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壁女孩一声高过一声的呻吟透过薄薄的墙壁,如鼓槌般敲击着方小娟的耳膜,一下,两下。她闭紧双眼,试图将一切响动隔绝在身体之外:窗外工地上杂乱无章的钢筋撞击声,烧烤店门口“打折优惠” 的音响昼夜不停,喝醉的路人蹲在路边呕吐、大笑,轮胎摩擦地面,摩托车发动机的轰鸣,野狗吠鸣。声音却像潮水拍打着她,一波又一波,分不清是真实还是幻觉。她恨不能捅破自己的耳膜。
何川显然醒着,手臂环抱,呼吸沉重,照例背对着她。他一定也听见了,兴许正皱起眉头。如果是十年前他们刚结婚那会儿,他一定会用抑扬顿挫的东北话打趣:哟,哥们儿挺猛啊。她会咯咯笑,接着在黑暗里找到他的嘴唇,肆无忌惮地吮吸,他会用双腿牢牢钳住她的腰身,用更大的响动结束良夜,相拥入梦。
这一刻,谁都不想主动挑破尴尬,谁都想保留最后一丁点或许还能称作尊严的东西。
自从隔壁住进一对年轻小夫妻,方小娟明显感到自己受了某种胁迫。她总能和他们在狭小的电梯里遇见,她会主动缩进角落,好为他们腾出足够的空间。方小娟忍不住用余光瞟向他们。他们实在太过耀眼。男孩的手明目张胆地在女孩身上游走,隔一层不太厚的衣服,方小娟甚至能感受到那女孩身体里微小的颤栗。女孩撅起嘴唇,回应男孩宠溺的眼神,她用指尖轻点男孩的肚腩,俩人嗫嚅着什么,方小娟一句也听不见。他们会在不经意间笑起来,她努力控制住抽动的嘴角。
年轻真好,两个人就足以撑起整个宇宙,外人都是一闪而过的尘埃,丝毫不必在意。方小娟故意放慢脚步,目送两人从单元门口走进火烈的艳阳里,一股和时间有关的执念在她身体最深处轰然炸裂,惊惧和惶恐如烟花绽放过后的火药味,飘散在半空,迟迟不褪,使得她每次将钥匙旋入锁孔,都经历一番难以解释的压抑,甚至是悲痛。
他们没有孩子。
公公那番话或许是对的,没有孩子的家庭,也许轻松,也许青春永驻,但欢快很难长久。“老了你们就知道咯,两个人的日子不好过。”何成军把玩着手里两颗核桃,透过老花镜笑滋滋地看一眼方小娟,然后将眼神投向儿子,方小娟无法佯装不知,那眼神里全是嗔怪和抱怨,她连忙低下头吸一口滚烫的茶,将茶叶吐回到杯中。
婆婆总不在家,这倒让方小娟一身轻松。无论什么时候到丈夫家探望,都只有公公一个人,他有时盯着电视里蹦蹦跳跳的小姑娘自语:跳的都是什么,这也能上电视?遥控器拨一次台,换一种骂法,全天下没有一个节目合他心意。有时他端来陈年的干果瓜子,冲一壶茶,报纸翻得哗哗响,油墨味在小屋里荡开,方小娟坐在离他不远的沙发一角,像冬日一团不请而至的冷气。
“你妈又出门了。”在公公的字典里,“又”字表不满。从方小娟嫁进何家,婆婆只露过几次面,一次是婚礼上的献茶,她叫了她一声妈,公公在一旁笑不住,而她面无表情;一次是和何川剧烈争吵后,方小娟回了自己家,婆婆和何川接她回家,她提着行李箱出现时,一只指节宽大手背布满青筋的枯手在她脸上拍了三下,方小娟想,她本可以打得更重些;还有就是春节的家宴,公公和婆婆坐在饭店圆桌的正位,像旧宅门口两尊石狮,屏息威严,不互相夹菜,没有眼神交流,任人说话也不抬头。方小娟难以想象他们是怎么度过一生,又是怎么生下何川和他妹妹何婷的。
“咱妈平时都在忙什么啊?”从何川家出来,车子刚上立交桥,就堵在车流里。
“这司机怎么开的车?变道都不给个信儿!”何川狂敲方向盘上的喇叭,整个车子顿时像头发怒的公牛,哞哞哞。
“咱妈……”方小娟不理解,邻居见了面还要打声招呼,两个人同在一个屋檐底下几十年,至少该说说话。
“我妈性子独,不爱吱声。”何川话音未落,一辆桑塔纳塞进车流,差点儿刮到左侧的后视镜。“等你妈教你做人再上路!”车子又短促地哞了几声。方小娟不敢再说话。她能猜到婆婆每天都是怎么过的,到楼下小花园里散步,看别人家的媳妇领着孩子玩泥巴、蹬小车,站在下棋的大爷们身旁骂几句“臭棋篓子”,偶尔也混进打牌的人堆里摸上几把。不管她在干什么,只要看到小孩子摇摇晃晃地走过来,就会停下手里的一切,咧嘴歪头,用孩子般的声调表情夸张地问:多大了啊?然后和一旁的年轻妈妈攀谈起来。水果摊把方小娟挡得严严实实,她假装在端详一只水蜜桃的成色,只听她嘴里发出啧啧的声音:“我要是年轻个四十岁,我早就自己去生了!”她从不顾年轻妈妈尴尬的笑,径直念下去:“现在的年轻人,净顾着自己舒服,根本不考虑我们老人,孩子啊后代啊,都打了水漂了,还一天到晚不知趣儿,猫啊狗啊!急死人!”
方小娟没和何川提起过这段对话。不再事事都和对方说,不代表隐瞒和欺骗,不过是为了继续生活下去,尽量减少摩擦、心安理得地生活下去。婚姻根本不会让两个人更相爱,只会一寸一寸消磨他们,最终教会他们隐忍和退让。再年轻十岁,在婚礼司仪略带煽动性的嗓音里微笑着的方小娟,以为自己对这个道理永不可解,不过十年,就谙熟了。
***
她曾经有过他们的一个孩子,在婚礼还在筹划的过程中。腹中的胚胎只有7厘米,何川对她说:打掉吧,咱们都还年轻,日子还长。他用拇指将烧尽的烟蒂死死按在烟灰缸底,脸上挂着做爱结束后的疲态,还有,厌倦。
为什么?!她在心里几近暴怒地狂吼,但她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问。
那几天的梦境里,反复出现一个长相比她更娇艳的女人,身形瘦小,肚子奇大,她站在他身边,挽他的手臂,方小娟自己则站在人群中,喊也喊不出,叫也叫不出,仿佛和他们隔一层厚玻璃罩。她特地找来会算命的朋友解梦,得出的结论是:孩子留不得,留了也得不到父爱。她从不迷信,不会被佛啊、神啊、路边试图叫住她的算命人绊住脚步,这一次却二话不说就躺在了冰冷的手术床上。挺着肚子出现在婚礼现场,在众目睽睽之下,撕咬她的那种羞耻和社会禁忌、流言蜚语无关,而是和性有关,仿佛所有人在一天之内知晓了一个众所周知却又不可告人的秘密。她恐惧用如此显见的方式出卖自己。
“我会把孩子打掉。今天上午。”电话这头,她吞了一口唾沫,喉咙发苦,不知道自己听上去是不是在打颤。她内心的渴望像一股烧得正旺的煤烟,直冲眼眶,熏得她眼睛酸痛,她想听见他急切地说,算了吧,生下来,我们的孩子。她会流下感激的泪水,从诊所一路奔过去,一头扎进他怀里。
“哦。好。”短暂沉默后,电话里只传来这么两个字。冷的。没有多余的感情,比医生的通告更漠然,好像他只是她偶然征询意见的路人。那时,他们在父母的介绍下认识刚满一年。她向他缴械投降的前一秒,他说他会一辈子对她好。之前没人对她说过这话,她毫无防备地向他打开了双腿。
如果重来,你会不会重新选择?无论何时碰见这种无聊透顶的问题,方小娟都会在心底啐上一口,那口痰会在她的想象中精准地落在何川脸上,粘住他嘴唇上方的胡须。如果重来,她绝对不会——不会向他那么轻易地张开自己,不会一脸幸福地牵他的手说“我愿意”,不会在他要求打掉孩子时懦弱地沉默,不会在婆婆拍她脸颊时还挤出无辜的微笑。她会选择另一种方式。她会暴怒,用最尖刻的语言回击,用铁一样的拳头狠砸进不管是谁的肉里,会声嘶力竭地大喊,像她最看不起的泼妇那样当街大骂,会在他剥下她内裤时用膝盖猛劲冲顶他最软弱也最恶毒的部分。她会亲手撕开他的甜言蜜语,他善意的伪装。她会反抗。反抗到底。
但,她没有。
她失掉了孩子,有可能是此生他们唯一的孩子,在人声嘈杂、让人羞耻的黑漆漆的小诊所。她从麻药中苏醒过来,脸色煞白,从颈部到脚踝全部湿透。她醒来后做的第一件事不是检查自己是否在流血,而是强撑起上半身,费力地望向窗外的走廊。她期待他此刻正望向自己,眼里有悔意。她在电话里特地透露给他时间和地点,默认他听见,在乎,记住,行动。她的眼神最终抛落在窗外的一片白墙上,一个鼓着肚子的产妇绝望地呻吟。咸湿的泪水滑进她半张着的口中,她第一次从一滴泪水中尝到发涩的苦味,和不捏住鼻子灌进一整碗汤药没什么两样。
之后每逢人提起孩子,方小娟眼前都会出现一堵白茫茫的墙壁,还有空落于其上近乎卑贱的迫切眼神,有如燃在冰面上的一团野火,哔啵作响,无时无刻不啮噬着她最卑微的愿望——被看见,被了解,被呵护。她时常想念冬天毛毯盖在身上时那种熨帖的宁静。可她的生活只有一脚踏空坠落悬崖前夕的沉默,还有扎入冰冷海水时劈头盖脸的大浪,海水包裹着她,像一块黏稠的树脂,而她是误入深渊的昆虫,凝结前的琥珀。
“为什么没激情呢?嗯?”何川全身赤裸,额头上还挂着汗珠。他打开窗子,将烟灰弹向窗外,边吞云吐雾边斜眼看她,梗着脖子,血管发红。
她收拾着残局,一只手拂过皱巴巴的床单,半开玩笑似的:“你怎么就对这事儿有热情呢?”何川说的是,对性的热情代表爱;方小娟说的是,仅仅对性的热情表示不爱。他们都没听懂彼此。
“咱们为啥在一起?就为这!你懂不懂?”烟蒂弹出窗外,几颗烟灰散在白天方小娟刚擦过的窗台上。
“不懂。”方小娟想说,他们在一起的基础应该是爱,不是这个。
“何川,你爱我吧?”她低头摆弄一张卫生纸,任凭额前的刘海一缕缕散落,遮住眼睛。
初秋的夜晚真安静,没有蚊虫的嗡嗡声,没有蝉鸣或蛙鸣。风乍起,叶子一片一片落在地上。夜空清朗。
她听见脚步声走出房间,马桶在冲水。
***
“妈,你说,男人为什么就喜欢干那点事?”方小娟所在的牙科诊所放假三天,她一个人跑回了南方老家。坐在儿时奔跑过的菜园子里,好像自己也变成一颗卷心菜,冲着熹微的阳光吐出清香,从内而外清脆透明。妈妈李之芬坐在小板凳上,脚尖相对,从盆中拿起一只豌豆,用拇指剥开,指尖将豆子推出豆荚,散落在盆里。阳光底下,李之芬的身形和年轻时一样迷人,以不同的方式。颀长的脖子,脊背挺得笔直,头顶像有一股力量向上擎着她,细长的手指正和翠绿色的豌豆荚相配。年轻时,她在当地的剧团跳女主角,是舞台中央闪闪发光的公主。
李之芬直了直身子,噗嗤笑出声:“是啊,男人一辈子就靠那点事活着,总觉得女人满足他们是理所应当。其实呢,除了那点事之外,他们什么都不管,你怎么样,生活怎么样,好像都和他们没太大关系。”豆子叮叮咚咚滚落在盆底。
方小娟心想,人和人之间还是有区别的,自己肯定是爸妈爱情的结晶,不是冲动,更不是意外。她捡起一颗落在盆外的豆子,吹了吹,丢进盆中。
“你知道吧,打算要你之前,我跟你爸制定了一个锻炼时间表。结果还没来得及执行,就怀上了。知道怀上你的前一天,我俩还在海里游泳,幸好没把你游掉。”李之芬额头抵在手腕上,笑得直不起腰。
幻想破碎了。
“那,生了孩子之后呢?”
“变本加厉。他们专挑你不爱听的话说,直到逼得你不得不反击,他们再抱怨你啰嗦,说你敏感,疑神疑鬼。到头来好像真是我们做错了。”没错,何川就是这样。结婚第五年,纪念日刚过,方小娟在洗衣服时从何川的衬衫兜里翻出一只浅紫色发卡,有一根小指那么细,贴满小颗的钻。她以为那是他要送自己的礼物,放在手心里仔细打量——一根栗红色的短发晃得她天旋地转,她慌忙从洗衣机里拽出衬衫,塞回发卡,衣服挂回衣柜。她或许还等过何川再次将发卡递给她。送你的,他轻描淡写地说。上面没有那根明晃晃的头发。一定是看走眼了。她会惊喜万分,将它别在头顶。
现实是,发卡自那之后彻底消失。她也似忘记了。
直到那次争吵,发卡才从她的脑海中腾地跳出来,好像在为她加油助威。
“赵小郦,就我那个中学同学,都生了两个孩子了,她嫁给了香港的富商诶!”方小娟把手机递到何川鼻尖底下,照片里,赵小郦身边站着一个没有门牙的平头小子,怀里抱着头系粉色蝴蝶结的小婴儿,在一颗挂满吊饰的圣诞树前。她和赵小郦当年是班里学习最好的两个,互争第一,班级分成“押方”、“押赵”两派,五毛钱一注。无聊的学生时代就靠这两个拼命学习的女孩寻求一点乐趣。
“你有本事也嫁给富商啊。”手机被打翻在地,何川似笑非笑,好像吃桃时不小心吞进一条白虫。他讨厌方小娟用这种方式隐晦地敲打他,做保险推销员怎么了,每月提成挣得也不少。她老吹嘘自己上学时学习多好,学习好有用的话,她也不会做牙科诊所区区一个接线员。
“你怎么回事?!”方小娟后退了两步。眼前这个男人根本不关心她的过去,只会挑她最不经意的时间公然挑衅,不管不顾地抛出恶毒,嫉妒,愤恨,然后斜眼瞥她作何反应。她受够了无休止的试探。
“我怎么回事?你问问你自己吧!还羡慕人家大款,大款都娶了比自己小十几二十岁的小姑娘,再看看我娶了谁?”何川忍无可忍,他看不惯披散着头发的妻子在自己面前夸赞别的男人,那意味着自己的无能和软弱。跑业务的这几年,他单凭一张嘴皮子跑遍全城,靠一笔笔提成支撑起这个家。方小娟却总不知足,嫌他邋遢,说他不按时洗短裤袜子,回家后第一件事总是躺在床上,而不去把身上臭烘烘的汗冲干净。他想要亲近时,她总是本能地躲开,像闻见了某种不洁之物。恶心。
“要不是你爹提着瓜果梨桃到我家提亲,我会跟你过?是谁说会对我好的?全当是屁放了吧!”话一出口,方小娟愣神了,向来轻声细语的她从没想过,这样的话也会从自己嘴里吐出。
“你对我呢?你对徐大夫都比对我热情!”何川腾地起身,朝地板上的手机狠踹了两下,停顿,又补上一脚。那个叫徐文津的牙科主任,每回见了他都绕着走,实在躲不过就生硬地叫一句妹夫,再看方小娟,头迟迟抬不起来,傻子都知道怎么回事。
方小娟承认,站在诊所前台接电话时,她的眼神常飘忽不定。她喜欢看见他。看见他精心吹起来的头发,蓬松地顶在头上;看见他穿一身白大褂,边走边摘下口罩,朝她露出暖笑。牙齿整洁白净,圆圆的眼镜,若是换上一身长袍,在民国肯定是文人或教书先生。他们没怎么说过话,顶多是:病人来了?等你忙完,让他进来吧。或是:不忙的话,帮他登记一下,记得约下次的时间。说这些话时,他会看着她,她享受被注视,那不是例行公事,而是征询她的意见。有病人回访送来水果,他会用塑料盒一盒盒装好,分给诊所其他的医生,她也有份。切好的水果上面,不忘放一只塑料小叉子,淡蓝色的,和他的口罩一个颜色。
和这样的人一起生活,又会怎样呢?方小娟不止一次地想。他会在她生病时用嘴唇试探她额头的温度,为她倒水时确保水不会太凉或太烫。他有一间井井有条的衣橱,衣服按照季节和颜色深浅分类。圆眼镜始终擦得锃亮。他关心她那几天别碰冷水,主动承担做饭和洗碗的任务。他会轻柔地进入她,替她轻轻拨开眼前的头发。
“求求你了,别这么无聊!拿别人说事也找个靠谱的,人家有家有室,你省省吧。”方小娟累了,手脚发麻,和电话接多了的症状类似。她讨厌说话,却以说话为生;讨厌争吵,结果被客户吵、和丈夫吵。她仿佛被吸入命运的黑洞,必须靠不停说话才能保住命。真悲哀。何川满不在乎的样子激怒了她,那只淡紫色的发卡,保守多年的秘密,击中了她。
“你以为你干净?外面是不是有个小姑娘?红头发的?”何川的瞳孔倏地张开,像她坠入的黑洞和山崖。方小娟愤怒到指尖发颤,她忽然后悔了,她不该提这茬儿——婚姻的前提是隐忍和退让,他们得继续生活下去。而撕破过脸的两个人,再怎么宽宏大量,也很难再开对方的玩笑了,开不起玩笑的两个人被迫在一起疙疙瘩瘩地生活。她办不到。她在等待奇迹降临,替她打破僵局。
何川咬紧牙,鼓起腮帮,抓了抓脑后的头发。更乱了。和孙苏阳待在一块的每一天,每个瞬间,在他脑海里一帧一帧地过。到底哪里出了错呢?他极小心,小心过了头,不像个正常的男人。他承认自己贪婪,想同时拥有她,和她的清白。
他永远记得那个骨架瘦小的姑娘第一次站在他眼前的样子,一笑就会脸红,温暖的栗红色头顶在他鼻尖前晃动。领导说,她刚来,你带一带她,小姑娘很有灵性。她只有22岁,他大她十岁还多。她叫他川总,其实他也只是跑腿的业务员,不是什么总。听见她喏喏地叫他,何川感到撒在皮肤上的盐巴被舔舐得一干二净。那一年,他和方小娟的冷战绵延持久,以至于连最初的起因也忘记了。用一副冷若寒冰的面孔对待彼此,给平淡的生活添了一把盐,撒在永难愈合的伤疤上,连疼痛都能泛起一丝欣喜。可惜,久了,这份欣喜和疼痛也麻木了。何川感觉自己日复一日站在一片无人迹的沙漠深处,想拼命奔跑,流沙却在脚下滚烫地翻腾,任凭他身体前倾,向后蹬着脚步,也毫无用处。他口渴到呼吸困难,想喝水,想呼救,想一路逃奔到绿洲去,又怕遇见一片同样的沙漠。孙苏阳就是一捧救命的水,只需喝上一小口,他就还活着。
孙苏阳跟在他身后,如同一只小巧的麻雀在枝头跃动。蹬着杏色的高跟鞋,从天桥的烈日底下走过,她不撑伞,不喊累,细嫩的脸颊晒得通红。她不知什么时候会从身后递过一瓶冰镇矿泉水,他想她一定是多跑了几步,才勉强赶上他的,于是放慢了脚步。在客户单位介绍保险时,她就坐在一边,往本子上记着什么,时而抬头望他一眼,眼里如溪水澄澈,那是他多年不曾见过的热切。
“川总,刚刚那个客户那么固执,你都能拿下,好厉害。”她喜欢说“好”,好厉害,好开心,好喜欢,好好吃,好好玩。世间万物在她眼里都是好的,艳阳是好,阴雨是好,狂风暴雪是好,午后阳光是好。他开始痛恨方小娟的“不好”,碗筷洗得不好,衣服叠得不好,睡觉时打呼噜不好,夏天喝冰水不好,蹲厕所时间长不好,看电视声音大不好。一迈入家门,他就被种种不好缠身,无处躲藏。
和孙苏阳说话,何川会不自觉压低声量,唯恐惊吓到她,他不想她以为自己是个鲁莽粗糙的人。他开始更用心地洗澡,头发用洗发水搓上几遍,衣领必须干净,手表不能在手腕留下金属的污迹。他更细致地刮胡须,检查鼻头上有没有黑头,眉头有没有起皮,他不再嗑指甲,每天用清水冲洗指甲缝。他出现在她面前时,感到自己正闪闪发光,一个全新的人,堂堂正正的男人。
“我小时候那会儿,我妈在我生日那天送了我一辆小红车,用铁焊的,自己漆的漆,那时候我家根本没闲钱,不知道她从哪里搞到的。我骑着它在院子里兜圈,一圈一圈。小伙伴们跟在后面跑,一圈一圈。”她的手指在空中画圈,他能想象她梳着冲天辫,在人群中趾高气扬的模样。“因为我个子矮,从小就被欺负,从来没见过那样的场面!有人跟在你后面欢呼!鼓掌!我就笑啊笑啊,夜里都笑到睡不着。”中午时分,公司楼下的小餐馆人满为患,孙苏阳的笑声还是像好听的风铃一样,在春风中荡开一道清凉。他也有过这样的童年,因为一个小物件,一点小心思,就被快乐填满,无限填满,丰盈得像中秋的圆月,四周肃静而安宁。他在孙苏阳的笑声中沉入更久远的时日,他发现自己也在笑,痛快淋漓地大笑,没有任何包袱,笑到头连着脖子发烫,眼泪模糊了双眼。下午还有业务要跑,他没喝酒,却醉得睁不开眼。
“川总,要是哪天我也能和你一样熟练就好了。”孙苏阳将一块方纸巾放在他手边,抽回手时碰到他的食指指尖,好像被开水烫了一下,他下意识地攥紧拳头,拇指反复揉搓发烫的食指。
“很快,上手很快,下个月,下个月我保证——”他想说,下个月他保证让自己更好,让她更喜欢自己。“保证让你得心应手。”
一连几个夜晚,何川没来由地清醒,他欠起身,凝视身边呼吸轻微的妻子,那个和他一起步入婚姻的可怜的女人。她看上去那么疲惫。上周末去看父母时,老人照例提起孩子的事,他们不过是聊到了邻居家的一条狗,话题还是扯回了孩子。他往常因为急于寻找词句搪塞,忘记了方小娟的存在。那个周末,他故意不作声。只见那个女人端起饭碗的手轻微地颤动,饭粒粘在碗口也来不及清走,她不自然地翕动着干裂的嘴唇,眼神空无。他等待,她只说了四个字:鱼蛮好吃。已经有大半年之久,他们没有亲近过彼此了。他们只是走进同一扇房门,在一张饭桌吃饭,睡在同一张床上,伴着隔壁的呻吟声踉跄入梦,如此而已。
可怜的女人。
他不是没想过做爸爸,像众多结婚多年的“正常”家庭那样。但每次面对她,就像是与自己的种种不堪短兵相接。一个极爱干净、曾经是个好学生、自恃清高的女人,因为怀了他的孩子不再接受别的男人,而他命她打掉了那个孩子,就是为了让她对他失望,好彻底自由,她却如影随形,用一辈子的长度捆缚住他。他爱她吗?不想放手,害怕失去,却不愿亲近,不想看她随时警觉的眼睛、干瘪的嘴唇,不想碰触她肿胀的胸部,捏她赘肉下垂的臀部,算爱吗?他在汪洋里奋力扑腾,一想到身后的海岛永不会消失,他就安心。但他更渴望一艘动荡的渔船,渴望划桨时上臂凸起的肌肉,渴望从渔船上望见更替的风景。
可怜的人。
对了,他想起来了,那个发卡。那一晚他没有出差,不在昆明,他就在城东一间宾馆,等她。扑通,扑通,扑通,他才意识到,原来心脏还可以这样跳动,必须靠不停咽唾沫才能不让它蹦出来。短信里,他说想替她过一次特别的生日,她母亲过世多年,一个人漂在外面不容易。她回:好哇。他发去了地址,隐去了宾馆露骨的名字。没有蛋糕,没有蜡烛,没有生日歌,深夜十一点,他俩,坐在床边。
“今天生日怎么过的?”他蜷起腿,扯了扯发皱的裤脚,上面有根线头,他捏起来,在手指肚间来回揉搓。
“没,没怎么过,我其实……不太过生日。”她没看他。她化了淡妆,淡粉色的粉底不均匀地铺在眼皮上,她正试图咬下嘴唇上的死皮。
“哦。”他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培训课上学到的开场白都失效了,没有一句话适用于这个场合。他必须在最短时间内学会遣词造句,才能不毁掉这个夜晚。
“川总,你老婆是怎样一个人?”他从没在她面前谈起过她,他希望她和自己一样,必要时忘记这个人的存在。但此刻他不知道怎么拒绝她,用轻蔑的语气谈起自己的老婆?再和她来一场鱼水之欢?似乎并不符合逻辑。
“婚姻是两回事。你不懂。”他找不出别的措辞,指节按得嘎嘣直响,指肚惨白。
她不说话。
“在婚姻面前,你不是你,或者这么说吧,你经常分不清哪个是你,哪个不是你。”他不确定自己在说什么。
“但我爸妈就很幸福啊。我妈临走前,和我说得最多的,就是照顾好我爸。她没说别的,一句也没有。一个女人活一辈子……我以为她会说些别的。”她声音很轻,像在自言自语,他生怕她会哭,他不知道该怎么收场,但她分明在笑。
“家庭和家庭不一样。我爸妈从来不讲话,我都怀疑他俩认不认识。我妹说,他俩也好过,她看见过他们——”他停下来。
“你有妹妹?怎么从来没听你说过?”年轻女孩的关注点让人惊奇。
“有,比你大三岁。和你一样皮。”他好像在和别人评价自己的女儿。要是有酒就好了,来时他慌乱中忘了买。他起身,打开电视,音乐声有点刺耳,他先是调低了几格,又调到最大。
“谁人定我去或留,定我心中的宇宙,只想靠两手,向理想挥手……WO-OH我有我我心底故事,亲手写上每段得失乐与悲与梦儿……”上大学那阵,这首歌还流行过。他失恋了,陈大头唱给他听,他借着酒劲儿嚎啕大哭。年轻时的伤多容易痊愈呵,酒醒了,烟消云散。他站在电视前,点着脚尖,有种想哭的冲动。
“WO-OH纵有创伤不退避,梦想有日达成找到心底梦想的世界。终可见。”孙苏阳在唱。她居然听过这么老的歌。他看到她在哭,瘦削的肩膀上下耸动着,像林间觅食的小松鼠。他从背后抱住她,抱紧,紧到他能感受到心跳,不知是她的还是自己的。他只想时间停止。
她等他松弛下来,从他怀里移开,看上去心事重重。她理了理头发,离开了。他瘫倒在沙发上,盯着电视机,幽灵一样度过一整夜。清晨,天未亮,他从地毯上捡起那个发卡,揣进衬衫兜。他不必要给自己惹麻烦,但他不想丢下她遗落的任何物件,她的发卡,眼泪,呼吸。他从未如此细腻地主动感知另一个人的存在,在一间仿佛没人住过的酒店房间。
何川揉了揉眼睛,缓过神。他看见方小娟嘴半张着,好像在等待什么。他弯腰捡起手机,说:“明天我再买一个新的给你。”他还想说“对不起”,想像安抚一头受了惊的小鹿那样揽她入怀。在他积攒足够的力气走过去之前,她转身离开了。
***
电话打来时,何川正在厨房收拾一条鱼,满手血腥,他歪起头,试图从方小娟手里接过手机,母亲在哭喊,鱼摔在地上。他奔去医院,消毒水,酒精,手术推车,氧气管,仪器刺耳的叫声,医生在说话,母亲在哭,方小娟像头受了伤的小鹿,在走廊里趔趄地奔跑。
您放心,我们会给您生个孙子。他听见她在许诺。母亲晕倒。他去搀扶,扶不起,双腿发软,眼前是一层让人窒息的塑料袋,白色的,除了幢幢人影,什么都看不分明。
他跪倒,头磕在瓷砖上。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做,为了不曾见过孙子的父亲?为他撒过的荒谬的谎?为一段破败的婚姻?为了孙苏阳?为了方小娟?
他只想跪下去。
“还有多长时间?”她问医生。转身对他说:“一年,我们还来得及。”她神色凄惶。他将她揽进怀里。
他们白天在医院看守,她辞掉工作,他不再纠缠于别的感情。他们夜夜轮番努力着,不知道努力给谁看。
***
滴声漫长,一条绿线平平滑过。
老人怀里,男孩放声大哭。比所有人都哭得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