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联

失联

在这个世界上,人与人之间最容易的事,仿佛就是失去联系。

2020.05.10 阅读 892 字数 9269 评论 0 喜欢 0

在这个世界上,人与人之间最容易的事,仿佛就是失去联系。以为能彼此相依的人,会突然消失不见,甚至来不及拥抱和道别。所以,猝不及防梦到你,我连醒都不敢醒。

1.
有时,以为能彼此相依的人,会突然消失不见,甚至来不及拥抱和道别。

小薇和春红到达广州的第三天,就失散了。
两人从四川乐至老家来。村里有几个与她们同龄的17岁姑娘,在东莞一家工厂打工,月工资1200元。
她们也想挣。

她们查了黄历,大年初十,是出远门的黄道吉日。有对中年夫妇带她们出村,坐了一天汽车,接着转乘火车。中年夫妇答应,到了广州,安排她们进工厂上班。她们一人交了300元钱。可一下火车,中年夫妇没了踪影。

在广州火车站,她们挨了两天。
站前巨大的广场上,人头攒动,寻人广播在一遍遍循环。和她们一样的年轻人,拖着沉重行李,驮着铺盖卷,神色漠然地匆匆出站,形成灰暗密集的人流。站外有长途巴士,直达三十公里以外的东莞,十分钟一班。每辆巴士都人满为患,拥挤不堪,气味复杂。

小薇和春红决定,去东莞碰碰运气,说不定能找到份工作。
第二天早上,小薇在候车大厅的长椅上醒来,发现春红不见了。
她们没有手机,无法联络。
小薇找了一圈,去广播室求寻人。
整整一天,春红没出现。
小薇不知道,春红会去哪里,能去哪里,为什么要抛下自己?

第四天早上,小薇坐上直达东莞的巴士。
巴士在高架公路上奔驰。高架路下面,一座接一座工厂,塑料厂、玩具厂、皮鞋厂、手机厂、油漆厂、印刷厂、电子厂,无穷无尽。员工宿舍阳台上,晾晒着色彩斑斓的衣物。一些工厂伸缩式的金属大门上,拉着鲜红横幅:招聘有经验女工。

到东莞高速路出口,巴士慢慢减速驶入城区,沿途到处是打桩的工地,噪音巨大,尘土飞扬;安有反光玻璃的写字楼、银行和科技馆赫然耸立,泛着淡蓝光芒;销售汽车配件和装修材料的小店里,传出滋滋电钻声响;零星有几家私人诊所,里面亮着惨白的灯。外面道路开阔平坦,却没有红绿灯和斑马线,尾气氲氤的摩托车呼啸而过。

小薇环顾四周。她没有明确去处,只是想随便去一家工厂,找个活干。

2.
17岁,很青春的年纪。
像小薇一样的女孩,每天想的却只有三个字:活下去。

村里柳树掩映的粉墙上刷着粗黑标语:出门去打工,回家谋发展。劳力流出去,财富带回来。
很多年轻人走了出去。
走出去,就不愿轻易打道回府。那意味着失败,承认自己无法改变命运。

小薇到东莞的第一天,没找到工作。几家工厂都嫌她没经验,拒绝招收。他们都要熟练工。
她在路边的便利店里,买了袋方便面,干嚼下咽。然后,在高架桥下过了一夜。
第二天,脸上、手臂、小腿,布满蚊子叮咬的包。

小薇已身无分文,但很幸运,在一家鞋厂附近,她碰上一个远房表哥。
表哥在新洲鞋厂市场部做销售,业绩很好。表哥把她带进厂里,去公共澡堂洗了个澡,然后介绍她到流水线上工作。
这是小薇有生以来的第一份工作。

从早上八点工作到深夜。时间是十三到十五个小时。除了周六,几乎每天都加班。
工作期间,不许说话、交谈,每四小时才能上一趟厕所。违者扣罚10元。
宿舍12个人挤一间,上中下三层铺;伙食每餐一荤一素一碗米饭,外带一碗清水汤。

小薇对工厂的概念,是很多人在一起干活,有说有笑。月底,领一份工资。
现实情况,完全超出她的想象。
在工厂里,她的世界,没有黑夜与白天。
夜深,整座城市都已入眠。工厂依然灯火通明,每行窗户都亮着灯,偶有人影闪过,像一艘夜行在苍茫海中的巨大航船。

小薇在厂里交到一个朋友,叫阿玲。
阿玲苗条秀气,眼睛乌黑,目光里透着机灵。
她比小薇大两岁,教给小薇在这座陌生城市里生存的经验。
可没过多久,阿玲就辞职了,去了一家老乡介绍的工厂,据说待遇比鞋厂好。
放假的时候,小薇去找阿玲玩。一行五人,还有阿玲另外的三个老乡。她们在不同的工厂上班,相互打听:月工资多少?包不包吃住?加班到几点?加班费多少?

小薇和阿玲成为好朋友。
在这座城市,好朋友意味着,你失业了,没地方过夜,好朋友宁愿被罚钱,也会让你和她挤一个铺;你上班的地方很远,她会坐几个小时的巴士去找你玩;甚至有时,她会翘班,被罚两百元,陪你一天。
2011年冬天,一个周日上午,小薇和阿玲约在广场见面。
小薇在广场上站了4个钟头,阿玲也没来。
那天以后,她再也没见过阿玲。有人说,她和男友一起去了深圳;有人说,她被人骗到了澳门赌场;有人说,她回老家,嫁给了一个大她15岁的男人。

3.
周末是活跃的日子。
东莞的公园被年轻工人占据。女孩子们穿着干净上衣,紧身牛仔裤,特意涂抹了冒牌美宝莲唇彩;男孩子们通常身穿工厂制服,懒懒散散徜徉。
仿佛在中学开联谊会,彼此随意交谈。有些成为普通朋友,有些成为男女朋友。

爱情是兴奋剂,给机器运转一般的麻木生活,带来一抹亮色。
他们恢复了青春活力,但很短暂。周末过后,他们又被工厂的寂静吞没,坐或站在流水线上,不声不响闷头忙碌。

找老公是大事。出外打工的女孩,要么回老家相亲,要么在城市里恋爱。
前者安稳些,却很可能嫁给一个没追求,没前途,甘愿囿于乡村的男青年。
后者风险大,你无法了解城里男人的底细,他有没有结婚,有没有孩子?

小薇和男友土木,是在公园相识的。
土木23岁,是一家物流公司的司机,老家在安徽。每月发工资,他都会请小薇出去吃饭。头一回去麦当劳,小薇亲眼见到传说中的巨无霸汉堡。他们都很孤独,都很压抑,有个人分担,能减轻孤独和压迫感。
于是相恋。

渐渐地,小薇发现,土木其实是个没长大的男孩。
他很懒散,常伸手向家里要钱,常把“我妈妈说”挂在嘴边。物流送货,长途太远不想跑,近的地方嫌钱少。
终于被辞退。

失业的日子里,土木脾气暴躁,好工作找不到,苦差事不愿干。
小薇说,你好高骛远。
土木就和小薇吵了起来。越吵越怒,土木动了手,狠狠一巴掌,打在小薇脸上。
小薇捂脸着哭。
土木也哭了,赌咒发誓,以后加倍对小薇好。
小姐妹说,男人动过一次手,就会有下一次。
果然,没过多久,土木再度爆发,而后痛哭流涕,拼命忏悔。

2012年,他们在东莞工业园区的破旧公寓,租了套一居室的廉价房。一起生活了大半年。
其间,土木没有任何改变,大部分时候,两人靠小薇的工资过日子。
小薇想离开土木。可每次提出分手,土木要么声泪俱下乞求,要么控诉小薇玩弄感情,要么干脆不理不睬。
拖了几个月。有一天,小薇下班不想回家,在街上走了一夜。给土木发短信,说:我们在一起没有未来,这次我决心分手。
土木没回。

第二天,小薇回家,发现家里翻得乱七八糟。以为失窃,却发现自己的衣物还在,土木的东西都不见了
土木走了,无声无息地自动消失了。
小薇心里说不出是解脱还是空洞。

一个月后,小薇在街上看见土木和一个女孩在一起,样子很亲密。
女孩和小薇是同乡,在小薇家里借宿过。
小薇不知道,土木什么时候和同乡搞上的,也不想知道。
你和我没有关系,我和你不再联系。
小薇和土木,从此再没见过。

4.
不久,表哥给小薇介绍了一份新工作。小薇从新洲鞋厂跳槽到国泰玩具厂,工资比过去高。
玩具厂里有个湖北小伙,悄悄给小薇的手机充了一个月话费。
这是求爱的信号,厂里很多年轻人都这么干。
小薇把钱还给湖北小伙,她不想谈恋爱。

可同事小姐妹都热衷于找对象,拉她去交友俱乐部。性质类似相亲,需要填写一张卡片,写上姓名、身高、体重、年龄、职业、健康状况等一系列个人信息。
卡片后面,贴上一张照片。照片千篇一律,男人通常西装革履,站在相馆布景中的豪华小区门口,或假长城上,假白宫前,作豪迈状;女人则在化了精心的妆,在风花雪月的布景前,搔首弄姿。

小薇没有刻意去照相,随意贴了一张大头贴似的照片。
竟有个男人看中了她。那男人看上去有些老,草莓鼻,满脸疙瘩,挺个啤酒肚。
男人自我推销说:我离异,但心胸宽广;做食品批发生意,有一套两居室住房,家具家电齐全,另有价值10万的汽车一辆,愿觅真诚终身伴侣。
小薇面无表情,听男人喋喋不休。

男人见小薇不为所动,企图煽情,说我好喜欢你的娃娃脸。接着,竟神经质地唱了起来:小薇啊,我要带你飞到天上去……
幸亏同行的小姐妹过来,拉着小薇逃离开。
“就那糟样,还带你飞到天上去,玩转东莞就不错了。”小姐妹鄙夷地说。

交友俱乐部相亲,是直接而现实的交流,讲究单刀直入。
女孩要求男人,身高一米七以上,有固定收入,有住房,人品好;东莞本地男人优先考虑,因为可以解决户口问题。

男人的要求相对少些,要求女孩相貌端正,温柔大方,勤快。他们不在意女孩是哪里人,外地人更好,自己可以更强势。
这些,不是小薇想要的。
她宁愿一个人。
她想在这座城市活得独立。

她报了一个英语培训班。在东莞,数以千计的工厂都是为外国客户服务的。小薇想通过培训,从流水线工人升职为文员,或者销售人员。
她每周三天晚上去上课。休息时,手捧一本《疯狂英语速成》翻来翻去。

夜校外,沿街一排小摊子,兜售小吃冷饮,洗漱用品,廉价鞋袜,以及衬垫厚实的劣质胸罩。摊子上方拉了一根尼龙绳,绳上悬挂一串白炽灯泡,在燠热潮湿的空气中,散发出浑浊迷离的光晕。
有天晚上,她在小摊上吃油炸鸡排,碰见英语老师姜洋。

看上去儒雅、干净的一个男人,常穿件竖条纹衬衫,戴着银边眼镜,有时也打一条浅色领带。
小薇觉得他的穿着不合适,已经瘦骨嶙峋,还穿竖条纹衬衫,几乎瘦成一道闪电。

“你喜欢油炸小吃?”姜洋问。
小薇嘴里嚼着东西,羞涩点头。
“我也喜欢。”姜洋笑着说,“我发现,一班学生,你上课最认真。”
小薇不怎么应答。她没想到,他会关注自己。

姜洋给她的印象,其实比较模糊,就是一个轻飘飘的,在讲台上晃来晃去的身影。
相形之下,她对黑板上方的一句广告语印象更深:培训提高竞争力。

5.
那晚,两人刚说了几句话,暴雨突至。
姜洋未雨绸缪,备了一把伞,送小薇回家,自己半边肩膀露在伞外。
走到小薇租住的破公寓楼下,姜洋说:“记得洗个热水澡,小心感冒,我就不上去了。”
小薇觉得既温暖又搞笑。

我就不上去了——好像自己邀请了他,而他委婉谢绝。
或许,他就是想被邀请。他想得到的回应,其实是:“雨这么大,上去坐坐吧。”
小薇心里怦怦跳。

后来上课,小薇发现,姜洋总是有意无意地瞄她。
目光碰撞,小薇有些不自然。
其实,姜洋很早就开始关注她,只是她没察觉。
姜洋很殷勤,下课请她吃夜宵,送她学习资料,给她耐心辅导。
小薇谈过恋爱,能感觉到姜洋的热情。可她有些怕,土木留给她的心理阴影,难以抹去。

长长一段时间,姜洋几乎成了她的私人教师。
她的英语水平突飞猛进。
她很开心,觉得前景美好,阳光灿烂。

可事情偏不按预想发展。小薇尚未获得升职的机会,就被工厂开除了。起因是食堂早餐不干净,工人们闹肚子,一上午,流水线的员工前赴后继跑厕所。
鞋厂规定:隔4小时才能上一次厕所,时间是10分钟,且要列队前往。
恰逢外资方女老板来巡视,眼见工人无视规定,勃然怒吼:“拉长,拉长站出来!”
拉长是流水线车间的负责人,一个车间配两个拉长。

女老板质问:为什么工人不守规矩?拉长解释原因,女老板断然呵斥:“没有规矩,不成方圆,这不是理由。”
她肥厚的胸脯剧烈起伏,咆哮道:“全体员工,跪下!跪下!”
工人面面相觑。

“跪下!一个人不跪,扣除全体一个月的工资。”女老板嘶吼。
有些女工跪下,哭声一片;有些默然不动,目光悲愤。女老板冲过来,站在小薇面前,想强行将她按跪在地。
小薇挺立硬扛,按不下去。女老板冷冷威胁:“我数三下,不跪就开除你。”
小薇咬咬牙,迈步朝车间外走去。
女老板气急败坏叫嚣:“你被开除了,开除了!”
小薇头也不回。走出车间,眼泪从心里喷涌而出。

失业,意味着交不起房租,吃不上饭。
小薇哭累了,昏昏沉沉睡去。
半夜,小偷撬开门,偷走了她仅剩的500元现金和手机。

手机是第一个月拿工资时买的,是她和这座城市的纽带,里面存放着所有朋友、熟人的电话号码。
朋友、熟人也常常跳槽,彼此都靠短信或电话保持联系。
手机丢失,那些人也消失了,仿佛从未在她的生活中出现过一样。
她只记得远房表哥的电话,打过去,央求他帮自己找个新工作。
表哥却已离开东莞,去了深圳。

小薇感到前所未有的孤单和无助,人一下垮了。
她躺在床上,整整一天不吃不喝,目光呆滞地望着天花板,想就这么死去吧。
第二天中午,姜洋来了,在外面重重敲门。

6.
姜洋说,你没来上课,我就觉得反常。不就是失业又失窃么,你这么年轻,这么青春,怎么能想到死?
生活是什么?生活就是你妈把你生下来,你自己想办法活下去。我们好像一粒粒被播撒的种子,在荒蛮的土壤里生长。风吹雨打才能顶天立地,没有容易,没有捷径,只能咬牙硬扛。
小薇含泪问:“那我该怎么办?”
姜洋说:“你可以去人才市场。”

东莞很多人才市场,每天人潮涌动。里面通常有上百家单位在招聘。
小薇交了十元入场费进去。她不善于在陌生人面前推销自己,鼓足很大勇气,应聘了几家,遭到干脆利落的拒绝。
被拒时,周围有人起哄,有人嗤笑,小薇脸红难堪。
工作很多,虚席以待。低一些的,如前台、秘书、迎宾,要求声靓貌美气质佳;高一些的,如销售主管、成本会计、市场部经理,生产部经理,要求相关学历,经验丰富,以及强大的人脉资源。
小薇娃娃脸,身材微胖,初中学历。天天跑人才市场,天天落空。

小薇觉得自己一无是处。过去,她不曾如此自卑。
姜洋说:“其实,你有三大强项。会英语、能吃苦、人年轻。”
“老听别人说,年轻就是资本。可年轻人那么多。”半天,小薇开口道。
“年轻不叫资本,年轻还好学才叫资本。”姜洋说,“你该读读《企业管理》、《商务文秘技巧》、《礼仪和素质》,该学会使用办公软件,英语考个级。起码,可以去人力资源部。”
小薇埋头学习,然后应聘。
她有意选择人力资源部缺人的单位,一家生产电脑和手机配件的工厂录取了她。
她欢天喜地奔回家,姜洋已做好一桌饭菜,为她庆祝。

姜洋是一家进出口贸易公司的部门主管,白天在公司上班,晚上去培训学校教课,那是他的一份兼职。
小薇说你好瘦,两排肋骨可以当琵琶弹,是太辛苦了吧。
姜洋说,我天生肠胃不好,吃什么都不长肉。
小薇就学着做养胃的煲汤。姜洋喝了一阵,依然如故,问小薇:“你是不是嫌我瘦啊?”
小薇笑,说怎么会呢。
姜洋也笑:“其实,我们一胖一瘦,可以演《泰坦尼克》。”
小薇没看过这部电影,姜洋就买了张碟,和小薇一起看。小薇边看边哭,哭肿双眼。

小薇的新工作,是负责打考勤,记录工人的聘用资料,以及工作表现。每天上班8小时,每周休一天。她有时间给姜洋做饭,可每天回家,姜洋已经备好了晚餐。
姜洋说,你买菜不会讲价,还是我来。
姜洋很节俭,他的计划是存钱买套两居室的住房,和小薇在这座城市结婚生子,白头到老。
小薇发现,自己越来越依赖姜洋了。
他是她的精神依靠,他是她的生存导师。
办公室的人际关系,远比流水线上复杂。小薇自己是没法应付的,幸好有姜洋,教她如何在职场中游刃有余地生存。

有天,她问姜洋,说你怎么会看上我的?喜欢我什么?
姜洋说,6年前,他和初恋女友来到东莞。一开始,他们找不到像样的工作,生活拮据,日子很苦。过了一年,女友跟一个本地的生意人跑了。
姜洋永远记得那一天,他回到出租屋,发现人去房空,桌上有张女友留的字条:原谅我,我不想这么苦,我想过我想要的生活。
之后,他发疯似的寻找女友。几乎在东莞找了个遍,也没找到。
“你和她长得很像,都是娃娃脸。”姜洋说完,目不转睛地看着小薇。
小薇没出声,良久,声音颤抖地说:“原来,我只是个替代品。”

7.
一连三天,小薇住在厂宿舍里。姜洋打来电话,她不接。
曾经,她在杂志里读到过一句话:男人永远忘不了自己的初恋。
她很难过。

2014年元旦,工厂放假一天。
小薇无处可去,犹犹豫豫地走出工厂,默默前行,走过几个街口,走到塘厦公园。公园的树梢上,悬挂着喜庆小巧的红灯笼,在风中摇摇欲坠。年轻工人成双成对,排队乘坐缆车,去往附近的山顶。缆车票15元一张,平常他们是不会坐的,由于是新年,大家都比较豪放。
山野草坡上,一群姑娘在搞野炊,缆车在她们头顶呼呼穿梭。

公园里,几乎所有娱乐设施都要收费。小薇走到一个池塘边,看游客用气枪射杀池塘里的鱼。这个射击项目也是要收费的,被射中的鱼,由管理员称斤两,以不等的价格,让游客买走。
小薇觉得那些鱼很可怜,看似自由,却没有自由。有几条鱼特别瘦小,让她想起姜洋,心里一阵酸痛。
中午,小薇在公园附近挑了一家便宜的餐馆,点了两个炒菜。其实她没胃口,早饭就没吃。可新年第一天,无论怎样,都该丰盛一点。
一盘菜端上桌,小薇拿起筷子。一个男人走过来,在她旁边坐下问:“我可以和你一起吃么?”
小薇拿着筷子的手,悬在半空。

“我一直跟着你,看你从厂里出来,跟着你去公园。”姜洋顿了顿,又说,“其实,昨天晚上我就在外面等你,我想今天放假,你不会呆在厂里。”
“昨天晚上?”小薇有些吃惊地问,“你一直站在外面?”
姜洋点点头,疲惫地笑着说:“也不全是站,站累了就坐会儿;坐疲了,又站会儿。”
三天不见,他更消瘦了,面容憔悴,胡茬杂乱,银边眼镜后面,那双一向神采奕奕的眼睛,灰暗无光。
小薇心里又一疼。

“过得好吗,这几天?”姜洋问。
“好。”小薇轻轻点头,旋即又摇头,眼泪涌出,大声说,“不好。”
姜洋说:“别哭,别哭,听我解释,你误会我了,我不是……”
一腔话藏心里很多天,反复念叨无数遍,可一张口,竟是语无伦次。
小薇流着泪问:“你可以忘了她么?”
“有你在,我怎么会想她。”姜洋咽了口唾沫,艰难地说,“第一眼看到你的时候,确实让我想起了她。你和她的样子真的很像。可后来,和你在一起,我发现,你们一点也不像。你依赖我,信任我,心疼我,你比她坚强,比她懂得珍惜。”
“我不是替代品?”小薇又问。
姜洋取下眼镜,用餐巾纸擦拭镜片,红着双眼说:“你不是谁的替代品,而是谁也不能替代你。”

回到出租房,小薇收拾完凌乱的屋子,在炉子上炖了一锅排骨汤。
黄昏,窗外夕阳猩红。
姜洋说:“小薇,我给你念首诗吧。”
小薇笑笑,说:“我怕听我不懂。”
姜洋说:是我心里话,你能听懂——
有一天,当我死了,
想到你会流泪,
我已如此幸福。
真想告诉你,
你是我一生中一件最美好的事情;
当你死了,
当你回到落叶化成的泥土,
我将认出你,我的心将挨着你,
不声不响,无声无息,
你知道是我,我知道是你。

小薇静静听完,连声说:“不要不要不要,重要的话要说三遍。不要死啊死的,我们要好好地在一起。”
姜洋说:“我们都曾经和亲密的人失去过联系,尤其在这座城市。每一次,我心里就有种恐慌;感觉自己在荒原里行走,遍地枯木,万物凋零……”
“抱抱我。”小薇发抖。
“抱紧点。”小薇又说,“我和你一样,特别害怕那种——彼此突然失去联系,老死不再相见的感觉。”
“所以,我们不要分开。”姜洋用力抱紧小薇说,“永远不要,好么?”
小薇有些喘不上气地点头。

8.
那段日子,是小薇到东莞以来,最幸福的时光。
她和姜洋一起做饭,一起吃饭,一起看电视,一起睡觉。每晚临睡前,两人都要相互道一声:亲爱的,晚安。
姜洋问小薇:“天天这样,像不像演戏?”
小薇一笑,说:“我巴不得一辈子都这样。”

他们计划五一结婚,买不起房,就继续租房。心安处就是家。
转眼到了三月,姜洋所在的贸易公司派他去新马泰出差,时间是一周。
小薇有些舍不得姜洋走。
姜洋说,就六七天,一晃就过了。3月8号是你生日,放心,我肯定赶回来。
小薇说,好。坐在床边,把姜洋的换洗衣服折叠好,一件一件放进行李箱。

姜洋的行程安排紧密,3月1日从广州坐火车到北京,办完事,再从北京转乘飞机去新加坡,两天后,去往泰国和马来西亚。
小薇送姜洋到火车站,拉着姜洋的手,不肯松开。
“你好黏。”姜洋含笑说。
小薇扳正姜洋的脸,说:“看着我。”接着眨眼。
“什么意思?”姜洋问。
“小品里说——眼睛一睁一闭,一天就过去了。”小薇说,“我眨了七下,好像你已经回来了。”

姜洋每天都给小薇打一个电话。电话里,姜洋想多讲几句,小薇说,挂了吧,长途漫游挺贵的。
几天时间,匆匆而过。
回国前一天,姜洋在吉隆坡,给小薇打电话,激动地说:“明天就能见到了,我给你买了一份生日礼物,你肯定很喜欢。”
小薇说:“和你在一起就是最好的礼物。”
小薇很少失眠,这一晚兴奋难眠,辗转反侧,盘算着明天请半天假,提前下班去买菜,做好晚餐,等姜洋归来。

清晨,小薇出门去上班,看看手机显示屏的时间:2014年3月8日6点30分。这时候,姜洋应该已经到北京了。从北京转机飞回广州,再从广州坐巴士,下午就能到东莞。
到了厂里,小薇给姜洋打了一个电话,关机。
小薇想,姜洋应该已经在返回广州的飞机上了。
中午,又打了一个电话,还是不通。

办公室里,有人在聊新闻:说马来西亚飞往北京的一架航班,凌晨起飞后,与管制中心失去了联系。马航已经启动救援和联络机制寻找这架航班。
小薇的心抖了一下,又打姜洋的手机,仍然不通。
她一遍一遍地拨打,手抖得不成样子。
电话始终无声。

下午,她去姜洋公司,公司负责人查到姜洋所乘客机的航班号,打电话到首都机场问询。
那架失联的客机上载有227名乘客,包括两名婴儿,以及12名机组人员。
227名乘客里,有154名中国人,姜洋是其中之一。

9.
整夜,小薇呆坐在沙发上,眼望虚空处,如蜡像般僵直不动,心里默念姜洋的名字,一遍又一遍。
有好几次,她恍惚听见了敲门声。侧耳谛听,声音又消逝无踪了。
姜洋,你不能不回来;你说过,永远不和我分开,永远不会和我断了联系;姜洋,你不会忍心扔下我一个人,对吗?你不会消失,对吗?

有那么一刻,她睡着了。
梦里,姜洋向她走来,笑意吟吟,栩栩如生。她飞奔过去,扑进他怀里。他用全部的感情和力量拥抱她。小薇感到烫,姜洋的血液仿佛从胸腔奔涌出来,灼热的,沸腾的,黏稠的,缓缓注入她的身体。她感觉自己被点燃,宛如一束火炬般熊熊燃烧起来。
须臾,温度骤降,他松开她,脸上微笑清晰,脚下似踩滑轮,倒退滑远,像一段无声电影在倒放。
她想扑上去,可浑身瘫软,无法动弹。
姜洋的身影一点点微弱,一点点黯淡,渐渐幻化成漫漶影像,飘散于无形。

小薇呼吸急促,万分恐惧——她好怕从梦里醒来。她意识到,一旦醒来,就再也见不到姜洋。从此,天各一方;从此,她只能一个人,在这座城市孤单无助地生活下去;从此,再没有人,在她耳边轻语:亲爱的,晚安。
终究还是醒了。

在这个世界上,人与人之间最容易的事,仿佛就是失去联系。以为能彼此相依的人,会突然消失不见,甚至来不及拥抱和道别。所以,猝不及防梦到你,我连醒都不敢醒。

2014年3月9日,小薇和姜洋公司的人,飞往北京。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坐飞机。
此时,数百家国内外媒体,围聚在首都国际机场国际到达B口处。所有人都在焦急等待失联航班的最新消息。
机场大厅里,回荡着小提琴版的《假如爱有天意》。
巨大的信息显示屏上,显示失联航班的状态:延误。

航空管制员在机场台呼叫失联航班:管制雷达希望看见你,如果听到,请保持现有高度,直飞目的地——中国北京。放心,我们为你申请直飞,其他好心机组也会配合避让。现在北京地面温度摄氏5度,有些冷,下机穿厚点。请记得给亲友一个拥抱,他们很爱很爱你,真的很爱你。Goodday。
中午12点44分,显示屏上的失联航班状态,由“延误“变更为“取消”。
10分钟后,失联航班的信息从显示屏上消失。
彻底消失。

午后1点,小薇乘坐的飞机,降落在首都机场。
小薇跟随乘客,缓缓走出机舱。带着凛冽寒意的阳光,笼罩在她脸上。
自始至终,她没流一滴眼泪。喉咙里有种咸的液体在流动。

罗艺尘
May 10, 2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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