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惧天黑,只怕心碎

无惧天黑,只怕心碎

活着本身就是一件值得庆祝的事情。

2021.06.20 阅读 430 字数 8533 评论 0 喜欢 0
无惧天黑,只怕心碎  –   D2T

1.
房间太大了,刚搬进来的时候,他用了好长时间才适应过来。

十年前杰飞从来没想过能买这么大一套房子。当然对于真正的有钱人来说,这套房子简直不值一提——不是宽敞的别墅,连顶层复式都不是。然而和所有到北京工作的人一样,能买到这样一套房子,已经能算过得上不错的生活了,至少在外人看来,的确如此。

年近35岁才买了一套真正属于自己的房子,并不算早。之前倒也不是没有钱来买,只是他觉得买房子对于他来说是另一个世界的事情,那个世界是所有人正常生活的世界,他不属于那边,人要在自己的世界里活着才感觉到舒服。

然而为什么要买房子呢?杰飞还没有对自己的这个行为提供一个合理的解释。几年前母亲去世的时候他都没有想过要买房子,公司开到最大的时候也没有。从毕业来到北京,一直过着租房的生活,尽管从最开始几平米的隔板间,到后来一套交通便利但仍然不甚宽敞的一居室,他租的房子都因为东西太少,老是显得空空荡荡的。

杰飞在宽敞的屋子里醒来,眼睛朦朦胧胧,下意识地用手摸了一下下巴,果然胡茬疯长。他感觉到有一丝尴尬。人若在拥挤的环境中,一切浮躁都显得顺理成章,单身、穷困、不去工作,总觉得更加理所当然一些。但是换成是一个人住120平米的情况,对于一个35岁仍然单身的人来说,生活好像瞬间就变成了一张扑克脸,逼得你必须认真去处理每一件事情。

电话响起的时候,杰飞刚打扫完最后一间屋子,正在用泡沫剃须刀刮胡子。刮胡子这个动作,一旦开始,就必须完成,不能中断,所以他任铃声在空荡的房间里响了很久,想着刮完胡子,如果还没有断,就接听。电话果然一直响到杰飞将下巴的泡沫冲洗干净,那么没错了,肯定是小董打来的。

“杰飞,你晚上有空帮我跑一晚车吗?”
“好。”他的回答一向是这么爽快而简洁。
“我的好哥们儿,就知道你最靠谱了,等我再请你吃饭!”说完,小董就挂了电话。

2.
小董是自己为数不多的朋友之一,刚结婚不久,妻子是比他小很多的姑娘,按道理说两人是不缺钱的,但是小夫妻的金钱危机意识很强,蝇头小利也不放过,于是小董又在没事的时候注册了打车软件的会员,每天晚上接单跑车,准备给自己八字还没一撇的孩子存个进口奶粉钱。

跑这一车,可害苦了杰飞。

杰飞和小董是在一次文人聚会上认识的。那是一种特属于移动网络还没有席卷文坛时候的聚会。出书还是一种让人叹为观止的成就,所有到场的人之前都没有见过彼此,只是听说过对方的名号。

杰飞和小董当时都喜欢写作,十年一过,这两人从喝着二锅头的青年,渐渐向中年过渡。后来小董的互联网生意越做越大,胡杰飞从最初到处接小活的乙方,到后来自立门户,十年里拼命揽活儿存钱,像一只搂钱的耙子一样,自己都不知道银行里存了多少。后来中年时代一到,偶然一个念头来了,想着自己能不能在北京安定下来,这才去算自己的总资产,买了一套住房。

吃过晚饭后,杰飞套了一个白色的帽衫,大概洗漱了一下就出门了。刮了胡子之后,没有人能看出来他的真实年龄,他对这种误会毫无感觉。

25岁之后,他的外貌几乎没有变过。

关于这点,起初他和所有人都没有在意。但是在三年之后的同学聚会上,他开始从男生堆里突显,渐渐变得出众起来。五年后又一次同学聚会,所有成家的男生几乎都开始发胖、谢顶,只有他还是保持着25岁的样子。这让有些人感到一丝恐怖。的确,作为一个35岁的人,他太过年轻了,年轻得让人发怵。周围的人几乎可以肯定,他是做了什么手术,所以才保持着现在的外表,甚至有同事向他私下打听医院和费用。但是只有他知道,自己除了早晚洗脸,为了防止皲裂而擦一点面霜之外,他没有做任何多余的护理。

3.
小董家里有两辆车,一辆好车,一辆二手奥拓。二手奥拓专门用来山区撒野和跑出租,这和小董抠门的性格完全相符。取上车后,胡杰飞心里有点抱怨,这辆二手车里一股刺鼻味儿。胡杰飞暗暗骂了小董一句小气,然后打开叫车软件准备接单。

二手的车,跑起来却也和新车一样轻快。胡杰飞在夜晚的三环上飞驰着,他把车窗打开二分之一,夏天晚上凉爽的风灌进来,路灯晕染了钴蓝色的天,车里放了一张90年代美国影视歌曲专辑。杰飞动动手指,点向屏幕,开始接单。

其实杰飞是个非常优秀的出租车司机,他不明白同行为什么老是会出现找不着乘客的情况,明明导航显示得很清楚。对于乘客来说,最高兴的莫过于遇上杰飞这样的司机——话很少,开车快速却安稳。或许杰飞就算当一个全职司机,也是不愁生计的,因为他一晚上沉默着接单,挣得总比普通的出租司机多很多。

最后一单,目的地不远,快到上车地点的时候他给乘客打了个电话。
“喂,师傅,我要去……”话还没说完,那头传来撕心裂肺的呕吐声。
杰飞皱了皱眉,最不喜欢接喝醉的乘客,一身酒气,话也说不清楚,还有可能吐在车里。

上车的女人的确喝醉了。杰飞从后视镜瞥了一眼,长长的头发盖住了半张脸,一根青丝粘在嘴边,估计刚刚吐过。女人什么也没说,只是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熏人的酒气果然铺面而来。杰飞脚踩油门,右手不停提档,想着赶紧把喝醉的女人送到目的地。

女人的手里提了一个大布袋子,鼓鼓的,好像把全世界都装进去了一样。杰飞猜想她是个神经质的、没有安全感的女人,突然心里起了一丝怜悯心。她坐在后座,手不停地抚摸自己的大布袋,好像那是个有生命的东西一样。嘴里还不停地说:“乖,马上到家了,再耐心点儿。”

没错,把鼓囊的大布袋子当成自己的同伴,的确是又缺乏安全感又神经质的女人。

好不容易到了目的地,女人打开车门嗖一下飞奔出去,伏在绿化带边就狂吐了起来,连车门都没有关。杰飞撇撇嘴,自己下车,想把车门关上。走到后座的时候,发现女人鼓鼓的大布袋子落在了车上,一转头,女人已经消失不见了。

杰飞“嘭”一声把门关上,心里有点烦躁。这女人明天酒醒肯定还要给自己打电话,到时候估计还得把这布袋送给她,简直是从天而降的麻烦事儿。想到这儿,他突然感觉到一阵疲倦,于是把车开得飞快,想结束今天的工作。

暗黑的夜包裹着一种疲倦,还夹着一丝寂静的恐惧。杰飞拐到家附近的小巷子里,路灯点点昏黄,连这么条小路都照不清楚。杰飞一个人在车里,突然感觉到一种恐惧——越是把车开得飞快,这种恐惧越是来得真切——他总觉得,在车厢里,好像还有什么别“人”似的。

音乐不知道什么原因突然停了,还有一个路口就能到家,杰飞想着先别去管他,到家再说。

这时耳后好像传来一阵轻微的呼吸声,从后视镜看,却一个人也没有。杰飞吞咽了一口口水,胳膊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突然,一个湿滑的舌头挨到了杰飞的脖子,他大叫一声,将方向盘往左一打,整个车子横在了小路中央,熄火了。

杰飞的心怦怦地跳个不停,在车里扫视了一圈,终于发现了从车座底下露出的半截尾巴。他把车座往后一调,一直小猫蜷在最里面,两只眼睛又黑又圆,闪着胆怯的光,盯着杰飞一动不动——那只鼓鼓囊囊的布袋,原来装着一只小虎斑猫。

4.
从杰飞一只胳膊搂着胖乎乎的小虎斑上楼的这个动作来看,他必然是从来没有养过动物的。而此刻的他,却拿了一小盒猫罐头,还有一个让猫睡觉的小垫子。上楼的时候他才羞愧地发现,自己真的是一个人太久了,久到一只小猫闯入自己的生活,竟然是那么让他高兴。

这天夜里杰飞做了一个梦,梦的内容其实是现实生活中发生过的事情。场景太过熟悉,以至于梦一开始,杰飞知道自己又开始做这个梦了。没有办法,既然这个回忆频频来访,那只能顺着这个剧情再走一遍。

梦里的他在故宫排队买票。时间大概是6月,热得人嗓子里像是伏着一只火龙。杰飞看得出来,售票窗口的服务员和他一样烦躁。他掏钱买了两张成人票,服务员没有抬眼,机械地把票和找回的零钱给他。他走出队伍,抬头就看见母亲在等她。

这还是母亲第一次来北京。很奇怪,母亲这种几十年没有出过小县城的人,居然会主动跑来北京找他,可能实在是无聊了吧,他这么想着。

杰飞已经逛过不下20次故宫了,真的快把每个角落都转遍了。但是母亲第一次来,他很意外母亲主动提出了自己想逛的景点。按照母亲的性格,若是问她想去哪里,她多半会说哪儿都不想去,就想在家里待着。所以母亲第一次羞赧地说出想去故宫时,杰飞心里一软。但是这种心软在母亲逛故宫的缓慢步伐中很快就磨没了——他不了解母亲为什么选择径直从天安门一路直线出故宫,偏殿全不逛。

“这么走马观花地逛,还有什么意思啊?”他的声音因为不耐烦而有点高,母亲还是羞涩地笑着,说:“感觉故宫好大啊,走进来就不太想逛了。”说完后又径直往前走,走得速度不快,还微微驼着背,手也扶着胸口。杰飞从背后看着,心里突然又软了一下。

逛完故宫的第二天母亲就回老家了。杰飞觉得这次母亲来北京给自己带来一种挫败感,对母亲的爱意好像一个重拳头打在棉花上,有劲儿无处使。关心的话就在嘴边,可是永远蹦不出来,他只盼着下次和母亲相聚的时候能有机会让自己做个小小的补偿。

两个星期后,老家打来电话,说母亲乳腺癌,癌细胞已经扩散到肺部了。

他想着母亲那天逛故宫抚着胸口微微驼背的身影,脑袋里像是一颗子弹突然爆炸了一样。

5.
杰飞是被咯吱咯吱的声音吵醒的,他睁开眼睛后发现这个声音是小虎斑猫咀嚼猫粮的响声。他足足盯了小猫一分钟,小猫扭着个小屁股,丝毫没有发现有个人类在看它,大口大口吃得特别香。等吃得差不多了,一转头,正对上杰飞的一双眼睛,小猫嗷一声吓得跳了起来,短毛全部竖起来,迅速钻到沙发底下。

杰飞被这个动作逗得哈哈大笑。笑声结束的一秒他惊了一下——自己是有多久没有笑过了?

送走母亲后,杰飞的日子进入了一种黑洞般的麻木,后来他明白,笑的对立面不是哭,而是让自己也害怕的麻木。就像是风筝,在线断了之前,都还是乐意当个风筝的,能高飞,能看到远处的风景,乘风随性而行,以为是自己的力量才飞得这么高,忽略了牵线的人,等到风筝线有一天啪一声断了,被大风吹得四处乱撞时才知道,根本没有什么所谓的自在如风。

杰飞足足等了三天,那个喝醉的女人一直没有打来电话。这三天里,小虎斑已经完全适应了杰飞的家,能吃能喝能睡,也敢当着杰飞的面走来走去,心情好时还能让杰飞摸一摸脑袋。

第四天中午,杰飞和小虎斑同时被急促的电话铃吵醒。杰飞一看,是个陌生的电话号码,预感告诉他是那个喝醉的女人。

“你好,请问是胡师傅吗?”虽然没有听过那个喝醉女人的声音,但是电话那头一开口,杰飞就可以肯定打来的是小虎斑的主人。
“是我,你是在找你的猫对吗?”杰飞的回答简单明了,省去了明知故问的部分。
电话那头长舒一口气,继而声音兴奋起来——然而这种兴奋还是掩藏在平静里:“真的在您那里吗?太好了!”
“你约个地方吧,下午我开车给你送过去。”
“这太麻烦您了,要不我去您家取?”
“不了,我开车送过去吧,不麻烦。”
“那……好吧,那就下午三点,××咖啡馆见,可以吗?”
“可以。”
“啊,真是太感谢您了!我本来很担心,现在终于……”

话还没说完,杰飞这头就把电话给挂了。对方肯定会觉得自己不礼貌吧。然而对于35岁的杰飞来说,礼不礼貌真的已经不是生命里最重要的事情了,一切占据自己思考时间的事情,都应该毫不犹豫地尽力剔除。

天气逐渐转热,杰飞穿了一件白色的圆领T恤,戴了一副墨镜准备出门。出门前照镜子的时候又觉得自己这套穿戴是不是太过年轻了——他并不喜欢别人把自己当个年轻人看。

时间来不及了,杰飞最终也没有换成衣服。他把小虎斑装进了宠物包里,一把抓起钥匙就出门,并莫名其妙地又开始烦躁起来了。

××咖啡馆在国贸一个写字楼的一层,环境一般,但咖啡非常好喝。关于咖啡馆的名字,我没有偷懒,确实是叫××咖啡馆,有人叫它某某咖啡馆,也有人叫它乘乘咖啡馆、叉叉咖啡馆,随你高兴怎么叫。咖啡师是个面相干净的小哥,每次拉完花,手习惯性一挑,这样奶泡上的花纹多了一个小勾,有点调皮的样子。杰飞来过很多次,所以对女人能说出这个地点觉得很惊讶。

下午三点,咖啡店里已经坐满人了。杰飞已经记不得喝醉的女人长什么样了,只记得一头黑色长发微微遮住的半张脸。他巡视了一周,怎么找也没有找到相貌相符的女人。这时左肩上有只手轻轻拍了下来,他回头一看,是一个长得很漂亮的女人,和那晚醉后的丑态丝毫搭不上边儿。

“对不起,实在打扰你了。”坐下后,女人开口就是道歉,但是杰飞注意到,她把之前的称呼“您”换成了“你”,大概是看到杰飞的长相,觉得并不是一个长辈级别的人物。在这一点上杰飞确实吃亏,明明是一个三旬中年男人,却老是被小年轻误认为同龄人。
“没事。”说完,杰飞将装猫的箱子拿起来放在桌子上。

“其实,今天来,还有一个忙,不知道你能不能帮我……”
这倒新鲜了,帮着这个女人照顾了这么多天猫,只一句感谢,就又想提一个别的要求?杰飞本来想直接回绝,但是小虎斑在箱子里用爪子挠了挠侧壁,他的心突然软了一下。

“什么事?”他还是开口了。
“我要出一趟远门,想问你能不能帮我照顾一下咖豆。”
“咖豆?”
“哦,就是这只小猫。收养它的第一天,我们还没来得及给它取名字,它就把家里装咖啡豆的罐子打翻了,我们一看,它居然在一粒粒咀嚼咖啡豆,所以索性就叫它咖豆了。”
“你们?”
“我,还有我男友,哦不,是前男友。”
“哦……”杰飞思考了片刻,按照以往的性格,这个请求他肯定是一口回绝的。在生活里,他喜欢和别人保持距离,就算是熟人找他帮忙,也多半是会碰个大钉子——他觉得上了年纪,人际关系好像显得越来越不重要,这让他终于能松一口气。但是眼前这个女人,还有这只小猫,总给他一种不一样的感觉。

咖豆又在箱子里拼命挠侧壁,好像要对自己被关在箱子里表示万分不满。
“你要出去几天?”
“这个不一定,如果不回来了,过几天也会有人过来带走它的,你不用担心。”
“不回来?去外地工作吗?”杰飞不自觉地问出了口,话刚讲出来就后悔了,暗自笑自己多事儿。
“不,先去旅行一趟,然后寻思着怎么自杀。”
杰飞身体猛然颤抖了一下,腿碰到了桌腿,咖啡撒了一些出来。
“自……自杀?”
“没错,这个你就不用担心了。”

话说得这样轻松,好像是先去旅行,然后找地方睡一觉一样。这下杰飞可就难办了——假如面对一个鬼哭哀号的女人,他尚且可以安慰两句,说一些好死不如赖活的话,但是对一个看上去阳光健康,出门前还卷了头发化了妆,却泰然自若地说自己几天后就要自杀的女人来说,他真的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他就这么目瞪口呆地愣着,女人好像看出了他的尴尬,说:“这样吧,十天后的下午四点,咱们还在这里见面,你带上咖豆,如果我来了,就是没死,如果我不来,会有人过来接它。对了,我叫李瑶,你呢?”
“胡杰飞。”
“蝴蝶飞?好玩的名字!”杰飞刚要纠正,李瑶拿起旁边的包,用手拍拍咖豆的箱子,然后轻轻说:“这几天要听话哦!”说完就头也不回走了。

6.
一切发生得太突然,也太匪夷所思了。
杰飞把装咖豆的箱子打开,咖豆钻出脑袋来,圆圆的眼睛盯着杰飞看,好像和他一样一脸懵逼。

平淡生活了35年,除了自己不再变老之外,这算是最离奇的经历了——只因为晚上载了一个喝醉的女人,就要为另一个小生命负责。

晚上,杰飞把咖豆的小窝挪到自己床边,因为咖豆前几晚睡觉后一直小声嚎叫,可能是陌生的环境让自己没有安全感。果然,今晚它窝在窝里,舔了舔爪子,蜷起身体就甜甜地睡着了。
杰飞睡觉喜欢完全的黑暗,一点光都不想有,所以他的窗帘外层都贴了遮光布。今晚窗帘没拉紧,中间留了一条细细的缝,光锋利地照进来,将房间划开,分成两份。杰飞躺在这半边里睡着,迷糊中看着那半边里的自己在刚下飞机的摆渡车上打着电话。“再等等,等我一下,我马上就能到。”母亲在电话那头哼了一声,那个声音没有任何意义,不是表示是,甚至不是表示听到了,只是将死之人的气流在体内流动,通过胸腔时挤出的声音。杰飞一路快跑,最终还是没有赶上这股气流流散的速度。

7.
第二天早晨,杰飞顺手打开手机,发现自己收到了一条长长的短信——这个年代已经很少有人用短信来交流了,但是短信还是像一封长信一样来得堂而皇之——是李瑶。这种交流莫名给杰飞带来了一种舒服的感觉。

在一般情况下,两个人如果想要进一步交流,应该是互加微信的,而李瑶省去了这普遍却曲折的一步,直接用短信轰炸杰飞的手机,既没有显出让人尴尬的亲昵,又提起了对方的兴趣。单从这一点看,李瑶就是个有趣的女人。

短信非常长,杰飞要用手滑动几下才能看完。内容以一个问句开头:“蝴蝶飞,你有没有见证过一个人从对你拥有疯狂的爱恋,到因为责任或胆怯而不得不和你在一起的过程?”

没有。杰飞35岁的生涯谈过两场恋爱,都是不咸不淡地和平分手,分手后再也没有过联系,这个问题从开始便不能从杰飞这里得到答案。

短信继续,大致是这个叫李瑶的女人讲述自己上一段失败的恋情。字里行间,杰飞能感觉到李瑶是个情感真挚但是颇为迟钝的人,换个词,或许叫做慢热。前男友追了李瑶半年,李瑶在第六个月才反应过来,“哦,原来他在追求我啊……”因为这种迟钝,这段感情是稳定的,谈了五年非常稳定的恋爱,在李瑶最意想不到的时候,男朋友对李瑶的热情以比一场大雨浇灭火苗还快的速度消失了。

完全没有新意的故事。杰飞在心里想着。他拿着手机,不知道怎么回复这条短信,想来想去,举起相机,拍了一张窝在墙角的咖豆,给李瑶发送了过去。

8.
十天时间转眼就到。杰飞居然开始为今天李瑶到底会不会出现而紧张起来。

他早上六点就起床,咖豆以为他要给自己喂小鱼干,蹭一声也跟着跑出卧室。杰飞一把抓住它,接了一盆热水,慢慢地给咖豆洗了个澡。和别的小猫不同的是,咖豆似乎在水里很享受,完全没有害怕的感觉。洗完吹干后,小虎斑抖抖身上的毛。之前可能是李瑶因为心情糟糕的缘故,也没有怎么照顾好咖豆,所以有的毛脏得都结块了,现在洗完澡后,咖豆毛发蓬松,浑身散发清香,肉嘟嘟的小身体更像只毛绒玩具了。

杰飞洗了个澡,把头发梳好,对着镜子审视自己。他不知道为什么这个日子对自己意义重大,就好像是一场成人仪式一样。可能毕竟是关乎生命的事情,虽然李瑶和自己几乎毫不相关,但是他还是希望看到她能意气风发地向自己走来,将小猫接走。

上次杰飞回复完李瑶的短信后,就再也没有收到任何关于她的消息了。他有点后悔自己没有追加一些安慰或者鼓励的话,这样或许能让自己在今天收获一个完全不同的结果。但是转念一想,别人的命,不是掌握在自己手里。为什么人总觉得自己能对别人提一些睿智的忠告呢?明明自己就是糊涂的。他自己明显也活得一塌糊涂。

下午四点的××咖啡馆出人意料地没有太多人。咖啡师小哥自己一个人在吧台里快乐地忙活着。杰飞看着这个从外形上和自己年龄相仿的年轻人,觉得自己十年前居然也是活得这么活力,这么让人羡慕。

四点了,李瑶并没有来,之前说好的帮她来接小猫的人也没有出现。日光金灿灿,实际温度却并不高。他摸了摸一旁装着咖豆的箱子,小猫从网窗往外看,眼睛因为光线不足而变得浑圆透亮。“小猫,你可能没有妈妈了。”

说完,杰飞把头抵在咖啡装上,情绪突然崩溃了,眼泪大颗地流出来,越哭越凶,肩旁随着身体抖动。

这个世界多寂寞啊,在公共场所进行这样一场大哭,都没有人发觉,更没有人过来安慰,吧台里的咖啡小弟或许看到了,但也视而不见。或许他已经见证了太多在咖啡店哭泣的人——或许每个人都有痛苦的时候,哭一场,真没什么值得炫耀的。

9.
晚上回去的路上,杰飞提着猫箱一个人走在家附近的那条小路上,路灯点点,却没有月亮明亮。他回想起开着出租车接李瑶的时候,也是这样一个安静的晚上。一想到此,情绪还是走到崩溃边缘。

电话铃突然又想起来,杰飞一惊,看来电显示,居然是李瑶的号码。他突然兴奋起来,火速按下接听键。

“不好意思,今天失约了……”
这一秒,杰飞感受到了自己近乎十年都没有感受到的快乐。母亲去世后他曾经问自己还会不会有获得快乐的能力,这个问题的答案在十年后被改写了。
“没事,你没事就好,我以为你真想不开了。”
“哈哈哈……”李瑶的声音听起来莫名虚弱,“本来是打算想不开的,但是老天爷不给机会啊。”
“啊?怎么了?”
“我在尼泊尔住了一个星期,刚开始和两个男人还有一个女人结伴,四个人都爱喝酒,每天都喝掉一瓶朗姆,后来两个男人走了,剩我们两个女的,一瓶朗姆根本喝不完,索性就不喝了。这里的食物很多都不太卫生,酒能杀菌,没想到不喝酒反而开始生病了,上吐下泻,整个人都站不起来了。下午进了趟医院,医生说我感染了加德满都痢,一种以城市名称命名的痢疾,是不是很厉害?!”

“那你现在怎么样了?”
“没事了,懒得去想死不死的问题了,决定过几天就回国,再帮我照顾几天咖豆,可以吗?”
“可以啊,再久也行。”

挂掉电话,杰飞感到无比轻松。
就在这时候,他听到一阵风声在耳边响起,起初以为是起风了,后来这声音越来越大。是翅膀扑棱的声音。

杰飞回头一看,成千上万只蝴蝶从远处飞向自己,经过自己的时候没有一秒的停留,它们好像有更重要的任务,向着远处的天空,热热闹闹地飞走了。

杰飞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他不知道有没有人也看到了蝴蝶迁徙这一幕,自己是确定看到了。蝴蝶翅膀甚至还反射着月亮的光,闪在自己眼里。每只蝴蝶都在不遗余力地飞着,都显得那么有生命力,好像活着本身就是一件值得庆祝的事情一样。

这一刻,杰飞体内的某种东西改变了,之前不断扩大的病灶似乎在慢慢愈合。

没错,这晚他回到家,安置好猫粮猫砂和水,把小虎斑从箱子里放出来后,在卫生间照着镜子,发现镜子里的自己左边鬓角突然引出一条银丝,微微一笑后,眼角有条安静的细纹。

他知道自己重新上路了,并且在之后的道路上,他会踩着时光,走得很远很远。

由宾
Jun 20, 2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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