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赛有半个月没见到贝儿。她一向活跃的社交主页也停更了,有些怪异。平日里他们即使不见面,何赛也能从各种社交网页了解她的日常。贝儿喜欢把生活细节分享在网上。他有些担心,特意来她公司接她下班。“没事”,她说,“快放假了,忙着推暑期课程。”贝儿在一家教育机构做课程顾问。她个头小小的,喜欢潮流的鞋子和饰品,常把一些时尚元素叠加在身上。
他走在她旁边,穿过长廊,木板桥两侧是人工湖。她的鞋跟敲在木板上,湖面震出一圈圈水纹,二人的倒影变得褶皱。“新区都建得很漂亮”,“是啊。”一段沉默。何赛总无措于贝儿不会欣赏他展示出的一切,十几年一向如此。对她而言,这个世界均衡得可怕,什么都是差不多的:人和人差不多,努力和不努力差不多,工作和工作差不多,何赛觉得在贝儿心里他和别人也差不多。她的懒散不上进有一种软绵的吸引力。这种感觉很难说出口,“我喜欢你的弱质纤纤”或者“我喜欢你的散漫”。大概身边的人都过于要强,他才会被贝儿散发出的这种羸弱所吸引。
“你最近忙什么?”贝儿问。
“导师拿到一个项目,我和师姐帮忙整理文献,昨天才搞定。”
过斑马线时,何赛将小臂放在她腰的位置,很近却没碰到。他们决定去码头走走。整个新区依傍海港建设,几处废弃的码头被开发成外滩公园,那儿不再有真正的轮渡,仅几艘观光船泊在水面。天色尚早,环形小路格外宁静。她跳上路边的水泥台阶,摇摇晃晃,将手放在何赛小臂上保持平衡。只有在何赛面前,她才如此放松,她不时会将一些奇怪的情绪放大展示给他,他能感受到。她腕上各种样式的镯子互相碰撞,手一动就铃叮作响。
“我想考研究生。”
何赛很意外。“怎么突然想读书了?”
贝儿不答。何赛觉得贝儿的魅力不在于学历的肯定,她似乎也对学习不很上心。她喜欢画油画,特别会摆布生活,家人朋友都觉得只要她舒服地活着就行了。何赛排队买咖啡时,贝儿在不远处拍一丛绿萝,它被经营成一道绿色的瀑布从隔架高处铺下来。何赛看着运作中的咖啡机大脑突然一顿,“你是不能喝咖啡的对吧?咖啡因……”贝儿的手停了一下,没有立刻回应他,继续找角度拍那丛植物。何赛觉得唐突,他真希望自己刚才的声音被咖啡机嗡嗡的声响淹没。“没什么,我一直,我本来就不喜欢喝咖啡,你给自己买一杯就好了。”何赛反思自己刚才的话,可能也没有冒犯到贝儿。他早前在网上查过贝儿的病况,浓茶、烈酒、咖啡这些东西是她绝对禁止饮用的。可他仍有些懊悔,就不该在那时去买咖啡。贝儿的情绪倒是丝毫未受影响,有说有笑,坐上公交后将一只耳机递给他,耳机里是香港一个乐队的歌,他不通粤语,只零零散散听懂几句。
何赛和父母第三次搬家时,住进一座两层小楼,屋顶是凸出去的圆形,像座古窑。室外的旋转水泥楼梯上去,并排住着六户人家。贝儿家就是其中一户。何赛第一次见到贝儿,正是她确信自己看到猫头鹰的那一天。她一声尖叫后,六间房子都有人探出脑袋。她说自己屏着呼吸和猫头鹰互相看了好久。猫头鹰扇动翅膀准备飞走时,那瞬间她觉得它要将自己的眼珠叼了去。贝儿之前没见过真的猫头鹰,只从儿童画报的插画上看到过,插画里的猫头鹰倒挂在树上,脑袋旋转了180度。贝儿被那张诡异的卡通画吸引,用指甲盖将那幅插画抠下来,后来不知夹在哪里找不见了。
“就在楼梯拐弯的那个亭子里,一只小猫头鹰飞到我的铁凳子上”。贝儿举着手里的铁凳子不断地给大人们演示。
尖叫声在何赛搬来这的晚间传来,母亲让他呆在屋里不要出门。父亲进屋说隔壁女孩好像被什么鸟吓到了,母亲才不再阻拦。何赛探出身,看到楼梯口站着一个女孩,她端着凳子,正努力说服大人们相信刚才发生的事情。她把那只小猫头鹰的外貌描述了一遍又一遍。无意间她的目光掠过何赛,她好像看到了希望:小孩子总会理解她的。贝儿穿过大人们走到何赛面前,何赛看到她的脸上还有几颗滑稽的泪珠。
二层小楼是何赛父母单位的住房,大人们都是同事,年龄相仿的孩子只有何赛和贝儿。他们理所当然成了好朋友。至于贝儿是不是真的在那里看到了猫头鹰,何赛到现在也不能确定。那座小楼外确实有一小片柳树林,但猫头鹰真的是太少见了——除了贝儿没人见过。那儿随处可见的是麻雀、乌鸦、喜鹊,偶尔传来布谷声,说明林里偶有布谷鸟歇脚。何赛说他相信她说的话,这是他们成为朋友的主要原因。因为这里只有一个人和她一样相信自己看到了猫头鹰。
他们成为朋友后常去的地方是露天坑,露天坑是过去五年疯狂采矿留下的礼物,至少对小孩子来说是礼物。露天坑刚出现时水还很清,地下水和雨水在那里融汇,一些勇敢的大人会在里面游泳。淹死过几个人后,去的人就少了,大人们明令禁止孩子靠近那里。贝儿常领着何赛去那捉小鱼儿,这对何赛来说非常新鲜。何赛对那座二层古窑也有着浪漫想象,站在旋转楼梯底层往上看,它多么像一座哥特式的旧古堡,他是勇敢的骑士,贝儿是古堡中美丽的公主。因为父母工作变动的缘故,他已经搬过多次家,经常搬家带来的坏处就是他没有任何一个固定的玩伴。和贝儿成为好朋友后他第一次对搬家有了恐慌感,每隔几天就要问一遍父亲会不会从这里离开。在这种持续担忧中,度过了八年,他和贝儿要升初中时贝儿家搬走了,搬去城北的一个新式小区。
到贝儿楼下,何赛看了看表,抬手的动作很生硬。
“时间不早了,我就不上去了”。
贝儿一边刷门禁卡一边回头看何赛,“画了几张新画,要不要去看看?”他点头,跟着贝儿进了大门。楼道里有一股涂料和木屑混合的刺鼻气味,几个白乳胶桶放在公共区域有些碍事。他们绕过它,进了电梯。她住在四楼。她说这个高度刚好可以近距离观察树冠里的世界,“可以和鸟交流”。果然,一出电梯,稀稀落落的啾鸣就从窗口传进来。“如果我说我真可以和它们交流,你信不信?”贝儿开门时问他,一点儿不像开玩笑。“难道我们贝儿真掌握了一门外语?”他说话的尾音上扬,尽量使玩笑显得亲昵又轻松。
“说实话,小时候你到底信不信我看到了猫头鹰?”
“我信啊,一只小猫头鹰,圆眼睛,白脸,深棕和浅棕交织的羽毛,还有几根是亮蓝色,是吧,你说的。”
“我最近常怀疑自己,会不会看到的是一只蝙蝠什么的,根本就不是猫头鹰。”
何赛总觉得多天不见,贝儿变得不太一样了,她惯有的任性与张扬好像变得奄奄一息,试试探探的语气里透出些怯懦。何赛一眼就看见客厅窗子前立着的画板,上面画着一只鸽子,红眼睛在灯下露出血色。太逼真了,何赛眨眼时觉得这只鸽子也在眨眼。
贝儿放下包,将胸口的工牌也一并摘下——白底蓝线条的工牌——背后写着:癫痫,无害,请将我挪至路边,好人好报。再下面是一行被划去的电话号码。贝儿“消失”前的三天里连发两次病,让一年没有发作的病情又重新回到贝儿面前,不但重回,甚至变本加厉。连着两次发作后,贝儿从衣柜里重新翻出这个胸牌戴上,这样多少能有一丝安全感,或者说一点点类似希望的东西。她不打算告诉何赛,这种没有办法的事,说出来只能让自己更没有自信。这是普遍的负担,对他来说也是一样。何赛没有注意到那个胸牌,他的注意力一直在那只红眼鸽子上,总觉得它会眨眼,他为这种绝对逼真感到不可思议。
“你喜欢这只鸽子吧?还有另外两幅。”贝儿从书架和墙的空隙中抽出另外两张画板。是两张未完成的画,画的是同一种鸟,何赛叫不出名字。一个画板上的鸟英姿飒爽地立着,浅棕色的背部,纯黑色的颈,另一个画板上的鸟在回头。同一种类的两只鸟,只不过一只没有点上眼睛,一只没有画上脚爪。
“这鸟什么名字?”
贝儿将这两幅画撑起来。她立在那只鸽子旁边,递给何赛一罐杏仁露。
“它叫棕背伯劳。”
“头一次听说,挺精神的。”
“‘劳燕分飞’听过吧,‘劳’就是这伯劳。”
“你都快成鸟类专家了。你可以把小时候见的那只猫头鹰画下来。”
“我现在怀疑我根本没有见过猫头鹰,那些记忆可能都是从画片中看来的。”
何赛不知再说点什么,周围突然安静下来。他一抬头,眼泪正从贝儿下巴无声滴下。何赛隐隐感到的不对劲此时更加明显。他将贝儿揽进臂弯,他什么都没说因为他什么都不知道,他怕说错。贝儿哭得越来越厉害,剧烈颤抖的背让何赛强烈不安。他根本没有把贝儿此时的状况和她的疾病联系起来。何赛是知道的,他早从母亲那里听说贝儿患了某种说不清的慢性病,大脑神经元异常放电而导致晕厥和抽搐。可他从未亲眼见过。她从未在他面前发作,所以何赛常常记不起贝儿是一个病人,也从未把她当做一个病人。
这正是贝儿想要的,她不愿让人觉得她不一样,尤其是这种突发性的病症慢慢摧毁了她一部分自信后她变得极为敏感。何赛看着她时放松的神情总是让她安心。两次发病,她从昏厥中醒来时第一个想到的竟然都是何赛。第一次晕倒在单位,幸运的是这次晕倒前没有像往常那样抽搐,同事们都以为她是没吃早餐造成的低血糖反应。第二次是在楼道里,醒来时她发现自己仰躺在那些白乳胶桶中,一只胳膊搭在桶沿,割出一道口子。她不知道自己在那里躺了多久,小腿已经完全麻木了。她撑着墙壁勉强站起来时想到何赛又转念想到工牌——幸亏上次晕倒后将工牌上何赛的电话号码划去了。
就是在那一天,她开始怀疑自己的记忆力。这种疾病发作次数多了,记忆会被磨损,长时记忆和短时记忆都会受破坏,她初中被确诊为癫痫时就知道这一点。她刷了三次牙,用掉半瓶漱口水,嘴巴里那股酸味才散去。窗外是红紫色云霞,一大片深浅不一的色块,黑夜正从四周一点点迫近。她喝完一杯的水,还是口渴。她觉得天边那些红色和紫色是深情的,这种“深”又是那么沉重。已经减量一年多的药片又要重新考虑计量了吧,她靠窗站着,没有去开灯,黑夜和恐惧一起慢慢侵袭过来。她害怕,最让她害怕的是有希望时的种种美好设想如今也要重洗一遍。她想到自己的理想生活是那么的普通平常,甚至称不上理想时第一颗眼泪才落了下来。即使如此的普普通通,她也看不到了。和世上许许多多人的无助时刻一样,这崩溃发生在渐暗的傍晚,贝儿决定此后不再频繁地联系何赛。
何赛几乎没见过如此反常的贝儿,他寻思必定是哪里起了变化,可具体是什么他并不知道。她的情绪平静下来后,何赛又感受到她难以掩饰的难为情。他小心地张口,却不知道从哪个方向去关心。骤冷的空气和贝儿收拾颜料的后背让他不知所措。他知道贝儿是极度敏感的。大街上都是普遍敏感的人心,可唯独她,他能感受到她语言中间耳语般的微小跳动。他想让她快乐,但一切努力都需不着痕迹。劳燕分飞,他从贝儿家下来时突然想这个词也许是贝儿刻意说给他听的。他在楼梯上站了许久。
第二天他们谁都没再提前夜贝儿情绪的反常。他接贝儿去看刚上映的科幻动作片,贝儿是漫威的铁杆粉丝。候场时,贝儿在洗手间犹豫再三,还是吞了一颗药片,她知道这没必要,每天需服的剂量已经足够,但她还是这么做了。丝袜奶茶混着药片滑下喉咙时她祈祷自己千万不要在何赛面前发生状况。贝儿出来时,何赛正坐在小圆桌前出神。何赛的母亲是个极注重养生的女人,她警惕一切糖分和调味品,这给何赛养成清淡的饮食习惯。如今这一切总被贝儿打破,刚陪贝儿吃过火锅,此时肠胃火烧火燎。
“时间到了吗?”
“还得一会儿——我们周末去来神森林散散心怎么样?”
“散心?”贝儿看了眼正漫不经心刷网页的何赛。
“我都可以的,一次夏日自驾游!来神森林,我喜欢,上次去那里你还冲我发火,又为自己发火请我吃了三顿火锅。”
“你好意思说,你藏进猎户挖的洞,多大人了,那是有圈套的。”
“那你还不是找到了——啊,好好,我知道了,这次不会了。”
贝儿刚来这城市时,对一切都充满好奇。何赛只要有时间就陪她到处逛,就像小时候她带领他一样,时光回环,何赛觉得漫长的成长只是让他和她互换了那个更主动的角色。贝儿在离家很近的二线城市读的本科,因为父母不放心她走太远干涉了她的高考志愿,她一直对此耿耿于怀。临近毕业时她瞒着家人将工作签在这里——何赛在的城市,她一直对这个决定感到畅快,又为当时跟自己母亲说的话感到后悔。“你总是瞒瞒瞒,让我觉得自己是个怪胎,生病而已,又不是要死了。我走远点,你大大方方地生活,再也用不着去隐瞒了。”她总能想起母亲瞬间涨红的脸,她当时不觉得母亲哑口无言的样子有多严重。那次争吵之后,母亲还是一次次问候她的工作、身体和情感状况,母亲越若无其事贝儿就越局促。她意识到她可能伤了母亲的心时已经说不出任何弥补的话,母亲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常来看她,在她的小厨房做小炒肉和黑糖包子——都是何赛最爱吃的——做好后母亲会给何赛打电话邀他来家里吃饭。
她能说的无非是拜托何赛照顾贝儿,何赛也为此感到开心,好像自己可以负起责任来了,不再仅是学生这一个乏味的角色。那个工牌就是她为贝儿准备的,不碍事的,贝儿在母亲的注视下将何赛的电话号码写了上去。抬头时刚好对接上母亲的眼神,她像一头困兽,眼中散发出顽固和坚决的信号。贝儿从乳胶桶中间醒来那次,她站在窗前看晚霞,从透出光的地方看到了妈妈的眼睛,是和自己一样怯懦的神情。她前所未有地怀念母亲在身边的日子,似乎多混乱的情况下在那里总能找到答案。
一直到电影散场,贝儿都保持着兴奋。“女英雄拯救世界!”她朝何赛做出电影中的经典动作,有点蠢,好像独翅的鹤要起飞。“不是英雄的人就得先想着怎样拯救自己,能上演的都是内心戏。”她放下胳膊,好像在等何赛做出回应。在观影时,何赛不止一次地想将胳膊搭在贝儿身后的靠背上,一种亲密又显得漫不经心的姿势。可他没有这样做。他看着眼前的贝儿,强烈地想要抱住她——抱住后要说什么,抱住后又怎样松开——他想一件事时会将接连而至的三件事情都想好。他的反应常常显得迟钝,那在贝儿眼里是一种犹疑。何赛知道自己性格的养成和母亲的强势有关,他生活的各个方面都是在母亲严格的训练下发展的:草莓不止洗干净还得晒,膨化食品坚决禁止,做事情前必须想好后果……总之,杀菌和稳妥是绝不可缺少的。在一些生命段,人认识自己其实是在认清家庭教育的桎梏。这个过程之前,个人所秉有的生活与思维模式是多么无可挑剔。在太多事情上,何赛发现自己不能按照内心意愿迈开双脚,好像有无形的丝网笼着他,让他做不到。他多次反省自己惯常的习性,在更多是无能为力的事情面前他还是想郭努力地尝试扭转。
“能搞好自己的生活已经相当了不起了。”
“那你觉得我怎么样,说实话。”
“真挺好的,有个居所,有份工作,画画,让自己开心。不然呢?像演电影一样生活吗?”
贝儿手腕上那串手镯又叮铃铃响起来,她手舞足蹈地跑了很远,何赛不知道贝儿要干什么,往前紧跟了几步。他们之间保持三盏路灯的距离,过了好一会,贝儿突然回头,停在那里等何赛走来。路灯下的贝儿,卷发透着光,阴影遮蔽住眉眼,脸颊格外的白。还有半米距离时,何赛伸出胳膊,将手搭在贝儿肩上。贝儿一直盯着影子看。两个人都没说话,靠近十字路口时,贝儿往前跃了一步,“何赛,我们去来神森林找猫头鹰吧。”何赛还没反应过来,贝儿忙着补充,“找到了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贝儿从小鬼灵精怪,所想所做基本没有什么连贯的逻辑,虽然何赛早早就知道,但还是为去来神森林找猫头鹰这个提议感到惊讶。有些期盼也有些忧虑,何赛等着周末的到来,何赛对什么猫头鹰一点不感兴趣,甚至对贝儿突如其来甚至有可能是随口一说的“秘密”也不那么好奇。那片森林之所以叫来神森林肯定和深林深处的庙宇有关系,他们没有往深处去过,知道的一切都是上次来听同行的路人讲的。来神,字面意思好像是一种祈求或者一种神迹的纪念。这个称呼已经太久了,没人能说清这个神到底是什么神。去森林的路上他们也一直在谈论有关神的话题,两个人都不大懂,贝儿讲了许多她的猜测,密集的话语使她看上去既兴奋又紧张。
“贝儿,那天晚上你究竟怎么了,告诉我吧。”
何赛盯着路面。何赛买到手刚满一年的二手大众正驶过有连续转弯的乡间小路,是个下坡,车速有些快。
贝儿明显沉默了一下。“我感受到了自己的……残缺。”她说出“残缺”时车颠簸了一下,她的胳膊肘碰在车门上。眼前是一个很陡的斜坡,可何赛明显没有让车速慢下来的意思。她听到风摩擦车窗的声音,车窗被晃得咯咯响。他们没有说话,何赛依旧盯着前方,贝儿抓住车门上的凹槽,将眼睛闭了起来。至少有那么两秒,车身是腾空的,贝儿感到心脏猛地下坠。车身变得平稳时她才睁开眼,发现车辆已经驶入了山区。两旁是高耸的树,树干像是在拼骨气,没有一棵旁枝斜出。
何赛听到她的话,立刻想到那两只棕背伯劳,一只没有眼睛一只没有脚爪。
贝儿没再说话。
“人都一样,我也有很多缺点。”
“缺点和残缺不一样。”贝儿匐在车窗上,头发在风中肆意地乱飞。
“你眼中的残缺也许是别人眼中的完美,你会觉得维纳斯残缺吗?世上哪里有绝对完全、完美的事物,人们总是互相揣度后失去自信。”何赛的语气很急,直到他说完他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稍作回味,为刚才说的话暗自感到良好。
贝儿看着何赛,何赛仍旧盯着前路。
“总之,只要你能接受我的不完美,那其它什么情况都不能阻挡我……陪你找猫头鹰。”说出找猫头鹰这几个词时何赛努力按捺住想笑出来的冲动。“因为你在我眼中就是完美的,从小时候到现在,没变过。”
贝儿的瞳孔中掠过一只白鸽,水盈盈的翅膀扑闪了三下。她用手整理好被风吹乱的头发,手上镯互相敲击出清脆的声响。她开始整理镯子,低着头,将它们一个一个在小臂上排列开。“来神森林这么大,我们估计还得来很多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