。王谋慌掉了,到处找人要报警,只想赶紧送医院,偏偏那天连个按摩的都没有,他调头去找手机,又迎几刀……
他打架我见过,没吃过这种亏,实在是没想到的事情……
赌场,现在关掉没有了。老板没事,那种东方西方一起亮的能人,也还算够意思,给我塞了钱,在父子俩坟上直说对不起,头磕得邦邦响。还让我跟他做事,我跟他能做什么事啊……
我不知道怎么回应,只感觉捏着同学录的手都要冻僵了。
她说,你回去上课吧。
我半天憋出一句:王叔是好人,王飞也是。
粉色睡裙不屑地笑笑:狗屁好人。
她这么漂亮怎么也有皱纹啊,两滴泪水顺着沟沟坎坎滑下来,声音被风吹冷了发颤,说,不过对我是挺好的。
她往雨里走,我往教室走。进教室才意识到自己没收伞,卡在门框,一错神把骨架折了。费聪屁股歪过来半边,冲我说,哎,是王飞后妈吧。我没搭理他,但他的坐相被语文老师骂了。
那天的课文是《伟大的悲剧》,语文老师拍着黑板强调,课外要拓展阅读。再怎么拓展,我也无法感受躺在南极被冻死的伟大,脑子里全是澡堂里随蒸汽上升的血腥味。
费聪用手肘撞我,递来他早就买好的必读文学经典,压着声说,看看。书里有一页是折起来的,打开小小的塑料包装掉出来,上面印着超薄持久。
下课铃响,老师走出去,教室里所有声音都没个怕的。特别是费聪的嗓子,又刺又扎:他后妈不是干那个的吗,用得上吧。
操你妈。
我声音抵过所有人,教室里刚无法无天的动响一秒熄火。
在众人的困惑里,我站起身,背靠墙,双手撑住课桌,抬腿把费聪踹翻,膝盖跪地压住他的两肋。他不过是个翻过个的王八,一拳两拳三拳,打掉他的眼镜打出他的鼻血。王飞说过藏着藏着,总有个人先藏不住,我看费聪比谁都流氓。
这场架打完,费叔叔再也没来我家吃过粉蒸肉。在老师办公室,我把费聪夹在书里的避孕套扔在他脸上说,收好,不然你爸再给你生个弟弟。费叔叔变颜变色,拽着费聪就走。我和我爸站在原地,我没被骂,他也不说话。
王飞家房子后来搬来搬去几拨人,是不是粉色睡裙经手,我不知道,她不是本地人,可能回到原籍,可能飞黄腾达。
高中和大学同学多半彬彬有礼,但我不敢保证他们是不是都把自己“藏好”。我朋友一直不多,我怀念王飞的方式是去那个要爬一百级台阶才能到达的操场。体育生有力量地奔跑,可惜王飞没机会混入其中。
除我之外,不会有多余的人关心他如何从烤鸭摊边的邋遢长到挺拔,我这个和他并肩走路骑车的傻缺朋友,在成年后还日夜记挂他,和我们没来得及商量好的困惑与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