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次逃亡

最后一次逃亡

当夕阳慢慢移到地平线之下,天际尚存一道线,恰似一条救赎之路。

2021.08.12 阅读 657 字数 8507 评论 0 喜欢 0
最后一次逃亡  –   D2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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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锦宇凝视着窗外,直到眼前的光晕像肥皂泡一样越积越多,让他产生轻微的不适后才收回目光,玻璃上虚无缥缈的影子随即落入眼底。那是一个胡子拉碴,眼袋下垂,眼白里爬着树枝状红血丝,脸上如同蒙了灰的中年男子。他眨眨眼,玻璃中的眼睛也动了动,可他还是觉得无比陌生,好像那是一个他从未见过的人。唯有两道黑粗直的眉毛还依稀存有记忆中的少年模样,他恍惚觉得有一双纤纤细手轻轻抚过,有一张唇温柔地吻过,留下了淡淡的体温。丁小蕾说她最喜欢他的眉毛,毛茸茸的,软软的,摸上去像是天鹅绒。她还说过他总爱皱眉,黑眼睛里汪着水,透出三分不耐烦,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叫她心生怜爱。

他闭着眼睛,睡不着。已经在服务区待了两个多小时,再这样下去可不行。那几个警察依旧兢兢业业地杵在前方,他不明白此处既不是通往首都的咽喉要塞,也非两会时期,为何要安置一个检查站。尽管是网络时代,可他觉得自己从G城出来还不足12个小时,警方应该不会这么快就布置下天罗地网。再说,这次又并非十八年前那种影响重大的刑事案件,区区两百万,不值得他们如此大动干戈吧?说不定警方并未接到报案,毕竟老板自己本来也计划着携款潜逃,他只是比他提前了些,且占有了一小部分赃款而已。

服务区距离检查站大约50米,上一个出口在3公里之外,他不敢在高速上冒险逆行,怕出车祸,更怕引起交警注意。在此小憩的司机并不多,来来去去,停留不会超过半小时。只有他的黑色本田像一头搁浅的鲸鱼趴在这儿两个多钟头没挪一步。再待下去很可能引起怀疑,还不如坦然地接受检查,反正驾照身份证都有。琢磨来琢磨去,他决定冒险前行。

巡警看驾照时,叶锦宇的手指轻轻地叩击车门,若无其事地盯着不远处的护栏,一只喜鹊立在上面。他必须让自己的目光既坚定又漫不经心,好可以掩饰早已紊乱的心跳,警察也能少问他几句。警察问他去哪里,做什么。他抬眼看了一下对方,道,去T城,见网友。T城距离G城相当远,从南到北,因此警察略觉惊讶道,怎么不坐飞机?叶锦宇道,我恐高,更怕飞机失事。另一个警察道,你这泡妞的成本够高的。叶锦宇道,现在不是流行穿越大半个中国去睡觉吗?警察将驾照还给他,又道,后备厢,打开看看。叶锦宇心下迟疑,动作却果断。只有一个编织袋,警察拉开拉链看了看,不过是些换洗衣物和日用品,便放行了。

均匀加速,开出几公里,叶锦宇才敢大口呼吸。警察若是再往底层翻翻的话,一定会发现大笔现金,他还真没想好如何应对,幸好袋子的平常与破旧麻痹了警察。看来是老天在帮忙,如果不是临时起意,他肯定会准备有密码锁的行李箱来装现金,那铁定被严查。他深知一切不过是侥幸,距离T城还有一千多里路,他不能保证接下来的高速路上不会再有检查站,更不能保证那些警察还会如此大意,因此他从前方出口拐入了下道。

下道的车更多一些,尤其是穿过人类聚居的城市时,甚至会堵车,有时还需要绕远。如此一来,时速放慢,路程增加,看来回到老家的时间会比预计中晚上两三个小时。但也有好处,走国道或是乡间公路会让叶锦宇稍微放松,不必高度紧张,担心碰到警察,即使远远地看到,也有绕路或是调头可供选择,不用非得正面接触,从而减少了危险系数。他可不想在路上出什么差错,自从十八岁那年春天被迫逃离家乡后,就再也没有回去过,不敢也从未和家里联系。当年,他家里还没有安装电话,更别提网络,要联系的话只能通过邮政,可他记得妈妈说过让他千万千万,永远也不要和家里联系,走得越远越好,不管在哪里,即使下落不明,也总比坐牢或是吃枪子好得多。

这么多年,他总是梦到妈妈、爸爸和其他亲人,梦到老家——那个T城下面的小县城,梦到县一中的操场、食堂、同学和老师们,而梦到最多的还是丁小蕾。在梦中,她躺在他怀里,手指从他的额头一路往下探,指尖到达小腹,轻抠他的肚脐,之后便一把抓住他的命根子。强有力的拉扯让疼痛如此逼真,让他想大叫,却如同哑了,使出浑身力气也发不出半点声音。就在他快要承受不了时,她的手突然抽回,捂住自己的喉部,如G城满大街木棉花般鲜红的血液从指缝间喷薄而出,而他的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一把尖刀,鲜血正顺着刀刃滴落。她的眼睛越睁越大,眼球像要迸出来,其中交织着质问、不解、愤怒、惊恐和留恋,最后他还看见了满脸恐惧和悔恨的自己。

每当这时,他就会惊醒,睡意全无地睁开眼,白色的屋顶在漆黑中逐渐浮现,宛如默片时代的大银幕,无声地放映着他一辈子都难以忘记的回忆。那时,他和丁小蕾正在县一中上学。成绩都不错,排名经常你上我下,还曾并列第七名过,这让他们对彼此留下最初的印象,有了神交。高二上学期,俩人结识于图书馆。情窦初开,一见钟情,不顾校方禁令,他们悄悄地恋爱了。事实上除了老师和家长不知道以外,各人班上的同学早已心照不宣。他们一起散步,一起在食堂里吃饭,甚至吃彼此饭盒里的饭菜,再迟钝的人也能看出点问题。

真正的情况是在高二下学期发生的,由于两个人沉醉在爱情之中难以自拔,导致一些行为过于明目张胆,终于在某天晚自习之后的操场上,被校领导抓了个正着。他们自然没有否认,恋爱中的人有勇气直面一切,甚至巴不得向全世界炫耀他们的甜蜜和誓言。念在两个人都是尖子生,为了未来着想,校方决定从轻处罚,只要他们恢复正常的同学关系,学校不会给处分,只口头警告了事。当然,校领导们少不了要以过来人的身份摆事实讲道理,从各方面罗列早恋的害处,好让他们对爱情和彼此敬而远之,甚至动之以情,鼓励他们考入同一所大学,到时再恋爱也不晚。两个人似乎被说服了,至少表面上如此。

俩人被迫重新回归各自的生活,除了全校性的集体活动,很难再遇见,即使碰见也为了避嫌而连话都不说。那时候住校,为了应对高考,周六也要上学,只有周日可以自由支配。起初,每周日还会偷偷约在校外见面。可很快,丁小蕾就不再赴约,对他明显冷淡,甚至有意识地避开他,似乎真的想和他分手。他怀疑她有了外心,便暗中观察,仅仅是看见她和同班的一个男生走在一起,他便妒火中烧,心如刀割,给她定下了移情别恋的罪名。

费了他许多话,她才答应在一个周日和他见面认真谈谈,她的语气是要做个了断的意思。在他们常去的宾馆,一进门,他便质问她。她断然否认喜欢上了别人,但表示暂时不考虑恋爱,要把精力放在学业上。说完,她反过来劝他,让他成熟点,不要被爱情冲昏头脑,耽误了前程。可他哪里听得进去,一把将其推倒,压上去就要行事,她自然拼命反抗。他骑在她身上,用手堵住她的嘴,问她是不是不爱他了。她呜哇呜哇说不清,他拿开手,听见她说“我谁都不爱了”以及自己心碎的声音。他瞬间绝望,红了眼睛,从床垫下拿出准备好的水果刀,用力刺向她。她不断挣扎,锋利的刀刃划到了她的脖子,几秒种后,鲜血如泉水一样涌出,溅了他一身。当他反应过来要送她去医院抢救时,她已然没有了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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俗话说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叶锦宇却不能像摁下删除键那样毫无心理负担地告别过去,更无法把丁小蕾深深埋在心底不再想起,然后开启新的人生。永远定格在十八岁的丁小蕾像无法攻克的病毒一样潜伏在他体内,时不时就会触碰他的神经,让他在悔恨中追忆,在痛苦中自我折磨。刚逃出来那几年还好些,可能因为忙于生计,没时间顾及其他。随着生活渐趋稳定(相对以前衣不蔽体住在烂尾楼的日子而言),年纪渐渐增长,他愈加怀念那段不堪回首却又不得不频频回望的残酷青春。每当梦中惊醒,每次想起她,他都会潸然泪下。他为自己的冲动和莽撞而追悔莫及,为丁小蕾因为他失去生命而痛惜和忏悔,为亲手毁掉两个人的前程和家人的生活而懊恼,为人生没有如果而扼腕叹息。

日头西斜时,路边的树种发生了显著变化,由南国常见的细叶榕、凤凰木、羊蹄甲等变成了香樟、悬铃木、枫杨等。看来已进入中原腹地,距离老家还有三分之一的路程,等到周遭变成熟悉的白杨、银杏、垂柳等,就接近T城了。多年未归,家乡的模样历历在目,不知现在有了多大变化,不知弟弟的孩子几岁了,父母老成了什么样子,他们是否还能认出他?

找了个人烟稀少的路段,叶锦宇停车,搓搓脸,抽支烟提了提神。从昨晚到现在,他没睡过觉。前半夜在公司,后半夜开始行动。金库的钥匙是小田帮忙弄的,老板想跑路的消息也是她透露给他的。看得出来,她对他有意思,她希望两个人一起干,带上钱远走高飞。可他不能这么做,他还有许多心愿未尽,就算没有,他也不能和她或者任何一个姑娘在一起。他是个被通缉的在逃杀人犯,随时都可能被警察抓走,他不能耽误别人。因此,这么多年来,他没有和任何异性确定过关系,更没想过结婚生子,和她们玩只为发泄生理欲望,减轻精神上的压力。他支开了小田,让她次日在某个地方等他,他相信只要等不到他,她就会放弃。

来到G城的第二年,熟悉了地形和人情后,叶锦宇才敢找工作。最初只做一些卖力气的活儿,比如装卸工、搬运工、刷盘子洗碗、送快递、修剪花草等。每个工作最多干一年左右便主动离职,他怕发生人际关系,从而无意中泄露他的过去。体力随着年龄渐长而下降,他不想让自己太累,想试试脑力工作,毕竟上学时他的成绩那么好。可这些工作都有文凭要求,他连初中毕业证都没有,最后误打误撞进了这家无甚要求的借贷公司,到处拉客户,以高利息引诱他人把钱存进来,也可以放高利贷给一些中小企业甚至个人,他从中赚取提成。公司算不上多么正规,但好歹能维持生计,也不会太消耗体力,他竟然干了三年多。

事实上,在老板背后有个从未露面的大人物掌控着关键的决策,据说G城百分之八十的借贷公司都是这个人的,老板不过是其中的一颗棋子。两个多月前,叶锦宇其实已嗅到危机。传闻说这个和各大银行有着密切关系的大人物突然消失了,且已将大部分资产转移。起初从老板身上还看不出端倪,但没过半个多月,他的表现也不再淡定,经常心不在焉,还亲自过问款项,让大家抓紧回收,不要再放贷。随后小田便和叶锦宇聊到了此事,小田是本地人,她听说老板的老婆和儿子已经去了加拿大。信号已很明显,叶锦宇不甘心就这样被命运抛弃,他要借此机会狠狠捞一笔,他不惧怕再逃亡一次,反正他有经验。他不止一次想回乡,即使被正法也无所谓。这么多年来对父母和家人的亏欠,他觉得只能用钱来补偿。

抽过烟,继续上路。车是公司的,需要时他会兼职司机,钥匙自然有的。打开CD,放了一张老到不能再老的唱片。任贤齐假装沧桑地唱着:往前一步是黄昏,退后一步是人生,风不平,浪不静,心还不安稳……他离家那年,这首歌火得一塌糊涂,随便走进县城的一条街道都能听见。他跟着哼起来,黄昏透过挡风玻璃汹涌地扑进车内。西天一片红,庄严,盛大,仿佛在举行某种献祭仪式,夕阳变成一个火球,像是躺在血泊中的祭品。树木只剩剪影,犹如芸芸众生,以无比虔诚的姿态等待着神圣时刻的降临。当夕阳慢慢移到地平线之下,天际尚存一道线,恰似一条救赎之路,悬在树木之上。叶锦宇的内心不由得生出几许对大自然的敬畏,犹如得到了某种宽恕,他忽然间意识到没有什么罪恶是严重到自己不能够承认的。

郊外,车辆很少,不见人影。叶锦宇唱着歌,速度不由得加快,没承想才一放松便出了麻烦。这只小型犬横穿马路时,他根本没注意到。等他发现想躲避时已来不及,饶是打了转向,迅速刹车,车轮还是碰到了狗的后腿。一声尖利凄惨的哀鸣刺进叶锦宇的心里,他反应了几秒钟才开门下车。狗浑身灰扑扑的,在渐渐氤氲的夜幕中更加看不清本色,毛打着卷,脏兮兮的,应该是一只流浪狗。发现叶锦宇,它拖着受伤的左后腿,挣扎着要站起来,但力不从心。他蹲下,抓住它的身体,腹部瘪瘪的,不知饿了多久。它的身体筛糠一样颤抖着,后腿流了不少血。他从包里找出一件T恤,裹紧它的伤口,系了扣。如果放任不管,它估计很难活下去。斟酌半晌,叶锦宇将它抱进了车里。想着等会儿经过城镇时,找一家宠物医院,把伤口消消毒,正式包扎一下,然后给它买点东西吃。

过于繁华的都市,叶锦宇不敢停留,怕人多眼杂节外生枝。三个小时后,终于邂逅一座小城。不那么灯红酒绿,不张扬,却五脏俱全,要什么有什么。天已黑透,有些店铺准备打烊了,穿越几条街后才找到一家不错的宠物生活馆。给狗处理了伤口,简单洗了个澡,花了四十多分钟。买了两斤狗粮,不敢喂太多,怕撑坏它的胃。看它吃得津津有味,他的肚子也叫了。便在快餐店买了盒饭,狼吞虎咽地吃完。

吃饱,再次上路,困意此时如潮水般席卷而来。本想坚持一下,但上下眼皮不停打架,看来真得好好休息一晚。正好驶到城郊,前方冒出一栋三层小楼,楼顶上方竖着五个闪着红光的宋体字——樱桃树旅馆。就在这家吧,叶锦宇想,他懒得再往前开。这店名让他想起老家院子里的樱桃树,每年三月,白色的小花绽放,犹如顶了一树雪。再者,光从名字和外表就能看出这是一家私人开的家庭旅馆,在证件的审查方面应该不会太严格。他的身份证是在G城办的,姓名和户籍全都改了,身边的人都以为他就是身份证上的那个陈小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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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馆前厅里冷冷清清,节能灯散发着青白的光,照在脸上像擦了廉价的粉。老板的态度谈不上热情,甚至有些冷淡。他看了一眼叶锦宇的身份证,没作登记,直接问他住几晚。他说一晚,老板似乎不大高兴,例行公事地推销道,一晚一百二,两晚优惠二十。说完,他并不着急拿门卡,瞅着叶锦宇,好像期待他能改变主意。他坚持道,就一晚,明天还有事。黄色房卡从肥腻的指间抛出,老板毫无感情色彩地说,连押金,二百。掏出钱,拿过房卡刚要走,老板又道,等会儿。接着,他又开出一张单据道,押金条,206,楼上左拐。

楼梯上和楼道间铺着墨绿色地毯,上面沾着不明污渍,倒有消音的作用。上楼,找到房间,刷卡进门,插卡取电。房间不大,布局摆设和快捷酒店差不多,但床单和被罩不是白色或其他浅色系,而是田园碎花,使其多了几分俗气的家常味儿。床头挂着一幅水彩画,里面的风景像是北方才有的,尤其是近景的那株樱桃树,枝头上挤满圆溜溜的红色果实。这种樱桃不是改良的烟台大樱桃,更不是车厘子,除了老家,他还没在其他地方见过,说不定老板是T城人。不过他可没兴趣攀关系找老乡,老板的漠然正合他意,免得言多必失。

小狗叫了两声,他这才想起把它从编织袋里拿出来。很多旅馆不让带宠物入住,因此他提前将其装进了袋子里,以免被老板看见,又要多费唇舌。它比之前精神了许多,眼神里充满信任,似乎把他当成了主人。叶锦宇将袋子里的衣服和现金倒在床上,在公司里他见过比这还多的钱,但自己拥有还是第一次,感觉因此颇为不同。在袋子底部垫上两件衣物,接着把一捆捆现金整整齐齐地码放其间,再把剩下的几件衣服盖在上面,掖紧边缘和角落后才放心地拉上拉链。将袋子塞进床头柜下面,他仰面躺着,闭上眼睛,很快便沉入睡梦中。

叶锦宇做梦也不会想到他的一举一动都在老板的监控之中。隐蔽的摄像头就装在角落里那盏台灯的灯罩上,一般不会有人注意到。自从多年前老婆和其他男人跑掉后,受到刺激的老板便养成了偷窥他人生活的怪癖。起初,他只是想看女人在房间内一丝不挂,或是情侣做爱。但后来他发现其实这一点意思都没有,反而人们独处时的一些行为更值得玩味。这个叫陈小峰的人刚一进来时,老板就注意到了他提的编织袋,猜测着里面装了什么,他甚至在心里准备了几个答案。除了钱和狗,其他东西差不多都在备选项中。他没想到这个看起来穷了吧唧的男人竟然会有这么多钱,也没想到这个看似冷漠的男人有一颗童心。老板猜不到他的身份和来历,也没工夫去想,他所有的心思都在那些钱上,他觉得它们不是正经来的。

去年暑假,就要上初三的女儿参加了省里电视台主办的一档真人秀,名曰《互换人生》。顾名思义,就是要身份、地位、环境和成长经历迥异的两组人在七天之中互换角色,体验对方的生活,摄制组24小时跟拍,尽量原生态播出,期待给人以启发,让参与者能够产生同理心,让观众了解到不同阶层有着不同的生命轨迹,会形成不一样的价值观念,从而对他人多一些理解和包容。节目的初衷是好的,但女儿自从在一个有钱人的家庭里生活了七天后就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似的。如果只是在衣食住行等方面的要求提高了档次,那他还可以尽力去满足。可眼界开阔了以后,她最想做的事是留学,高中和大学都想去国外上,她像着了魔一般心心念念着,甚至对父亲说如果不能满足要求,那她还不如死了。

一开始,他觉得女儿只是心血来潮,过段时间就会好。但事实上她已无心学业,成绩直线下滑,当他质问她时,她却振振有词地分析道,在国内上学没什么用,就算考上了清华北大,以后照样找不到好工作,再说,上学的终极目的并不是为了找个好工作,那只是结果,我想要的是体验,以前当井底之蛙是因为我没见到过天空,人家的孩子从幼儿园开始就在美国上,我落后了这么多年,差距该有多么大,您能理解我的痛苦吗?您难道就不为我的未来着想,不想让我过得更体面,将来选个更有素质的丈夫,有个更美好的人生吗?

女儿的成绩算不上好,留学的话只能自费,每年起码要二三十万,即使要了他的命也供不起呀!自从她妈跟别人跑了以后,老板便对女儿百依百顺,觉得她缺少母爱,他也想满足她,可他去哪里找那么多钱呢?于是他跟女儿耐心解释目前的经济状况,希望得到理解。

卖掉旅馆,反正也不赚钱。女儿脱口而出,既像觊觎已久,又如同没经过大脑。

他气得不知该说什么,心想她说得真轻松,便质问道,你让我住哪儿去?

女儿满不在乎地说,租房子呗,再随便做点小买卖。

老板道,你以为它很值钱吗?也就够你两三年的学费,往后怎么办?

女儿道,借口!根本就是舍不得,口口声声说爱我支持我,不过是打嘴炮,你难道忘了是你鼓励我学画画的?这点儿血本都不下,我又怎么见大世面,画出好东西?怎么可能成为大画家?难道要我画一辈子你老家的樱桃树?

说完,女儿摔门而去。

已经三天没回家了,老板倒是不担心她出事。他去学校打听过,知道她这几天一直住在和她最要好的同学家。女儿的自私他并不介意,她的话虽不入耳,却在理。艺术这玩意就是钱堆出来的,没钱的话还是不要碰为妙。当初他让女儿对着照片画樱桃树,不过是因为老家的那棵樱桃树经常在他梦中出现,让她当画家不过是他一时兴起之言,没承想女儿却当了真。对孩子,父母的话还是不要那么随便,否则早晚都要付出代价。

房客翻了个身,老板心里一紧。还好,他没醒,不过是换个睡姿。老板没有再犹豫下去,开始着手准备,将之前在脑子里思考了好几遍的想法有条不紊地付诸行动。这是他第一次杀人劫财,却一点儿都不紧张,他觉得可能是因为刚刚灌了一杯白酒的缘故。

在一楼自家住的房间内,老板找到了绳子和千斤顶。上楼,拿出备用房卡刷开房门,门上的防盗锁链被房客扣上了,看来他的戒心还蛮重。不过这难不倒老板,他伸进一只手,摸索着,解开了。进来,关门,拔掉电源,他先卸掉了摄像头。房客睡得很沉,轻微的鼾声像夜晚的海浪一起一伏。老板先用绳子绑住了房客的手脚,站在床头凭吊一般看了看,调整了呼吸,接着将一只枕头盖住房客的头,举起千斤顶一顿猛砸。小时候,老板见过屠夫宰牛,先用锤子猛击头部,待到它快昏过去时再一刀插入咽喉。老板没用刀,他不想见血。房客闷哼几声,身体随之抽搐,但很快了无声响,身体也像被抽去筋,完全松懈了。老板停手,拿出大号编织袋,将房客和枕头床单一并塞进去。做完这一切,他的酒早醒了,脊背发凉,瘫在地上喘气。有什么东西舔了他的脚踝,湿乎乎的,吓得他立马跳起来,原来是房客的狗。

4
日头渐渐升高,水面波光粼粼,像满天的星星掉进了江里。鸟语在密林中响起,远处的云像是昨天的那一片,一切看起来和平常没什么两样,没有人知道水下多了一具尸体。老板收回目光,搓了搓脸,转身上岸,钻进了那辆黑色本田。赶紧回去吧,要处理的事情还很多,先给车换个牌照,再把钱存起来,要多办几张银行卡分批次存,以免引起怀疑。这些钱足够女儿留学好几年了,回头他再把旅馆转手。等女儿出了国,他就回老家,前提是如果那时他还没被抓到。他在袋子里装了很多石头,尸体被发现的话估计得等到袋子泡烂吧?

回到旅馆不到十分钟,女儿便推门而入。老板问,你怎么没上学?女儿白了他一眼道,你看看日历。他瞟了一眼,原来是周六。他笑着说,回来就好,爸爸打算卖掉旅馆,让你去留学。女儿欣喜若狂,扑上来勾住他的脖子道,真的吗?钱够吗?我可以边打工边上学。老板道,试试看,不够的话我再赚。女儿亲昵地说,我就知道,老爸最好啦。说完,她蹦蹦跳跳,上楼回了自己的房间。

不一会儿,她又下来,后面跟着那只狗。她手里拿着一张旧照片,递给他便问,这是谁?
照片里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孩,站在一棵大槐树下,开心地笑着,脸上洒满斑斓的光影。
老板一惊,又一愣,问她,哪来的?

楼道里捡的。女儿道。

老板哦了一声道,这是你姑姑。

长得还挺漂亮嘛,她现在在哪儿?女儿好奇道。

她……在老家。老板沉吟着,早嫁人了。

女儿带着小狗去了外面,老板陷入了回忆。十八年前,妹妹丁小蕾被害,凶手逃跑,他发誓就算追到天涯海角也要抓到那个畜生,为妹妹讨回公道。可他连那个人都没见过,只在警局见过照片,只知道那个人逃到了南方,具体是哪里并不清楚。在寻找仇人的过程中,他遇上了一个女人,结婚,生子,还开起了旅馆。为妹妹报仇的事虽然没忘,可他早不指望了。

事实上,昨晚老板收拾叶锦宇钱包里的现金时,那张照片掉了下来,但慌乱中他并未发现。拖着编织袋下楼时,照片被袋子压着一直拖到楼道。当他扛起编织袋时,它便留在了原地,直到被她捡起。

焦冲
Aug 12, 2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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