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小张擦干办公桌上一滩哈喇子,眯着睡眼一边看手机,一边脱鞋站上体重秤。显示屏亮起130.16斤,他为了让体重凑个整数,将手机放回桌面,随即显示器上变为133.16斤。突然手机来电,他捡起来接听说:“知道了,马上来。”再低头看体重数值130.16斤。
孙亦君夹着教材,走进办公室,拍打着前襟的粉笔灰,把马克笔插进笔筒。同事向她喊道:“孙老师别点外卖,今天我请客!”由此可见,外卖并没有改变人际关系。“感谢!有喜事儿吗?”孙亦君说着点开外卖软件,将地址选定家——盛世豪门A区2栋1801,“老妈和宝贝女儿也不能挨饿!”
手机叮叮两声作响,随即一只黑手弹走烟头,顺势伸进口袋。李闻坐在街边的电瓶车上,接到订单立刻拧动车把,掉头起步呼出香烟,加速时还不忘给马路留一口浓痰。烟头和浓痰,就像电子地图上的坐标针,正好钉在一处。
万里之外飘来几朵黑云,停在盛世豪门A区上空。小区道闸不时发出哔哔声,迎送过往刷卡的业主和小狗。保安韩识望了望黑云,转身慢悠悠收起遮阳伞,站在原地整理制服和武装带。 突然他从腰间抽出胶皮棍,迅速横在道闸之间,拦住拎着外卖的李闻。此时正好雷声大作,还真是晴天霹雳。
“妈妈,外卖怎么还没来?”小女孩有气无力说完,便顺着茶几晕倒在地,半张着嘴巴面色苍白,电话里还在讲话。一旁老奶奶急忙从轮椅上下来,走向孙女。
2
盛世豪门的物业会客厅,和它的名字一样,堂高厅阔耀眼奢华。坐在这里,要是不谈个千八百万的生意,都不好意思张口说话。物业主任小张推门进来,和两人高的门比起来,他实在是渺小地很。
“外卖怎么会丢呢?盛世豪门连只狗都没丢过?这要是传出去得多丢人?”小张拉着门,招呼其余三位进来,“孙小姐您也是,外卖丢了,您投诉外送公司不得了,投诉物业也没用啊?”他掩上门,解开西装扣子,坐在会客厅沙发正中的位子。孙亦君一脸不满,坐上旁边的单人沙发。
“是我投诉物业!”韩识解下武装带和胶皮棍,扔上茶几,转身找了个高高的吧台,一屁股坐了上去。
小张看着胶皮棍上桌,下意识向后闪躲说:“自从物业安保外包之后,没有一天让人省心,现在你们反过来投诉物业,咱们到底谁是甲方啊?”
韩识摇晃着悬空的小腿,指了指站在客厅中央抱头盔的李闻说:“问他,他投诉我们安保公司妨碍他们送外卖,可是物业给安保的要求是不让外送人员进入!”
“物业是有规定,但你们也不能随便投诉啊,再说其他物业也是同样规定。”小张翘起二郎腿,脱下皮鞋吹了吹灰说,“您说对不对孙小姐?这样我就明了了,您投诉了外送员小哥哥,小哥哥投诉了保安小哥,保安小哥投诉了物业……”他边说边整理思路,装出一副很难理解的表情。
“这么说物业愿意承担我女儿的赔偿,是吗张总?”
“孙小姐话可不能这么说。”小张将翘起的皮鞋头向后掰,“物业有物业的规定,你们之间的纠纷发生在物业的管辖范围,我们可以帮助调解,但外卖……真的和物业无关不是?”没等孙亦君回话,他连忙穿鞋奔走,将其余二位拉到沙发区,按着肩膀安排落座,“但是我代表物业,拿出全部诚意,邀请各位来到这里,你们好好沟通化解矛盾,我负责沏茶倒水,听各位吩咐就是。”
四组沙发围绕茶几,坐落在会客厅正中;东侧是矩形吧台,吧台后摆着许多厨具酒具;西侧是椭圆会议桌,靠墙全是书架;正门对面是落地窗,窗前一对藤椅配小茶桌。
四位一人一张沙发,小张挨个察言观色后说:“孩子晕倒了因为外卖没送到,好在孩子没事,我提议大家商量一个办法,尽快解决……”
孙亦君看着窗外,韩识望向吧台,李闻紧盯书架,三人一言不发,眼睛渐渐失焦。
“三位有什么话尽管说,咱们干耗着也没人发工资啊?”他绕到吧台后面,拉开冰箱,“喝点什么随便挑。”
冰箱冷汽十足,给房间拘谨闷热的气氛添了几分凉爽。汽水饮料啤酒排列整齐,暂时的富足或许能让人忘记焦虑。
孙亦君带头选择了冰水,其余两位也不好再挑。冰水下肚后,他们各自礼貌地交换了姓名,相互询问年龄家乡等等。小张在一旁诧异又惊喜,看着手中的可乐,逐渐气化在空中。
“我女儿都饿晕过去了,可是外卖我到现在都没收到。我也不是个难说话的人,再者说孩子也没事,孩子要有事就不是这么简单了。”孙亦君着实渴了,大口喝水大口喘气,“我工作忙周末还要出去上课,本来下午给瑶瑶约了钢琴老师,结果……”
女人比男人强的一点,就是她们的抱怨,永远和自身能力成正比。而男人成反比。
“孙姐,咱们也聊了半天了,听得出来您是通情达理的人,我要是您,知道宝贝女儿没吃上饭饿晕了,我也会气炸,当妈妈的哪能不心疼孩子……”李闻边说边往前凑。
这几句话看似家长里短,实则高深地很。首先倾听抱怨,而后表达同理心,接下来安抚情绪,如果没猜错,接下来就要询问解决办法了。
“孙姐您看怎么办比较合适,我听您安排?”
果不其然。商业社会中没有真情或假意,只有量化到无限小的博弈。睡不着觉、神经衰弱、面色暗沉大概都来自于此。
韩识站起身来,拧紧瓶盖在沙发后面转悠,仿佛事不关己,随时准备离开。
“你们失误我怎么安排?”
“您的订单金额不算高,但也抵得上我一天的薪水了,这个损失我来赔偿,您看怎么样?”李闻站起来躬身等待回应。
“损失当然要赔偿!”孔亦君义正言辞“但我孩子饿晕了,你不应该赔礼道歉吗?”
当道歉一词说出来时,场面重回尴尬和寂静。忽然冰箱里发出一声闷响,冲开了冰箱门,原来是一罐啤酒自爆了。
“道歉……我没办法,这不是我个人失误,是保安拦着不让进。”李闻连连摇头。
韩识正在欣赏制服,听到话题立刻上前说:“我只是按程序办事,做了我分内的事情!”
突然,窗外电闪雷鸣,一连串雨水砸花了玻璃。
“不道歉可以,那就把我的外卖找回来,凉的我也认了。”孙亦君笑呵呵地说。
3
暴风雨来临之前,室内异常寂静,尴尬气氛也如同气球一般不断膨胀。直到一阵电话铃声响起,仿佛针尖一样戳破一切。
小张接起电话连连问好,俨然一幅下属做派:“您随时到我随时恭候,请放心。”他伸胳膊看看手表,又环视当下场面,正要说再见时却皱起眉头,像是从电话里接到了质问,于是回应说,“怎么可能,您一定是听谁说错了,我们是谁,我们是盛世豪门,全市乃至全国少有的高端智慧型社区,别说丢一份外卖,连一只狗……一根狗毛都不会丢。”说完他满脸微笑挂上电话。不知毕恭毕敬的笑容,会不会通过无线电传达出去。
看到小张的工作态度,的确不像是会丢狗。不过丢狗,在当今世界已然司空见惯。曾几何时,狗的作用在于护院防盗,现如今的狗,自己都容易被盗。换个角度想想,人类基因里,可能早就嵌入了以驯服动物为乐趣片段,无论资本如何膨胀、科技如何进步。
窗边传来几声嗡响,像是宁静打破时的喘息。
“三位,三位,三位,大事不好啦,大领导今天要来这接待客人。”他悄悄观察身为业主的孙亦君,“纯属临时通知,本来今天就安排了咱们这个沟通……茶话会。”他看着可乐罐,连连点头确认,“茶话会!”
“我说这事情很简单,我不要赔偿可以,我只要我的外卖,我不在乎冷的还是馊的。”
凡说话必以“我”字开头,都带点赌气味道,甚至不近人情,说深了便是自私自利,全然不考虑他人感受。也许聪明人会选择躲着他们走。
“孙老师,我的好姐姐,差不多得了,就算外卖找回来……”小张凑上来说道。
韩识捏着空瓶子,欣赏着自己粗壮的小臂:“王哥,没事的话我先走了,跟着儿净扯淡了,我下午还有力量训练。”说完他起身拿武装带。
而李闻则看着韩识的大手和粗臂膀走了神。
“别说你们领导来,就算市委书记来……”
老百姓都是这样,遇上头疼的事情,一方面认为领导都不能干预,另一方面又希望有领导替他出头。
韩识拧头斜视孙亦君,被小张一把拽住,拍着肩膀重新落座。
小张:“韩队别着急,咱帮孙老师讨个说法……去健身房不耽误。”
李闻终于神游结束说:“你们为谁讨说法,向谁讨说法?向我给她讨说法吗?”
“不是不是不是,小哥哥你别误会……”小张本想做个局外人,奈何越陷越深,一个电话几乎触怒了所有人,至此,他不得不脚底抹油,再次看看手表说,“小哥哥,韩队,孙老师,要找回外卖就要找到接触过外卖的所有人,对不对……我领导来之前咱们有一个小时OK?”他手表上的时间,从接电话时就静止了,一秒钟也没走过。
外卖到底去哪了呢?这的确是个问题。像是中学思想品德考试题一样,问题看似封闭单一,但标准答案却角度多样。
孙亦君工作忙,给女儿点外卖;李闻做外送员,接到了孙亦君的订单;韩识作为保安,拦下了李闻和外卖。孙亦君不能让女儿挨饿,李闻不能迟到,韩识不能违规操作。
也许,不该讨论外卖去哪了,却有必要讨论外卖该去哪?
首先,孙亦君审题,说:“我中午参加同事生日会,不能回家吃饭,十二点多点儿在APP上订了外卖,系统提示接单成功,我想会准时送到,结果两点半了我妈打电话说瑶瑶晕倒了……”她越说越激动,额头甚至爆起青筋。
接着,李闻假设命题,说:“我接单取到外卖,到达盛世豪门是一点十分左右,被拦下来直到迟到……”
最终,韩识解题,说:“我是盛世豪门安保部责任人,负责保卫社区安全,我拦住了外卖小哥,并没有拦住外卖……”
小张站在窗前,听着三人的回忆录,心想:“明显是外卖自己走丢了,非要说得跟罗生门似的。自个给自个出难题,真是又蠢又幼稚。”
人类又何尝不是这样,每隔几十上百年,就互相打个稀巴烂,随后再用个几十上百年,回到“打架斗殴”前的状态。
窗外的地面已经湿透,硕大的雨滴在空中飘摇。
“收入低见识少,我懒得把时间浪费给你们,外卖不要了,赔偿也不要了……”孙亦君拎包准备出门,皮鞋在地板上嗒嗒作响,如贵妇般盛气凌人。
4
皮鞋踩在地毯上得哒哒声,从刺耳转做空灵。孙亦君留下了她的怨气,还有极具杀伤力的鄙视。
欢聚是人们快乐地时光,而分别则代表悲伤。所以有人用离别形容苦难,有人用离别伤害对方。
韩识再次卸下武装带,老远扔上大理石茶几,金属扣子发出一声巨响。他说:“请你把话说清楚孙女士,谁收入低?谁见识少?”两个疑问句,让他眉头仅仅锁在一起,口型也如同鱼嘴般半张着,等待回复。
哒哒声重新变得刺耳。
孙亦君充分发挥分别的力量,达到了伤害的目的,自然不会回头。
小张半倚在吧台旁,观察形势,当他目光扫到李闻时,稍显惊诧。
李闻喘着粗气,恶狠狠盯着茶几上的头盔说:“孙女士请你把话说清楚,谁见识少?谁收入低?”他说话时,目光未曾离开武装带,而这让小张有些紧张。
同样的话重复两遍,其力量和威慑不见得增大,但对于参与其中人的信心,绝对空前大增。无论是过往的革命,还是时下的网络暴力,均逃不出这个魔咒。
小胶皮棍,在大手答驱动下,突然横在皮包面前,使哒哒声戛然而止。
孙亦君面露惧色,双手紧紧抓住皮包。这个场面,真正吓坏得是小张,他不敢再冷眼旁观,连忙上前准备阻拦韩识。丢狗丢外卖事小,而出人命事大。不过话说回来,因为一份外卖引起一桩血案,也没什么大惊小怪,毕竟一杯水也能引发的英法战争。可见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何等脆弱,血案和战争一样,一根稻草足以压死骆驼。
韩识一把拨开来劝架的小张说:“没你事躲开。”说完回头看着孙亦君,:“你的外卖可以陪……嘿哥们儿,外卖多少钱?”
“七十块。”
“我赔你一百四,但是你得说清楚,谁没见识?谁收入低?”
“我也陪你一百四,我只想知道,谁没见识?谁收入低?”李闻任然盯着头盔。
小张看看手表,再环视当下情形,内心的焦急在电话铃声响起时,达到了顶峰。他哆哆嗦嗦接起来,磕磕巴巴连连回话。
因为一通电话,使得其余三人渐渐放松情绪,甚至投以怜悯地目光,同情起小张这个局外人。
“好好好,您放心您放心您放心!”小张边挂电话,边拉着三人回座说,“领导推迟一小时过来,三位稍安勿躁,做下来慢慢聊,说清楚好不好?”他态度从漠不关心,几乎变成了央求。
窗外传来几声雷响,闪电紧随其后,接着雷声四起。屋里变得闷热起来,四只额头渐渐渗出汗水。
孙亦君落座后,将皮包和武装带头盔放在一起,顺势翘起二郎腿,问到:“张总,是不是有啤酒?”
啤酒上桌,摆在茶几边缘。胶皮棍、武装带,头盔和皮包,被摆成一排放在中央。
有小张当和事老,以及啤酒的降温作用下,三人暂时平静下来,再次拉起了家常。吃喝不愁,没人添堵的时候,外卖到底去哪了?又有谁关心呢?
“我女儿今年十一岁,学了两年钢琴,本来就学得比较晚,所以我得给她请最贵地钢琴教师。”孙亦君喝完啤酒开始话多起来,“所以我周内在学校给学生上课,周末也不休息,去补习班兼职,要把花出去的都挣回来,这样我才觉得公平。”
“怪不得娃会晕倒,跟你一样周末都闲不下来!”李闻一脸同情,说完拿起啤酒。
“身为教师,身为母亲,我知道竞争有多么残酷,我不能让瑶瑶输在起跑线上,我要给她最好的,我一定能给她最好的。”
“迟早累死你们娘俩儿。”韩识拿起啤酒举在空中,表示为累死这一伟大时刻干杯。
孙亦君狠狠白了他一眼,用力干杯说:“前天我接到消息,瑶瑶小升初摇号没摇上。”话音落下一整罐啤酒咕嘟咕嘟下肚,她很痛苦地打了饱嗝,接着说,“到现在我还没跟瑶瑶说,我觉得我亏欠她。”伸手示意小张,再来一罐,“但是我不后悔,因为摇号最公平,作为市高级教师,我更应该捍卫这种公平……”
窗外打雷闪电,天空逐渐阴沉;狂风骤起时,整间屋子摇摇欲坠。玻璃不时发出砰砰声,像是鬼影前来撞击,让人心生几分恐惧。
“最讨厌老师和你们这些学生”韩识用啤酒指指孙亦君和李闻,“要公平你怎么不去乡下教书,教育资源不就公平了吗?真是虚伪!还有你小兄弟,学生不好好上学,出来送什么外卖,交通这么乱,全是你们搞的……”
5
面对韩识的指责,孙亦君不知如何反驳,于是举起空啤酒罐,把最后几滴倒进嘴里。
小张打开冰箱,将头塞进冷气里看手表,背影都透出一股焦虑。孙亦君大喊“再拿一罐”时,他心想:“外卖一定跑到派出所去了,你们赶紧打一架吧!”
啤酒,并没有让安静出现多久,就像狂风,并不会吹走暴雨。老天爷应该也喝了不少啤酒,而这房间正好在他的肚子里,不然窗外的暴雨倾盆怎么解释?
李闻呆了半天,终于面露惧色站起身来,说话之前不忘退后几步,并拿走了胶皮棍。
“你干嘛!”韩识喝道!
李闻再退几步,好像手拿武器,武力值依然不足以自卫。他说;“你讨厌学生就不让他们进小区送吗?你讨厌学生就可以滥用职权吗?”
“你先把警棍放下,别让我动手。”韩识伸一根手指警告。
“交通混乱是外卖员的原因吗?你有没有证据,如果没有证据现在就向我道歉。”李闻嗓音颤抖着说,“大路上堵满车,小路上停满车,整个城市被弄得像个猪圈,我们本来就无路可走,你却把责任推给我?”
“别逼我动手,最后一遍警告你,孙子!”韩识的大手攥成拳头。
砰——啤酒罐一声巨响,啤酒花喷薄而出,滋了韩识一脸。他那双大手,对于此毫无防备。
孙亦君拿着啤酒罐,站在茶几面前手脚无措,瞪大眼睛不知怎么收场。啤酒拉环处,还在往外冒白沫。另一边,白沫顺着韩识头发,盖过眼睛一直流到嘴角。这样的画面,对于拥有一双大手的男人,简直是致命的打击,超过一切言语。
突然,孙亦君痴痴地笑了,韩识则伸舌头舔着嘴角的啤酒沫。
李闻憋住喉咙里的笑声,缓缓放下胶皮棍,递两张纸过去。
“操!”韩识默默发出一声愤怒。
房间顿时变得安静,暴雨声顺势撞了进来,像是在嘲笑方才的争吵。
小张拉着韩识去吧台洗脸,突然电话又响,他陪着笑脸接起来:“好——好——好——”不知是不是笑得太卖力,生生使他上嘴唇粘在牙龈上。
李闻帮着孙亦君,擦茶几上的啤酒,怎么擦也擦不干,索性停下来咕咚咕咚喝酒。他打完饱嗝长舒一口气,小声说:“这孙子不会真要打我吧?”
“他敢!”孙亦君扭头瞧一眼小张,接着说,“她敢动手,我撕烂他脸。”
几人重新落座,纷纷哑口无言。小张带头宣布;“我们时间不多了,要不今天先到这吧!”
“不行,他必须道歉,别说我是业主他是保安,就是我领导,也不敢当面说讨厌我。”
小张舔舔牙龈,将上嘴唇放下来说:“最多再有20分钟!要我说事不大,就相互道歉,和和气气多好,啊各位?”他一边说,一边蹲下用衣袖擦茶几。
李闻:“张总,我家原来的老小区,有个物业主任,今年都九十二岁了,物业、安保就他一个人,跟您一样人特别好。”
“小哥你是说人缘好能长寿?”
“大爷说他能活这么久,主要是不爱管闲事!”
韩识到处找他的胶皮棍,说:“小兄弟、孙女士我可以向你们道歉,但你们也得理解我不是。”说着他伸手拍拍小张,“再多拿点啤酒,我就道歉。”
小张白一眼李闻表示反抗。许是做久了赔笑脸的差事,他白这一眼,到是透出几分女性特有的妩媚。
“警校刚毕业后,我考了几次公务员,都被顶了名额,家里也没有当劲的关系。后来我就进了派出所,在老城区做个片儿警。”韩识从最里面的衣服兜,掏出一包香烟点上,透过外衣隐约能看到里面的武装背心。
小张拿来啤酒,看见韩识点烟正要阻拦时,李闻正好伸手索要,于是急忙闭紧嘴巴。
“就在我的片儿区,一个送水果的贩子,为了五万块钱,杀了一家三口,最小的才……”韩识欲言又止,开一罐啤酒牛饮下肚,“因为这事我被开除了,开除就开除,反正也是临时工。那段时间我天天去蹲点儿,常年卖水果的贩子,我都摸排了一遍……所以秩序才是最重要的,我也会尽我所能捍卫秩序。”
酒精作用下,李闻眼圈微微泛红说:“秩序啊公平啊都是屁,都是用来说教的。”他一口烟一口酒接着说,“孙老师作为老师,当然最爱说教,你当个保安怎么也这么爱说教,你们不是能动手就不动嘴吗?”
6
狂风再次来袭,巨大地雨点,迎面拍在玻璃上。雨点若是拍在脸上,一定像巴掌一样,发出巨响留下血印。
想必李闻送外卖时,风里来雨里去,一定无数次被雨水拍打。
“我要是你爸妈,第一个大嘴巴子抽你。”孙亦君教育道。
韩识仍然没找到胶皮棍,急忙放下啤酒罐,说:“不动嘴可以,那咱今天就动手,你以为我爱跟你废话?”
小张电话又来电,这次铃声异常响亮,像是朝窗外的雨水叫阵。他面无表情接起来,看看表回复几声,再满脸死灰般挂掉,说:“领导不来了,各位随意吧!”
“他妈的,老子警棍呢?”
也许是因为韩识说了脏话,孙亦君白他一眼,接着指责李闻说:“有妈生没爸教的东西,喝二两黄汤就不知道自己是谁了!”
“果然,老师这种动物的本性,在你身上真是不折不扣!”李闻边喝啤酒边盯着着急的韩识,随时准备闪躲。
“孙老师你别着急,看我怎么收拾他。”韩识示意孙亦君消消气。
的确,老师这个职业,对于“说教”二字极其敏感。说教本是他们教书育人的本领,但在整个语言体系里,却被蒙上了贬低的意味。
胶皮棍藏在皮沙发的夹缝里,夹缝投进几束亮光,接着一把大手塞了进来。
李闻一个鲤鱼打挺,从长沙发里弹出来,沿着茶几躲闪。就这样,他和韩识二人变成了沙发区的两颗卫星。
有文化的人不能受欺辱,下力气的人不能挨打;纵观人类历史,无论古今,若有悖这个理论的事件,一定以悲剧收场。
孙亦君是一位高级教师,算是知识分子里,比较底层地哪一种,但也是知识分子,所以不能受人欺辱,哪怕是有人嫌弃她说教。也许在她的眼里,所有听不进去说教的人,都是功能性文盲。但是“功能性文盲”又有几个人能听明白呢?这也许是知识分子的困境。
“张主任你愣着干什么,把这孙子给我拦住。”韩识伸手招呼小张,脚下不忘伺机而动追赶李闻,“还赶来盛世豪门送外卖?见你一次打你一次!让你嘴欠!”
而李闻这种人,暂且算是下力气的人,不知会不会永远干力气活儿!他不能挨打,尤其是毒打,因为及其容易结下仇怨。在他这样的人眼里,有一个充满侠义的江湖,拔刀相助不在话下,但一言不合血流成河也时常发生。若没有一个好体魄,谈那些抽象的学问有什么意义呢?
大手再次驱动胶皮棍,落在一张煞白地脸蛋前。这时脸蛋突然后退,随着屁股蹲地颤抖两下。
原来小张用力拉开了李闻,并一把攥住挥动的胶皮棍,说:“外卖不见了,让你们来解决事情,我看你们要闹出人命!”
严陵搞揖汉天子,何必长剑拄颐事玉阶?没人想得到,小张竟有如此男子气概,能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于将倾。
李闻坐在地上,望着远处和视线一样高的啤酒罐,两个脸蛋像是充了血,肿胀得厉害。
挨了打好歹还能心生仇恨,但挨打没挨成,显然是一种失去,失无所失。像是终于有了枪,却失去了敌人。
“啊——”李闻想说什么,但发出一声怪音,又咽了回去。
“张总咱们认识很久了,你说句公道话,我也不想在这耗下去。”孙亦君开始归置东西,“我的态度很明确,我女儿晕倒了我没拿到外卖,我不要外卖了,我只需要道歉。”
暴力被遏制后,打人和挨打的人,心态完全不同,至少打人没打成,会因为冲动被制止而感到欣慰,甚至一阵后怕。
韩识因为后怕,想扔掉胶皮棍,但大手怎么也不能放松,最后和棍子融为一体。他一屁股瘫在沙发里,卖力掰弄手指。
“从小学毕业开始,我没有一天是自由的,白天上课晚上上家教,周六日要上培训班。我也会心疼父母,但他们说让我放心,我只需要上上上,他们卖命干干干。”可能因为脸肿的原因,李闻眼睛里甚至挤出泪水,“直到我恋爱哪天,我感到无比自由,为了她可以随意犯规,天不怕地不怕。原来我一直没什么自由,像是笼中的小鸟,却一直看不到笼子。”
“娃,你懂啥!”小张感叹道。
“上了大学后,我觉得彻底自由了,这个社会就像草原可以随便跑。我逃课出来打工,赚钱买想要的东西,终于我被学校开除,再也不用去上课了,但我不觉得可惜,相比学业,自由更值得我追求。”
7
一个觉得不公平,一个感到不自由,还有一个要秩序,这的确是个问题,和外卖去哪了一样难解。如果公平、自由和秩序,因为外卖丢失,而被讨论出结果,那么对全人类将是巨大贡献。消失的外卖,应该被奉为经典,像石头一样供在耶路撒冷;而主持这场讨论的小张同志,则是诺贝尔和平奖得主,或者封为众神之主也不过分。
天色,在绵绵阴雨中渐渐昏暗。窗户彻底湿透,玻璃仿佛在流动。天空像是巨大的透明体,发着光如梦似幻。
这个雨天,对于在场的四人,都是难熬的时光,以至于他们都忘了开灯。
“还有人喝啤酒吗?我陪你们喝个痛快!”小张看一眼韩识,紧紧握了握拳头,缓解方才接棒时的疼痛,“外卖小伙子你别难过,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还不如你,有想法是好事情啊,相信我你会越来越不自由!孙小姐也别赌气,咱们这个年纪,上有老下有小,争竞这么多鸡毛蒜皮的小事,我觉得特别痛快。”说着他撸起西装,结开袖扣,抱来一堆啤酒。
韩识起身走向李闻,胶皮棍延长了粗壮的胳膊。而李闻误会,并拒绝了他搀扶,爬起来坐回初始位置,带上头盔予以自卫。孙亦君相对比较稳重,只是把所有的想法付诸眼神,比如眼白的露出占比。
“来,一人一罐,我组织你们来找外卖,外卖没找到,到找出一大堆官司,外卖究竟去哪了呢?”小张分发啤酒,顺便缓解气氛。
“行了,赶快——道——歉吧,孩子——在家等我吃饭,晚上还要备——课,真是浪——浪费生命!”孙亦君带头开一罐啤酒,只是说话不怎么利索。
韩识听到啤酒开罐,下意识向后闪躲,说:“孩子没事就得了,你浪费时间?我们就不浪费时间吗?”
砰——李闻使出浑身力气开罐,闷声说:“人家觉得咱们低等,时间不值钱!老师都这样,要什么公平?假装正义!”
“你也不是啥好货,自由能当饭吃吗你告诉我?”拥有一双大手的韩识,这时要靠小张帮助开罐,喝一口他接着说,“公平?公平好啊,你订外卖下楼取,别人也要下楼取。”
“你向——往自由,我就纳闷——了你有自由吗?我订——你就得来,别人订——你也——不——敢迟到,这就是你——你追求的自由?怪——不得我外卖不——见了,原来是遇——上了一个爱——自由的外——外送员,我看八——成你给我吃——吃了!”孙亦君手指梳着头发,吃力得说。
李闻突然陷入沉默,不知如何应对。他气急之下说:“谁吃了你的外卖,谁心里清楚!”说话时他驱动头盔瞪一眼韩识,又回头,“你点的拿东西是人吃的吗?”
韩识恶狠狠地盯着大头李闻:“你说谁把外卖吃了,那他妈是人吃的吗?”
“你什么意——思,臭——保安,臭——看门的,你不是想——要维——护秩序吗?你——不是想破——大案——案子吗?为什么当——保安了,你以为你——你还是警——察——察呢?”孙亦君将啤酒蹲上茶几,伸手使劲扇自己嘴巴。
“你是不是觉得自个特正义,当老师的连个号都摇不上,你一定觉得规则对你特公平吧,受虐狂。”韩识将空啤酒罐扔向空中,抡起棍手砸向窗户。
巨响后突如其来一阵沉默,让雨声显得尤其规律而冷静。
捍卫公平的成了受虐狂,得不到公平;追求自由的变作逃避狂,失去了自由;维持秩序的化为暴力狂,被权力遗弃。到头来,谁也没如愿以偿,反到进入了互揭疮疤的死循环。
小张端起啤酒咕咚咕咚喝完,放下罐子却不断冒白沫,又一次喝完还是冒白沫。最终他放弃了,收拾好仪表,面无表情缓缓离去。对他来说,离开是最好的结局,毕竟封神之路过于坎坷。
“不——不——道歉可以,我明——天还——点外卖,送——送——不到老——娘就投——投诉。”孙亦君说话越来越困难,嘴巴已经被扇得肿了起来,又指手画脚说,“你送——不——不——不到家——门口我——就——投诉,你进——不——不——不了小——区你就投——诉——诉——他。”
李闻看着啤酒,想拿下头盔来喝,头盔却怎么也取不下来,和韩识的手棍一样长在了头上。他大喊说:“你不是说我没自由吗,我的确没自由,卡着点儿喂猪也是个不错的差事!”
韩识整个人镶在沙发里,耷拉着眼皮抱着一罐没开的啤酒说:“我是个臭保安,但照样能拦住你不让你喂猪,猪们都得乖乖下楼吃饭,大家都公平。”
孙亦君突然起身,喝道:“骂谁是——”她彻底失语了,嗯啊半天也说不出一个字。于是抄起啤酒泼向韩识和李闻,一罐不够再开一罐,直到沙发茶几水流成河。她自己也湿了身,踩着一只高跟鞋在原地踉跄,头发滴滴答答流着白沫。
8
小张擦干办公桌上一滩哈喇子,眯着睡眼一边看手机,一边脱鞋站上体重秤。显示屏亮起130.16斤,他为了让体重凑个整数,将手机放回桌面,随即显示器上变为133.16斤。突然手机来电,他捡起来接听说:“马上来。”再低头看体重数值130.16斤。
孙亦君夹着教材,走进办公室,拍打着前襟的粉笔灰,把马克笔插进笔筒。同事向她喊道:“孙老师别点外卖,今天我请客!”由此可见,外卖正在改变人际关系。她挥挥手表示感谢,再点开外卖软件,将地址选定家——盛世豪门A区2栋1801室。
手机叮叮两声作响,随即一只黑手顺势伸进口袋。李闻坐在街边的电瓶车上,接到订单立刻拧动车把,掉头起步。电子地图上的坐标针,指引着他去向每一处。
盛世豪门A区上空,阳光耀眼万里晴空。小区道闸不时发出哔哔声,迎送过往刷卡的业主和小狗。保安韩识望了望天色,转身慢悠悠撑起遮阳伞,站在原地整理制服和武装带。 突然他挥动胶皮棍,背在身后挺胸抬头,肃立庄严起手敬礼。
和往常一样,小张西装革履,点着头刷一下门禁卡,走出小区道闸。远去的背影处,窜出一辆电瓶车,两轮同时漂移,车身倾斜靠在道闸一旁。
“妈妈,外卖怎么还没来?”小女孩有气无力的说。老奶奶在窗边的轮椅上晒着太阳,像是瞧见了什么,拍着孙女让她去开门。
门开时,韩识正好侧身一技脚刹,他气喘吁吁,用警棍挑起外卖说:“小妹妹,请给五星好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