滨海区被外地人占满了,长假,客房是很难订到的。张志青乘电梯,通向长亭酒店最后一间客房。他坐在行李上跟妻子通电话,喊叫了几句,停一会儿,就挂了。结婚十来年,真理紧握手中——让女人说最后一句,永远不会错。
淋浴后,领带卸了,换上宝蓝色领结。“你就算用脸走路,也没这么慢吧!”他将快递员咒骂一顿。三明治、猪手、威士忌酒心蛋糕,好吃。洗手、抹发蜡、剔牙、往浴缸里吐痰,他没有闲心泡浴缸。之后走出酒店的大厅,直面长亭大街。
“牛逼,够土。”半分钟后,张志青念叨着离开蓝月亮酒吧。
对一条四十六岁的生命来说,差旅时光比童年珍贵些。距返程回家还有一昼夜,他需要短裙,乳沟,和假睫毛。不需要影视原声,台球,和陈年酒。
长亭大街上的酒吧和西番路上的不一样,西番才是年轻人的地盘,老板年轻,韩语RAP年轻。鸡尾酒蹂躏信用卡,低音炮轰炸肾上腺。短裙、乳沟、假睫毛,都年轻。长亭大街曾经也是年轻人的地盘,不过现在,那群滑旱冰、跳迪斯科的人老了。弄得酒吧也颓靡,一副随时倒闭的鬼模样。
他们闷头喝着烈酒。
盯着一张海明威画像,手上烟不断的,能看半钟头。秃顶的酒保倒酒,找了钱,就看报纸。三十八岁,四十岁,四十八岁的他们,月薪比恒星稳定,胸脯却坍塌了。人生观日渐凝固,经不起抖动。舞池里空无一人。
张志青在蓝月亮门外伸手拦下出租车,问司机:“师傅,这附近哪儿有好一点儿的,场子?”
“保健啊?”司机露出默契的窃喜,“来!上车吧,你可算是找对——”
“不是——就是酒吧!”他把他打断。
对方立马不耐烦了,扳过方向盘,给一脚油门。
“西番路”仨字从侧窗漏出来,冷淡极了。
这时候是黄昏,六点一刻钟,顺着长亭大街阑珊的树影,一个年轻女人朝张志青跑了过来。她一出现,他就紧张起来。某一颗瘙痒的四十六岁的心,被一阵甘露浇灌着冷静了七分。
这个女人身形纤长,粗略估计,有一米七五。她步伐仓促,脚踝上的筋络因奔跑而跳跃。
像三角钢琴内部抖动的击弦排锥。
就是她,像化脱成人的幼嫩榕树,仿佛蓝月亮酒吧是她的氧气天堂,晚一点进来就要灭亡。一身红色连衣短裙之下,是黑亮的、尖锐的高跟鞋,似乎可以刺穿一切哀伤。
张志青怔在那儿感叹。上一次,他发出这样的感叹,还是在姑母家的阳台,在一朵初初盛开的海棠面前。她越来越近,直到他胸口前停下,竟然主动搭讪。她说要和张志青去蓝月亮酒吧里面说话。
“进去说话。”
张志青回头扫视一圈,发现背后空无一人。
“看什么?进去说话吧!”
天降的大礼让人理智崩散,张志青后悔今晨没有刮去胡茬。后悔买了劣质的发蜡。最为后悔的是:行李中没带多余的内裤,身上这一条穿了三天,估计有污渍和骚味了。
“……这个,这位小姐……”
他伸下手去,女人和他握手,又迅速抽离了。
“呃……这酒吧我已经进去看过了,里面毫无氛围,全是中年人,假发套的老女人,科幻电影的原声音乐……”
“中年人?意思你是四十六岁的幼年人?”
“你怎么知道我多大?你等一会……”
“刻不容缓。”
红裙子伸手拉开玻璃木门,掀开胶皮帘子,消失其后。
张志青掏出手机,按灭了屏幕充当镜面。他舔舔食指,紧接着,抹平了鼻头上那一点皮渣。黑屏之上,五官迎着时间的刃流,已不再挺拔了。
跟进去,坐下来,两杯气泡酒被服务生慢悠悠地端来。红裙子皱起眉毛,将自己那杯一饮而尽。直接用手腕抹嘴,之后闭着眼睛轻微地打嗝。
之后就安静下来,不知道在等什么,在酝酿什么。
她的手指,开始按顺序在桌面上起伏。像恒河的波浪。
艺术品似的花哨的指甲,击出“嗒嗒嗒”的脆响。这力道缓缓增加着,慢慢地,向马蹄的声音靠拢。是一匹母马驹儿,奔跑在撒哈拉边缘的戈壁上。跑累了,停下来喝水,她的手收回去,拖着下颌望他。那对眼睛里的光亮,就是戈壁滩涂上两堆璀璨的碎珠子。
她终于再次开口了。在张志青四十六岁这一年,一个陌生的女子,拎着钳子、改锥,试图在他世界观的根基上做文章。
“这个世界,是不真实的,张志青。”
1
张志青向后靠过去,交叉手肘,立马就笑了。
“什么东西?你还知道我的名字?”
“张志青,你目前所处的这个世界,不是真实的存在。我来救援你——”
“——我先把我的说完,你再问你的问题。反正你在外地出差,应该有大把空余时间,足够我们交流了。”
他拧着眉毛低下头去,个人信息的泄露,让人恼羞。
“在你二十一岁那一年,因犯下抢劫罪,被判处22年有期徒刑。我的教授,是谭亚星云所属的科技机构EVER的一员,他的神经模拟系统研发完毕,基于量子计算机。当时只缺少生物样本。于是就与官方勾结,大肆贿赂。秘密地,从卡斯蒂亚监狱里提取罪犯,殴打,麻醉,放在恒温箱中,在肠胃处插导管,投入药物与营养液,切开头骨,插入电极,保证存活与休克的状态——”
“——至今为止,你本该刑满释放三年零七个月,可教授们仍然没有将你这个样本关闭的意思。你的家人,曾经寻找过你,也举报过监狱。两年前,他们得到的答案是你‘病死狱中’。你的母亲自杀了,父亲健在,是一名矿工。你还有两个亲妹妹,一个是空间运维官,另一个在零售店工作。”
张志青抬头,望向面前神情焦急、脸颊炙热的女人。
“你说什么呢?你有病吧?你怎么知道我在出差?你他妈,脑子有问题!”张志青想起自己的二十一岁,修双学位,当学生会干部,还是保研预科班成员。
“我来这里,很不容易。我为此付出了巨大的代价。所以现在,我请你冷静。”
“我冷静?OK”,张志青站起来,“这他妈可是我生命中最冷静的一刻了”,他朝桌子上啐下一口唾沫,用眼光凌迟她的视线。“你是不是跟踪我?再让我看见你,我就报警。”
之后大步朝蓝月亮酒吧大门走去。走至门前,音乐忽然切歌,由《星际穿越》里的《原野追逐》变作《闻香识女人》里的《一步之遥》,曲风差异剧烈,显得滑稽。
张志青被这音乐跨度惊呆了,舔一圈唇子,摇头苦笑。被自己的愤怒和紧张给逗乐了。
窗外光影和煦,厦门的海风让人上瘾。这是多么美丽的午后。陪这神叨叨的Bitch玩一会儿,也未尝不可!
他再次坐在红裙子面前的时候,伸手掏兜儿,翻出一根烟。心里尴尬,火焰与手,都颤抖。他点上,猛吸一口。污浊烟气喷向她细嫩的面庞。
“有屁放干净吧。”
2
红裙子有怒,但忍着,掏出餐纸,擦去刚才那一口痰。
她顺手举起一只杯子。
“张志青,你能看到这个杯子,是因为你拥有双眼。视觉锥细胞把视觉信号传递给大脑相应的感应区,大脑在你的意识中构建出相应的图像体验,然后——”
“你他妈的,我真是服了。”张志青脏话连篇,学着红裙子的模样,也把自己的酒一饮而尽。只不过,她的是苏打气泡酒,而自己这一杯是威士忌,这呛得他剧烈咳嗽。“你在开玩笑吧?向我普及生物知识?”
“在目前的虚拟世界,你是生物科技方面的专家,也是终身教授。我无意挑衅,只想从头说起——生成视觉的感官体验,还有另一种方式:就是由量子计算机控制,模拟出人类的视觉信号——
“——这些生物电信号,越过眼球,通过超微电极,直接刺激大脑里对应的区域。你同样可以看见这杯子、看见我、看见世上的一切。”
她白嫩得不像话的手指捏着高脚杯,反复摇晃。
“张志青,以人类的大脑智慧,你有没有办法分辨这杯子的形象究竟是来自视锥细胞,还是来自量子机?”
“哇——哦!”张志青学着红裙子的声音,夸张地应付着。
“嗯。你的反应还不错。上一个接受营救的人,她的第一反应是‘Fu——ck’。”
张志青的脸毫无征兆地冷却下去,他点燃火机,炙烤着眼前的高脚杯。玻璃渐渐蒙上一层黑渍,他伸手去碰,烫得收回来。
“你的意思是,这个杯子,是他妈的一个3D全息影像电信号?”
“你们家的电信号,还能被烧焦?”他说着,把杯子举在高处,又松开双指。玻璃碎裂一地。酒保投来目光时,张志青将一张百元钞票放在桌角。
“你们牛逼哄哄的真实世界发来的牛逼哄哄电信号还能被摔碎?嗯?”
红裙子数次点头,她不假思索,“按压火机时的指尖触觉,你无法确定它来自皮肤,还是来自量子机的模拟。感受温度,拿捏杯子,火焰燎痕,碎玻璃碴子。”
“你的一切感官,本质上,都是大脑内奔流不息的生物电信号,它们不需要真实发生,它们都可以被模拟。当你做出一些操作时,量子计算机也会做相应的计算,让你体会到你应该体会到的那一切。”
张志青咬起下嘴唇,抖着腿,眼神呆滞。
他一时无言,感觉脊背上升起一轮冰蓝色的太阳,凉飕飕的。
红裙子开始念叨起一连串的词汇,“听觉,触觉,视觉,味觉。痛,痒。冷,热。悲伤,快乐。”
“你的时代里,大型网络游戏已经被研发出来,你玩过吗。受你鼠标操控的小人物,他们永远不会扭头望向屏幕外的你,只会永远迷失,分不清真实与虚拟的界限。”
“EVER的量子机,就好像一款设计严谨,数据量惊人的游戏。”
张志青听不下去,起身走向蓝月亮酒吧的落地窗,伸手摸去,那是夏日亲自炙烤出的玻璃,温热,坚固,透明,带着硅酸盐的光辉。
红裙子也走过来,她愈靠近,他愈生气。
“那么,按照你的说法,我他妈的就是一颗被泡在营养液里,插着无数根电线的大脑?”
红裙子转头望向他,眼神里映现着酒吧招牌上的霓虹,其中的悲悯与喜悦,互相纠缠。
“你的理解很深刻了。不过,如果你只是一颗人脑样品,我何必救援你?你是真实存在的人。亲人还以为你死了,你父亲久久不肯相信,每一年,他都在向星际法院上诉。虽然你曾经犯罪入狱,但服刑期已满,你应该拥有自由。彻底的自由!”
“当然了,即使你服刑期未满!也不该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被殴打,被麻醉,被剥夺意识,注入虚假的信号!”
她捏紧了拳头,显得愤慨。浓咖啡色的头发染着太阳的余晖,这一幕让张志青想起光、热、宇宙、彗星与太阳风。
他脑子里嗡嗡作响,双手捂着太阳穴不知是痛还是麻。在这一时刻,《一步之遥》播放完毕,音响里又开始《星际穿越》了。“你们这破酒吧一共就两首歌?”他咒骂着,引得无数鄙夷眼光。他走回座位,将新倒满的威士忌再次喝光,浑身的细胞都在尖叫。
他伸手,张牙舞爪,试图把眼前的空气掰开,看看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模样。可这空气绵软无垠,从何处下手成了天大的难题。
扶着椅子站了一会儿,张志青回归窗前。红裙子正充满怜惜地看着他。
“那你他妈直接去那个什么东西?那是什么来着?恒温箱?”
“你直接去恒温箱把我脑子上的电线拔了啊!我不是就回归真实世界了吗?你在这跟我废话连篇,难道我面前的你不是虚拟的?我自己就是个虚拟的?哪有这垃圾道理?”他伸着胳膊,指向远处,“那你说!那个酒保!他是不是虚拟的?”
“不可以直接拔除。你这个想法,是在侮辱我们的营救行动。”
“在意识没有回收之前,拔去你的电极,真实的你将终身瘫痪,比植物人还要可悲。植物人,至少有主观意识。而你,将变成一具靠营养液存在的活尸体。”
红裙子在张志青面前踱步,她显得紧张,仿佛时间的金线环绕在脖颈上,渐渐收紧着。这让她提高了说话的语速。
3
“是的,我也是虚拟的!哈勃望远镜传回地球的信号,是伪造的。你们所研制的一切探测器,观测到的宇宙信号,都是事先准备好的。就连引力与光速,都是程序后台的设定。那个酒保,当然也是虚拟的。”
“目前,在EVER组织内部,正在掀起一场人道主义的革命,我是人革党的一员。我负责前线任务,一些医师与编程人员也加入进来,他们切开我的头骨,插入电极。为我制作人物模型。为了避免引起你的反感,他们特意把我的脸型与身材,制作成你们时代里一名叫做“林青霞”的女演员的样子。而作为教授的研究生,我有指纹权限,进入量子机的运算域。”
“三亿?真实世界的罪犯有他妈的三亿?”张志青念叨着,手上打开手机,在搜索栏输入“林青霞”三个字,点入图片栏目。在海量的图像里,随意点开一张,向右滑动着。抬头与面前的红裙子做对比。愈看愈难受,他向后退了数步。神智昏聩,汗流浃背。“是三亿,还是三十一?”
“是三亿。三亿两千万个实验样本,专用星球作为实验场所,上面的人,全部是刑事犯、政治犯以及大量的残疾人。在真实世界里,人类文明早已蔓延扩散,覆盖宇宙空间的面积已无法估量,人口早已无法统计。”
“地球上有七十亿人。三亿多人,怎么模拟了七十亿人?”他显得疲惫。
“人脑是效率极其低下的生物运算器,它进化过度,拥有强大的潜意识,但一个常人一生中对人脑的开发只有1%都不到。理论上讲,一枚人脑,可以同时模拟九十余人的人格与意识,并保证智力相当。EVER组织限定的额度是1:30。这是出于对实验稳定性的考量。”
“某种意义上来说,在真实世界,被麻醉的每个个体,目前都处于人格分裂的状态下。”
“实验,实验,实验。你们这个实验到底是干什么的?”
“EVER是社会学组织,主持实验的,当然都是社会学人士。这个实验的目的,是模拟人类的命运。”
“它依靠量子机,与纯天然人脑共同运作。前者提供动态感官,后者提供自我意识。模拟人,模拟世界,模拟社会,探寻最好的社会发展模式。纯社会主义模式,纯资本主义模式,纯帝国主义模式,它们已被平行测定了几千万次,早已宣告完结,三种模式的结果,文明灭绝率均高达89%。目前你所在的这个样本,是社会主义、资本主义、帝国主义共同存在的,互相演变,互相制约的模式,实验结果未知,就目前数据来看,在地球这个极小的环境下,它的文明存活率已达到50%以上,接近55%。可喜可贺,但手段残忍。”
“我从不否定它崇高的目的,我加入人革党,只因为憎恨它滥用罪犯身体的卑劣手段。”
“张志青,你所在的,所谓地球,是编号RTC2378654,是第20190207次实验。”
张志青眼前,站立着的这位红裙女人,与年轻时的林青霞如出一辙。他伸手揉捏她的脸颊,红裙子下意识地表现出恶心,却没有反抗的意思。只盯着眼手腕上的石英表,仿佛在忍受着虚拟信号的性侵犯。
下一刻,她忽然拉起张志青的手,向蓝月亮酒吧深处逃开。张志青在她的身后奔跑,闻到一股香气,似是鲜奶与橘皮混合的迷幻味道。他瞌睡极了,可能是喝醉了,总之,他从未如此迫切地想睡觉,想做梦,想加速度过这嗑了迷幻药般可怕的一天。“你跑什么啊!?”
红裙子在卫生间前面的油画前停下来,背靠着莫奈巨幅的《莲花》,伸手指向刚才的落地窗。
只见,一辆皮卡小货车,车轮碾上人行道,数次摇晃后,撞碎蓝月亮酒吧的落地窗玻璃,压碎他们曾坐过的桌椅,被一堵墙逼停。《原野追逐》正播放至高潮,客人们尖叫着逃离,酒杯碎裂,地灯弯折,画板落地。发动机冒出浓烈的黑烟,驾驶座上的酒鬼流出两行鼻血,昏倒在座椅上。
这是蓝月亮酒吧二十来年里最年轻的一刻。
“别害怕。每个社会模型里,都设定有交通意外事件的发生率,在后台运算的模拟下,这辆车与蓝月亮酒吧发生冲突的概率,是恐怖的79%。”
“人革党的同事中,不乏最最杰出的程序工程师,他们的预算果然没有失误。”
4
张志青知道,他面前站立的,是一位红裙先知。如同耶稣向世人展现神迹一般,他甚至出现朝拜与下跪的冲动。走向墙边,身体顺着壁纸滑下去,瘫坐在那里。
“真实世界里,我有孩子吗?”
“你……你怎么知道?”
他开始抽泣。想起自己至今不育的命运。
“我做梦的时候,时常梦见一个婴儿出生的画面……医院很简陋,接产人戴着口罩,但看得出来,她也开心。它浑身是血。我冲过去抱它,可脚上走不动,就像铅挂在腿上。一步之遥,我与它只有一步之遥……我哭,没人听见,我叫,没人听得见。我只能站在那里。”
《原野追逐》播放完毕,《一步之遥》紧接着响起。先是小提琴,轻快地拉奏。后来,引入钢琴的重音,口风琴合奏,勾起无限的悲哀与悱恻。
“是的,梦境是量子计算机不可控的领域。梦的冲动,梦的过程,无法被限制,更别提封锁。恐怕这也是你与真实世界连接的唯一方法。你二十岁时结婚,曾有过一个女儿。不过,二十一岁你入狱时,你的爱人失踪了。留下的女儿,由你父母收养。她曾是你母亲的唯一念想,不过她先天有血液病,最终夭折了。这是你母亲自杀的直接原因。”
坐在地上的张志青头发散乱,胡茬密布,眼泪接近枯竭。他哭累了,眼睛红肿。手机忽然响起,是妻子的短信,“你是不是狗改不了吃屎?我让你把臭袜子扔在洗衣机里,你塞在床缝里是什么意思?怪不得整天房间里一股怪味,多大人了,恶心不?邋遢!”
他迅速地按着屏幕,生气极了,仿佛要一口吃掉那手机,“滚!房子老子买的,床也是老子买的,老子爱塞在哪儿,就塞在哪儿!你每天挑我毛病!去死吧!死狗娘们!”
发这条短信,好像用去了毕生的力气。发送成功的消息传来,他的坐姿更加瘫软了,好像一生的委屈都从身体里抽离。干枯龟裂的嘴皮里,幽幽地冒出一句,
“请带我回去……”
酒吧里一阵死寂,人群汇聚在门口,向内观望。迎接他们的,是这样一幅场景:酒吧外部,一地狼狈。酒吧深处,一位身着红裙,年轻漂亮的女人,蹲下身去,缓缓拍打着一个男人的脊梁。他浑身邋遢,沾满灰尘,醉酒,脖颈泛红。仿佛受到了方才车祸的严重惊吓。
5
“等一下!”未等红裙子说话,张志青用力爬起来,踉跄地抓住她的红裙子,站起来,仿佛抓住了真理的水草,极不情愿地觅见了一线生机。“你刚才说!你刚才说什么来着?你们这个是模拟人类终极命运的实验,纯社会主义下,灭绝率89%,那另外11%呢?没有灭绝,永久发展下去?那什么时候是个头?正无穷?实验结束,就意味着文明灭绝。那哪来的11%!?”
“你很聪明”,红裙子淡笑片刻,又回归严肃。
“量子计算机几乎可以模拟人类世界的一切,但是,它有终极的枷锁。它没有办法模拟它自己。”
“在试图模拟自己的时候,它的内部将陷入无限循环,运算量呈指数增长,以至于全面损毁、崩溃。这是EVER的科研瓶颈。所以,在地球文明成功发明出量子计算机以前,实验都可以照常进行。一旦你们关于量子运算的理论成熟,在第一台量子计算机投入生产的前1秒,实验将被迫终止。你们的世界将被认定为文明存活样本。归拢于11%的一部分。你明白我说的吗?”
“也就是说,在这个世界,只有当人类发明出量子计算机,才能发现这个世界是虚假的?才能发现我们都是插满电极的活人?”
“没错,不过,你们无法真正制造出它的,制造它,等于制造世界末日。届时,这个世界终结,新的世界诞生,你们的意识与智慧将被回收,以便循环利用,变成旧世界的新生儿,或是新世界的拿破仑。如果没有人革党的建立,你们将永远迷失在这虚拟的,永恒的疆域……直至本体衰老,被丢弃,被火化。”
“而且,真实世界与虚拟世界的时间比值是1:73049820,平均每十五分钟,他们就能结束一次实验,得到一组数据。而你们的思维,则经历了无数次一生一世、生老病死。”
“这也是你经常觉得某件事曾经发生过的原因。它很可能是前世的记忆。量子机运算的误差,会导致一系列疑惑。比如你有没有觉得某件物品明明放在那里,第二天却找不见了?”
张志青彻底放弃了挣扎。这次挣扎只让他觉得陷得更深,脚下的大地在陷裂,真理的高塔破损爆碎,一同卷进深邃无底的旋窝。一种永久迷失的痛觉撕裂着他的心扉。他的说话,变成了气息微弱的喃喃自语。
“带我出去吧,现在请带我出去吧。”
6
她捧起他潮湿的脸颊,如同两个虚拟信号互相碰撞。他盯着她的眼睛看,没有美瞳片的阻隔,那眸子里有春水满满。
她又何尝不能体会到,放弃当前的人生的苦痛。
“你必须做出一些极端事件,影响到这个虚拟社会的发展,破坏EVER实验的进程。你将被识别为意外分子,被认定为垃圾模型。那个时候,才有可能被系统清除出这个体系。你的意识将暂时回归真实的脑海,在那里,有人革党的专人等候你。一旦意识恢复,将被立即解救。他们都是最专业的医生,即使你已经被人工饲养了十五年,也休克了十五年。但他们有能力让你苏醒过来。这一点请你放心。”
张志青在原地踌躇了一会儿,突然拉住红裙子的手,拦下一辆的士。
十分钟后,车在张志青之前开会的研究所前停下来。
作为特聘专家,他以最高级别的身份,进入国家级实验室。将试验台掀翻,无数培养皿碎裂一地。“去你妈的!我早就受够了这些瓶瓶罐罐!”
全部都是新型杂交水稻,几近研发成功。它的研发,本将大力改善国家粮食生产效率,解放成千上万的劳动力,促进经济的发展与跨越。如今,在一地污水中,27株价值不可估量的初代幼苗毁于一旦。三百人团队历时五年的研究成果化为尘霾。
在出租车上,红裙子已向他确认过。这个事件的发生,危险系数是8.7,足以超过设定阈值,使张志青的意识被系统删除,送回本体。
他拉开实验室的窗户,红裙子正在楼下望着他。她的微笑温柔如水,像来自宇宙深处的慰问。
一切终将结束。张志青也许诺,重获自由后,立即加入人革党,为摧毁这卑鄙实验,奉献剩余的全部经验与力量。
威士忌仍然叫嚣在脑海。索性又走进研究所仓库,煤油与火柴亲吻,烧毁了一切数据。他砸电脑硬盘,将生物科研系统里所有的数据库格式化。他发狂地奔跑,大笑,像一个追风筝的孩子。
完成这一切后,冲向大街,站在人群中,张开双臂。抬头仰望。
等候着苍穹的崩塌、大地的陷裂。
下一秒,他就要从梦中醒来。
果然,自从坐在警车后座上开始,张志青觉得自己头皮发麻。窗外的风景愈发模糊,树影被拆解成绿色的线段,太阳在分解,变成灿烂的金色沙砾,从天上坠落。白云变作泡沫,哗啦啦地流窜下来,与大海串接一通。伸开手去,自己的手掌也腐烂着,刚才打翻器皿时留下的伤口里,喷出像素似的红线条。
活在梦中的可怜警察告诉张志青:一个小时前的火灾,烧死了两名清洁工,三名研究生。目前至少有二十人受伤。死刑是最轻的刑法。
他无声地笑起来,闭上眼睛。以自己为中心,一颗黑洞悄然生成。拉碎了周遭的一切。空气四散逃离,警帽扭曲变形,警徽分崩碎裂,车窗弯折破损。意识正在收拢、世界终将闭合。
忽然,手机在裤兜里震起来。
是两条紧挨着的短信。
7
脱下红裙的那一天,杜莼开心极了。
她回到蓝月亮酒吧,卸妆,扑了润肤水,换上T恤与牛仔裤,清清爽爽,如若当年的少女。她与皮卡车里走下来的男朋友深情相拥,心疼地问他有没有受伤。又把一摞厚厚的纸币塞给BLUEMOON酒吧的法国老板,拥抱,行贴面礼。最后,喝了半杯清水,在吧台上按起手机来。
“张志青,还记得你十一年前,因为控制着论文答辩,而把你的猪蹄伸进一位女学生的内衣中吗?把沾了乙醚的毛巾捂住她的鼻子吗?记起来了吗?你曾说她长得很挺像林青霞,她有一些可爱,也很善良,她只想安稳地毕业。最最重要的是,当年她是个处女呢。”
“现在她是个科幻作家。你要不要把她的科幻故事,讲给警察听一遍呢?他们会不会相信你呢?那就要看你讲故事的水平啦。”
警车上,两条消息阅读完毕,立即被对方撤回。了无痕迹。
年轻警官转过头来,说,“来,你把手机给我拿过来。”
“你眼睛瞪那么大干什么?我让你给我拿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