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ide A
警察猛烈敲门的时候,我被吓了一跳。要不是我喝了点酒,又想起来这警是我自己报的,估计能出一身冷汗。李宇坐在我对面,我看出来他也被吓了一跳。但是他总喜欢在一秒之后强装镇定,这点我从小到大最看不惯了。要是他知道自己几分钟后就会因为蓄意谋杀被带走,估计就会收起这副胸有成竹的老样子了吧。
一个小时前,我在去李宇办公室的路上,顺道在超市买了一瓶金朗姆。金朗姆气味淡,味道浓烈,是我和李宇一直以来最喜欢喝的酒。鉴于今晚的谈话内容不会很轻松,所以我觉得喝点酒能让自己和李宇都好过一点。
李宇的办公室在建外SOHO旁边最高的那个写字楼里,窗外可以看到碎火流光的夜景。我们小时候一起在乡下苞米地里偷苞米的时候,可没有想到长大后的某一天李宇能爬到这么高的位置。我还记得那时候李宇喜欢站在一堆苞米垛子上,指着下面一众小孩儿大吼:“我要征服世界!”所有的小朋友都没把他当回事,但是当时的我就知道,李宇是一个说到做到的人。
我在大楼的电梯里报了警。这是我早就算好的时间,我来之前就已经把李宇的犯罪资料打好包,全部交给中间人,此时我只要给他发个信息,他就会托另一个人全部交到警察手里,接着还会打一个匿名电话。现在这案子闹得满城风雨,警察一定第一时间警觉起来,估计不超过半个小时,他们就过来了。
报完警,我像没事儿人一样,推开李宇办公室的门。李宇的办公室透着一股浓浓的小老板气质——一张很大的实木办公桌,四周郁郁葱葱的大盆植物,把本来就很大的办公室环绕得像个小森林一样,虽然我心里抵触,但是不得不承认,他选家具、摆陈设的品位还不错。以前我可没有发现李宇在这些方面的审美能力,这是在长期的物质生活中逐渐被渗透的一种本领,并不是想学就能学到的。
李宇没注意到我进门,眼睛还盯着电脑屏幕左右来回地浏览着什么。从小到大,他只要一看一些重要资料,就习惯性地咬下嘴唇,从这点可以看出他现在看的东西,一定异常得出乎他的意料。
会是什么呢?
我小声地“嘿”了一下,李宇抬头,把身体向后靠到椅背,这是他每次见到来客的固定动作。
“来啦方圆,路上堵吗?”李宇简单收拾了一下桌子上的材料,起身带我到茶几边上。
“坐地铁,不堵。”我不冷不热地说,“喝酒吧。”
方圆是我的名字,在我的右手小胳膊上,还纹了一个自己的标志,图案是一个方框里装着一个圆。刚纹完的时候我觉得酷极了,后来越看越觉得眼熟,两个月后想起来了——那是小时候看的金牌节目——《正大综艺》的标志。
我带着“正大综艺”活了五六年,被李宇一遍又一遍地嘲笑。却不知道,我们几个人以后的命运,和我的这个文身还挺像的。
我走到李宇的酒柜旁边,拿出两个杯子,一人倒了1/3杯金朗姆。看来李宇对今晚的事情毫无警觉,我们两个朋友像以前无数次一样开始喝起酒来。这时候外面的夜色渐浓,街面终于安静下来,繁华商区的灯火在这种安静中显得更加辉煌,透过李宇办公室的大窗户照了进来。
“孔鹤的保险材料我托人办齐了,等警方把凶手找到,结案之后会第一时间处理。”李宇抿了一口酒,微微皱眉,继续说道,“她的保险受益人是你。”
还找真凶?我在心里冷笑了两声。“她爸妈没说什么吗?”我假装关切地问。
“大女儿刚去世没多久,小女儿又出事了,老俩口的注意力早就不在这上面了。你也别太难过。”
我没说话,眼睛盯着窗外出神了一会儿。盯久了,远处的灯火虚焦了,晕成一片好看的金色。
“你还记得咱们四个第一次double date 的那个酒吧吗?”我没有继续刚才的话题,突然问了这么一句。
李宇愣了一下,好像在脑海里搜索那个酒吧的定位一样:“记得,怎么了?”
“上个星期我又去了一次,结果那个酒吧正在往外兑,老板说不想干了。你知道吗?他居然还记得咱们四个,还问我们怎么那么久都没有来聚会呢。”
“哦,是么,那你怎么说?”
“我说两对情侣中的两个女孩都去世了,没法再聚会了。”
李宇听出了我口中的伤感(伪装的),正想开口安慰,我没给他打岔的机会,接着说:“孔琳刚去世那段时间,你是怎么挺过来的?”
“我……我不知道,大概没什么方法,挺不住也要硬挺吧。遇到这种事儿,我们还能有什么办法,只能硬挺。”
“不对,你和我的情况不一样,当时孔琳是因为得病,而孔鹤是因为意外,不管你相不相信,这感觉是完全不一样的。”可能喝得太急,酒劲一下冲到了脑门,我从来没有这么快喝高过。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好像是从远处飘来的一样,不好听,太过激动,真正的悲伤一秒涌来。
“得了吧,我当时不比你现在好受多少。孔琳的确是病死的,但是当时也不是完全没救,假如孔鹤答应能给姐姐做骨髓移植,可能我们现在还好好地在一起呢!”李宇突然一改平时稳重的形象,也开始激动起来——这是在配合我吗?
我一时说不出话了,端起酒杯吞了一大口酒,吞咽的同时眼泪流了出来,就好像是被烈酒辣出来的一样自然。
“我知道你一直都恨孔鹤,要不是孔鹤没答应救她姐姐,可能咱们四个的结果都不是这样的。”
“或许以前有怨恨过吧,但那些事情已经过去了。而且我觉得你这样说,对孔鹤有点不公平。”
“少假惺惺了,孔琳去世后,你敢说看着我和孔鹤还一起好好活着,就一点恨意都没有?”连我都感受到自己的咄咄逼人了。
“我说了,我已经想通了,救不救孔琳,孔鹤有选择的权利,旁人没资格指指点点的。”
“那我问你一个问题,当你听说孔鹤遇害之后,你有没有一点快意?”
“方圆你醉了。”
“回答我的问题。”
“没有,你他妈有完没完?!”李宇终于被我惹火了,他把酒杯往桌子上一拍,酒溅出来,全洒在茶几上了。他开始怀疑今晚叫我来是不是一个错误的决定。
“最后一个进出我和孔鹤家的人就是你,”我话锋一转,今晚的交谈终于开始变得有点意思了,“我看了家里的监控,这你怎么解释?”
“你在说什么!你以为是我杀了她?!明明是你把钥匙给我,让我到你们家帮你拿哮喘的药,而且我当时根本就不知道孔鹤在家。我看你真是喝晕了。”
我把身体靠在沙发上,一口长气从鼻腔呼出来,连带着非常浓的酒味儿。
“我当然知道。”我忍不住冷笑出来。
李宇皱了皱眉,不明就里地看着我。
“来,我帮你把事情理一理。五年前,你和孔琳开始谈恋爱了,然后你们看着单身的我,觉得人还不错,正好孔琳的妹妹也单身,就搞了一次聚会,在黑月酒吧,想撮合我们两个人。事情也成功了,我和孔鹤不久后就开始谈恋爱,你俩还打趣说,这是干柴遇上烈火,说我们这对儿,肯定比你们这对儿先结婚呢。
“半年前,孔琳觉得不舒服,去医院检查发现得的是急性白血病。当时你们正筹划着结婚呢,我现在还记得你听到这个消息后的表情,这辈子我还没见你那么痛苦过,整个人都在发抖,还捏碎了一个玻璃杯,碎玻璃碴嵌到你的肉里,血吧嗒吧嗒地往下滴,你自己都没有发现。
“这时候医生说还有一点点希望,如果移植骨髓的手术成功了,孔琳也不是没有治愈的可能。双胞胎的数据完全匹配,你和孔琳还有孔琳的父母都开心得不得了,甚至有那么几天,你俩又过上了一种理所当然的无忧无虑的生活。
“但是谁也没想到,孔鹤拒绝在手术协议书上签字。
“我们几个都找过她,但谁说也没用。最后几天孔鹤索性直接关机了。她的父母非常愤怒,要和她断绝关系。那一边,孔琳的身体彻底不行了,大家眼看着手术的时间被完美地错过了,我们几个人连续陪着孔琳待了40多个小时,她都是昏昏沉沉的,后来她醒过来,清醒了一些,让我们都回家休息吧,还说自己想吃一份馄饨。虽然所有人都知道,她现在不太能吃东西,但大家还是该回家的回家,该买饭的买饭。等我们回到病房的时候,孔琳已经去世了。
“我们所有人的情绪都崩溃了。孔鹤听到消息,也来了医院,她妈见到孔鹤后,一巴掌把她的鼻血都打出来了。这些你都还记得吗?”
我不紧不慢地说着这些,眼泪顺着眼角安静地流淌着,不给李宇插话的时间。李宇看出来了,我想说的,还不止是这些。
我随手点了一根烟,继续说道:“李宇,你从小到大,有没有尝过想要却永远无法得到的滋味儿?”
“为什么突然问这个?”
“就是想知道。”
“有,很多。”
“不,我觉得你根本没有尝过。求而不得……这是一种什么滋味儿呢?让我来告诉你。两年前我遇见了一个女孩,在准备让她知道我的存在的时候,你很凑巧地抢先和她在一起了,很不可思议吧?然后你们像两个兴奋的弱智一样,介绍她那个同样不怎么聪明的妹妹给我认识,还觉得我和她天生一对……
“这就是求而不得。”
我看到李宇的眼神里飞过一道闪电。继而更多的事情像是神经上的电流一样缓缓淌过,梳理成一片网。
他好像突然明白过来,那天我让他去家里拿治哮喘的药,紧接着孔鹤就遇害了,而且事发的时候我和朋友们在一起,完美的不在场证据。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情?自然是我早就安排好的。如此,孔鹤的死看似和我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却又让我撇了个干净,而从我刚才提到的监视录像来看,唯一的疑犯凶手就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不用想了,你自己解释不清的。”我吸了一口烟,用一副我自己都不熟悉的口气对他说,
“现在大家公认的事实就是,监控里,你是唯一在孔鹤遇害的时候出入我家的人,这个罪,你吃定了。”
李宇睁大了双眼,脑袋里嗡嗡作响。始终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
这时候,李宇的办公室外敲门声猛然响起,吓了我俩一跳。
“是警察,我算好时间报的警。”我笑笑说。
出乎意料地,门不知道什么时候被锁上了,一定是刚才喝酒时李宇过去锁上的。他没有着急着给警察开门,而是走到办公桌前,把电脑拿过来给我,让我看他刚才在我进门的时候浏览的文件。
所谓毁灭,就是电光火石一瞬间的事情。屏幕上一行一行字滚动在我的眼前,每一个字都让我窒息。
警察在门外吼了好几声,见里面的人不肯开,便开始撞门了。撞击声越来越近,近到好像就在我耳边炸裂,使我知道门很快就碎了。他们破门而入的一瞬间,我看完了最后一个字,脑子里像有个人在嘶吼一样,腿软得站不起来。
Side B
孔鹤吸了吸鼻涕。她还是不能长时间对着电脑,不管什么样的显示器,盯一会儿眼泪和鼻涕就一起往下流。
写邮件一般是先写正文还是先写收件人来着?她犹豫了一下,当然自己也知道没必要为这点小事考虑这么久,只是借着这个思考的空当,可以推迟一下写邮件正文的时间,这种逃避方法谁都用过,她最熟悉。
她开始尝试敲字。键盘太响了,分神。妈的,指甲也忘剪了。只要指甲稍微长一点,她敲起字来就很难受。暂且不管这么多吧,她觉得还是应该先把信写完。
“亲爱的方圆……”
不对,删掉亲爱的,诀别书应该写得严肃一点。明明是诀别书,为什么孔鹤有一种想笑的冲动。写邮件道别,太做作了。
“方圆,我知道我要死了。”
她敲完后还是没忍住,噗嗤一下笑了出来。这句话太有喜感了,但是没办法,还是忍着把它写完。
“方圆,我知道我要死了。
“据说一个人如果爱你,他的眼睛看你的时候会不自觉地弯成一个弧度,这个弧度非常小,不注意根本看不出来。但是因为我是画画的,特意研究过这一点。
“我做过一个实验,观察情侣之间的眼神,努力把他们的眼睛刻在脑海里,然后晚上回家把他们的眼睛画在纸上,这个习惯你应该记得吧?我还没有忘记你第一次看到我大号速写本里那么多只眼睛之后,厌恶地说了句‘好恶心啊’,但是想想后来发生的事情,我哪里有你恶心呢?我只是在通过这些画下来的眼睛猜测哪些人是真心实意,哪些人只是逢场作戏而已。然后我会在现实生活中通过长期观察他们的感情走向,来确定我的结论。
“我知道这点很无聊,你听我讲了这么多莫名其妙的话,估计也快失去耐心了。但是对于一个擅长绘画的人来说,这个研究真的是非常有意思——我可以从情侣的眼神中,看出爱情的真假。
“可惜的是,我从你看我的眼神里,从来没有找到过这个我期盼的弧度。”
孔鹤写完这一段,停下来读了一遍,在考虑是不是要删掉重写。后来一想还是算了,就这样吧,反正这是最后一次和方圆说话,他的反馈一点也不重要。想到这里,她心里突然轻松特别多,轻轻呼了一口气。感觉第一次有了这种对方圆想说什么就说什么的感觉。
“我不知道你感觉到没有,我对自己是双胞胎这一点非常抵触。仅仅是因为你和另一个人同时出生,这辈子就注定被打上了比较的烙印。倒也不是我各方面比不过孔琳,只是连长相都不一样的双胞胎,到底有什么可比的呢?还有人说我们一个是春天的璧山桃花,一个是夏日的焦糖月季。两个人在一起,各自的优点才能发挥到极致——我都要笑死了。
“孔琳第一次带我去见她新交往的男朋友的时候,我其实找了个借口不想去的,但是她坚持,我知道我又要浪费一个下午了,乏善可陈的聚会,到底还要度过多少个。当天我就见到了李宇,这一看就是姐姐喜欢的类型——高瘦,戴一副眼镜,一副干什么都会很成功的样子。我对这类的男人真的是一点兴趣都没有。
“而我没想到的是,我们三个人的聚会不久之后就有第四个人加入。他俩假装不经意地告诉我,等会儿要来一个男生,是李宇的朋友。我一下就看出来这是他们为了给我介绍对象组的局,心里非常生气,几乎下一秒就要拿起包走人了。然后你突然出现,穿着一件黑色帽衫,一个圆乎乎的平头,脸上有一点肉, 因为从地铁站一路跑过来所以两颊还流着汗。你走到我们的餐桌前,看了我一眼,然后兴奋地对他俩说:“这就是你们要给我介绍的对象吗?看着还不错哎!”
“孔琳和李宇脸上堆满了尴尬,没想到你这么神经大条,完全不在乎一个女生的面子。然而两个星期后,我们就开始交往了。只是我后来才明白,你当时表现出来的兴奋,是对自己的愤怒努力做的掩饰而已。
“为什么愤怒呢,我开始把你当成我绘画研究的另一个对象。我开了一个新的速写本,全部都用来画你的形象,画得最多的就是眼睛。画你看各个人的眼神。这样,我便很快得到了答案——你看孔琳的眼神,非常温柔。”
温柔……这个词准确吗?孔鹤停顿了一下。想找个更暧昧的词汇,或者干脆就用“暧昧”这个词好了。
“你看孔琳的眼神,非常暧昧。
“你永远都不会知道,我是有多早就发现这一点的。你对我太放心了,这种放心是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鄙夷。的确,如果两个智商情商悬殊太大的人谈恋爱,时间一久,一方很容易对另一方产生鄙夷的心态。至少你就是这么认为的。但其实咱俩的悬殊,并没有你想象得那么大。发现我喜欢的人喜欢的是我姐姐,这是多么痛苦的一件事,但是我没有让任何人看出这一点,你看,我的实力是不是比你想象中强很多?你会因为知道这一点而对我有一些改观吗?或者是一点起码的、应有的尊重?
“我知道你不会。”
邮件写到这里,她终于不再感觉到可笑了,反而感到有些伤感。接下来,她想进入正题。
“孔琳生病的时候,我和所有人一样着急。我每天都祈祷着她好起来,甚至祈祷着,就算等她好了之后,你离开我,和她在一起,我也可以接受。可能有某种力量听到了我的祈祷,孔琳有一次骨髓移植的机会。
“当医生宣布这个消息的时候,你还记得你说了什么吗?你说,‘先从孔鹤试,她是双胞胎妹妹,肯定匹配。’大家听从了你的建议,几乎是没有问过我的意见,针管就来到了我的面前。
“测试结果,果然是匹配的。然而当时我就做了个决定,不做移植手术。
“我可以想象所有人的反应,也在等待着你的暴怒。但是所有人的反应我都猜到了,唯独你,再一次出乎我的意料——你在所有人面前维护我,让他们尊重我的决定。有一秒,我甚至觉得我之前关于你和孔琳的猜想都是错的,说不定你喜欢的还是我。但是你不知道的是,从那天之后的一个星期,你有好几次晚上都是哭着醒来的。
“你表现得越平静,就证明你心里越难过。
“孔琳去世的那天,其实我去过医院,见了她最后一面。出乎我的意料,病房里居然一个人也没有。她身上插着很多管子,看到我的时候几乎已经不能说话了,只是对我眨眨眼睛。下午的阳光非常好,透过病房的百叶窗照进来,打在她脸上。然后一滴眼泪从她眼睛里流了出来,我就知道她还认得我。一时间我无比后悔,明白自己已经犯了大错。”
这样写还算诚恳吗?这的确是她全部的真实想法,但是写出来总害怕看的人产生误会,词不达意,是一直困扰孔鹤的一件事情。孔鹤摇摇头,尽量甩掉这些思绪,“反正一切马上都要结束了,还这么纠结干什么呢?”
接下来,她直接切入正题——
“我知道自己马上就要死了。孔琳下葬的那天,我爸妈不让我参加葬礼,但是你们都去了。我一个人在家里,做了一顿远超于食量的饭菜,然后把家里从里到外打扫了一遍,地砖的缝隙都没有放过。请原谅我说这么多啰嗦的细节,因为我想告诉你当天我真的是处于崩溃的边缘。
“然后门铃一响,你回来了,我非常高兴,或许一天的痛苦终于可以告一段落,我可以将剩下的饭菜热了给你吃,你可以给我讲讲葬礼上一些无关悲伤的细节。但是出乎我意料的是,你从进门起就冷着一张脸,恐怖至极,然后看也没看我,径直走进卧室了。我还愚蠢地打开卧室门,问你饿不饿,你当时回答了一句’不是每个人都有胃口能吃得下饭的’。我一惊,那时候才知道,原来原谅,并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情。
“发现家里的诡异是在两天前,咱们那间小小的储物间,里面堆满着一些一万年都用不上的东西,门常年都是锁上的。而那天你上班走后,我在家赶稿子,突然听到杂物间里有一些动静,起初并没有觉得有什么异常,但是画了一会儿过后,一阵更明显的声响传过来。我撑着胆子跑到杂物间门口,握着门把手想把门打开,果然,门还是锁着的。我没有钥匙,当时吓得我脸都变色了,马上抓起电脑就到楼下的咖啡店工作,家里一刻也不敢多待。
“一直到晚上你回来后,我给你讲了这件事情,你先是一惊,脸色微微变了一下,然后又露出了不耐烦的神情,让我别这么疑神疑鬼的。我还是让你去储物间检查一下,自己却不敢进去,你找到钥匙进去检查后,出来给我说是储物间的通风口灌进来了一些风,把堆在那里的东西吹倒了,说你已经把通风口堵上了。我终于松了一口气。
“然而,我的恐惧仅仅消失了四个小时,当天晚上,你以为我睡熟后慢慢起身——天啊,你难道不知道,电视剧里这么演的都是骗人的吗?这么明显的bug居然没有骗过自认为聪明的你,试问一个人在你身边起身,你怎么可能不被吵醒呢?总之,你轻轻起身,那动作一看就知道隐藏着什么秘密。你出去之后,我躺在床上安静得不敢动弹,想努力听清你在干什么,你打电话的声音传了过来,支支吾吾地不知道在说什么。但是最后一句我听到了,你说‘明天就动手吧’。然后我又隐约听到电话那头的人嗯了一声表示同意,继而传来一声轻轻的关门声——这时我才反应过来,你不是在打电话,而是在和人说话,那个人,就在我们的储物间里。
“说完话没多久,你故意拉了一下卫生间的门,想假装你是从卫生间回来的。哈哈,你真的是觉得完全把我玩弄于股掌之中啊。我的心怦怦地跳得飞快,努力不让自己的身体颤抖,等你回到床上。不一会儿,你的呼吸变轻了,我知道你睡着了,但是我再也没办法入睡,一直想着等到天亮。
“思考是一个神奇的东西,在黑暗中进行得尤为顺利。我在画室拼命集训的那段时间,我们老师就说过,很多艺术家都是昼夜颠倒的,因为晚上确实有一种力量,让人的心思澄澈,灵感迸发。我在黑暗中想通了所有的事情,接下来,我不得不面对一件事情,那就是给你写一封定时发送的邮件,然后等。
“等自己的爱情和生命一起结束。”
孔鹤写完,想着要不要把结尾改一下,感觉现在的版本太过仓促了。她做插画工作太久了,职业习惯,不管自己创作出什么,都想着要不要按照受众的喜好角度反复修改。算了,恐怕方圆连看完这些啰嗦的耐心都没有。并且她的眼眶现在全被眼泪填满了,很努力才能看清电脑屏幕。于是她轻轻点了发送,把电脑合上。
孔鹤抬起头,看了一下房子的四周,屁股底下这把椅子是孔琳去世之前买的,她很喜欢。这个房子的一切她都很喜欢,可能是因为在这个房子里的东西都是她和方圆共同拥有的吧。
她清了清嗓子,然后大声地说:“你出来吧。”
储物间的门,在下午四点寂静无声的房间里,吱呀一声打开了。
【密刀番外】
热热闹闹折腾了一夜之后,李宇将方圆带来的最后一点金朗姆一饮而尽。辛辣的酒顺着体内的管道暖洋洋地散开。一切终于结束了。
方圆踏进李宇办公室的那一刻,李宇正在看孔鹤死之前给方圆写的邮件。这是他截获的方圆的第三封有价值的邮件。第一封是方圆联系中间人,雇人从外地谋害孔鹤的通信邮件,他们的邮件写得很隐秘,所有的人物都用动物代替,这显得很滑稽,如果不是最熟悉的当事人,根本不会往那方面想。第二封是方圆购买室内监视器的注册邮件。有了前两封邮件,方圆想干什么,李宇心里基本就有数了。
实际上自从孔琳去世后,他就知道方圆肯定会有一些动作。
小时候他俩都是乡下穿着洗翻了边的破旧T恤和短裤的小孩。有一次他俩还有另外两个年长他们一些的男孩子同时捡到一条小白狗,肉肉软软的像一团雪球,像个毛绒玩具一样。两拨孩子都想据为己有,可是还没长大的孩子,一两岁的差距就能决定谁是统治阶级,方圆和李宇自然抢不过那两个年长的孩子,小白狗被带走了。天快黑时两个沮丧的男孩准备回家,分开后李宇不知为什么,突然想去年长孩子家的小院里偷偷看看小白狗,爬到院子土墙上的时候,突然看到院子里方圆偷偷摸摸的身影。开始李宇以为方圆和他一样,想把小白狗偷回去,没想到方圆手里拿着一块砖头,突然举得老高,朝着白狗的脑袋狠狠砸下去,甚至连声音都没有发出来。
年少的时候李宇不太懂事,虽然觉得这是个可怕的事情,但是从来不会将这件事和人性联系起来。第二天,李宇就像什么都不知道一样,继续和方圆做好朋友,这友谊一直持续到十几年后。
在商业方面,李宇有着超乎寻常的直觉,但是对感情方面,他的直觉就没这么敏锐了。方圆对孔琳的感情,他是直到孔琳去世后才发现的。孔琳的葬礼上,他看见方圆躲在角落里,不说一句话,眼泪不停地涌出来。李宇这时候突然反应过来,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爱情就像眼睛、鼻子、嘴一样,就长在我们脸上,怎么可能是能隐藏起来的东西呢?
直到葬礼结束后,方圆终于恢复了平静,反而换上了一种对一切嘲弄、讽刺的复杂神情,连他看自己的眼神都变了。李宇这时候就知道,方圆心里的某种东西,随着孔琳一起埋葬了。
这个世界是这样运作的:当你拥有的资源多了,干什么都比一般人容易很多。李宇只要动用一点点业内关系,就有人争抢着为自己办事儿。他开始全面监控方圆的各种行动,包括电子邮件,通讯记录,以及出入他家的人等等。
看到侦探带回来的照片上,方圆带着一个行踪诡异的男人进入自己的家门,他猜想到那就是他从中间人那里领到的凶手。从那一刻起,那个男人就像消失了一样,再也没有出现。他现在才明白,那男人从那时起到孔鹤遇害后,一直蛰伏在他的家里。
孔鹤遇害那天,正是朋友聚会的日子。莫名其妙的,方圆突然觉得很不舒服,哮喘带着心脏病,大家都让他去医院,他执意不去,只是让李宇回家帮自己拿药。李宇明显地感觉到这其中有诡异的事情。他明白,自己有危险了。但事实是,越是知道事情的真相,李宇越喜欢利用现有的条件为自己创造利益。
方圆凭什么喜欢他的女孩?孔琳从最初开始,并且以后也只能一直是他李宇自己一个人的。李宇打电话叫了司机和自己一起去往方圆家,如果司机能作证在方圆家有人袭击了李宇,加上他现有的证据,就能证明方圆买凶。谁的罪孽谁自己赎,并不是他想害方圆,毕竟是和自己一起长大的好兄弟,但是既然对方已经起了杀念,他正好顺了自己这口气。
李宇和司机一前以后进入方圆的家,李宇万分小心,随时准备着袭击的到来。但出乎意料的是,房间里出奇的平静。司机什么也不知道,想着李宇拿完药就走了,但是李宇不死心,自己的猜想怎么会是错的呢。在他拿完药后,还流连于那个房子里。这时候他听到了一丝隐约的挣扎声音,从那个杂物间传来,他慢慢走过去,房间门没关严,透过缝隙,他能看到一个男人双手紧紧掐着孔鹤的脖子,孔鹤此时已经没有力气了,但双脚还是反射般地不停颤抖。凶手就是那个侦探照片里的、被方圆带回家的男人。
不得不承认,这一秒李宇还是惊了,他想冲进去把孔鹤救下。但是那是孔鹤啊,是掐断了孔琳唯一希望的孔鹤啊。一个可怕的念头突然生出。
李宇朝门口返回,对司机说:“药拿到了,咱们走吧。”
在司机把车开上高速后,李宇理清了自己的思路——方圆想直接杀害的不是自己,而是孔鹤,然后再嫁祸到自己头上,如此简单的一石二鸟。他觉得这个计划是险棋一招,方圆肯走这一步,那真的已经是失去理智了。
在方圆报警之后没多久,李宇找人将自己整理好的所有资料交给警方,当然,断然隐去了他见死不救的那部分。警方最终到李宇的办公室,带走了至今不明真相的方圆。
想到这里,李宇从酒柜里又拿出一瓶威士忌,连杯子都没用,直接对着瓶子喝。香气四溢的酒入喉以后他颤抖的双手才逐渐稳定下来。这才是他的酒。
而金朗姆,他其实从来不爱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