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陡峭的山在寒冷干燥的空气里
也像我们这样,平静而不痛苦吗?[1]
何溪在二十八岁的年龄完全成熟了。在那年漫长的春夏交接中,她得出这个判断,一个由非此不可到别样亦可的过程宣告完成。她觉得自己身体闭合了,发育骤止,不会再朝任何方向生长。她在镜前盯着自己的身体,这个躯体似乎足够余下的时间去消耗。智力、骨骼、脂肪、皮肤的弹性,衰老的痕迹是明显的。她一只手握住自己的乳房,越来越用力,好像这是身体毫无感觉的息肉。她触碰每寸皮肤都是一种陈旧感,碎发疲惫地搭在颧骨,她厌恶镜中那张极度平静而又被欲望催老的脸。只有镜前的灯开着,幽暗的空间配合窗外车流的涌动声,是一种什么东西在缓慢下落的氛围。
手机震动了两次,她没接,震动停止后,她将手机调成飞行模式。何溪仰躺在白色床单上,白色的墙纸,白色的窗纱,白色的隔架,白色的空调,白色的烟灰缸,这是一间经济型连锁酒店,离她住的公寓不远,从窗口望去就可以看到她的家。她在八小时前换了大门的锁,撬掉的旧锁没有扔,放在床头的小木柜里。
她套上卡其色风衣,从酒店出来,没下雨,路面却很潮湿。天庭最后的亮光在熄灭,她正逐着阴影行走。街上飘来烘焙店烤面包的香味。走到十字路口时,一辆出租车恰好停在她面前,下来两个人。何溪拉开后排的车门坐了上去。司机问她去哪时,“绿地公园”几个字突然迸出。车窗外有一辆载满绵羊的卡车,两只羊的头从铁栏中挣扎着要伸出来。只要见面,她绝对做不出任何抉择,只有被他揽进臂弯,他嘴唇吻过的地方都会朝他投降。她想到他们在一起的许多画面,只有赤裸相对的场景最真实,其它的都是苍白、庸常,而这种苍白和庸常又消散在新一次交媾中。她想到“交媾”这个词。何溪翻出一周前他发来信息:你生日那天,我来看你。她反复看了几遍,将它删除了。
车停在绿地公园的北门,对面是餐饮街。一个小酒馆的名字引起她的注意,“拂拭”。公园有几处在施工,行人很少,她绕了一圈后又从北门出来。拂拭酒馆在餐饮街最边上,灯箱发出不起眼的银灰光。《月光奏鸣曲》吸引她,不断流出的三连音在潮湿的角落显得悲伤。她靠近钢琴坐下。弹琴的人微闭着眼,手指追着手指。何溪也微闭着眼,鼻翼收缩扩张,她浸入,像在听一个阴冷的预言。她的眼前一片深蓝,越来越淡,耳边有鸟鸣,这片泛着月光的蓝开始流淌……那是一条倒淌河。她想起小时候,父亲带她去那条河沿岸散步,站在不平整的河滩上,她问父亲为什么这条河流向不同,它最终会去哪里。父亲攀上一块巨大的丑石。这是局部地势造成的,这倒流的一段虽然特殊,但最终还是要融进正确的流向,和千千万万的支流一起汇入大海。最终的方向是一致的,父亲强调。她常跑去看那条河,河边的麦地也是她喜欢的地方,她仰躺在麦穗上,将周围扎人的麦芒折掉,视野很好,可以看到河水,可以毫无遮拦地观察天空。有人在对面斜坡上放风筝时,天空更热闹一点。风从那里吹进她的身体。她第一次带小男孩去那里,他们在麦芒的遮掩下互相展示身体。大约五岁,她对异性的身体感到强烈的好奇。一米的距离,两个人屏住呼吸观察这奇异的差别,河水哗哗地倒流,风吹过,两个人一动不动。麦地涌起连绵翻涌的麦浪,像钢琴上挪移的手指。整片麦地都很安全,像这音乐,让人陷入又被温柔一点点碾碎。童年这种柔软潮湿的感觉一直没有从她身体离开,一直到她正式承认自己。她眼中,麦浪还在往远处延展。
她盯着眼前蓝紫色满天星出神。她幻想弹琴的人停下来坐在她对面,让他来裁判自己——她要把全部经历讲出来,包括那些最卑微的细节。但他没有停下来。他沉醉在自己手指释放出的宁静中。他是完全的寂静。在尾灯照射下,他的面庞平滑,像盛接了满月的光。何溪体内潜藏的海在无尽地退潮,真诚地冷却。她一直坐到酒馆打烊。弹琴的人合上琴盖,站起来活动小臂和手指。他接过店家递过来的酬劳,背上包准备离开。
“你弹的《月光奏鸣曲》特别动人。”弹琴的人没有明显的表情,用手指比划着,动作很快。修长的手指,划过时会留下掠影。聋哑人。她意识到这一点时努力控制自己脸上的表情不瞬息发生变化,她的微笑没有中断。她打开手机记事簿,打上去一行字:你弹奏的《月光》真好听。他看后抿嘴一笑,轻俯身表示感谢。他朝门旁边的木桌走去,那里坐着一个女孩,穿着运动短袖和牛仔裤,见他过来,用手语和他交谈。何溪的目光跟他们走了一段路,直到二人完全淡出视线。她裹紧大衣走到街边拦了辆车。车窗飘进新鲜泥土味,她才发现外面下起了雨。
一阵紧促的敲门声。她放下手里的半截烟,房东贝姨穿着她那件黑吊带睡裙站在门外,心情大好,她找何溪要回她的吸尘器。从贝姨出出进进隔壁的声响可以预兆到将有新房客住进来。三室两厅,贝姨住主卧,何溪住次卧,还有一间书房空着。吸尘器的嗡嗡声从隔壁传出,她关上门继续读陀思妥耶夫斯基。推拉重物摩擦出刺耳的声音。何溪对新房客感到担忧。她和贝姨适应了两年才能像现在这样舒服地共处。第三个人会打破她们建立起的默契。何溪去关窗降低噪音。她看到楼下的车位,一辆黑色的正在驶出,一辆银灰色的在等待驶入。
贝姨离异独居,靠租金生活。贝姨收何溪的房租仅是同档次学区房的三分之一,她还有另外两套房产,不靠自己住的这套房赚钱。何溪看房子时贝姨就说了,想找个顺眼的人作伴,大房子显得不那么空荡。何溪有一份设计相关的工作。她喜欢简约风格,白衬衫、牛仔裤还有四季都穿的风衣,颈上细银链和她纤瘦小巧的身材很搭配。她搬来这里时,期望焕然一新,换个环境总能有些新变化。房间采光很好,鹅黄色墙面。她用亚麻色的布做窗帘,将床罩、书桌、小沙发都罩上同样的亚麻布,房间看上去格外素净。新添两盆绿植,整个空间看上去很健康。
她坚持阅读,用几个难挨的午夜通读陀思妥耶夫斯基。她想用环境的浅白和思想的阵痛来压制身体——她从五岁就开始接收某种悦之感的身体。她喜欢坐凳子一角,喜欢骑自行车俯冲,喜欢夹着被子,那种由身体某个地方传递给大脑的愉悦感让她止不住地幻想:麦田,河流,撒下的槐花,最后是一整片一整片的空白,只剩身体还在陶醉在那种不明情绪中。何溪常回忆十七岁的一个傍晚,一个擅长田径的男生,她看着他在斜阳中奔跑,绿茵被光照得色调饱满,他专注地跑在第三道线和第四道之间,一圈接一圈。她慢慢将头抬起,远处山坡上两处房屋,有炊烟,然后是连绵的群山。她倒下,眼前是全部的蓝,风吹进她白棉布裙,有些发凉,整个身体一阵战栗。她听到他的脚步声,笃定地敲击,她闭上眼,感受风的途经。她好像重新置身那片麦田,风声变成了流水声,那条倒淌河正哗哗地漫过自己。她觉得自己在旋转。从那个男生开始,太多人穿过她,一想到那些被自己接引进来的人,她已不再非难自己不再冲动躁郁,那些错位片段带来的欢愉和痛感让她止不住幻想,她习以为常。她从麻木中坦然接纳了自己。她喜欢便利店里常见的一种黑巧克力,锡纸包装,白底金字,商标是三条波浪线。几年了,但凡有人觉得需要用钱弥补一点什么时,她都会带他们去买这种巧克力,以一口甜作结短暂的关系。她有许多个手捧巧克力的深夜和黎明。甜腻过后是隐约的苦,这对她而言是很适度的抚慰。她不需要长久的关系,幸福太形而上了,她从不追寻。
何溪对贝姨有着复杂的感激。搬进来不到一月,她开始带“朋友”回家。贝姨对脚垫上短暂停靠的高级皮鞋、凉鞋、板鞋、运动鞋视而不见,等鞋子消失后,她便用抹布将脚垫擦拭一新。贝姨的话少了,何溪也很少和贝姨共处一室,她早晨出门入夜归来,很少照面。有几次,她伏在地上擦脚垫时,贝姨侧身靠在她卧室的门框上,沉默地看着她。屋子很静,抹布滑过脚垫时有水铺展开的轻响。第一次和贝姨开诚布公谈论自己是在一个后半夜。雨很大。她从外面回来时,嘴角还沾着黑巧克力的浆。一排法筒灯亮着,贝姨穿戴整齐坐在沙发一侧,正对着进门合伞的何溪。她们互相盯着。伞上的水一滴一滴落向地板。茶几上放着一壶红枣枸杞茶和两个倒置的玻璃杯。何溪挂好大衣,坐在沙发另一侧。
“我最近常做一个梦。”液体沿杯壁缓缓流入,颜色越积越深。“一个看不见光的情欲场,许多赤身裸体的人在狂风中飘荡。长相狰狞的判官用他的尾巴绕过每个人,那些人在招供过错,还有一些旁听者被要求做出激烈的回应。四周的灵魂飘荡着,颠倒着,拨弄着,撞在断崖绝壁上面,呼号着,痛哭着,发出那种呜呜呜的声音。我也在其中没有希望地飘着,像是坐船过海,不知道有没有岸。我看不到自己的身体,也触摸不到任何东西,就这样一直飘着撞着。”何溪将玻璃杯递给贝姨。“这个场景反复反复出现在我的梦里,只要睡过去就都能回到那个地方。”
“一直都是这样吗?什么时候开始?”贝姨问她。贝姨显得颇压抑。贝姨以前对“这种女人”有着自己的归类——从外貌、职业甚至走路的样子就可以一眼看穿的女人。她们高跟鞋打地的声音,屁股的摆幅还有那种眼角缝隙中传出的哑信号,贝姨是见过的。眼前简约清爽的何溪,她无从判断。她只是观察、观察、观察,偶尔一个瞬间让她想起自己年轻时候,和前夫相识时暧昧不清的场景。何溪的安静和泰然让她太疑惑了,她不能从任何方向辨识何溪。
“我早都不胡思乱想了。”她每次醒来的时候觉得头晕脑胀,除了眼睛外的器官像被堵住了一样,闷声,好像自己还漂在船上,那种感觉令人生厌。
“你为什么要这样?你不像是那种女人。”贝姨不明白何溪在说什么。
“那种女人。”何溪柔和地看了一眼贝姨,贝姨对接下来的一切都没把握,她想自己话是不是说重了。“你说道德上?不是你想的那样。人们身体里爱的强度被均衡地分配在不同地方,我猜到轮到我时上帝打盹了,属于我的爱的知觉全部被放进一个部位——只有阴道是供爱栖居的。其它的全部是徒劳,我努力过,让人精疲力竭。这是很难启齿的,但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不图他们的任何东西。这种需求不是固定伴侣可以满足的。我若长久地和他们交往,产生感情,最后一定会很深地伤害对方。性爱,几乎疯狂地是我唯一可以从这世界上获得的开心事。”何溪缓慢地将杯中的红色液体饮尽。“我的生活糟糕透了,我也糟糕透了,除了死,还有没有办法可以停止这一切。”贝姨听懂了这些书面话,她想问的太多了,但修养压制着这一切,她极力避免展现出好奇、审视和同情。贝姨有自己的隐私,她了解那种想倾诉又不想被评价的感觉,所以她尽量展示出平静。那晚贝姨没有再问下去,两人喝完那壶红枣茶,中间添了两次水。
何溪不再带人回家,即使贝姨的态度让她有种松弛感。她会和贝姨聊自己的事,聊自己搬来这个城市之前的事,大学时谈过的男朋友和分手时两个人的歇斯底里。崩溃,她见得太多了。何溪谈到她的童年,但她绕过了那条河和麦田,对她而言那里是一种寄托般的存在,需要小心翼翼地收好。何溪讲了许多因与他人不同而隐藏起来的喜好,贝姨私下也了解过,她和何溪聊天时也能添进生理学之类的理论去解释这一切是正常的,只不过不常见而已。贝姨也会感慨自己的婚姻,她说落得独身是前夫作孽太深。何溪和贝姨一开始就有一种默契,只听不问,谁都不会主动去探问对方。两年时间,两个人生出一层说不出原因的互相怜惜,谁都不明示,也没有精力暗示出更好的出路——有些事情只有反复思考直到接纳,这个痛苦的过程就是最好的方法,别无他法。
听见隔壁吸尘器的声音停止了,何溪去问贝姨新房客的情况。附近学校的女学生,交了定金,没说什么时候搬来。我看人很准,是个飒爽的女孩,爱笑,贝姨补充。书房采光很好,两只绒布向日葵插在醒酒器模样的玻璃瓶中,整个空间显得生机勃勃。新房客搬进来那天,何溪下班早,一进门就看见坐在沙发上的徐魏。
徐魏是王灿灿的男朋友。三十岁上下,穿着牛仔短外衣和卡其色裤子,下巴上的一簇胡须增加了几分颓态。何溪和徐魏同时看到了对方。徐魏站起来。“嗨”。何溪刚想回他时,一个瘦挑的女生走了出来,她特别热情地走到何溪面前,“我是王灿灿,以后就是室友了,多关照。”紧随她出来的贝姨用一种少有的慈爱眼神看着王灿灿。她对自己新招的房客是满意的。“这是灿灿的男朋友,徐魏。”何溪和徐魏互相问候之后,王灿灿拉着她去看新布置的房子。和自己房间的素净不同,王灿灿用非常朋克的墙纸,色彩饱和度极高,靠床的墙面是一幅闭着眼睛嘴巴微张的黑白女人剪画,像是在呻吟。“我非常喜欢这两条机械鱼,很酷吧,我男朋友贴的,拼成一个X。”王灿灿的性格和这间房子的采光一样明媚,才刚见面,她那好似与生俱来的热情足以让人快速从不自然到卸下尴尬。
王灿灿读大四,房租是徐魏在付。徐魏是民航的空乘,国内航线,大部分时间飞在天上,一落地就会来看王灿灿。王灿灿搬来后,整个房子的气氛变得不同。贝姨也开朗了许多,王灿灿常腻在贝姨的厨房让贝姨教自己做桂花蜜藕、木瓜牛奶冻之类的甜食。王灿灿每次做好食物,一定要让何溪尝,她有许多形状奇怪的彩色盒子,有时一次做四五种甜食,分盛在不同色彩的盒里。三个人吃不完,她就会去敲邻居的门,很快就和邻居熟悉了。贝姨常感慨,年轻人就是不一样,她在这里住了这么久,和邻居也就是点头之交,灿灿才来几天,就已经打成一片了。
王灿灿将腿搁在沙发靠背上,她的腿很直很修长。“不管你们信不信反正我是信了,要拿下一个男人首先要拿下他的胃。这道理虽然很土,但我却越来越觉得有道理。比如说,徐魏,他喜欢甜食,我就给他做甜食,做各种各样的,结果呢,他来得越来越勤,越来越爱我了,我能感觉到。”她和贝姨说话声音很大,何溪在自己卧室可以听得一清二楚。徐魏确实是有魅力的,何溪回想他们第一次照面,圆寸发型,高大的身材,那簇胡须让人很难忽视,平稳的面部表情,深邃的眼神……“贝姨,你应该抓紧再找一个,你条件这么好,有三套房子,天呐,还担心什么!”何溪被王灿灿高而细的声音拽回。何溪对刚才自己无意识的回味报以冷笑。
像风过湖面泛起的波澜,王灿灿的加入表面上给贝姨和何溪带来一点活力,但各自真实的生活依旧如常。何溪在试图控制自己身体欲望时,隐隐多出一个参照系。她拒绝这样去想,但那个影子就在她不直视的角落潜伏着。像杀菌一样,总会有一种方法去遏制或消除身体的痒。何溪的分裂是任何时候都在进行的。她穿梭在街头那些沉睡的人群之中,一天一天,他们的模样越来越模糊声音越来越小,她就在这城市表面来回,毫无情绪地和许多人照面。一旦松弛,感觉到安全,她自己身体发出的召唤就会无限放大,她早已将它按照病态接受了,但当她努力去克制,那种挥之不去的琐屑和委屈便会紧紧追逐她。从控制欲望开始,她才真正开始觉得自己是个怪胎。王灿灿那种旺盛的青春活力,还有那种从不设防的坦荡和任性,让她以往高高垒起的自我许可的高墙一层层剥落。很久前的一种期待好像又逐渐地回来了。徐魏来这里的频率越来越高,贝姨也乐意见到他,常会为他下厨做菜,有时四个人一起,有时何溪下班后会去商场逗留,回避了几次“家庭聚餐”。
何溪和徐魏见面次数越来越多,一直没有说话,眼神触碰,嘴角微抿,再将眼神挪开,就算是打了招呼。有几次,她出卧室时撞在徐魏身上或在冰箱旁遇上,她都没有直视他的眼睛。何溪甚至在卫生间和浴室里看到徐魏的短发,那些晾挂的内衣、男式衬衫和梳妆架上的男士洗面奶似乎占据了极大空间,让何溪有种拥挤感。属于自己的空间被什么占据了一大块,一种说不清楚的感觉。徐魏的沉默和看似不动声色却向外扩张的肢体动作,让何溪迷惑。他出现在何溪身边时,不说话也不走,就是那样站着,好像在感受,或者说被感受。
何溪和贝姨单独相处的时间很少了,贝姨偶尔会向她暗示,王灿灿这女孩年龄小却十分机灵,抓住徐魏这样的男人,一个女人所期望的幸福就都有了。何溪知道贝姨话里的期待。她只是微笑,从不开口,或许她将永不开口谈论这个问题,她无法想象一个井井有条的未来。将精力集中在采购与安排,将新鲜的食材按顺序摆放,按克衡量调味品,他则拖着挑负重担的疲惫身体欣喜流转于餐桌上的瓷盘子,而她的身体成了墙上经年的挂饰。而她要么用一种超乎此时想象的巨大能量压抑体内的欲望,要么完全丧失了欲望,才可以在这种场景里和谐,甚至从中感受出一些乐趣。她可以理解贝姨。即使贝姨知道何溪这种不受控的欲望是病态,但贝姨还是隐约觉得万事不要太较真,忍忍就好,人生就是这样完成的,这似乎也没那么重要。贝姨的暗示是好意,何溪以前极度反感这种“好意”,她现在可以缓慢接受了,不再那么凌厉,学着木讷些。她在贝姨那里收获到的宽容已经是她从前难以想象的,贝姨在她内心深处添上了一处空缺,像是母亲应有的那种柔软。
徐魏带来了不一样的东西:经济峰会,曼联,天然气短缺,领海问题。他常坐在客厅看新闻,解说员的声音被放很大,但没有人觉得嘈杂。尤其是周末,他在的周末这房子里的人总是显得忙碌,似乎每个人都在做事情,或者正找点什么事情做。何溪的阅读越来越难以坚持,那种躁动好像流动在血管中,蒸发不掉。她换了一本薄的,更薄的,她打算用一个周六下午读完《没有人给他写信的上校》。事情就是在那个周六下午变得有些不同,贝姨和何溪都知道要出事,但都不确定会出什么事。王灿灿和她名字里的灿一样,变成了一座活火山,她乍来的平静成了一种示威。
那天下午,何溪去厨房找麦片,她穿着件明明晃晃的淡紫色吊带睡裙,蕾丝镶边的地方刚好遮蔽她浑圆的胸部。她很瘦但胸部和臀部都很丰满,她的身体是均匀的小麦色,只有脖子和脸显得白皙。她的头发随意拢在后面,低头翻橱柜时皮筋崩开了。她直身拨头发的一瞬间,她看到徐魏朝自己走来了,离厨房门框仅剩下一步。何溪盛了麦片出去时,徐魏就站在门口,健硕的身体像一堵墙。她已经离他很近了,他却没有让开路的意思。何溪闻到他身上的香味,和某个她以前约过的男人是同样的香,内敛而陈旧,像是沉木独有的香。两个人都没有说话,何溪低着头,她感受到徐魏的目光在她头发和身体游曳,她却不急于打破这种气氛,依旧没有说话。良久,何溪抬头看了一眼徐魏,徐魏脸上舒展而宠溺的表情竟让她感到害羞,她歪过脸笑了笑。徐魏正要开口说话时,大门响了,王灿灿风风火火的开门声和她钥匙上叮铃铃的配饰撞击声让何溪有些局促。“打扰”,何溪侧着肩膀想从门框和徐魏身体的缝隙中滑出去。徐魏很淡定,他转身走出去时,王灿灿正站在客厅中间看着他们。何溪从厨房出来时,朝王灿灿打招呼,“回来了”,楼下割草机的巨大噪音突然响起,是那种可以穿透任何墙壁的轰轰声。王灿灿看着她的眼神,像猫头鹰发出的敏锐的冷光。贝姨午觉醒了,出来倒水,立刻察觉到客厅有一种异样的气氛。她看了一眼正进自己屋的何溪,何溪抿抿嘴,贝姨又看了一眼立在客厅的两个人。
何溪继续翻书。水逐渐将麦片浸湿,何溪用勺子将结块搅开。玻璃杯中的浓白色液体旋成一个漩涡,中心在无限地向下,盯着看久了,自己好像也旋入其中。她不想去想徐魏刚才举止的动机,她真实地感觉到两人那一刻产生出一种微妙的维系,像一种莫名其妙的声波在两人之间传递。没有言语,也确实没有什么可以彼此言说。的确是什么也没发生,甚至两人唯一说的话是“打扰”。何溪想到王灿灿的表情有些无奈,但到底又有种只身穿越风景般的畅快。一种控制者的胸有成竹让她变得安静,她没有过这种感觉。她和异性从来只是身体器官的交流,极少情感往来,身体上的交流是没有具体语境的,她就是只要最纯粹最简单的欢愉。她很流畅地读完了这本书。窗外是一成不变的风景,割草器巨大的噪音丝毫没有影响到她,这声音像盛夏的调味品,是麦田里的风,都是应有的。美感,她想到这个词语。
王灿灿和徐魏很安静。王灿灿和徐魏晚上回来时,贝姨不在,何溪在自己的房间看电影。王灿灿敲何溪的门。她的动静很小,连脚步声都像是精心控制过的。“我和我男朋友点多了,这份抹茶饼没有动,带了回来,你留着当宵夜。”昏暗的光下,王灿灿很夺目。她的笑容中有一种牙齿触碰间擦出的力道。何溪松散地站着,越发松散,似乎整个身体立着是毫无力气支撑的。她想拒绝,最后还是拿走了一块。“谢谢灿灿,留给贝姨吧。”
她站在窗边吃完那块抹茶饼,看着远处零星的车灯,突然想起来小时候母亲带她去山上祈求,可能母亲那时候就发现她身上的一些不对劲吧。她记得绕了很远的山路,身体上缀着些红带子,到了地方,她伏在那里完全不知道要向神祈求什么。她观察母亲,母亲也极度不知所措,她并不是一个热衷神秘主义的女人。由于分神,抹茶饼吃到最后一口,何溪才尝出一种淡淡的茶香。她想到全书终结时的那个画面,绝望的妻子抓住上校的汗衫领子,那这些天我们吃什么?你说,吃什么?那只毛色明亮的公鸡正昂着头颅在他们旁边经过。上校从心底生出一种那个年纪难得一见的血气方刚,吃屎。他自觉心灵清透,坦坦荡荡,什么事也难不住他。妻子的泪眼望了过来,她朝空气兀自微笑,走出去然后又进来,去搞自己另外的事情。
何溪躺在床上,那种宁静没有持续很久。她觉得身体的某个部位开始轻微抽搐,她无可救药地想到徐魏。一丝不挂的徐魏。他们在逼仄拥簇的厨房里做爱,她感受到他抚摸中的绵力,她在由衷地配合取悦他。这种迷离保持了许久,但当她回头看时,她身后是一张完全陌生的脸,定睛一看,又是另一个人,那些脸变幻得好快,没有一张脸是熟悉的。一种烦厌感袭来,好像突然间失去了欲望,下体留余一种机械的酸涩,迫切地想要暂停,然而却停不下来。整个空间在融化,她看到那条倒淌河,奔涌的河水逐渐变成黑色,越来越乌黑,整个麦田、山坡、天色都被染黑,她好像也随着水流而下,颠簸。风越来越大,两岸的绝壁似有海浪拍打,哗——哗——父亲说过即使是倒淌河最终也会汇入大海,这就是大海的声音了吧。沿山一转,狂风大作中又是那些飘荡的灵魂,她这次清楚地感觉到自己和那枯朽气息保持着距离,她观察。这荒诞阴森的场面,她看在眼里,那些猩红的怒火般的气焰缭绕在上空,里面的黑影颠倒着,拨弄着,撞在断崖绝壁上,呼号着,痛哭着,发出呜呜呜的声音。她在极力寻找,她隐约觉得自己也置身其中。什么东西打在身上,像是麦粒,父亲双手轻搓,那些青嫩的麦皮就从指尖的缝隙飞出,洋洋洒洒地横着飘过她双眼,越来越密集。在泛青的图景中,她又看到一个人影,高强度的背光只留出一个轮廓,徐魏,他正撩起那溪水,拨出水花,那水花好像带着悦耳的笑,就在他要回头的时候,她分辨出那是王灿灿的笑声。一切都在粉碎,一转是父亲一转是徐魏,两个人在她瞳孔交替,越来越远,变成小点儿融进飞过的碎片中。
何溪觉得饿。睁开眼,天已经大亮。她听到书房里的争吵声,王灿灿一连串撒娇式的诘问。她的声音好听而锐利,足以穿透任何一堵墙。何溪不紧不慢地洗脸、刷牙、梳头,她一边整理自己一边听王灿灿的声音。那些话似乎说来就是为了给她听的,微小的抱怨和指责,不知疲倦地重复。何溪洗漱完进屋,周日的时光格外悠然,她看着手机软件上陌生人发来的信息,今天却没有赴约的兴趣。何溪始终觉得王灿灿太鲜活了,她可以轻易想象出他们关系耗损殆尽的样子——在王灿灿对爱情的自我陶醉中,持着自己绝对正确的架势,随机一次争吵,已经有的一切就会像船触到坚硬的暗礁——有什么事情是不会自我破坏的呢?她也可以想象出徐魏在王灿灿面前沉默的样子。贝姨又消失了一整天,贝姨最近总是不在家,她悄无声息地出门,又神秘地出现。贝姨眼神里写着内容,却缄口不谈。
吃屎。这个词突然蹦出,全书以上校的这句话作结。这是一种什么感觉呢。上校妻子的眼泪干在眼眶里,生活还得过下去,做什么事不是在“吃屎”。何溪出了会神。王灿灿的声音越来越大,开始夹杂着哭声,很软的撒娇声已经蒸发掉了,取而代之的是呵责与怨怼。何溪也没想到王灿灿竟有如此的爆发力。“我都解释过了,不会再说第二遍。你到底要怎样?分手?你自己想好啊。”何溪听到徐魏的声音,突然有些无所适从。她想起小时候的邻居,一个酗酒后常常殴打妻子的男人,平时看上去绅士文雅,很难想象他会在夜间变身成兽,对自己妻子劈头盖脸的辱骂和殴打,而他却说这样对妻子是怕她离开自己。现在,看上去盛气凌人的是王灿灿,心虚害怕的也是王灿灿。何溪不知道他们发生了什么,难道就是因为王灿灿撞见厨房门口的一幕?她不知道。但她和徐魏确实什么也没发生,甚至没有说过话。何溪不想继续尴尬下去,她出门时制造出不小的动静,自己一时也解释不了自己这种举动。眼前的阳光、人群、喷泉和空地,像组合融洽的拼图。不用看别人和自己表演,放松下来时,她才觉出一种怅然的疲惫。
何溪还不知道,那天早晨只是一种启动仪式,以后但凡徐魏来,王灿灿的状态就变得很极端,不是和他大吵大闹就是不分场合地粘腻。王灿灿刚搬来时的气氛早已不再,贝姨对徐魏也变得平静,四个人几乎没有再坐一起吃过饭。逐渐地,何溪明白了,贝姨知道她是什么人,于是就把她想成了“什么人”,贝姨一定以为自己和徐魏发生了什么王灿灿才会变成现在这样。她和王灿灿比,王灿灿看上去更可信吧。贝姨不问,何溪也不主动解释,这件事主动去说总有欲盖弥彰之嫌。笼罩几人之间的迷雾让何溪窒息。王灿灿交了一年的租金,也就是在这一年,她们三个人必须相处下去,而徐魏在天上飞累了,落地还可以选择来这里还是回单位的宿舍。有那么几个刹那,何溪后悔自己将许多事情告诉贝姨,何溪知道“交浅言深”是大误区。为何那晚会朝贝姨吐露心事,她也没得出一个准确的缘由,但她确定那晚的倾诉使她心中的负担轻了不少。王灿灿在家也不那么随便了,穿戴整齐,妆容精致,即使徐魏不来,她也在尽力展示着自己的容貌与年轻。
何溪和徐魏多次碰面,依旧只打招呼,没有交谈。王灿灿那边依旧大波大浪,贝姨静得像一泊人工湖。何溪又认识了三四个新朋友,她去他们选定的宾馆,依旧是画着三条波浪线的黑巧克力。何溪逐渐发现自己的心不在焉。她本以为很难再获得从前那种快感是因为自己生理期的原因,但在一次“约会”结束后,她才知道根本不是这么简单。她看着那个男人离开,竟然产生一种巨大的独孤,一种落魄的无所归属的空缺感。她多希望那个人能留下来,或者任何一个人留下来,在她身边坐一会儿。她的脑海中浮现出徐魏的脸,这种感觉难以褪去。她开始疯狂地“赴约”。她约的最后一个男人,一个工科博士,他跟她提出在一起。“两个人一起改变,回归那种无聊却正常的恋爱生活吧”。她说她只想要黑巧克力。他买了满满一食品袋巧克力,在便利店灯箱照不到的黑暗处,递送,他迟疑的手伸过来,让她再考虑考虑。
他支在空中的胳膊,那晃晃巍巍的便利袋,让何溪二十六年来第一次感受到强烈的混乱,悬在空中的袋子像一只摆钟,不停歇地在她心中晃。何溪接过袋子后转身就走,回去的路上她想等吃完这些巧克力,一切自然就都忘了。她回去打开袋子,发现那个人把便利店所有种类的巧克力都买了一个,牛奶的,榛果的,葡萄干的,酒心的,焦糖的,唯独没有买她说的那种黑巧克力。巧克力中混着一张纸,纸上是一串电话号码。在他们这个潜藏海底一般的圈子里,从来不会有人留线下的联系方式,那等于将自己的全部浮出水面。那些天,有种东西不停地在何溪脑海中晃,即使在她工作时也不会停止,几天过去,整个人都有些恍惚。体内的那个自己总在极力顺着袋子向上看,提袋子的人嵌在刺目的白光中,身形模糊。
贝姨发现了何溪的变化。何溪用她有的一切在自己身上修了座房子,里面供着她的神明,那种与众不同的自我确认是贝姨从未见过的。她不在乎更不害怕任何外在的指摘,而要她垮掉,只有她自己拆掉自己的墙面。贝姨发现,何溪的体态和眼神都散发出一种不知所措的慢倦和犹疑。贝姨的第一反应是这和徐魏有关。徐魏已经很少来这里,来了也不会待很久。王灿灿除了偶有的几节课,总是宅在屋里。那次可能的“误会”已经过去很久,何溪依旧能感觉到王灿灿在或明或暗地和她较劲。王灿灿不停歇地展示她拥有的一切,尤其是和徐魏的感情。何溪丧失了热情,她冷眼看着一室之内所有真情假意的表演,有时觉得厌烦,她就一个人去街上散步。她尤喜欢雨夜上街,每个人栖身一柄伞下,那一方空间让她感到安全,宁静,她也为别人感到宁静。一场雨的冲刷就是一次自新。何溪梦到徐魏的次数越来越多了,每次醒来,体内似有无数只蠹虫在啃噬,痛而痒。她覆去翻来之时,那种由内而外的哄热中又有一丝甜。何溪没有再约任何一个人,她想到曾经与许多人的接触,忽地生出嫌弃。黏腻的汗水和粗重的喘息声包裹着她,她开始一遍遍地冲洗自己。她裸身站在淋浴间,越用力搓洗身体越容易想到徐魏。碰触片段一次次重复,时间断成碎片。她和他各种安静无语的照面交织出现,唯一相同的是徐魏那道眼神,她盯着花洒,水中似乎也有一双眼睛在盯着她。
就在何溪打算逃离此处时,贝姨将她和王灿灿叫在一起宣布,她要和前夫复婚了。王灿灿盘腿坐在沙发垫上磨指甲,停了几秒,像个察言观色的孩子,低眉看了贝姨一眼,见没人说话,又开始磨指甲。何溪和贝姨对视着,许多有关贝姨前夫的画面在她眼前放映:抓住贝姨早年的把柄不放,争吵,家暴,外遇,带外面的人回家,争财产,打官司……那么多婚姻的暗疮似乎刚在时间流中得到平复,贝姨看上去已和自己的各种面目和解,如今,要复婚。这是何溪从没想到的桥段。何溪和贝姨互视着,直到贝姨的目光开始躲闪,一抹不易察觉的难为情在眼尾闪过。何溪不知是喜是悲,话都卡在胸腔。贝姨没有进一步解释。她要收回这套房子,愿意退回租金并支付赔偿金。为不伤和气,她给出的金额很可观。
“祝贺姨,这是大好事。就是刚和你们住熟,就又要搬走。没事,我先搬回宿舍住几天,再找其它地方。”王灿灿说完后,贝姨笑了。贝姨往三个空杯斟红枣茶,手有些晃,水倒出了杯口。何溪觉得贝姨笑得勉强,但她也说不出其它话来。那些交心长谈的晚上,一经说到之前的婚姻,贝姨的眼泪大颗大颗地从眼眶抖出来。贝姨那种忿忿而凄凉的样貌还十分生动,如今改换上这浅薄的笑容就打算把那些事情抹去了。何溪感到胸闷,她将眼睛挪去窗外。王灿灿进了屋,客厅剩下贝姨和何溪。两个人沉默了许久。何溪想主动说点什么,她知道在贝姨的事情上自己并不具有审视的资格。所有无非是提醒她确认此时感觉的有效性。
贝姨没讲前因,也没有要解释的意思。“见了几面,挺好的。嗯,真挺好的。”她见何溪盯着窗口没反应,又补充一句,“现在不同了”。何溪看着贝姨。山火将发之际遇上瓢泼大雨,何溪心中只余一点低朽的青烟,炙得她眼眶温润。王灿灿在屋内大声讲着电话,电话那头应该是徐魏,他们在商量找房子的事。王灿灿很大声地说,找独套房子,小点没事。在和贝姨的对视中,她恍神了一下。贝姨往王灿灿屋子的方向看了一眼,她起身,进了厨房。
傍晚飘雨了。雨落在窗沿,有序的滴嗒声使餐厅里吊灯的白光暖了些。贝姨专门下厨,做了海鲜和冬瓜牛骨汤,摆了四人的碗筷。王灿灿说,徐魏今晚飞成都,不够时间来吃晚餐。三个人安静地吃着食物。餐具发出声响,混合着雨声,在清淡的光中,一切显得客气而得体。吃完饭,贝姨和何溪洗餐盘,王灿灿抹桌子。“贝姨,我们什么时候搬?”
“唉,有些伤感。”
“没事,贝姨你尽管说,我们都方便。”何溪补充。
“可以的话你们就这几天搬吧,他现在没……我打算让他住进来。”
王灿灿进来挂好抹布,抱着贝姨的腰,“好,我的好贝姨,我会来看你的,不要忘了我啊。”
何溪洗手进了房间。她盯着运行中的智能吸尘器,灰色圆形边,黑色实心,她盯着它挪动、转圈,从床角进去,从另一边出来。她想象它吸走头发丝、皮屑、灰尘的过程,宁静地更新,似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清洁感。一种彻底的疲惫。她不知道离开这里能去哪里过渡,暂住旅馆,去找新住处,新室友,新关系,新站牌,新路线……一切都又重新开始。她开始打包自己的衣物、护肤品、书籍,留下植物、窗帘和一些简单的装饰品。既然要离开,越早越好,她在附近订好一家旅店,打算第二天一早就搬。很巧合,王灿灿也选在隔天早晨搬走。徐魏刚好休假,过来帮她整理箱子。徐魏走哪王灿灿跟哪,不让他出自己的视线一步。何溪拖着两个很大的行李箱,徐魏想去帮忙拎箱子,王灿灿紧锁徐魏的眼神,指拨他进屋取东西,直到何溪走出房门。何溪和贝姨拥抱。“走了”。“姐姐再见”,王灿灿朝她喊。
刚走出小区大门,何溪想起了那袋巧克力。她只吃了一块,其余的放在书桌柜子里。不要了。走了几步又停下,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牵引着她,让她有种慌张和空落,好像遗落了极其重要的东西。她已经记不起给她巧克力的男人,只是那种晃悠的感觉和那种眼神,好像在拉扯她必须要返身回去。她将行李存在门房,上了楼。电梯很慢,她盯着数字,一个个攀升,又一个个下降……“今天这么早?”邻居大姐买早餐和青菜回来了。“刘姐,我要搬走了”。邻居一愣,毕竟何溪在这里住了很久。“跟姐说,是不是要嫁啦?”见何溪没说话,“换工作了?”何溪沉默。“姑娘,无论在哪,祝你节节高!”何溪踏出电梯,邻居在电梯门闭合的一刻冲她喊。
楼道里传来王灿灿的声音,“你管人家住哪,她和那么多人睡过,随便去其中一个人那里”。何溪止住脚步,等不及电梯,她钻进隔壁的楼梯间,毫无意识地下了两层楼。她用手捂住鼻子和嘴巴,这个动作似乎是一种应激行为。她茫然地站着,没有任何特别的反应。她从包里拿出烟,点着一支,蹲在拐角处。烟灰一截截折断。烟燃尽后,她起身上了楼。贝姨见何溪进来,又笑着迎过来,何溪绕过她,“忘东西了”。她进了自己卧室。扯下柜子上画报的一角,写上自己的电话号码。她找到了那袋巧克力,出门时,徐魏背对她站在王灿灿的门口。她走到徐魏身后,把写着电话号码的纸塞进他裤子的兜里。徐魏感受到一双冰凉的手,他没有回头也没有动。何溪在下楼,顺手将巧克力扔进了垃圾箱。
要什么不重要,不要什么很重要,这城市过分拥挤,在电梯下降的时候何溪在心中将它革掉了。她拉着箱子直接去了高铁站,途中打电话给上司辞职。在去车站的路上,她一点点将自己和这个世界粘连的蛛丝扯去。多么轻松,自己本就飘浮在这城市上空,作别也没什么刻意的悲壮。她看着车窗外刷过的熟悉布景,感觉有什么东西向自己敞开了,过隧道时,她闭上眼,好像是自己生出天足,在大步大步地朝前走。落在身后的东西太重了,她注定是不能久居之人。此时,她确信她从这里带走了点什么,即将属于她的迟早都会显形。一段时间以来的抑制和闷哑都在飞逝,她热爱这种“离弃”。到高铁站,她左右手各拎一只大箱子,穿了高跟鞋的脚走得轻盈迅速。她小跑起来。车票的目的地,她输入了离家乡最近的滨海城市。
徐魏找来那一天,比何溪预料早到两小时。他站在楼下,接过她拎着的西瓜,两个人没有说话,走进了楼梯口。何溪将手伸进他的臂弯,挽着他上了十七楼。她打开门锁后,徐魏从背后抱住她。徐魏格外沉静,他像一个疲倦的软体生物,趴在她背上没有任何动静。何溪让徐魏坐在沙发上,她站在客厅中央。光恰好照在沙发上和地板,一切都雷同,但这房子是何溪自己的。她不用小心翼翼更不用仓皇地掩饰。她身上的衣服在一件件褪去,徐魏看着她,她的身体在光之中显得透彻,她不算白,却有一种干瘪的妩媚。三个日日夜夜,没有出家门一步。这是何溪这么久来,第一次和一个男人“相处”:他给她做饭,坚持要她靠在厨房门框上,她对他说自己爱吃辣,不喜欢甜;他躺在她大腿上看电视剧;他给她讲小时候的梦想——在阴森森的古树和岩石中间建一座小屋,屋顶要有倒垂的藤蔓,做一个足不出户的“世外高人”;他唱歌跑音,一边笑一边唱完整首情歌……他关着手机,两个人心照不宣,没有说一句那个城市的人和事。
徐魏离开二十几天后,打电话告诉何溪,他不再飞国内,通过考核改飞国际,休息时间紧凑一点,可以常陪她。徐魏每月都来这里,呆的时间不长。这样的关系平静地持续了八个月:不问不答,精致和平的身体关系。
何溪对徐魏产生了从未有过的依赖,他的情感和身体给了她莫大的满足。他的存在可以驱散那些萦绕不去的噩梦——她再也没有梦到那些漆黑的断壁、狂风中的颠簸,那些呼号飘荡的灵魂隐匿在一片柔光里——在她的梦里,麦田中的男孩子长大变成在操场上跑步的男孩,男孩再长大变成了徐魏的模样。时空的横截面按顺序统一了。只要伏在徐魏的胸口,那种“晃”也在逐渐消失。她几次努力顺着装巧克力的袋子往上看,毫无偏差地,是徐魏的脸。他有着孩子一般的笑容,宠溺地看着自己,在这种注视下,她身体里的痒也在退潮。何溪不知道什么时候心里起了反应,一种窥探欲和不足感日渐浓郁起来。贝姨和王灿灿常闪现在脑海,如果贝姨将自己的事情告诉了王灿灿,那徐魏一定也是知道的。他为什么不问?她开始揣测徐魏。她开始小心翼翼提及那个城市的事,她在他怀抱中感慨“过去像一场梦”,声音极其温柔却掩藏着试探。她第一次试着讲出“王灿灿”这三个字时,感到徐魏微小的颤动。他只要沉默,她就不再问下去,她知道只要他不再来这里,一切就算自动结束。这是她现在唯一害怕的事情。何溪感受到自己的深陷是从她开始幻想未来开始。婚礼仪式、装修风格、夫妻关系的保鲜,他不在的时候,她总是幻想着和他的一切。她想生个孩子——想到自己可能会做母亲,她难以再继续想下去。她第一次萌生抹杀自己过去的念头。何溪努力合群,她开始和小区里同龄的女人一起去练瑜伽。人们都知道她男朋友是空乘,飞在空中,落地了才会回来。
徐魏以各种形式出现,少则一天多则三天。他不在的日子里何溪便会胡思乱想:他会不会休假了?他在王灿灿那里?他们按计划又找到一间房子,一间面积小但不需要合租的房子。他们正在缠绵?他会想起我吗?他受够了她的吵吵嚷嚷吧……无数失眠的夜晚,她一遍遍想象徐魏此时正和王灿灿在一起,她抓住床单,痛苦地扭动身肢。挨不过的后半夜,她就坐在阳台上抽烟等天亮。从小她就熟知的自己变得面目模糊,她将所有对性的好奇和索求都堆砌在这一份情感上。一涉及感情,她手足无措,她想让徐魏真的爱上她。初见徐魏时,她体内的神庙就撼动了,到现在,土崩瓦解。何溪接到过贝姨打来的一个电话,听不出情绪,只是说,大家都好她就放心了。何溪接电话的时候,徐魏正在厨房里切芹菜,何溪听着贝姨的声音看着眼前徐魏的背影,恍兮惚兮,像一场未做过的梦。她挂电话前对贝姨说,祝福你贝姨,复了就好好过。
她试着跟徐魏谈了一次未来,徐魏非常吃惊。“你怎么也变得和她们一样?”何溪不知道她们是怎么样,自己又是怎么样,但她告诉自己徐魏能这么远跑来找她,一定是有感情的。她开始读不进去任何书了,除了上班,其它的时间她都呆在家中,她回忆和徐魏的一切。幻想,无尽的幻想,她甚至幻想在一次高潮后和他双双死去。死在一片深红的光里。当人们发现赤身裸体的他们,或者永远不被发现……那时候,这段感情才算真正有始有终。
徐魏出现的次数越来越少,何溪忍不住给他打了电话,回应永远是“正在通话中”。她用一切已知信息搜索徐魏,在他工作的航空公司官微下他看到一个昵称叫作“午餐后航行”的人。在此之前,她已经翻看过几百人的微博相册。“午餐后航行”正是徐魏,屏幕上的九宫格照片是他和王灿灿的婚纱照,上传于两月前。徐魏穿着蓝色礼服,王灿灿笑得还是那么放肆,海边的巨石和海岸线上的日落融为一体。王灿灿的头纱被风吹起,飘在空中。何溪顺着徐魏的微博找到了王灿灿,她的微博中全是和徐魏恩爱的照片,每周都有,从未间断……啪!何溪合上了电脑。她环视着空荡荡的屋子,似乎是自己疯魔了,从来都是他们俩的事情……难道之前和徐魏的一切都只是自己的幻想?她发魔怔一样给徐魏打电话,听到提示音她就按掉,然后继续拨那一串数字。
周末的午后,小区绿化区聚集了很多人,随着太阳偏西,人越聚越多。何溪站在大楼的顶层,天色和十七岁时看到的一样澄澈蔚蓝。她踏上外沿的水泥台,楼下的人倒吸一口气,她来去走,楼下的人也来去走。她想离天空近一点。她要化成这抹蓝镶进去。她想那个飞在空中的人。她朝天空挥手。头顶的蓝色将她从幼儿园到现在串连了起来,何溪的记忆在翻腾,所有的感觉伴随着大量的画面一一袭来,她觉得她原创的生命就此要结束了,以后——如果有以后,那就只剩下重复和回忆。累了,创造力和身体一样,要枯竭了。
“危险!顶层的人注意,请走下水泥边缘,放心,一切都会过去,一切都会好起来……”传来扩音器里的男声。何溪看着点点人群,熙攘地聚在一起,有手掌大小。再往远处看,那些小人在缓慢挪移,树,山,街道和车辆,像小时候玩的积木。“好像是她男朋友外面有人了,空乘——”一个女人的声音出现在扩音器中,瞬间就被截断了。“危险!顶层的人注意,请走下水泥边缘,放心,一切都会过去,一切都会好起来……”何溪突然放声大笑,笑得身子有些发软。楼底下的人看着这个年轻女人在半空中像风筝一样晃。有人捂住了眼睛。
“我才是他外面的人!我才是外面的人!我是外面的人!我才……是……”她用最大的声音朝人群喊着。楼下的人正在协助警察铺救生气垫,根本听不到她的声音。她大哭起来,泪水像奔涌的河,视线完全模糊了。泪花中出现点点微光。她看到父亲攀上一块巨大的丑石。“倒流的一段虽然特殊,但最终还是要融进正确的流向,和千千万万的支流一起汇入大海。最终的方向是一致的。”父亲的声音从天上传来,铿锵的声音指引着她,一遍一遍重复。在昏睡过去前,她用尽全部力气睁大眼睛,一架飞机正从当空驶过。
2017.6.14于西安
[1] 节选自马雁《冬天的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