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爸爸讲过去的葬礼 · 虾皮儿妈

听爸爸讲过去的葬礼 · 虾皮儿妈

天上真的有另一个世界。

2020.09.22 阅读 477 字数 9661 评论 0 喜欢 0
听爸爸讲过去的葬礼 · 虾皮儿妈  –   D2T

九河下梢天津卫,三道浮桥两道关”,我们天津卫婚丧嫁娶那可是个大事,丝毫马虎不得,所以程序那是相当的繁琐。天津人还都讲面子要面子,所以老例就特别多,可一般过日子的平常老百姓谁没事研究这个。红白喜事的人家,突然来个几十口子人,搞得当事者手忙脚乱昏头转向,还要担心自己组织不好照顾不周,让亲朋好友挑理笑话,所以一般这样的大事都要请大了,一切听从大了的安排。后来结婚有了婚庆公司,大了就主要负责白事。

现在的大了,专指白事的组织者。

我爸就是个“大了”,他到底办了多少白事,谁也说不清,有些白事不是记,是他想忘也忘不掉的。

我爸跟我说:“忘不了你就帮我写下来。”

所以我就写了这些,等你看完了,可能会觉得白事也好,生死也罢,和吃饭睡觉一样,就是件平常不能再平常的事儿。

这里记录的人都已经去世,这也都是他们的白事故事。

1

虾皮儿是我爸光着屁股一起长大的发小,整条胡同,没有几个小朋友敢和我爸玩的。孩子们的妈妈都觉得我爸阴气太重,活脱脱一个阴间索命的小鬼儿形象。在于家堡胡同,吓唬孩子不用大灰狼,我爷和我爸恐怖程度就好像是恐怖分子,好像是一只活灵活现的大灰狼:“再哭再哭!三喜子他爸爸来抓你啦!”又或者:“快闭上眼!睡觉!三喜子和他爸爸就在门外面站着呢!”当时我爸和我爷爷就有这么大的影响力和势力。

平时年轻的妈妈们喜欢围坐在一起,织着毛衣毛裤乱嚼舌根子,老娘们不喝酒,好这口儿。有一次她们说着说到了我爸:

“昨天下午我看见三喜子又跟着他爸去办白事了,简直就是一个小大了!他爸给死人穿衣服,你说说,他才多大也跟着扶着胳膊抱着脑袋的,多吓人啊!”一个妈妈说。

“不可嘛,那天我看见我儿子和三喜子撒尿和泥玩,我看见拉起大刚就往家走。回家照着屁股打了好几巴掌!告诉他以后不许和大了家的儿子玩!”另一个妈妈跟着说。 

每个妈妈都重重点头的时候,只有虾皮儿妈笑呵呵地说:“瞧你们说的,都是孩子,知道什么生啊死啊的,我看三喜这孩子挺好,知道他爹做大了不容易,能帮把手就帮把手。”所以以后妈妈们再说三喜子不好的话儿,就不同着虾皮儿妈说了,只是孩子们也都不和虾皮儿一起玩。这是我妈告诉我的,因为年轻妈妈们说这些话的时候,我姥姥也在其中跟着一个劲地点头,我妈坐在小板凳上也学着姥姥点头。

虾皮儿大名叫葛家苗,因为人长得太瘦太干巴和一只晒干的虾皮儿一样,人们就送了“虾皮儿”这个外号,小孩儿不在乎,觉得叫什么都行,虾皮儿的妈妈,大家也就习惯叫她“虾皮儿妈”,就连虾皮儿妈自己,有时也会说:“我虾皮儿妈什么时候说话不算话过?”

于家堡这么多去世的老人,我为什么偏偏要说虾皮儿妈呢?主要原因是虾皮儿妈死的那天赶巧了,正好是我爸和我妈结婚的大喜日子。也就是每年他们的结婚纪念日也是虾皮儿妈的忌日。

我妈说结婚的前一天夜里,下了整整一夜的暴雨,到了第二天结婚的日子,胡同里的积雨都没过脚脖子,可大雨还在一个劲儿地下。我妈把大红缎子做的新衣服脱下来,换上旧的,坐在床上等接亲的人上门,等到11点多也没有人来,我姥姥有点着急地说:“怎么还不来?结婚这么大的日子!我看三喜子就是个肉蛋子儿(性子慢的意思)一个!”我妈因为紧张兴奋,脸变成红黑的闪着光,笑着说:“妈!他就那脾气!您以前不是说那叫‘稳重’嘛?这么大的雨,也没有两步,我看啊……咱们别等着接亲的啦,我自己走过去就算了!”接着喊我老姨:“把咱爸的大雨鞋给姐拿过来!”

我妈自己给自己头上戴上一朵大喜字,披上一件大雨衣,穿上姥爷的大雨鞋,因为感觉和平时串门子没有什么两样,所以临出门的时候也和往常一样,什么话也没有说。两只手提拉着两只高高卷起的裤腿,一小步一小步蹚着水,头都不回地走了。

我妈说5分钟的路,她走了20多分钟,因为是土路下雨又滑,加上姥爷的雨鞋太大,在路上连摔了两次跤,所以到了我爸家显得特别狼狈,跟新出炉的兵马俑一个样,全身上下脸上头发上都是泥。我妈一进婆家的院子,跟我爸正好四目相对,二人都有点懵。我妈泥人一般自然不用说,样子一定很出人意料,可我爸也好看不到哪儿去,也穿着一件破雨衣,手里拿着一个土簸箕,在院子里淘水。

我妈突然有点委屈,想大哭一场,一看我爸看了她一眼,吃惊了只一眼的功夫,然后轻轻说了一句:“你来啦!”就又低着头继续淘水。我妈把眼睛里的眼泪生生又给憋回去,一想:“来都来啦!还是进屋吧……”她伸出两只手抹了抹雨衣上的泥,又大口吸了一口气,默默走进屋里。

我妈自己默默走进婆婆家屋子的时候,虾皮儿妈当时还没有死,11点多的时候,她正提着篮子去于家堡副食店去买菜。平时她都是9点多去,但因为那天一直下雨,虾皮儿妈就想等等,等雨停了再去,可这雨等到11点多还是越下越大。那天是星期天,按照习惯星期天,虾皮儿爸中午要喝上二两酒,然后好好睡一觉。虾皮儿爸是于家堡小学的数学老师,是个戴啤酒瓶眼镜片高度近视的男人,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自己是老师的原因,出门买东西这样的事情,他从来不去。

出了于家堡胡同,过一条窄马路,就是一条铁道,过了铁道再过一条马路,走2分钟就是副食店。当时的副食店里就是现在的超市,但只卖生活必须品,卖肉卖菜和油盐酱醋,不卖海鲜水果糖果。

虾皮儿妈买了一瓶酒,几个鸡蛋和几个土豆,和往常一样往回走。过第一条马路的时候,还很好,过铁道的时候就出事儿了。铁道平时很少过火车,所以也没有横杆护栏,更没有人看着,来了火车开得也很慢,也就是骑自行车的速度。火车每次经过都会拉很长时间的喇叭,喇叭声音很大,小时候每次过火车,我都把两个耳朵用手严严实实捂住,可耳朵还是震得生疼。

那天下着大雨,虾皮儿妈又穿着雨衣,或者那天火车的喇叭不特别响,再或者虾皮儿妈在想什么事儿,脑子走思儿没有听见喇叭声。反正以我后来做大了的经验,这一切就是冥冥中的命中注定,早一分钟晚一分钟都不可能遇到,但可能就是该这个人死。虾皮儿妈就是这样,头被火车头撞了一下,整个身子都完整,就是头,头皮整个被掀开。我爸说:“一张头皮软得啊……好像包子皮一样。”

2

火车停下来,不一会儿的功夫就围过来很多人,很快在围观的人群里有人认出了虾皮儿妈,一路小跑去他们家送信。已经快12点,虾皮儿和他爸两个人可能饿得实在难受,两个人正在啃干馒头。来给他们送信的人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喘着粗气说:“虾皮儿,不好……不好啦!你妈被火车撞啦!快去看看去啊!”那人说完,虾皮儿和他爸两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眨巴眨巴眼谁都没有动。虾皮儿爸不愧是人民教师,不理解地问:“你说什么?你慢点说!”

那个人更着急了,大声喊着说:“虾皮儿妈,被火车撞死啦!真的,现在人还在铁道边上躺着呢……”

虾皮儿拿着馒头就往外跑,跑出胡同口,远远就看见一个人躺在铁道边上,旁边有一个熟悉不能再熟悉的篮子,那是他们家的蓝白条的篮子,整个胡同只有他们家才有,那是虾皮儿妈自己编的。等他跑近了围观的人们都自动闪开,虾皮儿妈头的周围一片血,因为下雨血显得特别淡,但又顺着雨水流成一条一条的,流向低处的马路。虾皮儿和我爸后来说:“我觉得自己是在做梦,用右手悄悄掐左手,一点也不疼,我就对自己说,我就知道这是个梦!所以当时我一滴眼泪也没掉。”

虾皮儿最后记不清是警察先来还是他爸先来的,警察说的什么,他也记不清,只听见他爸对着他大喊:“去!赶紧去找三喜子!”

虾皮儿冲进屋子来的时候,我爸和我妈正在夫妻对拜,刚鞠第二个躬,虾皮儿把门撞开,屋子里的主婚人看是虾皮儿,高兴地大声说:“虾皮儿来得正好!来得好不如来得巧,来!按住新郎官的头,你看!角度不到位啊!”

“三喜子!我……我妈被火车……撞死啦!”虾皮儿冲过去死死抱住我爸,大哭着说,“你快去铁道边!看看怎么办呀!”

我爸看了我爷爷一眼,爷爷点点头,我爸不慌不忙说:“虾皮儿别哭了,我们走!”我妈二话不说也跟着一起跑出去,我爸一回头看见我妈说:“你跟着干嘛?”

我妈只说了一句话:“嫁鸡随鸡!我看看能帮你点什么……”

我爸赶到铁道边,看到虾皮儿妈安静地躺在雨里,脱下褂子把头盖上,警察已经走了,火车还停在铁道边上。虾皮儿他爸全身湿透,脸上不知道是泪还是雨,反正全是水,厚厚的眼镜片上也全是水珠儿,也不知道擦。他站得倍直,好像铁道边有无数学生在看着他讲课,可事实是铁道边有无数个围观的群众,在看着他这个可怜的老男人,看他失去老婆不知所措的样子。

虾皮儿爸看到我爸,不知道说什么,下意识在口袋里掏出一盒烟,但烟跟他这个人一样已经全都湿透了,他的手不停地微微抖动着,想从滴着水的烟盒里抽出一支烟,但哆嗦着半天也没有抽出来。我爸看着难受,把一盒烟拿过来说:“葛叔,葛婶不能总在雨里躺着,咱们回家吧……”

虾皮儿和他爸傻了一样,半天不知道我爸说的“葛叔”“葛婶”到底说的是谁?两个人想的时候,我妈在一边儿急了眼,大声对着虾皮儿说:“就是你妈!”。我爸也不再说话,把虾皮儿妈掀起的头皮用手盖好,再用刚刚脱下的蓝布褂子把整个脑袋包住,两只袖子在虾皮儿妈脖子的位置系好,然后蹲下对虾皮儿说:“快!把你妈放我后背上!”虾皮儿立刻哭出声地说:“不用!我来吧,我是儿子……”我爸也急了:“别磨磨蹭蹭的了,我是大了!也是葛婶的儿子!快点放我背上!”

虽然虾皮儿妈人也很瘦,但虾皮儿哭着根本使不上劲,最后还是我妈和虾皮儿两个人一左一右扶着,把虾皮儿妈放了上去。我爸又让我妈把地上都是血的雨衣拿起来盖好,才一步步走回虾皮儿家。我妈和虾皮儿走在我爸旁边,虾皮儿他爸拎着蓝白条的篮子走在最后。

我记得,妈和我说的那天,她正在洗衣服,说到这里洗着衣服的手突然停住,整个人好像被回忆点了穴位一样,一动不动。过了一分多钟才说:“我们往回走的时候,雨倒是小了很多,很快你爸后背白色的衬衣就变成了一片血红色……”

我能想象出如果没有大了,死这件小事,一定会让很多的死者家属无从下手不知所措甚至是惊慌失措,这都是人之常情。都活得好好的,谁也不会没事儿吃饱了撑的或闲得难受琢磨着:“如果明天我们家谁谁谁死了,我该怎么办?”一般人不小心说错这样的话,都要马上对着地,不停地吐唾沫并像念经一样快速地说:“呸呸呸!好的灵坏的不灵!”仿佛不这样,很快就要大难临头。如果谁家真的不幸遇到白事,就是哭!你问他:“别哭了,接下来的白事怎么办啊?”那人保准给你一个答案:“找大了!”这就好像人生病了一定要去医院找大夫是一个道理,还真别说,大夫(代夫)和大了(搭燎),简直就是一对亲哥俩,一个是救死扶伤,一个是救死如救火。

我爸背着虾皮儿妈到了家,把人平放在床上,手上都是血水也顾不上擦,对着虾皮儿说:“把你家做棉被的大针给我找出来,哦!对了,还有线……有什么颜色的线都给我找出来!”我估计我虾皮儿大爷那天受到的刺激一定很大,他好像是看着我爸,又好像是没有看着我爸,半天不动,突然又明白了什么似的飞快转身就走,拿着装针线的一个小竹筐回来说:“给!你要的针和线都在这里,这么快就要做孝袍子啊?我妈怎么办呀?”

我爸没有功夫搭理他,喊我妈过来,我妈当时一个新娘子正在劝虾皮儿他爸:“您也不要太难过了,一会儿我给您做点吃的……”我妈听我爸喊她,她跟个新兵似的赶紧走过去,我爸也好像首长一样很严肃地说:“你给我拿个盆,弄点温乎的水,先帮着洗洗头。”

我妈说:“洗洗头?你爸说得倒是轻巧,等我把水端来,你爸把虾皮儿妈包在头上的褂子一拿走,我是捂着嘴没有喊出声儿啊,还洗头?头皮连着头发和头就连着一点,把我吓得好些日子一到晚上睡觉闭上眼,就是虾皮儿妈的头和头皮。那是真吓人呀……”

我爸说:“你妈现在胆子大,都是结婚的时候我带出来的,师傅带徒弟其实都有个过程,我想着慢慢锻炼你妈的,谁知道你妈运气好,结婚当天就遇到了虾皮儿妈被火车撞了。不过你妈还真行,不仅没有吓哭还一直在旁边看着。”

我爸说的我妈还真行,一直在旁边看着,是看我爸给虾皮儿妈整理遗容,说白了就是整理头皮。

3

给虾皮儿妈整理头皮这样的事儿,我爸也是头一次,他在被虾皮儿妈回来的路上,脑子已经把后面白事怎么办都想好了。虽然头皮离开头,但头发并没有离开头皮。因为血流了很多,大多数都流在了头发上,虽然被雨水冲了不少,可血一旦凝固头发也跟着凝固,加上虾皮儿妈还是个长头发,所以头发不是打成一个结就是头发一团团成为血疙瘩粘连成一片。

我爸在洗头前对虾皮儿妈说:“葛婶啊,我是三喜子呀……您安心地走,有我帮着您呐,我们先把头洗干净!把头洗干净人就显得特别精神,就好看啦!”我妈说我爸那语气好像在哄一个小孩儿睡觉,我爸搞对象都没有和她这么温柔地说过话。

用了两盆水头发才洗干净,我爸用梳子梳理整理又用干净的毛巾擦干。其实虾皮儿妈的头发很少,白头发比黑头发要多很多,就是白头发也不是雪白的,是花白的。一小把头发放在手里竟然是灰色的,好像一把葱的葱须子,如果活着不认识虾皮儿妈的人,看到这一小把灰发也能想象到,她的一生过得很不容易。

虽然头皮被掀开,不过还好是完整的并没有缺少什么,我爸在针线里找出最长的一根针,找了半天找了一根很细的黑线,又看了看伤口的长度,对着窗户把线穿进大针孔里。拿着针线对着虾皮儿妈说:“葛婶,这针和线都是您平时用过的……”说到这里,我爸心里难受,停了一下才继续说:“待会儿,我给您把伤口缝好,您老配合着我,您是第一次,我呢,您知道我就是个大了,不是大夫缝伤口的事儿,我不是总干,所以缝得好不好的您老多担待吧……我这就开始啦!”

第一针儿下手最难,我妈在旁边一直捂着嘴,我爸后来回忆的时候对我语重心长地说:“人啊!活着的时候都人五人六的,都是个人,可一旦死了,人就是肉,三天以后连肉都没有,只剩下骨灰,只剩下灰儿啦!”我觉得他这样说有点悲观,典型的悲观主义,但为了让他继续给我讲下去,我违心地说:“然后呢?虾皮儿呢?”

虾皮儿只有一个哥哥,已经结婚,虾皮儿骑着自行车急着给他哥报丧去了。虾皮儿哥俩飞一样赶回来的时候,我爸还跟白求恩大夫似的,还在那缝头皮呢,可我爸做什么事情都特别认真,也就是特别的慢,本来十几针能缝好的,我爸活太细,那小针灸小的几乎都看不见,我妈说,你爸简直就是在绣花,竟然缝了20多分钟。

虾皮儿妈死得突然又是车祸,本来虾皮儿哥心理上就很难承受,下了自行车就好像一只大鸟一样飞进了屋子,一眼看到我爸站在他妈妈的头边上,手上拿着一根做棉被的大针,正在给他妈缝脑袋……换位思考一下,换谁都难以承受。难以承受之下,虾皮儿哥就猛虎下山一般,扑向我正在认真工作的父亲,好像他妈是我爸害死的,拳头跟雨点,不!说雨点轻了些,拳头像冰雹打向我爸的脸。想想也是,就是大夫给病人做手术缝刀口,也不能让病人家属看见。我爸被打掉了一颗门牙,那次教训很深刻,我爸说他以后再给死人整理类似虾皮儿妈这样的遗容时,死者家属都必须回避。

我的脑海里闪出一个画面,虾皮儿哥被众人拉开,了解了情况以后,向我爸诚恳地道歉,我爸朝地上狠狠吐出一颗带血带皮的门牙,无所谓地说:“没关系!就这一回儿!下不为例!”

可事实不是这样,我爸被打了第一拳头以后,就本能地躲闪。我妈在旁边不乐意了,心想着:“我们帮着办白事,不要钱还挨打?一眼看到床边上放着刚刚给虾皮儿妈洗头发的一盆血水,端起来对准虾皮儿哥就泼了过去,从此我妈被冠名了一个有魄力的外号“泼妇”…… 

4          

虾皮儿哥被他爸和虾皮儿狠狠批评了一顿,也发现自己打错了人,但在乎面子也不给我爸赔礼道歉,倒是虾皮儿他爸,握着我爸的手一个劲地说:“三喜子!你千万不要生气,他也是难过误会啦!你不看僧面看佛面,你不看我的,你看在虾皮儿妈的面子上,小时候她可疼过你……”

我爸点头没有说话,不是他不想说,是我爸的嘴被打以后,肿的像个猪嘴。我爸被打成一副猪八戒的模样,嘴上不说什么,可心里多少有些不乐意,本来买寿衣这样的事情,大了是要跟着去的,但因为被打,伤还在脸上,所以就让他哥跟虾皮儿一起去给虾皮儿妈买寿衣。他们临走的时候,我爸还不忘歪着嘴嘱咐虾皮儿:“买一件袍子,棉衣棉裤,衬衣衬裤就可以啦,不要买皮鞋和皮做的帽子,听老人说用了下辈子投胎会变成动物……还有铺的褥子要黄色的,蒙单要白色,最好选绣好的八仙图案,是‘铺金盖银’的意思。寿衣没有划价的,买的时候提‘于家堡李师傅’,可能会便宜一点。”

虾皮儿他们去买寿衣的时候,雨已经停了,虾皮儿他嫂子领着孩子来哭丧。如果说虾皮儿他哥是大个虾皮儿的话,他这个老婆就是龙虾,不仅个子高大,声音更是粗旷有力。她一进门就大哭着:“婆婆呀!婆婆呀!”我爸和几个大小伙子愣是拦不住她。我爸说,那架势让他一下子想到自己被虾皮儿哥暴打的样子,只不过这回是只母老虎。我爸一看实在拦不住,索性放她过去哭。说来也奇了怪啦,没有人拉着虾皮儿嫂子也安静下来,喊叫的声音也小下来,只是不停地说:“怎么突然死了呢?婆婆,你的命好苦啊……”

邻居越来越多,可寿衣一直也没有买回来。我爸对虾皮儿嫂子说:“你也不要哭了,看看家里有报纸什么的,给我找点,我把家里的镜子糊上。”

虾皮儿嫂子用袖子擦了擦眼泪,站起来去找。我妈凑过来好奇地问:“为什么要用报纸把镜子糊上?是不是怕死人在镜子里看见自己的魂儿啊?”

我爸嘴正疼着,用手托着下巴说:“应该是这个理儿,这都是祖上传下来的老例儿,跟咱俩拜天地是一个意思!没有为嘛儿,因为打那天就这样儿!”

我妈知道我爸嘴疼心情不好要少说话,拉着我爸的胳膊在两个屋子里走了一圈才说:“你看看!这满屋子哪有一块镜子?如果你觉得这两块也算镜子的话……”我妈说完,用手指了指虾皮儿他爸厚厚的眼镜片。

别误会,我妈没有幽默的意思,她很认真。屋子不大,虾皮儿他爸正坐在椅子上抽烟,手里拿着一个鸡蛋左右地看,听见我妈的话,默默摘下眼镜说:“大了,你见识多,你说说,一个大活人被撞死了,可篮子里的这个鸡蛋却连破都没有破?”

白事上一个人已经去世,我们做大了的最怕的不是诈尸,也不是闹丧,最怕死者家属里有人再出点嘛事。我爸连忙对虾皮儿爸说:“富贵在天,生死有命。您是老师,这个道理您比我懂。生有生的命,死也是啊,死有死的命。活着好活歹活不一样,可好死歹死都一样,都是个死!您呐,别瞎琢磨了,把葛婶平时用的被褥枕头给我找出来……”

我爸还没有说完,虾皮儿爸急了眼:“干嘛?人刚死,就要收拾铺盖?虾皮儿他妈跟我在一个炕上睡了一辈子,她刚死,就要她卷铺盖走人,这样做,我不成畜生一样的人了嘛?”

虾皮儿他爸说完就哭了,把抽了一半的烟哆嗦着放进嘴里,半天也抽不出一口烟,烟灰落了他一身,一脸的眼泪也不擦自言自语地说:“从前孩子小,一家四口人日子紧紧巴巴地过,等到了晚上全家……挤在一张炕上心就踏实啦!第二天再苦也能爬起来去挣钱养家,一晃啊……孩子们都长大了,结婚的结婚,长大的长大,晚上睡觉,就剩我们老两口……”说着说着,虾皮儿爸走到了虾皮儿妈遗体前,坐在旁边撩起盖在虾皮儿妈头上的布,摸着虾皮儿妈已经苍白的脸说:“现在……现在连你也走啦!只剩我一个。”说完看了看炕说:“老婆子!你看咱家找个炕,原来这么小的炕,怎么突然变得这么大了呢?”虾皮儿爸擦了擦炕沿的木头边儿,深深叹了一口气说:“从前老大半夜爱踢被,老二爱踢人,你爱打呼噜……可我看着你们这样吧,心里却特别的舒坦高兴。现在你一死,连你的被子也要拿走,晚上我睡不着,想摸摸你的被子,对着你的枕头说说话儿,都不可能啦……”

屋子里的人都跟着哭,我爸没有想到只说了一句话,让虾皮儿爸勾起了伤心,可这被褥必须要丢在房顶上,这也是白事几十几百年甚至是几千年传下来的,我爸的嘴更疼了:“您老不知道,把葛婶被褥放在房顶上是有说法的,意思是告诉去世的人,要去天上,不要下地狱的意思,还有人说这样做是告诉去世的人,赶紧去投胎过好日子去,不要留恋这里……都怪我没有和您解释清楚,要不,要不等出殡以后,被褥我给您拿下来,您还自己留着?”

虾皮儿爸听我爸说完,坐了一会儿转身爬山炕,掀开盖着被褥的单子,因为把眼镜摘了看不清,他把眼睛几乎是贴在被子上,找到后两只手托着被褥交给我爸,虽然是简单不能再简单的被子和褥子,但在此刻却显得格外的珍贵。我爸也是双手接过,接过以后虾皮儿爸语气反而平静地说:“大了说得对!我不能太自私,上天!上天好不能下地狱!给你拿去,一定让虾皮儿妈上天!她是个好人,应该去天上过好日子!”

我爸说他把虾皮儿妈的被褥放到房顶的时候,不是和从前一样随意一丢上去,而是恭恭敬敬把被褥叠整齐,最后把枕头放在最上面。放好以后,望着天上的云彩说:“葛婶,您一定要去天上!”我爸说完,看到天上的云彩突然出现一个大口子,一道阳光照射下来!不远处,竟然有一道很大很大的彩虹!漂亮极了!整个人都看傻了,从此以后我爸真的相信:天上真的有另一个世界。

5

虾皮儿他们买寿衣回来,一件一件打开给我爸看,我爸不用看也知道,他们被卖寿衣的人忽悠了。虾皮儿说:“人家卖寿衣的人说了,我妈这叫暴死,必须要多穿衣服,所以买了11件的一套。虽然贵是贵了点,人家卖寿衣的人说了,人死得太惨,也就花点钱解解心疼!人家卖寿衣的人说啦……”

虾皮儿还要往下说,我爸这个大了不想继续听下去,打断了说:“人家卖寿衣说的什么,你不用告诉我!现在你们该听我大了说啦!”我爸觉得虾皮儿一片孝心用的不是地方,又觉得买寿衣的时候他应该跟着去,所以心里不痛快也说不出来。

我爸把虾皮儿哥倆喊过来说:“你们过来看!”他说着掀开盖着虾皮儿妈右腿关节的地方给他们看,两个人没有任何心理准备,吓得脸突然的一白,因为腿关节的地方被车撞的很严重,已经露出了白色的骨头。我爸说:“你们说,怎么办?是就这样穿寿衣?还是处理一下?怎么处理?你们说吧……”

我爸说是对虾皮儿哥俩说,说的时候眼睛一直看着虾皮儿哥。虾皮儿哥不说话,虾皮儿说:“你是大了,白事我们听你的,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虾皮儿说完用手推了他哥一下又埋怨地说:“哥,你说呢?你说句话,大了帮助咱妈办白事,一分钱也不要,下着雨从铁道边给咱妈背回来,又是洗头又是弄伤口。你还……打了人家,现在咱妈腿都这样,你说怎么办?”

虾皮儿哥脾气烈,突然狠狠打自己的脸说:“大了!我知道错啦!你该怎么弄就这么弄,我再不多说一句话!”我爸用手挡住,着急地说:“别!大哥别这样,我理解你的心情,我想你们是误会了,我找你们过来也不是我记仇,是想着和你们商量,看看怎么办?如果你们听我的,我的意见是用纱布和木板固定好!现在人已经去世,骨头断了也不可能结上。我做大了,整理遗体时的原则是:只要去世的人看起来和活着睡觉的时候一样就行……你们看行不行?”

虾皮儿哥俩点点头,我爸说:“给虾皮儿妈穿寿衣的时候,不知道怎么的,嘴不怎么疼只是更肿,真是神奇,我猜是虾皮儿妈给我把疼带走了吧!”

我爸嘴不疼以后,来了劲儿头,一边给虾皮儿妈穿寿衣,一边给虾皮儿哥俩普及寿衣知识:“虾皮儿,卖寿衣的人有没有和你说寿衣上衣不叫“件”而叫“领”,因为以前的寿衣都有领子,所以叫领。寿衣有三领、五领、七领三种。裤子也不叫“条”而称呼“腰”,有三腰、五腰之别。‘五领三腰’就是穿五件上衣着三条裤子。”

据我妈说:“那把你爸神气的,最后虾皮儿妈的腿固定用了一整条床单,前前后后绑得结结实实,最后穿好,真跟你爸说的那样,就跟睡着了一样……”

每到我爸我妈结婚纪念日的时候,他们都会不自觉得提起虾皮儿妈,而每次我妈也都会对我爸说:“我怎么也想不通,我好好的婚礼最后怎么就变成虾皮儿妈的葬礼啦?还有,虾皮儿哥打你,你不知道还手,我一个当天结婚的新娘子为了救你,却换来‘泼妇’这个破外号!哈哈哈……”

每一次我妈都能给自己委屈笑喽,我爸要是在跟前也跟着“呵呵”地笑。

两年前,虾皮儿大爷得了老年痴呆病,有一年过年,我跟着我爸去大爷家看他。虾皮儿大爷谁也不认识,经常把老伴儿当成自己的妈妈。我爸笑呵呵地问虾皮儿大爷:“知道我是谁吗?”

我记得这个问题我小时候也总有人问我。虾皮儿大爷看了我爸一会儿,恍然大悟地说:“我认识你!你不就是门口卖煎饼果子的嘛!”然后虾皮儿大爷就跟小孩儿一样,撒娇地说:“给我来一套煎饼果子!两个鸡蛋的!好好做,我留着给我妈吃!”

自然
Sep 22, 2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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