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文学这一行,虽然起步早,但不景气也就是近几年的事。当某个行业急剧衰落,从业者、爱好者力不从心之时,上头就会派我们这些死鬼归拢和保护一下游兵散勇。绝对强大又四处树敌的房地产建材什么的……这都不能说?这世界都是死人,怕什么呢,你们媒体还携带生前的咽炎啊?不是那个阉,是喉咙发炎的咽炎。
说我?我有什么可说的。行吧,本人钱文,以为死后上见耶稣下见阎王,没想到我的死亡是次货拉拉都帮不上忙的搬家,从地面的县图书馆,轴对称翻转到地下负一层的“希望图书室”。自戕是有恶果的,恶果就是和同行吹不上牛逼。特别是在一堆“创业未半,中道崩殂”的精英中,就我是“人穷志短,醉酒自尽”。坦诚还不是因为你们采访我之前都有背调,又蒙不住,不过,我一般骗人都说“死于意外”,多少给自己留点面子……
我的入职流程?让我想想,我是赶上了这个岗位的第一年招聘,报录比不像BB机、电子宠物机、铁皮发条玩具制造这些行业那么吓人,他们走投无路的下岗工人多嘛。我多少有点人才引进的意思,在血条掉到百分之十的几秒内敲定的,让我送命的大火足够把我烧成灰,但领导将我复原,还复原成年轻时的模样,不当人还是好,不会老。按照规划,这位置要安排几个英年早逝的换行诗人、郁郁而终的现代小说家,可是你知道这类人都有个缺点,算了,说出来得罪人。最后一次会议决定,还是别给他们天天重复的无聊工作,让他们去派送创作灵感,抢救自杀和猝死的同行……
我专业对口,再寒酸的图书室,都得有个图书管理员。谁管我叫图书馆之神,有眼光,呃不是,过奖过奖,称不上神,我没有固定的形态,情绪激动时靠不住还是临死前的样子。三五百年之后,评上职称才算数,等我在年画上、在民间传说中乱窜,七月半、冬至能收贡品了,再叫神不迟……
不过,我永远不希望那天到来。为什么?我开头讲的话,是耳旁风啊。
——钱文自述
1.
人一失眠就容易在自己经历的尴尬事件上打滚,拼命把白天躲闪的问题想通。比如现在,在一片黑暗和室友此起彼伏的鼾声中,我瞪眼喘气,先是在精神上穿越回十几个小时前,掀翻文学院那帮傻缺的桌子,再折回来拎清自己为什么会头脑发热想加入“青杏文学社”,穿得人模狗样跑去面试,跟个被告一样站在讲台上,表演有问必答。
胖成一滩的文学社社长,手里转笔嘴上提问:我个人比较喜欢苏俄文学,所以想问问你读过车尔尼雪夫斯基吗?我大脑短路,笨拙反问:什么斯基。嘲笑声有了回音。副社长继续提问:你创作过什么作品吗?发表过文章?参加过文学比赛?我说,考场作文不算吧。副社长说,必然不算。社长补充道:副社长在高中时可是拿过星概念作文大赛一等奖的,星概念你知道吗?青年作家郭近亮以前也得过这个奖。我附和,厉害。最后,社团刊物主编出了道开放性的大题:你觉得文学是什么?所有人不再说话,连社长都放下手里的笔,挺直腰杆,神色严肃,形同送殡。我清清嗓子,放手一搏:文学是收留。社长说,新颖。转而提醒我:文学素养有点跟不上,回去等通知吧。谢谢学长学姐。我不受控制地鞠躬,动作肯定滑稽,他们终于从几分钟前那个关乎文学的天问中抽身,放肆大笑。
按亮手机,现在是凌晨一点十五分,我毫无睡意,大脑活跃得像是在摸黑拆解旧毛衣,终于捏到线头。
小学班上的第一名,手捧《世界未解之谜》坐在花坛上阅读,难得的体育课,我没空和他瞎聊,我想要打上乒乓球,就得呼朋引伴以最快的速度占领有限的球台。父母离异,我爸从不关心我的穿着打扮,球鞋挤脚就罢了,竟然还脱胶,奔跑间鞋底鞋面分家,我的脚像根被烫到的舌头从中间吐出来,袜子是破洞的,同学们大惊小怪地讥笑,我蹭着地面移动,挪到花坛边坐下。第一名不笑我,也不看我。我胡乱说话掩饰自己的慌乱:世界都有哪些未解之谜啊?
他斜我一眼,没有回答,目光轻蔑地提问:你知道玛雅人的预言吗?我摇头。知道复活节岛上的石像吗?我摇头。那知道百慕大三角吗?我摇头。他叹了口气,你相信有UFO吗?我终于逮到个知道的,坚定地说,我信啊。他说,傻子才信。
黄色的乒乓球在远处跳高、落地、反弹,我坐在花坛聊答非所问的天,他口若悬河,我两眼发直,低头只见他脚上那双雪白崭新的耐克和我脚上的破烂,他站起身,我就仰视他,他真是无所不知、甚至无所不有,反将我衬为蝼蚁爬虫。
气就是从此怄的,我七痞八摸(方言)地找些书看,试图让自己能在第一名面前站直点,再后来,我误打误撞地跑进希望图书室,认识了老板钱文。不过,人该睡觉时不睡,就会瞎疑心,我现在觉得自己上错道了,好不容易成为“自由的大学生”,放着网吧不去游戏不打,竟然鬼使神差地往他妈的文学社跑。
2.
时间的毛玻璃被失眠彻底换成望远镜,施工单位蓝色铁皮绵延,处处推倒重装的日子,一屁股坐在我脸上。迎奥运喜气洋洋,县城局部崭新得让穷鬼无地自容。邮政免费看的报刊陈列柜被撤走,新华书店门口装上和超市同款的电子防盗装置,书拿到手,本本都有塑封,再没白看的机会。
为什么没有一个地方可以白看书呢?我在饭桌上提问。我爸说,什么白看,那叫借阅。我点头,好,我上哪借阅。我爸说,以前是有图书馆的,就在文庙附近。可惜那一年冬天,你还没出生的冬天,着火,烧精光,后来就摆点县志和文联老头的酸诗,没意思。我说,真的假的。我爸说,你爱信不信。
文庙算不算是地标,我不能断言,因为此地从来是人人都知晓,却无人看它更重要。不过,处境稍微比它的邻居,那个存在和不存在都是问号的图书馆要好。大成殿关了多少年孔子、孔鲤、孔伋的禁闭,文庙就混在普通的店面和曲折的巷道之间,沉默了多少年。四周卖花、卖碟、剃头、小吃、足疗,没任何跟书沾边的东西,唯独一条巷子古怪,走两步变成狭窄的陡坡,前后靠墙没通路,只有一段几乎垂直的青石板阶梯,往下走堪比马里奥钻窨井,扶手与落脚之处布满滑溜的青苔,直到尽头,一家卷帘门半开的店面侵占视线。因为低于街面,又有繁茂的梧桐树叶遮挡,白天需要开灯才能照亮水泥墙上用红色油漆简单刷就的五个字:希望图书室。
与其说是店面,不如说是带卷闸门的洞穴,我犹豫半天才敢往里走,年轻的老板钱文坐在进门的左手边,小学的课桌椅,绿漆磨损所剩无几,他靠在座椅上睡觉,身上的背心破成渔网,两手交叉抱住一本厚厚的笔记本。现在想想,姿态奇妙,好像孩童非得手握拨浪鼓或是妈妈的耳垂才能入梦。右手边是一面脏到照不出人影的落地镜,镜面贴红纸,纸面上粗糙的毛笔字:借书卡十五,阅读免费。随处是低矮的木头板凳,东倒西歪。
店里的书大部分我都未曾在新华书店见过,书的面积唬人,有的大如防盗门,纸张简直是烧给先人的草纸,发黄、粗糙,为了减少伤害,封皮还用宽条的透明胶带贴好,摸上去滑溜溜油光光的,不晓得有多少人过手,往上抹头油鼻涕。
字体反倒是用最小的,排版密集,那架势分明是在绑架作家,活捉几个一齐塞进麻布袋;世界各国文学奖得主的作品拼盘,诺贝尔文学奖、东南亚的雨林文学奖、日本芥川奖、直木赏;人物传记、死去诗人的诗选、能塞进口袋的日本漫画、文摘和科幻杂志手动装订成一本,随手能摸到锥子尚未扎穿的洞眼;修仙武侠、盗墓言情,甚至还有些“不健康”的书,封面十分接近微机课上忽然出现的弹窗:金发美女,眼角是段上挑的线条,神色迷离,吊带裙短到大腿根,倚在沙发上,手握红酒杯,男生手欠地捏住女生的下巴。翻开两页上面全是让我心跳加快的词,难以启齿的词语句子摊在眼前,我慌忙合上书页,换成漫画。
夜色掩护下,人情绪难测,我异常怀念起钱文和希望图书室来。那时漫长的暑假、漫长的白昼,我都消磨在图书室里,入夜回家,我房间的老旧电扇苟延残喘,按下摇头键,运行没多久,如同打瞌睡的人,头使劲往下坠,发出咔哒咔哒的声响,按下去的档位键过不了多久就自己弹回来。生活的窘迫就是要在看不到头的闷热中争分夺秒,我必须在电风扇熄火之前睡着。我闭眼想,如果我家有空调就好了,要么干脆学希望图书室,低于地面,隐蔽到光都照不进,凉意是空调直逼18度。如今,寝室空调低声运作,我依旧和当年的想法重叠:如果狗屁文学团体充满傲慢,我宁可这辈子都缩在希望图书室的阴面。
我在钱文身边混过整个童年,完全熟悉图书室借阅的路数,外观冷清,其实生意密集得不可思议。不管来什么人,钱文都是那几句话“来啦”、“看完啦”、“这书不错的”,纸质的借书卡瞄一眼,按姓名首字母编号,在不同颜色的软面抄上记录、扣钱。
穿职高校服的人,应该早就不是职高的学生,衣服洗皱缩水,坐下来前露肚脐后露屁股沟,嘴边和下巴的胡子围成圈,头发不长但依然很油,眼镜黑的框蓝的腿,窄窄一道停在鼻梁上,次次都缩在角落,似乎怕光照,察觉到我看他,他便不自在,眼神飘忽,趿着塑料拖鞋飞快地从我身边闪过,送点馊掉的风进我鼻子。他坐在固定的位置,手腕细手掌大,蒲扇似的托起书,背弓成“C”,像馄饨汤里漂浮的干虾米。
工人,我无法判断他们是来修路的还是来盖房挖沙的。黄色安全帽挂到脖颈,手上是特大号的塑料杯,杯身透明,杯盖和刻度线是蓝色的,印在杯身的迎客松却是绿色。茶水看不到茶叶,只稍微变点颜色,动起来零星的茶叶沫随水翻腾,他们和马路上飞驰的渣土车来自同个地方,灰扑扑。
穿僧衣的和尚,外套是件皮夹克,墨镜别在头顶,借好书给钱文递烟,一步跨三级台阶,回街面发动他的摩托车,我听见隐约的雷声。
我还曾意外地和一双看不透年纪的眼睛对视,他的目光游走,继而盯住书上的一页,迅速脱去上衣搭在大腿上,从喉咙里挤出怪声,一只手伸进裤裆。皮肤受力、织物受力,摩擦力是鼓风机,他的裤子是吹起又瘪掉的气球,琥珀色的眼镜玩滑滑梯,四仰八叉快掉到嘴巴,他实在是腾不出空来推它上去。我愣在原地,脸颊发烧,转过身靠书架掩护。
钱文不知何时睡醒,走到那人近前,“咣咣”踢两脚板凳,低声呵斥,他才把手从裤裆里掏出来,刚擤完鼻涕似的,在大腿上蹭几下,再把手里那本书塞回书架,慢吞吞地往店门外走。他路过我,咧嘴笑,嘴边的肌肉不能控制口水,淌出来半截他又吸溜回去。
钱文对我抱歉地说,怪我,回家吧,我送你回家。
他用细长的铁钩,拉下一半的卷帘门,示意我先出去,铁钩放在门边,他站在门外用手完全拉上卷帘门。我忍不住说,那人怎么回事。他说,有点毛病,不止是他,人人都有隐疾。我说,那怎么办。他说,慢慢来,可能我要再进点书,然后……收留他们。
街边店面的卷闸门大多拉下一半,店家摆出折叠桌在人行道上吃饭,空气中全有酒精、饭菜、焚烧垃圾的气味,我还能闻到手指上黏着幽幽浮动的、潮湿纸张的气息,抬眼间很多鸟像雾一样从文庙里升起,壮观得让我忘记方才的恐惧与无措。钱文放慢脚步和我并排行走,手轻轻搭住我肩膀,我想起父亲的加班、家中冰冷的锅灶,忽然感觉,自己也被收留了。
3.
熬夜太久的后果:肋骨下某处器官传递来的微弱疼痛和无缘无故的眼泪。我早就记不起我的泪腺、情感,思考在哪一天、哪个时刻开河,不过,钱文早就预料过,它们会在我的身体蒸发、降雨、循环、涌动,不怕损耗。
钱文高深莫测,这点丝毫不用怀疑。时至今日,我依然无法猜透他的真实年纪,无法准确地描述他的长相。不过,假使他混在黄金周的游客群中,我定能一眼认出他来。
他有很多厚重的笔记本,棕色皮革面,里面是撒金箔的硬厚宣纸。他不把我当小孩提防,让我翻阅和触摸,他说这是全县人民的精神世界CT、阅读倾向侧写。我不理解,但纸上高度写意的人物肖像都和我印象中的常客面孔对应,说不清哪里像,却完美契合。肖像旁边,竖排的繁体字,我能看懂大概,毕竟图书室里的《稽鬼》《子时惊奇录》《搜神》都是旧书,我已囫囵看完。繁体字的内容,大约是每个人的阅读偏好归纳分析:不喜欢看什么书、不能够看什么书在“禁忌”一栏,看过什么书、接触过什么书、是否有过存目在“病史”一栏,最好再看点什么书在“处方”一栏。我说,你是医生。钱文哈哈大笑,不能说不是。我说,我的呢。他单独拿出一本,薄太多。他说,你是唯一的小孩,你例外。我的肖像下没有分栏,剩些零散的书目,潦草地躺在纸面。其中有我第一次来就直奔的“未解之谜系列”,读完的有《哈利·波特》《银河铁道之夜》,有些我看了一半,有些随手翻阅,比如说《人体》,我只看了“泌尿与生殖系统”的章节,在女性子宫的插图逗留几秒,甚至还有我以为不会在课本外再见到的周树人。我快速翻动,想要找到最后一页,未果,禁忌、病史、处方都没寻到,明明指尖就可捏住的厚度,怎么都找不到对应的信息。钱文说,成长中的小孩是流动的,这是本“沙之书”。
我不解其意。
云层遮住阳光,希望图书室里的光线倏忽转暗。他把这些东西放回到桌洞里,又多亮了一盏灯。他说,我好奇,你是怎么找到这里的。我说,我爸告诉我的。他说,你爸和你长得像吗?也来借过书?
我爸借书?笑话。
从我记事起,他的闲暇时间就没离过麻将桌,除非赶上派出所抓赌。我头摇成拨浪鼓,他看书?绝对不可能。我说,我爸告诉我这里以前是县图书馆,我才找过来的,以前这里真有图书馆?钱文站起身,轻声说,真的有。
窗帘透出微弱光亮,熬整个通宵,身体沉重疲倦,大脑运作缓慢,就剩一口气卡在喉咙。可能是因为淌了眼泪,缺水,我口干舌燥,从上铺下床,灌半杯凉水,人瞬间清醒。
你来。
钱文冲我勾勾手。我从未发现,书店最深处横着张凉床,上铺暗红色的防尘布,防尘布下的书多枣红、墨绿、深棕的封面,烫金的书名、极简的人像和纠缠打结的异国文字,书名和作家名都稀奇古怪。随便拿一本。钱文说。我站在凉床边,面前似乎有江河阻隔,精美的书即使落灰了也拒人千里。我伸伸手,指尖碰了点灰,不知道为什么心底发怵,没敢拿。钱文说,没事,拿吧,我给你拿。他挑了一本棕色封皮的书,作者是俄国人,名字的长度能绕书名三圈。他直接把书翻到最后一页,我凑近,霉味和灰尘向我脸上扑,书的最后一页右下角,有枚褪色大半的圆形印章,红字顺着弧线排开,五角星卡在两条横线间:旌县图书馆藏书。
我爸没骗我,真有县图书馆。钱文点点头。我说,书不是都烧光了吗?钱文笑了笑,书是烧不光的。他接着说:图书馆馆长是个老古董,当年经济疲弱,县图书馆更不会有拨款,他自己花很多钱和精力去搜罗各种书,他其实没读过什么书,对文学的理解只停留在课本上的古诗词、几部听得比看得多的演义小说。他看着空荡荡的书架,本能地想去填满。他找人打听、四处收集、甚至有从地板里撬出来的英文原版,他自己都看不懂。他天真地以为书足够丰富、足够严肃、足够深刻就会吸引很多人,他不懂书中的玄妙,更不懂人和书和文学微妙的关联。看不见的门槛,拦住了他这个内行又外行的人。
后来呢?我问。
钱文拉来矮板凳让我坐下,继续说,他想把图书馆变成收容所。我说,给流浪汉住?他说,是,精神上的流浪汉。我说,听起来很伟大。钱文摇摇头说,他错了,他收集的书太晦涩,娱乐都做不到,无人问津。小孩,我问你,人终有一死,你是想在混沌和愉快中死去,还是想在清醒和痛苦中死去?我说,前者。钱文点点头,我也是。精神上的流浪汉,并不知道什么是流浪什么是定居,所以,昏昏沉沉一辈子也就过去了,不想自救。他很伤心,和这世界上的很多人一样,幻想当救世主,到头来混成门卫。他逐渐消沉,不再寻书,常常把图书馆门大开,四处游荡,每夜依赖醉酒催眠。有年冬天特别冷,他在图书馆里添起炭火盆,酒瓶倒在地上、没喝完的酒萨在地上结成冰,人昏睡,盖在身上的毯子滑进火盆作引火线,整个图书馆都烧起来。他和他的书,一起烧掉了。
楼道里响起开门声、脚步声、厕所冲水声,我轻手轻脚地拿起牙刷和牙膏,肩上搭条毛巾,走到公共的盥洗室,镜子映出我疲惫的脸和无章法的胡茬。我长大了,可悲的是,还在变老。
长大后再想,白天清醒过来再想,钱文的话漏洞多如渔网。
按照我爸的说法,县里的图书馆被烧得一干二净,钱文证实,图书馆里是着过火,但如果图书馆馆长都丧生火海,那些盖红色印章的藏书又是怎么保存下来的?他一会儿“书是烧不光的”,一会儿“都烧掉了”,颠三倒四。
浪漫、虚构、胡说八道的一生之敌,是天光大亮。
后来,我家的日子好过多了,我爸悬崖勒马戒掉赌博,于我初中时再婚。后妈没有小孩,很把我当回事,饮食起居被她照顾得太好,她光是在饭桌上笑盈盈地给我盛排骨山药汤,我都难以抑制地鼻酸。高中,我考上市里的学校,寄宿制,一个月才能回家一次,回回都缩在房间昏睡。零花钱只多不少,我偶尔买书,只选择短小的散文和诗歌,睡前阅读,为积累词句应试。做题伤神,我更爱在篮球场上挥汗如雨收获尖叫,胜过去图书室佝偻身体。
如果人的成长过程具体有形,我回望时定能看见自己蜕掉的骨骼与皮肉。
钱文和他的希望图书室,仿佛是一道慢慢蒸发的水渍,从我的生活中消失了。
4.
我坐在教室里打瞌睡。室友一脸猥琐地问我:昨晚干大事了?熬到几点。我困到心慌,简单吐出俩字:通宵。室友笑骂,真不怕死啊。我还嘴:少管你爹。一排人捂嘴笑,让专业老师听出声,他可能看出来我眼皮打架,叫我站起来上课。
妈的,人要是真困,站着都能睡。
我陷入白茫茫的梦境。
农历三月二十八,县城一年一度的交流会,其实就是集市,三教九流杂处,时间正好是春夏交界,阳光压得很低,闷热、水汽湿重。卖书的摊位从来都不超过两家,挤在卖兔子、卖巴西龟、卖仓鼠的生意和牵鸵鸟卖药的把戏里。论斤称书,不容验货,因为不锈钢脸盆、十块钱三样的高音喇叭和老鼠药蟑螂药的洗脑广告词正决一死战,吵得连书中的一句话都读不通顺。钱文手里举起秤砣,看也不看天平的倾斜角度,和摊主反向讲价。摊主满脸堆笑地说:我们这行不景气,得亏你年年跟捐款一样买书。钱文笑笑,把两蛇皮袋的书捆扎在一起,轻松地搭在肩膀上。
太阳晒得我睁不开眼,钱文给我买了根巧乐兹,我珍惜到不敢下嘴咬上几口。图书室的卷闸门还是只拉一半,不上锁,我爸蹲在店门口,手捧一本硬皮的精装书,他好年轻,比大学时的我更年轻,年轻时他没有我,便不可能看见我,他径直走向钱文,递上一张老旧的借书卡,上面有我熟悉的印章。我爸对钱文说,你太多喝酒了,有人进图书馆都不醒,老馆长,还书。
无人应答。
而此刻,我被钱文牵住的手,竟然灼热异常,松手的瞬间,我看见他手中的伤口,红边黑洞,穿透手掌两端,抬头望,从面部到脖颈,从手臂到双腿,浑身的肌肤也攀满赤红、近黑的伤疤,如同老房子窗棂上的雕花,突起、沉底、蜿蜒。他轰然倒塌,方才稳稳当当搭在他肩上的蛇皮袋重重落地,砸起松动的青石板。钱文的皮肤逐渐变皱、头发褪为花白,夏日常穿的破工字背心,不知何时脱落,取而代之的是件深色的、笨重的棉衣,袖口开线翻出泛黄的棉花,燃起火光。
看向卷闸门,我爸还在原地,他站立之处散落他归还的书和借书卡,他依然看不见我,又奔跑和张望起来,在寻找什么。他似乎看不见,钱文躺倒的地方,只余灰烬。
时空错乱,我茫然四顾,唯独手里的巧乐兹,是计时器,不曾融化,在闷热的天气里不停喘息,吞吐白气。
骤然的风卷起灰烬,漫天悬浮,严密地围困我。
梦醒以后,我恐怕再找不到钱文,又或许,随处得见钱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