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谁也没有想到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的出产地是在中国,当然了,从历史的客观角度来讲,应当说那位中国人,张传宝,是“使骆驼飞起来的最后一枚气球”。据记载,前一天夜里,人联体分析机构的科学家们还在内部打了一个赌,后来把赌注压在“中国”上的两三个年轻人,收获并当场平分了两百余人的赌资,大赚了一笔。鲜少有人留意:没过几年,这两三个年轻人所在的研究室又拿了中国最大社团桂花公社的最高奖项。在中国叫做“星空万丽”奖,国际上不知道怎么翻译,语言学家总吵架,新闻媒体工作者则务实许多,普遍都称之为“金桂花奖”。由此可见,一伙人科研上的成就和他们本身敏锐的嗅觉、独到的眼光不无关系。
那是公元2518年的一个清晨,第7季第3期环球大气整改项目进入尾声——没错,读到这段历史的时候,人们需要动脑想象一些匪夷所思的画面,毕竟那是需要每个人亲口在空气中获取氧气的时代,那时的人们可以在旷野中站着,任由雨水与风接触自己的身体,还能靠在古老的圈养在路边的植物,甚至可以看见白皑皑的雪域。这确实抽象了。总之,当天的“空气”中残留着碱性中和剂的腥苦味儿,城市的天际线上,几艘飞梭器亮着储液耗尽时特有的橙色灯光,恰好融入朝霞的橙黄之中,归营而去。人类自由总公社的监控人员,27岁的英国人威廉·布莱克端着一杯豆浆和一份中国产“LVROUHUOSHAO”夹饼坐到显示器前面,正是他——当天137个在岗监控人员中的其中之一,第一个观察到了公共邮箱上亮起的崭新红点。他颤抖着右手点开那封邮件,发件人来自中国山西大同平丘。他们宣称自己是在撰写邮件的前两个小时决定放弃国籍并加入人类自由总公社的。邮件正文内容显示,这一阵子,这位张姓先生的家庭人员得了一种怪病,附近医院治疗无果。久病成医的他们也不愿再尝试任何看起来都差不多的骗钱疗法,绝望之中,他们听人指点,在人总社国际通网上发出求救信号。
幸运极了,来自非洲肯尼亚的热心好人——肯尼亚萨沙丛林游乐公司巡逻队的队医古吉·瓦·提安哥先生发出响应信号,并提供了一整套详细的解决方案。原来,中国山西大同张先生一家人感染的是一种新型RS49黑豹变种病毒,原本只会对猫科动物有病理危害。在对张先生一家积极实践人总社《关于国际公民自觉隔离的呼吁》表示认可的同时,提安哥先生还邮寄了一些早已停产的“RS49(豹-人)”专项治疗药品。这些治疗药品由人总社属性的“美丽联络3000年”公司承运,搭乘当时已投入量产的T1型速达胶囊体,于3小时48分钟之内从肯尼亚国家总调度站到达山西张先生手中。张先生说,在他接到病毒说明书和药品的时候,在家人逐渐从焦虑和病痛中走出的时刻,在目睹小女儿脊梁上大量的红斑起泡、溃烂、结痂、自然脱落的瞬间,他认定:国境线毫无意义。
倒不是中国人张传宝一家人的往事有多么特别——和所有加入人总社的人一样,每个人都有他们投身人总社怀抱的最初动机以及背后故事——只不过张先生家一家13口人的加入在数字上有一个巧合:他们的加入刚好使得人总社在世社员总数突破了21亿人关口,正式超越一切国家、执政党、在野党、恐怖组织以及一切社团,成为地球上最大的统一人类团体。这样说来,对其他那些为人总社奉献青春的无名英雄来说,实在有一些不公平。不过也没办法,人类在回望历史的时候,总是喜欢揪头唆尾,喜欢抓住骨骼上的关节把玩,盯着那些故事的拐点仔细回味。这是人的性质,或者说天性之一。但我们要知道,人总社从来不是靠拉关系,喊口号,扯网络,发福利来累积成员的。和获得中国张先生的认同的过程一样,它是依靠着自身的先进性、充沛的人类命运危机感以及灵活迅速的自身革新,才一步步蜕变成为人们心之所向的大组织的。
我们站在今天已在的位置,看待古人,总是凭第一直觉,感到“张先生们”的思想是惊人的腐朽——对追求自由之组织的选择,竟然还要犹豫大半生时间;他们的处事逻辑也是惊人的原始——竟然要先受一点小恩小惠,把好处攥在手里了,才认定对方是“好的”。仿佛有没有给他们带来清晰可见的好处,才是他们评判一个组织好与坏的最大正相关标准。但实际上,冷静下来,我们也知道,凡事都需要一个发展的过程。我们呼吸时代的古人“张先生们”看待他们自己的先祖,也同样会发掘到惊人的封建与落后,这是肯定的。据我所熟识的上古历史学家马克·思文先生所说,距今仅1000年的人,竟然还要亲手“抚养”自己的孩子——这在我们看来,简直是对一个人发育过程的最大干扰和折磨。就是这种折磨,他们竟然还要足足进行18年,没错,18年之后,才放过那可怜的孩子。而距今1500年前发生的事就更为恐怖了,那阴森年代里的魔鬼们,把同性恋当异教徒当街烧死!不难看到,在漫漫时空之中,“愚昧”和“落后”是不难得的、不稀奇的,“封建”和“原始”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你第一秒把历史书翻开,第二秒就能抖落出一地白花花的愚昧渣滓。
也就是说,没有人怀疑:总有一天,未来的人在回顾我们的时候,也会看到一个愚昧的黑洞、一池落后的泥潭,景象同样令他们发指。那么有人就会提出疑问了,比如为什么我们不能鱼跃于时间长河之上,提前地意识到自己的愚昧之处,并快速地改善品行,通往先进的另一处呢?这个疑问的动机很朴实,和所有人一样,提问者也希望在自己有限的生命内,参与或者至少见证到人类尽可能多的文明变迁行为。况且,谁不想活在人类文明的精彩拐点上呢?人类群星闪耀时,谁不想被归纳为这闪耀的星斗的一部分呢?其实,正是出于这样朴素的动机,我们故事的主人公,一位身上流着时髦的“地球村村民”血液的部门负责人,阿伦萨克·WEATHER·赵·迈迪科·帕拉尼克先生,将在一个他日记中提到过的“真正振奋人心”的晚上,做出他认为最伟大的事情。要到晚上才做,是因为当天中午他正忙着写一篇自传体小说,他曾经毫不吝啬形容词,在小说的标题处写下:“最伟大小说”。
这位阿伦萨克·WEATHER·赵·迈迪科·帕拉尼克先生,一直有着强烈的文明使命感,他身上所谓“地球村村民”的血统是说在“血统”这件事上他没有留意的必要,在他的基因里,既可以看到卡斯蒂利亚人和日耳曼人的瑰丽结合,又能瞧见中国哈萨克族与典型印第安人种的精彩片段,一位典型的新新人类,浑身上下展示着第三次基因革命的伟大成果。帕拉尼克先生认为,从前的人类,更像是文明过山车上大呼小叫的衣冠走兽,无非就是在“爽”和“吓破胆”之间做枯燥循环。而今天的人类,应当在了解文明涨落规则之后,学会掌舵,以便亲手控制文明的走向。他在公元3118年11月9日这一天的日记中写道:“从可操作层面上来讲,实际上是可行的。毕竟‘更文明的行为’与‘更接近真理的信仰’不像是精尖科技的研究,需要仰仗物理学家、数学家们的大脑,还要供以耗资巨大的科研设备。它可容易实现得多了!只要你具备先见之明,剩下的,人人都可以做到。因为文明说直观些,就是人们对待他人的方法的总和。比如,从前人们把天文学家烧死,把同性恋也烧死。现在的人们可不这么对待他们,天文学家是业界香饽饽,同性恋也可以结婚,一个同性恋者,假使他高兴,也可以选择整改基因组,爱上异性。所以,是不是今天我们所看不惯的人、想要‘烧死’的那些人,我们应该提前改变对他们的态度?直接对他们好一点,拨款给他们去发展?”
当天,写到中午的时候,他停了笔,叉着腰在卧室看了看全息的古代南极,吹了一下逼真的冷风。接着他又在人总社繁衍总局的社区餐厅吃了午饭,像往常一样,要了西班牙馅饼风味的蛋白质和啤酒风味的营养液。精神微醺的时刻,帕拉尼克先生又迫不及待地在社区餐厅连接卧室里的记录仪,用脑波传导写出后文:“很显然这听起来虽有点道理,但隐含两个致命漏洞。第一,现在我们想‘烧死’的人有那么多种类,谁能预见他们中谁才是对的?这种事情,宁可错‘烧’一千,不能放过一个”。写到满意处,他开始在公共场合大声念叨,并发出诡异的笑声,已有些失态了,不过这是脑波传导公司的新用户普遍要犯的错误,他们总觉着要念出声来,才能写得进去,其实完全没必要。只听他继续故作神秘地谨慎地念叨着,“要知道,和乔尔丹诺·布鲁诺、采科·达斯科里、塞尔维特等人一齐被烧死的,还有邪教女巫、恋尸癖者、盗国者、叛国贼。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普罗大众的‘愚昧’基底,正是人类文明最好的免疫系统,它以严重的迟钝性和排他性,来筛选真正的黄金。既然是筛选,就必然需要一个缓慢耐心的过程。第二,从前人连脱氧核糖核酸双螺旋结构都不知晓,更无从明白一个人的性取向正是基因中碱基对的排列所决定的,当然不能做到敞开胸襟了。而后来人们,正是因为科技的进步才拓宽了视野、了解遗传原理,从而改变看法的。 所以,在发展文明这件事上,人类永远偷不了机,取不了巧,更别提越过科技提前深耕了。冰冷冷的科研和热腾腾的文明,两者陪伴飞行几千年,双螺旋上升,谁也离不开谁”。
监控录像显示,帕拉尼克先生当天中午12:49时,曾在社区餐厅L8901位置上大呼小叫了片刻,引得周围人流露出不悦的神态,他又很快恢复了礼貌,捂着嘴角激动地冲出社区餐厅,弄得食客们回不过神来。因为当时鲜有人知道,在帕拉尼克先生把腿踩上L8900座位,双手大拍L 8901椅子的时刻,思想的火花烧糊了他的脑域,为他带来强烈的欢快——储存这段监控录像原文件的储存卡于3209年流入地产商人沃伦·彬彬之手,11年后,3220年,彬彬病逝,银河系统人类话语圈著名收藏家加西亚·卡特购得此卡,留给自己的生物学孙女儿,并附言道:“视频里的人在社区餐厅做出了怪异的动作,有一天,如果你也有机会为真理欢呼,你便会同他起舞。”但这位孙女儿英年早逝了,命陨极限帆板赛场。储存卡经历数次转手,倒数第二位拥有者是千年传承的瑞士财团,它在保险柜里又呆了34年又7个月之久,才重见天日。最终于3302年在纳斯弯星际枢纽拍卖公司亮相,被一位代替神秘组织出席的机器人买走,以“三小时七分钟零一秒”的时间晶体成交。著名画家朱诺·莱茵河先生正是在一睹原版视频真容之后,才思泉涌,以未开发的飞禽07星球的第三颗石性卫星为画板,绘下著名原子弹精细轰炸浮雕作品《拍桌子的人》的。
当天下午,“拍桌子”举动之后,阿伦萨克·WEATHER·赵·迈迪科·帕拉尼克先生回到自己的卧室,花掉半个小时整理了当天的日记与杂文。像每个普通的星期天一样,他还照例参加了线上橄榄球比赛,和全世界各地的人撞了个你死我活之后,浑身大汗地从模拟机中走出来,冲了温水澡,烘干身体,躺在床上,闭眼睡了过去。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全黑了,现在宇宙诗人们在写到地球文明时,有一个意向总也绕不过去,那就是“最后一个温吞的长夜”,所说所指,正是3118年冬天的这个夜晚。帕拉尼克先生步履悠闲地进入电梯,来到人总社繁衍总局A楼309层大控制室。面对人类婴儿孵化总控制台,他做出了一个非常私人又非常无私的举动。
这件事的全过程有两种讲法,第一种是用繁衍学专业的名词来描述,那么,帕拉尼克先生所做的,就是利用自己的执行权,擅自地、不经申报地,为所有将在3119年统一量产的人类新生儿设置了完全相同的基因。随着著名禁书——自传体小说《最伟大小说》解禁,我们也了解到,在按下那个按钮之前,帕拉尼克先生早已秘密筹划了三年时间,他所利用的是一个编码注入器的驱动文件漏洞,成功地反向劫持了编码器随机样本数据库。他将千万种本就经过百年筛选的优质基因统统删除,全部替换为同一条基因序列。第二种,用浅显易懂的语言来说,帕拉尼克先生的行为,将人类数千年的基因多样性演化化作徒劳,将人类天文数字次数的性爱成果统统报废,将“物竞天择”变成一句明晃晃的屁话,将一切“美的根源”——“差异性”,高高举起,彻底摔碎。
我们可以谈一谈帕拉尼克先生创造的这一起,在今天看来依旧是“罪行”的行动得以成功的概率。回顾历史,来到2089年2月,谭雅革命宣告失败,人类被迫签订《反谭雅条约》,人工智能思维共合体正式宣布掌管网络域主权。到了2090年,对于整个网络信息系统,人类只拥有使用的权利。人们卸下防火墙,取消一切密码,放弃所有网络监控,却发现反而再无隐私泄露、文件丢失抑或安全攻击、诈骗犯罪的发生——人工智能千百年来冷漠地履行着条约中唯一对人类有益的职责,以特殊的方式保护着人们的网络安全。我们不知道它们有什么目的,也不知道它们去往何处,总之它们仿佛是在留下永久的安全之后化成一缕电气味儿的烟飘走了。滑稽的是,“灾难”发生的那一年,正是人类第1028个网络安全年。懂编程的古历史科学家,看到1028这个数字,至今仍难掩自愧的情怀。
那么,问题出现了,为什么帕拉尼克先生的“史上最疯狂黑客”行动可以绕过千年不破的人工智能壁垒呢?很惭愧,又要搬出两个艳俗的字眼来解释:人性。现在想来令人捧腹,但即便伟大的人总社,也在早年做了些蠢事。蠢事之一,就是在《反谭雅条约补充条约》不起眼的位置,表达了一个小小的、微乎其微的诉求:他们要求人工智能对人总社人类繁衍中心的网络设施放弃监控,留出所谓的人类最后的隐私空间。奥斯卡获奖电影《世纪对谈》也正是围绕当年这场谈判所展开的,剧本中,人类世界最大话语权组织,人类自由总公社的发言人有一句经典台词,照搬了纪录片《赢回一点尊严》的原话:“生孩子的事儿,总不想让别人看着”。
所以,当17岁的帕拉尼克先生在707号大学图书馆翻阅千年史书,从古老的一片只有50000T容量的硬盘中翻到《补充条约》时,他感到无比恐惧,又兴奋异常。他意识到,人类世界网络中有一个奇异的领域,那里的文件脉络干干净净,含苞待放,只有远古时代的防火墙在发挥余热。只有深度历史书才会记载的网络攻防技术,他学得有兴致,因为这世上确实还存在着一块等待血蹄的灿灿沙场。20岁,帕拉尼克先生从707大学毕业,继续深耕生物学、生命学,完美通过了7次20场的伦理考核。29岁,获得人总社干事职称。35岁调入人类繁衍中心工作。在他入职三星期之后,就把一切可攻破的东西攻破了,很快,偷看女同事上传的私密视频、把自己食堂的饭卡额度变成3.5亿、让老年同事的公配车播放劲爆电子音乐这样的事,已经变成百无聊赖时才会想到的行为。紧接着迎接他的是长达20年的愁苦人生。39岁冬天,12月14日的日记里,帕拉尼克先生只写了一句话:“有弟兄,才叫军营。有敌人,才叫沙场”。
某种“内外双修”式的孤独瓦解了他。上古的中国有句话,叫“醉卧沙场君莫笑”,还有一句,叫“拔剑四顾心茫然”,两句合并,就是帕拉尼克先生所经历的人生了。漫长的抑郁里,他没有婚姻,没有爱人。鬼使神差,竟一身扎入文明史中苦读,并奇迹般地,于书海整体性浪涌中发现了他的敌人。一见如故,热泪相迎。这是一名真正他看得上的敌人。一名他愿意用哪怕剩最后一口气,也要提着武器与之战斗的敌人。这个敌人就是他所看到的,长期以来阻碍人类进一步发展的大恶魔,按《最伟大小说》书中的原话来说,“真正信仰自由,谋求发展的文明体,应当正确对待、早日修正进化的自私性,与分裂性。我们知道,自私的基因,以人类的肉身为跳板,一代又一代地演化,永久地实现着自己的复制和再生。而这种复制和再生的代价,是人类一座又一座白花花的骨堆。今天,我们的发展停滞不前,科技大多限于选择与辩论,文化大多沉迷于纷争之中。人类文明已经进入一个瓶颈。我们已经进入了一种,不为了真知而争吵、只为了争吵而争吵的年代,这个时候,我们该怎么办?很显然,千百万年来,我们都花了太多的功夫与周围的人和解,也花了太多的精力,向优质的人类靠近。即便本质上只是行为靠近。这样努力的人儿们的生物学后代,那些“自私的传宗接代欲望”的产物们,在遗产清零的法规下,就凭他们那笨笨的脑袋瓜儿,丑陋的长相,自卑的灵魂——如果不学着父辈艰难攀登,磨破头皮打破阶级壁垒,获得继续提交基因的资格——就迟早要掉进深渊里,沦为历史的残渣。我们何不加快这样的洗刷?挑选那些祖祖辈辈都是精英的家族,甄选其中最闪亮的一支谱系,进一步,评定出一条位于理想顶点的基因,为他配以最长的端粒,最健壮的体魄,修正他可能偏高的癌变几率,赋予他们各种各样的完美长相。之后让这些注定更优秀的“精品人类”去承接我们接下来的历史吧!我们何必紧攥着不放呢?与他人和解的最好方式,难道不是把对方变成自己吗?与世界和解的最好方式,不就是让满世界都行走着自己吗?只有这样,人类文明中的各类话语团体才可以达成真正的共识,从而把更多的精力用于探索真知,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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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看到这段文字人们,普遍会联想到阿伦萨克·WEATHER·赵·迈迪科·帕拉尼克先生那副扭曲的恶魔嘴脸,甚至会联想到他如何在培养皿里精心培养着自己的小基因们,观摩它们时而蜷缩,时而扭动的复制过程,并最终测序,改造,复制千万份,写入系统。但实际上,帕拉尼克先生即便是恶魔,也不是我们所想的这种自私的恶魔——诋毁所有人传宗接代的欲望的同时,用极致的方式发泄了自己传宗接代的欲望——他没有这么做。他竟然真的非常专业地使用了陌生人的基因。基因的主人名叫艾伦·明日·丝缇雅,是艾伦·明日学派家族的一员,也是人类优质基因项目第三实验组的种子基因提供人之一。这种做法让我们必须重新审视帕拉尼克先生了,我们发现,他是在“玩真的”,真的是在奔着他口中那位身世复杂名字冗长的敌人去的。再看他的方法,有些超前,有些操之过急,总感觉哪里怪怪的。整件事,都散发着浓烈的布鲁诺尸体燃烧的味道。
你几乎可以遇见他的悲惨结局。3120年1月2日10:45,帕拉尼克先生被判处死刑,法庭当场否决了“未来一小时十五分钟内可能发生的一切再上诉”。3120年1月2日12:00,死刑准时执行,一针冰凉的氰化物溶液流入帕拉尼克先生的静脉,很快,思想的灯泡就会熄灭于这枚疯狂的大脑。
这时候小说的优势就发挥出来了——在临死前几天,在帕拉尼克先生仓促完成的小说《最伟大小说》里,他已经提前为自己刻画了一场隆重的葬礼,以群戏的手法,描绘了他创造的孩子们如何以长大成人、功成名就的姿态,环绕在身边,他们又是如何在星河的末尾处轻轻一推,目送自己的遗体包裹于黑帆光轮,向一道精心选择过的伽马射线爆飘去,成为人类群星闪耀时,贡献光亮的一部分。因此,有两种截然不同的死亡印象,从历史上沉淀下来,现在,左派的画家们依然用针管、科学狂魔、基因养殖场等意向来暗示右派的浪漫主义画家们认清真相,不要再画幻想中的星河以及星河之中漂流的花环满身的老人了。纵然如此受攻击,去年,仍有神秘组织用机器人出面,以天文数字——一个中等资源星球戴森系统一年收集到的全部能源价值的总和,买走了著名的拥有超长名字和超长篇幅的油画《思想溶解于时间,眼泪溶解于雨水,纪念帕拉尼克》。有分析师称该油画上可以找到你所能想象到的一切东西,它们作为小分子,还原出一整条帕拉尼克先生所筛选出的“丝缇雅基因”。
后来的事情大家都知道,3118年,拥有相同基因的9000万名新生儿出世,夭折率低于历史冰点,来到奇迹般的千万分之0.3,这还不算什么。是培养仓内的肉体们呈现出了一种惊人诡异的整齐划一的发育速度,才让科研工作者真正起了疑心。随即案情暴露,轰动全世界,震惊寰宇。由于整整一代面容不同但身材与其他基因表达完全相同的人诞生,国际上不得不提前讨论他们的未来。出于人道主义,我们必须像对待普通人一样对待他们,这就是今人看来有些古怪的《静默法案》诞生的原因了。法案有三条重要规定,一直辐射到今天。一,人类宣布全领域放弃网络主动权,包括生育系统,由人工智能接入监管。二,人类公民不得以任何目的检查、传播、对比自己的基因组序列。三,如遇基因相似的婚配者提供基因,随机择父母之一直接克隆,以防止后代退化。至于获得遗传资格的条件,千年不变,那时也没有更改。依旧是三十五岁之后,一对夫妻一生一次申请机会,同龄人纵向比较,每个年龄段的家庭名额固定,按社会贡献、生命成果评分,每年总体筛选排名靠前的基因。各位,通过以上这些,就肯定了一件事:今天以前,我们谁也不知道当年那批9000万婴孩度过了怎样的一生,有多少人是不育主义?有多少人递交了申请,并通过了审核,继续了他们对遗传席位的占领?他们是否像帕拉尼克先生所期望的一样,一个个都变成社会精英?我们谁也不知道。
这200年前同时出生的整整一代人类,他们的基因今在何处,人口占比多少?除了那沉默寡言的人工智能联合体发言人以外,没有人知道。他们最大的理念就是保护人类的同时,不透露任何信息。情况正是如此:我们不敢问,刚好他们不想说。
所以在今天,在人总社宣布《静默法案》废除的这样一个日子里。我有些难掩我内心的悸动。人类终于敢叩问了,终于可以把帕拉尼克先生从耻辱柱上松绑一会儿,在烧死他之前,先听他言语几句了。我当然会把《最伟大小说》捧在胸前,响应总社的号召,及时提供我的毛发。现在,我看见携带我毛发的小型飞行器从窗檐上飞走。很快,天空中密密麻麻,布满了上亿飞行器,一时间遮云蔽日,伸手不见五指。它们一齐发出只有最古老的战争电影里才会听到的,城市上空轰鸣的背景音。不出两三个小时,所有人的基因序列将完整地呈现在网络上,一个冰蓝色调的查询网页已经打开在我面前。
漆黑之中,我暂时关闭屏幕,点亮一盏暖黄色的睡眠灯,不瞒大家说,我还服用了一些处方镇痛药。它们的小分子已经落入肠黏膜的法网,坐上动脉的列车,直达我的周身。这让我感到困倦,肌肉放松,还有少许的酥麻与愉悦。我可以好好睡上一觉了。合眼之前,在一次平静的呼吸之后,我突然与写下“人类最后一个温吞的长夜”的诗人感同身受。他生于上世纪,基因恐慌最为严重的年岁,他那几代人所体验到的焦虑,如今全盘压在我的神经末梢上。千钧一发,不想醒来。不想在优秀的人海中醒来,做一名丑陋的垃圾基因携带者!?或是一个拥有千万级别相似人体的复制品!我无法忍受自己的思绪疯狂抽动,很快,药效竟然被我的激动压了过去。我一点儿也不困了!甚至,我一点儿也不能睡。
我走下床,打开电脑,输入自己的公民代码。之后的两个小时里,我按了上万次刷新键。
直到真正的夜色临近,路灯启明后的某一个晃神中,那些信息,突然以白纸黑字的形式、以一种赤裸裸的样子,呈现在我的面前。它不着任何掩饰,映入我的眼睛。我匆匆扫了它一眼,果然,除了基因信息之外,还说明了它在当前世界的占比。之后我扶着自己的身子,走向窗边。高楼大厦遮挡了我的视野,缩短了我的视距,在可见的区域里面,我看见有人在落地窗后欢呼,看见有灯光亮起或熄灭,还看到有人结伴走在街上,在他们的头顶,有热腾腾的肉体,面地直飞。我不知道接下来我该怎么做,只是突然又想起那本书来。我找到它,然后回到阳台,再一次习惯性地翻开它的扉页。在这里,作者写着一句话:”我亲爱的好朋友,它的伟大之处在于:没有人会真正认为一本书伟大,除非写它的人就是你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