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房间

黑房间

全篇阅毕,你唯一能看见的,只有一颗缺失了一切色彩黑眼球。

2020.05.10 阅读 1186 字数 4460 评论 0 喜欢 0
黑房间  –   D2T

黑血、黑油漆、黑芝麻糊、黑墨汁、黑泥巴水儿——你能想象到的一切黑色的黏糊糊的东西,这些可代表恐惧与煎熬的东西,经年累月地淋落在他的周身。心海深处响起深沉的嚎叫,无数次宣布他希望的碎裂。他挪到哪儿,这些黑色就跟着在哪儿绽放。此时此刻,我们的主人公——一位已经忘记了勾股定理与日心说、忘记了今夕何夕,甚至忘记了自己在蔚蓝星球上是以什么物种存在的男士,获得了千载难逢的行走的机会,他被人重击颅骨后苏醒,佝偻着身子被推搡到回音幽深的走廊。他什么也看不见。就因为什么也看不见,现在阅读他精彩人生历程的读者们也算是倒了血霉。因为他只能带来一个没有任何视觉色彩的故事。全篇阅毕,你唯一能看见的,只有一颗缺失了一切色彩、丧失了一切动感的,黑眼球。连着血管,追随心跳的频率,起搏,放松,又起搏。

视觉归零,痛觉还健全。他感觉脊梁骨一直遭受击打,几乎要碎了。尤其是第四节腰椎,已经血肿溃烂。臀部上,大腿上也是,他一直被人打。但绝不是用脚踹的,按受力面积来感知,似乎是木棍或者电影里那种带把手的防暴警棍。总之,像一头被驱赶的牲口一样,他已经走了半个钟头的路。他的眼睛蒙着某种专为人类打造的眼罩,完美地与鼻子契合,就算他使劲往下看,也无法从鼻翼两侧找到任何侥幸的光亮——以至于他开始怀疑这条长达数百米的走廊原本就是漆黑一片的。

身后的皮鞋声忽然停止了,而他脚链声还在继续着——这就等于说,身后的人是眼睁睁地看着他的脑门撞上那冰冷的金属大门的。在头骨震荡的眩晕中,他听见输入电子门密码时的电子音效。液压门,在高压空气的释放下打开,里面的气温很低,他想,也许这就是自己人生的终点了——由无可抗拒的漆黑,清新透净的冰冷,以及此刻正在鼻孔中蔓延着的,奇异的蔓性茉莉香氛组成。

门关上了,没有人跟进来,他确定。因为他听见皮鞋在走廊中远去的脚步声。

戴眼罩多少天了?早已无从回忆。漫长的黑暗生涯中,他心中长久地默数着自己睡眠的次数——加上今天被打断的这次睡眠一起,一共是三千三百二十七次。不过靠着这个数字,他也没办法计算自己在黑暗中度过了多少天,至少有七八年了吧,他努力想象着时间的尺度,虽然这毫无意义。现在他试着坐下来,才发现地上是毛绒质感,且有地暖支持。非常舒服。眼罩竟然在他坐下来的一刻解锁了,顺着头部滑落下去,停在肩膀上。这一现象,吓得他连忙又站起来。他的视网膜和新鲜空气再次会面。他开始疯狂地眨眼,可依旧看不到任何色彩。一片漆黑,一片漆黑,以至于他认定自己已经瞎了。

直到一束灯光打下来,他才在持久的炫目中明白自己还有视力。他潜意识地靠近,如饥似渴地走进那束光中,他看见地上铺着的,是黑色的毛绒毯。黑色不反光,所以房间其他地方仍然是一片虚无的黑暗。

“请坐。”

一声富有磁性的客套话,从不知道哪个方向传出来的。听起来是音响发出的环绕立体声,所以他无法判定方向。只能坐下,只有坐下。他不但坐下来,而且开始哭泣,眼泪无可抑制地喷涌,面目也扭曲了,泪花里通通都是妻子、孩子,和妈妈的笑脸。他期待一场教育,或者审判,哪怕告诉他一个准确的服刑时间也可以!

“你的眼罩,透过头骨,连接着你的中枢神经。从现在开始,每当你说一句假话,它就会发出警报。听明白了吗?”

“听明白了”,他努力克服着自己的抽泣,用心回答着贯穿黑屋子的疑问句,“我不会说假话! 

“好。”

他没有想到,在一个冷峻的“好”之后,黑房间里就只剩他自己的哭声了。等待之中,他无数次萌生了主动发问的念头,却自知懦弱,始终不敢开口。其实他真想对着这茫茫的黑暗问上一些问题。比如,对方究竟是什么机构?为什么在数年前的高速公路上,将自己拦下来,戴上眼罩与一身镣铐,用飞机运送,最终锁入宁静与黑暗中。再比如,为什么听起来回音悠长、设施宏大的黑暗建筑物里,除了自己,从来没有听到过其他人的声音!?哪怕自己是有罪的,哪怕这是一所正规的监狱,也不该只为自己一人打造吧!?

“这当然是正规的监狱。”

听到这个,他才意识到自己这几分钟之内的思维,像裸女走秀T台一样,被幕后的黑眼睛看了个精光。他不敢再思考。在努力让自己大脑放空的时候,他才发现,思维不受意识的控制。那些接连浮现在脑海中的,给妈妈买的新车、失约的三年级家长会、妻子为了一支香水而撒娇的样子,不听指挥地浮现出来。

“张志,现在,对你的审问正式开始,你还需要时间准备吗?”

“不需要,不需要了!开始吧!我会说真话的!”

“好。公元2016年11月30日,19点47分32秒,你在一条贴有某位留学女学生照片的微博下面评论道:‘去美国,知识学没学到多少不知道,倒是先学会露胸露腿了’。是你本人做出的评论吗?”

在他匪夷所思之际,头顶的这束光芒移动了方位,投在墙壁上。出现的是一张网页截图,那条微博,以及微博下的评论清晰准确地展现在光束中。他看到,这条微博由一些文字和图片组成,文字写着:“Lucy,北京人,美国留学,常住LA。烘焙小能手,身高178,逆天大长腿”。而图片则是Lucy本人的生活与旅游记录类照片。有平躺在白色床单上的,有在游轮甲板捏着香槟的,穿一身红色小礼服。有拍摄于健身房落地镜前的,汗流湿润头发,身体摆出S形曲线,等等。共计九张。

“我承认……我承认!是我评论的!”

“好”,暗夜中的嗓子咳嗽了几次,“该条评论共计获得了723个赞,465人次参与讨论。其中‘美国野鸡’、‘富二代包养’、‘高级外围’等词汇频频出现,你参与了人们的讨论,且给带有以上词汇的评论点了赞。综上,我们推测,你对图片中名为Lucy的女性充满了反感,你厌恶她,唾弃她。所以不惜把大量的贬义词和贬低性质的语言加之于她。对吗?”

“这有什么问题吗?”张志生怕自己是因为一条破微博,而流落到这般境地的,他难以置信地反问那黑暗。

“一个人对另一个人不由分说的偏见与厌恶,当然没有任何问题。我只需要你真实的回答。”

“对!我反感她!讨厌她!当然了,我很恶心她那种年轻人!不然我怎么会那样评论?你也看见了,不是吗?有那么多人赞同我说的话!”

“好。第二个问题。假设,图片中的女性,Lucy,有一天,她突发奇想,希望和你张志有一场浪漫的约会。她会在一间日式温泉包厢里等你,甚至她已经给你发送了一系列展示身材的照片,并要你尽快前往她身边,与她共度二人时光。你是否愿意前往?”

“当然不了!这种婊……”张志还没来得及吼出来,就听见一阵激荡的报警声,从自己脖颈上的仪器中传出来,音色刺耳,喋喋不休。三分钟过去了,这玩意儿始终叫嚣着,没有减弱的迹象,就仿佛……谎言也分力度的大小一样。

直到黑暗中传来“嘀”的一声,这类似按钮被按下的机械响声,制服了他脖子上的仪器。

“好。公元2016年12月22日,11点31分17秒,你在一条关于香港街头共享单车被恶意扔入河中的新闻下评论道:‘陆狗自己扔的,大陆车滚出香港’。这是你本人做出的评论吗?”

“我承认,是的。”

“该条评论掀起了一场不小的骂战,共计获得1439个赞,有2843人次参与讨论。根据本条评论的内容,我们推测,你是香港人,对吗?”

“我小时候出生在那里。”

仪器再次嘶吼,就像它已恭候多时一样。

“不不……我大学时在那呆过一段时间……”

蜂鸣器一样的发音,折磨着他喷血的耳膜。

“好了,我没去过香港!我不是香港人!”

“好。你不是香港人?却在该条微博下做出了‘大陆共享车滚出香港’这样的评论。你的目的何在?我们暂时无法推测。据我们调查,你也曾在另外一条关于工厂电路板失窃的微博下评论道:‘河南狗一直被人黑,黑了二十多年了,自然有被黑的道理。你们河南人总说是一个老鼠坏了一锅汤,我想问,你们河南究竟是老鼠屎多,还是汤多,好好反省反省吧’!在评论的末尾,你还写道:‘个人观点,不喜勿喷。’我想请问,为什么你在写了‘不喜勿喷’这种反战宣言的情况下,还在回复中谩骂他人?”

张志一边凝望着投影中微博上的骂战,一边流眼泪。

“我都说了我那是个人观点,不喜勿喷。他们还骂我!我不能骂回去吗?我都说了是不喜勿喷啊!”

“不用紧张,刚才这只是我个人的好奇。跟司法程序没有关系。下面你即将迎来自己的最后一个问题。”

张志有一些恼火,他开始朝黑暗中走去,他想亲手用手上的镣铐,击碎发问者的头盖骨。他提的那些问题,复杂畸形,惹得他五心烦躁。他先是站起来,然后走了两步,刚迈出第三步的时候,他才想起来,自己所有的思绪,都在被后台无所保留地阅读。

“马上就结束了,张志。这是宇宙空间中的一间黑房子,这个房间没有质量,没有速度,你是其中唯一的物质。”

张志头顶的灯灭了,他伸手抓地板,发现膝下空空如也。他漂浮起来,在浓稠的引力中旋转。

“张志。公元2017年3月1日,13点43分09秒,在某民谣歌手发布的新歌微博下评论道:讲真,以你越来越华丽的唱法和整段垮掉且吊儿郎当的歌词,你完全可以当民谣歌手中的下一个大张伟。是你本人做出的评价吗?”

“是,又怎样呢!?言论自由你懂吗!?”

“好,最后一个是选择题。我们通过读取你的回忆中枢,准确观察到了你当时的心路历程。下面有四个选项,都是你做出评论时的可能的心理动机,请你做出真实的选择。”

“好……”张志心里发誓,不会让它再响哪怕任何一下。

A:我知道网上有很多很多人,讨厌民谣歌手流行化。走出酒吧,灌唱片去圈钱。我这样评论会让我得到很多赞,而且,评论下面一定有歌手的铁粉来跟支持我的人骂起来,看起来会很爽!

B:这样评论会让我显得非常专业。不但了解唱法,还了解歌词,甚至还了解娱乐圈。退一万步讲,我也只是在分析唱法和歌词的品质,发表我中肯的意见。

C:这样的评论最能刺激到歌手本人了,反正当他粉丝的时候,他也从来不回复我的私信。我就是要让这种高冷的人尝尝苦头。我管他写这歌花了多少心血呢,我管他表达的是什么呢。这跟我没关系。

D:我不会写歌,更不会弹琴,也根本不了解作曲。歌又不是我写的我懂什么?我听着不舒服,我就要弄他。反正我讽刺他又不要钱,他又不可能顺着网线过来弄我。怎么了,反正晚上无聊。这种评论肯定被赞,我就喜欢一觉醒来微博上红点里包着个大数字。

“AAAAA!AAA!”

“求你了!BBB!真的是B!”

“我说的是实话啊!别再响了!它坏了啊,所以才一直响的啊!CCCC!”

等张志终于沉醉于满脸的泪液与长久的宁静中时,黑暗中继续传来沉稳的声音。

“张志,很抱歉。正确答案是ABCD。缺一不可。”

接着,六千七百万只黑色蜱虫被投入黑房间,这也是人类历史上最后一次蜱刑。

编者按: 

TIX星际心灵仲裁机构成立于人类地球史公元3079年,总部位于TIX星团,坐标(TX,98N)至今已有80年历史。该机构曾于公元3213年开展“大清洗行动”,行动代号为“黑房间”。行动具体内容为:利用超弦四维解构技术,缉拿一切时间线上犯下心灵扭曲罪行的犯人,并且尽最大可能修补蝴蝶效应造成的影响。此次行动的终极目的是:降低未来人类社会的犯罪率与战争发生之频率。

张志,地球公民代号REN1478238482349,是TIX成立以来,被官方记录在案的第1位犯人。关于此次行动的总结性纪录片《黑房间》已摄制完毕,2月4日,全星系上映。

凉炘
May 10, 2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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