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年纪不算太轻了,已婚有子,但猛一瞅,尤其打后边,还行。她不会喜欢被叫做女士,我们就称她为赵小姐吧。
赵小姐每周要逛三两次奢侈品店。她对各大品牌的新款老款、不新不老的款,全都了然于胸,包括色系、品质,设计概念、流行元素等,她热心索取新品推广手册与品牌海报,填写会员卡与客户征询函等等。这导致她拥有了相当出色的辨识力,看张明星剧照,或路人甲自拍,眼神随便一瞄,她就看出手上脖子里是什么品牌什么主题的哪一款限量版,或者,高仿货而已。不少女孩子有这方面的能力,但真要论起准确程度和反应速度上,赵小姐绝对是顶尖的。
赵小姐向来只看不买。她就是欣赏、研究、识记,偶尔也试穿试戴短暂意淫一番,最终两手空空地回去,该淘宝淘宝,该洗衣洗衣,该拖地拖地。最多她会跟人谈谈价格。
“尚尼厨具,意大利的,一只最小尺寸的平底锅,煎鸡蛋的,就这么大!多少钱?”她伸出手来比划,一边愉快地怂恿,“往贵里猜!”
老公垂着眼皮玩手机,随随便便地说:“一千五。”
“翻两个跟头,3200块!”赵小姐喘着气叫,像拍卖场上的竞拍师似的,胜利地一拍桌子,“这还是会员价。不过,那只煎蛋锅确实亮得不得了,谁要是买上了,恐怕就不用买镜子了。可是,煎鸡蛋犯得着这么亮吗?光买这锅的钱都够买多少鸡蛋了!再说,天天起油锅煎,它最后还会这么亮吗?要是不亮了那它跟普通铁锅又有什么区别?”她快活地饶舌,撇着嘴做鬼脸。
“奈良美智有一款‘梦游狗’,装上电池就会原地转圈,那才叫吓人呢!猜!”
“一百万。”明显不耐烦了。
赵小姐不理会,她丢下这只狗,讲起别的,并且换一种方式,以物易物。比如,意大利手工皮鞋,“一双就能买一平米的房!”比如,迪奥的手工绣花披肩,捏起来只有半把,“够买一百件羽绒衣!”某款情人节香水——“那只小瓶子,我绝对一口就能喝光,好嘛,3900块,够我家几年的水费了。”赵小姐喜欢这种强烈对比式的幽默,说到这里,她嘿嘿笑起来。
老公瞅个空儿,突然站起来,急促地跑到卫生间,关上门,坐到马桶上继续刷手机。
不要误会。
其实上述那些玩意儿赵小姐都买得起,人家只是不喜欢花钱而已,用南京话来说,叫“啬皮勾儿”。任何情况下,赵小姐都在刻意地捉襟见肘——变形的内衣。缝补多次的袜子。卷毛的牙刷。手机是最低级的套餐。只有蹭网才上网。从不请客。几乎不打车。不进电影院,除非有人请。感冒靠喝水和睡。旅游靠做梦。超市购物里一定找“棒!减!惠!”的红色标记。等等吧。全世界人民能想到的抠钱花招,她这儿都在长期实践,像最好最使劲的榨汁机。
钱榨下来,就存。先放余额宝,然后转定期,转理财,偶尔也买一些黄金——她颇周到地想着,万一哪天时势有变,金子不是可以一拿就跑嘛。有钱人都要做好两手准备的。
赵小姐最爱银行了。那里面有一种古典感的纯粹气氛,银行职员如西服笔挺的小机器人,带着那种专业性的厌倦,斜着眼睛,动作规范而微小。他们把钱用小白纸条扎得紧紧的,再以建筑工人码砖头的手势,一摞摞地排紧。视若无物的超脱和稳当,让人由衷地感到:到了银行,人民币才真正找到归宿了。银行就是人民币的家、子宫、休息睡觉的床。你说说,钱,不放在银行,它们能放在哪儿呢。
有时她也拿个号排队玩儿。银行的电子排队系统既高级又迂腐,好不容易轮上的人都跟探监似的,在窗口跟营业员情意绵绵难舍难分。常有人因此急火攻心、借题大发牢骚咒骂起银行业、垄断业直至各行各业与贪官污吏。赵小姐耐心可好了,一点不急,她端正地坐在金属靠椅上,享受着那一声声的“叮咚,叮咚,第A2065号请到4号窗口办理业务”。真正轮到赵小姐时,她常把号码条子直接让给身边的人:“我不要用,给你!”对方惊愕地道谢,怕她反悔似的跳起来就走。也有时自己用,她一本正经递上小号条和身份证:“查下余额——你不要报出声音来。”里面的职员认出来又是她,“啪啪啪”在键盘上敲一阵,沉默地递出来一串数字。赵小姐接过纸条,飞快瞥一眼那串早已熟记在心的数字,然后迅速把条子撕得粉碎。
闲来无事,赵小姐就会想想她那串数字,带着淡淡的抑郁与紧迫感,以及随之而来的、更加纯粹地为之奉献的愿望。她在内心宣誓,像忠贞的恋人:会的,她会绵延不绝地省下更多的钱去喂肥她那串数字,如饲养一头貔貅。貔貅是何物?龙之九子,金玉珍宝为食,只进不出——赵小姐爱极了它这脾性,它是赵小姐的宠物。
由于这串数字,赵小姐内心里也有些小狂妄、小感慨。她猜想自己的存款数目可能比对门的邻居多,比隔壁办公室的王小姐多,扩大开来算,大约要比三分之一的中国人都多,最起码比那些整天大手大脚、吃喝玩乐的人多。现在有些人,没胖就喘,有五分钱他敢花一毛……不,赵小姐打住这肤浅的攀比。钱,是不应当以多寡来看待的,就像不应当以胖瘦来看一个人、以厚薄来看一本书。人民币,它不只是一个度量衡,它是有生命与灵魂的,那么的饱经风霜,又保持着日新月异的现代性。它与每个人都有着深入骨髓、富有个性的关系,并决定了其生活方式与喜哀枯荣。而所有这些汇合在一起,就构成了这整个世界。
只是,放眼看去,身边绝大多数人,他们根本不懂得人民币的真正价值,他们只会用同一种浅薄的方式来对待钱:花它、花它、花光它!大街上,馆子里,酒店里,流金淌银,哔、哔、哔,刷卡机都要起火了,人们用它去换取喜欢的东西:女人、婴儿、枪、别墅、游艇、阳光,或者臭脚、情话、伤疤、鲜血、精液。世界上所有的东西都有人喜爱,但就是没有人喜爱“钱”本身,更要命的人人都宣称说爱它、没有它万万不行。这真的有点悲哀不是吗。
但赵小姐,真的就是爱人民币本身,非常纯粹地崇拜着;她不愿意也不舍得让钱去吃喝拉撒,去喧嚣、去粗俗。赵小姐常常不能够体会人们花钱时的那种快活劲儿——这种不理解,跟性冷淡症有点像吧,干巴巴的,过程短促无趣、事后无比空虚,更有一种夹着背叛与内疚的复杂自责。当然,这只是一个比喻,赵小姐是否性冷淡,此处暂不涉及。
不过呢,世事如此,赵小姐的荷包不可能真的是只进不出的宠物貔貅。
生活里总有那些大山压顶、硬绑绑的时刻,人民币如箭在弦上,必须眼睛眨也不眨地射出去。赵小姐对此十分的清楚,像清楚人之将死一样,可以说,她几乎一直在等着那些“花大钱”、“花硬钱”的时刻。“时刻准备着,时刻准备着”,就像少年先锋队队歌的歌词一样。
比如,赵小姐有儿子,总要培养吧,总要独辟蹊径吧。她给儿子学了冰球。学冰球什么概念,那一套装备又是什么概念,学成之后又是什么概念,讲出来就吓人了。但赵小姐有这个气魄,肯定要花的。教育投资这种事情,向来是没有底的,还有人家替孩子“一对一”八小时名师特聘,还有出国读高中妈妈陪读的,还有小小年纪就考飞行执照的,还有捐几百万做捐助然后换一个入学名额的,东西南北比一比,越听就越超脱,儿子学个冰球算什么呢。人民币不就是用来让小人民成长为大人民的吗。
还有亲戚。赵小姐老家是蚌埠,安徽人好像很喜欢到南京来找工作,只要到了南京,命运就会像砖头一般翻个儿。可能有点道理,赵小姐当初就是这样过来的。现在,轮到她姐姐的儿子。家乡人的理解中,哪怕就是南京街头的一只破石墩,都能跟新街口的孙中山铜像扯上关系,找份工作什么的就更不在话下了。赵小姐理解并尊重这种逻辑。她脸色严正,不推不诿,接下了亲侄子这事,并打定主意要办成。同上文之理,人民币不就是用来改变人民的命运的吗。她像哲学家一样地微笑了。
还有父母,赵小姐乡下有父母,男朋友那边也一样。有些人好运气,父母是取之不尽的存钱罐,他们的不是,他们是四颗不定时炸弹,总会有事情,这个开刀要12万,那个盖房子要5万,再一个被骗了4万。等等吧。炸一次就是一个洞,就需要把人民币当作沙包,去堆、去填、去堵。人民币不就是用来救死扶伤、养老送终的吗。事情就是这样的,事情总是这样的。
跟蚂蚁衔着米粒般的存钱不大一样,来如抽丝,去如山倒,钱要跑起来那可真是快,尤其从网银上,无声无息、蛇一样的,变成学费、医药费、中介费、红包、好处费、上当受骗费,进入别的什么地方、什么人的腰包。对这种花大钱的“重要时刻”,赵小姐很重视,带着仪式感的,她会精心涂口红。她会想到小时候过年,堂屋里供奉的大鱼,鱼身上会贴一小片红纸。据古文老师说,这些供奉给土地爷、河妖、财神爷的鱼、羊、猪等,叫“牺牲”,当名词用。赵小姐对此一直记得很清楚,并且总是联想到,她所放在银行里的、一天天喂肥的那只貔貅,可不就是“牺牲”吗,好不容易白了肥了,“啊唔”一口,就给妖怪给吃了。
赵小姐并不伤感,甚至还有点甜丝丝地想着这些,似乎她与人民币之间这才有了投桃报李、因果相依的感觉。好呢。她好像看到她的人民币们,一张、两张、三张。一千、两千、三千。一万、两万、三万。如成群结队的飞鱼,从黑暗的大海深处升起,铺天盖地、争先恐后地急速攀升,一直飞越到天空的高度,像霓虹那样闪亮而瑰丽,形成极其壮阔的风景。赵小姐仰着头,手忙脚乱地点数着,鼻翼翕动,嘴巴一开一合,心尖儿上既痒又麻,五脏六肺麻木而抽动——嗬,赵小姐突然夹紧双腿:来了,有了,灼热与紧绷感。真的,这百分百就是高潮,太好了,老天哪,这就是人民币带给她的伟大高潮、亲亲爱爱的人民币啊!
再另外补充两桩的小事。
第一桩:
赵小姐前几天起了个大早,跟小区里两位老太太一起,坐头趟早班车到附近的清凉山公园去。
干什么呢?不为别的,就为公园里有一片高大的栗子树林。最近栗子熟了,开始往下掉了。多可惜呀,如果没人理会的话,它们就会烂掉,被完全的浪费了。要知道,栗子是很健康的食物,收拾好了可以烧肉,也可做栗子稀饭。如果真花钱买的话,还是蛮贵的,尤其是野生的,根本买不到的……这是老太太们闲扯的话,不知为何,赵小姐听了心中一动,主动提出跟那两位老太太去捡栗子。
清晨的公园有着世外桃源般的飘渺感,空气湿乎乎的,另有些半老不老的人,各自从不同的地方赶到公园,心照不宣地往栗子树林那边去。大家既不谦让,也不争抢,默契地分散开来,形成各自的区域,像一群被临时雇佣的劳力,专心捡拾昨夜掉下来的毛栗子。毛栗子的颜色非常接近深秋的大地,它们散落在草丛里,很难找,外壳也有些扎手。赵小姐猫着腰、弯着腿,像大蜘蛛一样,扭转着四肢往各个方向挪动,还要不时抬头往上看看,尽可能地对准栗子树杈。
这样的捡拾动作很累人,不一会儿,就浑身发热、直喘气了。好在林子也不算特别的大,大致捡过一遍,大家便到石头凳子上坐下来休息,并继续等——因为栗子还会往下掉,这正是它的成熟季节,它总是控制不住地随随便便地就往下掉。有时一阵风过或野鸟掠过,会一连串地四处落下许多,也有时整片树林半晌都没任何动静,安静得像墓地。赵小姐和那些陌生的老人们,在晨光里各自坐着等待。有人相互掂掂小口袋,比较各自的收获:假如按照时价到市场上买的话,这得花多少钱。他们琐碎而严谨地讨论,有人提出要去掉外面的毛壳,算净重才准确——
赵小姐其实也不大爱吃栗子,但这样地度过早晨、等着天上掉下不花钱的野毛栗子,她感到挺有意思的。她晓得,就在她呆呆地等着野毛栗子落下的时刻,更多的人在等车、等人、等股市、等行情、等合同、等方案,等着几十亿几十亿的人民币去发生汹涌的山崩地裂般的变易与流通。这样一想,赵小姐更感到有意思了。
第二桩:
邻居的狗出了意外,死了。因为跟这户人家熟识,赵小姐便上门去看望。
主人在悲痛中接待了她,并带着她参观了狗生前所住的小窝、冬天穿过的小衣服、平常玩过的球、吃到一半的狗粮、新买的未及启用的狗项圈。拿起一瓶狗的专用沐浴露,主人扭开盖子闻一闻,泪如雨下:我又闻到它的味儿了。主人还给赵小姐展示了一件黑色羊绒大衣,上面沾满了狗毛,主人说,这件衣服她不会拿去干洗,也不会再穿了,这样可以一直保留着狗狗的毛。
赵小姐也喜欢那条狗,陪着掉了不少眼泪。眼泪更引发了主人的伤感,并对小狗的往事反复追溯。当初花多少钱买来,这些年它受过的培训。从国产到澳洲到欧洲前后给它换过几种狗粮。它对猪肝、鸭腿和某家酒店外卖肉包的特别爱好。它折腾过多少鞋子、沙发、皮衣。它闯过什么祸、玩坏什么东西。它每年要打的防疫针、生过的几次大病以及如何艰难地治愈。带狗一同外出旅行、坐飞机多么麻烦等等一路谈下来,足足谈了有四十五分钟。
赵小姐一直点头,并下意识地在大脑里默默算了一笔账,这条不幸离去的狗,短短五年的一生,它身上的各种耗费有十万之多,平均每月近两千块。赵小姐有些不得体地联想到她自己,她也曾替自己算过账,她每一个月在这个世界上的消耗,包括水、电、气、食物、衣服折旧、交通费、通信费等,所有加在一块儿,大约六百块左右。还不如一只狗呢。
并没有别的意思。赵小姐喜欢这只狗,她刚刚还为它掉过眼泪,同时她也觉得那些花费对那只可爱聪明的狗来说很是合理。她只是碰巧这么算了一下、这么比了一下而已。
赵小姐从邻居家回来,走得很慢,感到有点疲劳。回到家,坐到沙发上,天色暗了,可她不愿意开灯。过了一会儿,赵小姐突然动作幅度很大地,从她的票夹里抽出一张百元大钞来,上面有毛泽东的肖像,她盯着瞧了会儿,犹犹豫豫地换成五十,稍后,又换成了最小面值的五块。临了要动手,她生起自己的气,又重新打开票夹,虎着脸换成了二十。
她决定了,要撕一张人、民、币。
捏着这张面值为二十块的纸币,赵小姐有点激动,手指都有点僵,像要打一个人的耳光,而这个人是她最最心疼、从开始疼爱到现在的人。既是决定打了,手都挥起来了,就打吧。
刺啦。再刺啦。又刺啦。赵小姐一共撕了三下,把这张二十元的人民币撕成了一把不太碎的碎片。
她把碎片扔在沙发左边,离她坐的地方有一条手臂那么长的距离。赵小姐是轻轻扔在那儿的。然后生硬地扭开脸去,使它们在视线之外。她一动不动地坐着,考虑起晚饭以及明天的早饭和中饭分别打算吃些什么。
她脑子转得有点慢,她模模糊糊地知道,过不了一会儿,她就会蹲到沙发前,就着将暗未暗的光线,仔细而平静地粘好那张人民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