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想看,做一只猫也不错,有人养着,吃好喝好,生命不息,酣睡不止。”和一位从上海来的旧友穿过傍晚时分的老北京胡同,上了年岁的老人家摇着蒲扇,围坐在树荫底下,一口京腔侃着时代。夏日的热浪在白天烧过一次,临近夜晚,空气里仍荡着温吞余热。一只躲在四合院外酣睡的狸花猫抬头望了我们一眼,又蜷缩回去,慵懒自在。
“各有各的命吧,谁知道呢。”时隔四年重逢,一如既往的丧。知了声声起,路边宅院里的藤蔓翻过墙壁,撑起的竹竿上悬着婴儿的尿布和母亲的乳罩,宅门两侧的旧春联残破翻卷。我们像是无端闯入了一场旧时光,仓皇失措。
“从前呢,工作是为了自我实现,为了证明自己的价值,现在工作就是工作,钱赚到手,一拍两散,没什么不好。”我们在小胡同间七拐八拐,终于找到了那家老北京烤肉店,她的抱怨终于像啤酒的气泡,拱上水面。和责备、咒骂、自暴自弃不同,其语气之轻盈、无畏,像极了这个“小确丧”时代的贴切回响。
伴随村上春树的随笔集《兰格汉斯岛的午后》译介入国内,配上安西水丸暖洋洋的画风和林少华的译笔,“小确幸”进入我们的视野。似乎就在前不久,这个词还常被人挂在嘴边。泡个澡、吃碗猪油拌饭、看场电影都能带给人“微小而确定的幸福”、平淡确凿的安稳感。在这种安稳感的指引下,人不必论及是非曲直,不必沉溺于求之不得,也不必追求高远的志向,如一只温顺的猫,享受现世细微的幸福即可。
或许是鸡汤味太浓,或许是烟火气太重,或许是人的安稳感太过虚无缥缈,太容易被现实戳破,“小确幸”时代匆匆而过,迎来了“小确丧”时代。
英国艺术家Gemma Correll的一组插画作品便展现出“小确丧”的精神状态:理想的生活是“谁也别来烦我,也不想联系任何人”;当你必须要打一个电话时,心里却念叨着“千万别接、千万别接”;总有很多事情要做,但却一件事都不想做,即便做了,一件也做不好;不喜欢热闹,更喜欢独自一人或者和动物在一起;和办公室、聚会相比,床才是最安心的地方。
上世纪90年代谢飞导演的电影《本命年》中梁天的一句台词将这种“丧感”概括得更精妙:“活着怎么就那么没劲,上班没劲,不上班也没劲;吃饭没劲,不吃饭也没劲;搞对象没劲,不搞对象也没劲。怎么就那么没劲!”这时,姜文操着一口京腔,漠然回嘴:“我打你丫一顿就有劲了!”
什么都没劲——乍看毫无新意,不够正能量,甚至有点破罐破摔。但从另一个角度看,恰是对一度传播广泛、洗脑效果显著的成功学和鸡汤文化的反叛。你告诉我“世间自有公道,付出总有回报”,我回你“你必须非常努力,才能相信自己真的无能为力”;你说“梦想还是要有的,万一实现了呢”,我回“比你优秀的人还在努力,你努力还有什么用”;你说“人没有梦想和咸鱼有什么分别”,我回:“谢谢那些曾经击倒我的人,躺着真舒服”。
一份不那么喜欢的工作、一个不那么爱的人、想上进却无从下手、想挣脱却无力改变的庸常生活……看起来小确丧是把小确幸建构起的安稳与期待统统捣碎,硬生生将我们拖拽进浮世尘埃,强按着我们的头,让我们被迫面对琐碎与烦恼。但仔细想,小确丧和小确幸在“安稳”的层面如出一辙,后者是把握和享受生命中细碎的安稳;前者则是彻底在这种挫败的安稳感中沉沦。和小确幸相比,小确丧似乎离命运更近了一步,颇有“欲而不得,舍而不能”的憾意。
请注意,所谓小确丧,可不是血淋淋的、实打实的悲,而是似有还无、欲说还休的丧。从小就被灌输和教育“直面苦难、笑对人生”的我们,似乎长大后不大承接得起太过厚重沉甸的悲伤。不知是因为悲伤本身映照了我们命运的一种极端可能性,还是太过露骨地揭示了人力不及的人生境遇,无论是哪一种,都不受人待见。
人生苦短,及时行乐。诸如蔡澜这样年岁已长、看遍繁华,仍能返璞归真,饮酒喝茶、种花种草、吃吃喝喝、谈谈女人与爱情,再悠悠说一句“没有什么了不起”;能如李渔在《闲情偶寄》中所言:“本性酷好之物,可以当药。凡人一生,必有偏嗜偏好之一物。”实在是太让人喜欢了。
应接不暇的工作、被剥夺的时间、不断妥协和让步的人际、成人世界繁复的游戏规则,一句“没有什么了不起”,全部烟消云散,禅意善念乍起。渐渐地,我们学会了在生活中回避苦难的字眼,从原本难以避视的悲苦中逃生,为自己的生存与意义找一个不那么光明正大、却足够心安理得的理由:行啦,你努力了,没那么幸运而已,何必为难自己?
想要,却得不到,在人的欲望和现实之间,横亘一道深谷,恰似艺术,大多源自理念与经验之间难以弥合的沟壑。正是这个难逾越的坎,让艺术与现实有了共同点,因而相互勾连,令人回味无穷。这或许可以解释,为什么那些流传甚广的文学或影视作品中,小确丧的主题更受欢迎——在虚拟的艺术世界中迎接失败、失恋、痛苦、病患、死亡,总比在现实中真正经受要强百倍——既然如此,何不大大方方地做个旁观者呢?
不管是上世纪70年代英国的朋克音乐,还是日本文化中流行的不出门不化妆不结婚,一个人倒在床上看电视看漫画的“干物女”,都是“小确丧”的代表。前者秉持着“反叛、反叛、再反叛”的精神,对枯燥无聊、激情不再的生活宣战;后者则抱持着“生活不易,不如懒散闲适”的态度,在激烈竞争的时代中为自己保留一份“凑活过”的权利。
这种例子其实并不罕见,我们的邻国日本可谓是将“小确丧”发挥到极致的民族。日剧中如草蛇灰线的小确丧几乎成为标配,让人大呼上瘾。
2002年,日本实行教育改革,引入每周五天制课程,每周余出两天休息日,教学内容和教学时间减少,试图打破以考试成绩为衡量标准的绝对评价体系。这一年,1987年出生的一代人正在读初三,被称为“宽松世代”第一代。当这代人走出校园,一头扎进社会,却发现自己和前辈们迥异的个性让他们很难承受现实的种种压力。上学的时候,他们被教育:“因为没有一个人是一样的,所以大家都是最棒的。”而离开校园,却发现等待他们的是一个优胜劣汰、竞争激烈的社会。日本电视台(NTV)于2016年4月首播的电视连续剧《宽松世代又如何》中,浑身丧气、一身萧条的“宽松世代”的年轻人们不断遭遇工作、家庭、恋爱、友情的挫折,却永远一副无可奈何的姿态。
日剧《逃避虽可耻但有用》里的森山美栗毕业后一直仕途不顺,在一段“无业游民”的日子过后,来到单身男人津崎平匡家中做家政。后因美栗的父母决定搬家,美栗必须离职,为了维持现状,她和平匡“契约结婚”、同居,表面假装是夫妻,其实仍是雇主和职员的关系。万念俱灰时,美栗对自己说:“想被别人选中,想被认可说,你可以留在这里。这是奢望吗?人们都希望被别人需要,却往往事与愿违,一点一点放弃自己的想法,想哭的时候一笑了之。或许,人们都是这样生活下去的。”
人们都是这样生活下去的。你也是人。所以你也可以这样生活下去。三段论的铁证催眠你:放过自己,然后再放过别人;放下自己,然后再放下繁杂世事。一个“放”字,为小确丧的根本意涵做了恰到好处的注脚。
著名行为心理学家赛列格曼认为,一个人对自己的控制能力的观念是由过去的经验产生的,因此如果他试图操控自己生活的努力一而再、再而三地遭受打击,那么他很有可能完全停止努力。而如果这一过程反复发生,那么这个人会得出这样的结论:所有的事都是无法控制的,至少是由不得我来控制的。哪怕他有朝一日恢复了对某些事的掌控,明明稍作准备就可以达到目的时,也会坚信“万事由不得我”。赛列格曼将这种沮丧的成因称为由先前失败的经验而来的“习得的无助心态”。这种心态导致这个人将自己视作“命运的人质”。
小确丧却告诉我们,是不是命运的人质,有什么要紧呢?反正日子照旧,没有好事发生,也没有坏事发生,生活不过是由一个个微小而确实的颓丧构成的,快乐稍纵即逝,身体随时可能被掏空。又能怎样?
如果我们跳脱出“丧”的语境,冷静地去想现代人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心理诉求,就会发现一切并不难理解。
现代人往往什么都抓得太紧,怕失去,怕失败,怕错过,怕不能重来。时间,在这个时代变快了,越来越快,快到无所适从,快到无暇自顾。一分一秒一厘,不再有日出日落万丈霞光带来的感动,不再沾染一丁点诗意,而是从时钟滴滴答答的节律声,变成庞大机器运转的轰隆声。我们一刻也不停,忙着结婚,忙着赚钱,忙着买房,忙着升职,忙着养家。哪一份都是生活,哪一份都不太像生活。
出于自我安慰的心理,我们反复劝说自己,别怕,还有明天呢;别怕,还有别人呢;别怕,还有人比你更惨呢。从前总听人说,人应该痛苦地清醒着,不应该麻木地快乐着。小确幸说,人应该清醒着快乐。小确丧却说,人应该麻木地痛苦。麻木地痛苦比清醒地痛苦多了一层保护膜,即,我佯装不知。不知则不痛,则不落魄,则不绝望,则无罪过。
芝加哥大学英语系教授Lauren Berlant在《残忍的乐观主义》(Cruel Optimism)一书中说,一切连结或向外连结的尝试,其本质都是乐观的。一个人、一件物件、一个群体、一种生活,我们踮起脚、伸手触碰这些时,内心总会怀抱一份期许。众所周知,个体是通过与外界的互动,才得以划清自我的边界,通过建立联系,才得以确认自我的位置。然而,这种向外的连结并非坚不可摧,很多时候,它是脆弱的、变动的、转瞬即逝的,人会离开、生活会改变、想象会破灭。破灭之后,没有了依附的人看起来是自由了,却无法承担自由的后果。
辗转于喧嚣尘世的孤独的人啊,你该怎么面对你自己?
当我们每日如西西弗斯一般,推着巨石上山,以为自己负有某种使命,可直到你的信念伴随一切连结的割断灰飞烟灭,你发现上山与下山没有分别时,你该怎么活下去?
当我们存活在一个不在乎过去,也不知晓未来的混沌时代,在物欲的糖水中越浸越甜,甜以至于腻,腻以至于不屑时,怎么办才好呢?
赫尔曼·黑塞在《悉达多》中给出了答案:“我无权去评判他人的生活,我只能为自己作出判断。意义与实在并非隐藏于事物的背后,而是寓于事物自身,寓于事物的一切现象。当一个人能够如此单纯,如此觉醒,如此专注于当下,毫无疑虑地走过这个世界,生命真是一件赏心乐事。人只应服从自己内心的声音,不屈从于任何外力的驱使,并等待觉醒那一刻的到来;这才是善的和必要的行为,其他的一切均毫无意义。”
“各有各的命吧,做一个知道自己很丧,却依然活得来劲儿的人类,也不错吧?”我和朋友将杯中的啤酒一饮而尽。烧烤架上的肥肉滋滋地冒着热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