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跑向地铁站口旁,将散乱倒在地上的共享单车一台一台地扶起,同时又尝试一台一台地扫码解锁——全是故障车。这周围,躺着一堆故障车,没有人处理,也不会有人在意,就像我们这些人的生活,每天会遇到一些小问题,小到可以不去在意的问题,我们不去解决并且尝试安慰自己一切都会过去的,直到过了十几年、二十几年,这些小问题堆积成一座废料山,它能把一个人的一生都压垮,最好的情况是你继续无视它,然后自欺欺人地过完余生。
当然那也会是既简单又轻松的选择。就像此刻,我站在这看着整地的废车,不会再去把它们一台台地扶起再尝试解锁,我站着,扫过眼前所有这些事物,看到它们全都躺在那儿,心情就会变得愉悦。
你能站在原地看一座堆满垃圾的山,还不用付钱,谁会不感到开心呢?谁会和开心过不去?深夜于我而言,其中一个致命的诱惑便是安静,极致的安静。没有傍晚时分或是晚饭过后那般,所有下班、晚饭过后没有事可做的人,聚在大街形成人海,有的人其实走在大街上没有任何目的,仅仅只是觉得所有人在那时间段都出来,所以自己也该出来,不然就会烂在屋里。真是太完美了,我们绝不会允许身边有异类的存在。
身后的地铁站口旁有一棵老树,看不出它已经在这扎根了多久,摇摇可坠的树枝已经快要触碰到地面,树身也没有一丝涂抹过石灰水的痕迹。没有人愿意处理这棵树,就像那些躺在地面上的自行车一样,永远不会有人在意。映入眼前的,只有在黑暗中看似几乎一样的楼房。这里连路灯都不舍得装上。我裹紧出门时匆匆穿上的风衣,朝站口右边走去,风带动着老树孱弱的树枝扫过地面,连着地上的垃圾飘向半空。似乎我也只能朝那走去。
大概有六七分钟的路程,深夜街道所营造一切安静的氛围使我深深坠入其中,尽管是此刻才得以出来觅食的老鼠,和偶尔撞见正在发疯的醉汉,也没法打破此时的氛围。我喜欢这样,处于一个安静,甚至可以说是寂静的状况,至少比我上班的地方好。也因此,我所走过的每一段路,踏过地面上的每一块板砖,踩过的每一只无名昆虫尸体都会让我感到莫名的身心沸腾。即使是那堆满垃圾的铁皮垃圾桶,那垃圾桶闻上去就跟我上班待的地方一样臭。直到我听见一对夫妇在深夜里争吵。
为什么非要有这么多扯淡的事呢?跟这世上所有的好事一样,它发生了,但并不会持续多久,也不会被允许持续更久,因为接下来你就会碰到一些不好、让你觉得恶心的事情。就犹如此时此刻,我真真实实感受到自己的存在的时间不过一刻,就被一对夫妇给拉扯出来。
他们今天不知道又因为哪些破事吵了起来,就是这些该死的破事打破了深夜,像所有突如其来的不幸,给予寂静长鸣。
声音透过玻璃窗户传出。这么看来那块玻璃似乎也起不到太大的作用。在灯光和窗帘的引导下,那对夫妇争吵时的影子被映射,我觉得他们家肯定没有孩子,不然在这所有小孩都该睡去的时间他们不会如此大声争吵。要是这样,那么他们到底在为什么而争吵呢?除去孩子,剩下的金钱、感情,我想缘由大概会是其一。所有有争吵的家庭都是因为这三个因素。
我想起我的父母,他们也喜欢吵——金钱和相互猜疑——反正不会因为我。他们曾各自在我面前大肆宣扬“一个人不会因为没了谁就过不下去了,你说是不是。”而我能说什么呢?我没法回答那个问题。他们也曾问过我如果他们离婚了会选择跟谁一起生活,事实是我巴不得他们离婚,但我谁都不会跟。当然,我不可能把这个答案告诉他们。
我的祖父曾对我说,“这世上大多数人直到变成一个老人才学会怎么当好一个父母,而有些人则一辈子都学不会。”祖父告诉过我很多道理,大部分我早就已经不怎么记得,也许并没有忘,只是刚好记起了这句。其实我并不喜欢别人对着我诉说一大堆道理,那堆他们经历大半辈子所习得、埋在心里无人可说的道理,他们只是想找个人,不管是谁,把那堆道理全扔给他。接着,他们大脑里长久凝结成的血块顷刻破碎,再没有东西堵着他们的脑袋,他们也不再整天昏昏沉沉,不再觉得生活没什么意义,在那一刻,意义得到了完美的体现。
只是祖父除外,不然我是不会听进去的。
在寒冬的深夜里坚持不懈的唯一结果,就是我终于找到了一台没有故障的共享单车。尽管它跟所有我曾扶起又推到的故障车一样,躺在那儿,可我知道,此刻它的确是无可替代的。我一眼就发现了。我用力扶起,它重得像一块铁,扫码成功过后的提示让我松了口气。我实在没办法,也没有太多的勇气在这个时节以及时间上行走在大街。何况是这凄凉的破地方。
我骑上自行车开始使劲蹬,双手握在车把,晃动了好几次才找到了一个近乎平衡的状态,这对我来说并不容易。我已经有快十年没有骑自行车了。在我上小学的时候,母亲为了不让我整天对着家里那台电视傻笑,于是让我在每天做完作业后去学点东西。我说好,学点什么呢?母亲说溜冰、自行车什么的都行,只要不要整天对着电视,它会害死你。我说母亲,我没溜冰鞋,没自行车,怎么学呢?然后母亲给我买了台儿童自行车——就是那种四个轮子的。我看着母亲买来的那台车,第一次觉得这世上竟有如此可笑的东西,我跟母亲说道:“这是什么?不是让我学自行车吗,这太幼稚了。”母亲用一腔只有母亲才会有的语调对我说:“你要一步一步来,得循序渐进。”
对,一步一步来,什么事都要按照顺序来。可若要按照这种说法,我其实并不应该在这里漫无目的地骑自行车。还是在找了很久故障车后。我应该去一趟医院。我这样安慰自己,所有的好事都会按照顺序降临到每个人的头上,只是时间上的早晚,当一个人走投无路的时候,一件好事会不顾一切地降临到他头上,接着这个人便会手舞足蹈,他知道那一刻终于轮到自己了。
但换作糟糕事就不会那么亲切、守秩序了,它们没有约束,有的人一辈子都不会撞见糟糕的事,而有的人,在糟糕的事第一次粘在他身上后,往后会不断有其他糟糕的事缠上他。就像一块乌黑的磁铁。这时,你不得不去质疑到底什么是顺序,什么叫做一步一步来?
在此之前,我跟往常一样下班后烂在家里,严谨点说其实不算家,只是租来的一个小房间。我本想躺在床上快点入睡,我实在是太累了。在尝试了不同的睡姿,仰卧、俯卧和侧卧,不断地捣鼓一番过后,最终也还是没能睡着。最接近梦乡的一次也被异常的牙疼给弄醒。
我伸手摸向床边的小桌子把手机给拿了过来,发现距离自己躺在床上打算入睡已经过了两个小时,此刻我不知道自己的状况是否算失眠,但内心的烦躁让我莫名生起一股想把手机砸掉的暴动。我得控制住,不然被我砸掉的就不仅是手机,房间里所有能被砸坏的事物我都能砸烂。我给一个朋友打了电话。
“喂。”他听上去像是生气了。大概是因为我打扰到他睡觉了,或许不是,只是他也像我一样莫名地生起一股暴动。
“在干吗?”我说。
“在他妈睡觉,在干吗。”
“哦。我睡不着,应该是失眠了,但也可能不是。能跟你说个事吗?”
“你说。”
“你知道牙疼吗?疼得很严重那种。”
“你该去看医生了。”
“不,不是那种牙疼。是哪个地方肿了起来,轻轻一碰就疼得不行,如果使劲合上嘴巴或是吃东西,我感觉会破掉然后流脓。那东西会让我痛死。”
“没什么大不了的,就是上火,牙龈肿了。”
“也许吧。但你明白那种感觉吗?把头埋进黑夜的枕弯里,感受周遭所带给你的一切事物,像风可以轻抚每一寸肌肤,一切都那么美好,可就是怎么都不能安心入睡。只有当周围所有东西都被打碎,风被切割分裂成几十块,几百块,甚至数不清的碎片散落在身上,再深深地扎进血肉中。那才能使我入眠。”
“有什么关系吗?你说的这堆话,莫名其妙,而且没有任何意义。”
“没有什么关系,就是想说了。”
“你是脑子出问题了吗?大半夜打电话给我就是为了告诉我,你牙疼了,失眠了?然后和我说一堆听不懂的臭东西?”
“我就是想找个人说说话,不让嘴巴合上去,不然会疼得受不了。”
“妈的,饶了我吧。”
接着他便挂掉了电话。
在那不久过后,我从房间里跑了出来——一个人面对黑暗,无人与我交谈的环境下让疼痛更加剧烈。即使跑出来没能改变什么,但总比待在房间里让肿痛享受虐待我的好。这就是此刻我正在骑着自行车的原因,我不能让自己变成一个被疼痛支配的泥巴。
就如我给自己此刻正做着的蠢事所找的原因,我还给很多事情找过。曾经学习乐器时没能坚持,我说是因为学业太重。在中学时代性情大变,怪罪父母把我扔到就读的寄宿学校。甚至在父母对我严厉指责批评、怒目相对的时候,我对他们说,“都是因为你们。”但其实事已至此,没有什么原因,你不能把所有发生在你身上的——不管是好事还是坏事——都为它们拼死找出个原因。没必要缠绕在谁身上,也没必要非怪罪谁不可,都是因为自己。
都他妈是自找的。
我越是去想,内心便越是烦躁不安。我瞪着自行车的双脚也随着躁动不断地来回摆动。我觉得不能再这么想下去了,从去年开始我的生活便被层层消极的雾霾所包裹,倘若再有更多不好的想法,那不会是任何能支撑我活下去的事物。只是稍微动一点想的念头都觉得太危险了。
在十二月寒风的挥舞下,微驼的背影驰过一条又一条灯光不太亮的街道,我不知道即将驶向的目的地是哪,也不太清楚如今自己所作所为的意义是什么,唯一让我稍微有点兴奋的,除了此时的深夜,便是那些被快速骑行驶过所刮起的风而到处乱飘的城市垃圾,以及不时一些野狗冲出来对我的吠叫声。我心里想着这些场景,再把自己映在心里想想自己,于是越骑越快,妄想以此冲破什么。但除了迎面刮来的风,我什么也感受不到。
骑了好一会儿,大概有十五分钟,看见不远处有一家写着“24小时营业”的面包店,我加速拐过一个弯到达那家店的门口。进出这家店的人少得可怜,门口还坐着个流浪汉,看上去像是睡着了。我把自行车停好走了进去。
“欢迎光临。”
我被吓到了。用责备的眼神看向那两个站在门口迎客的服务员,说:“你们大半夜的喊那么大声干什么。”
“请问有什么能够帮助您?我们店刚推出款新产品,非常美味。”
她们把我无视了,这太难以置信了。我绕过她们。这家店的装修以暖色调为主,橙色填满了这一家不怎么大的店,再搭配上灯光,温馨在这家店得到了最好的展现。店内有五个用来摆放面包的货柜,还有两个大冷藏柜,我拿了两个面包,挑了一个撕开包装咬了口。
“我们店里不允许在结账前打开商品。”
在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我正小心翼翼地咀嚼着刚打开的那个面包,却没想还是用力咬到了口腔那块肿起的牙龈。“啊,”我被疼出了叫声。我把口腔里还没吞下的面包一口全吐到了包装袋里,接着怕还有残留的面包屑在里面,又吐了几口。我瞄了眼包装袋,有很多血丝附在上面,然后托着下巴对服务员说,“我吃一口怎么了?我又不是不付钱。”
“先生,你这……那好吧,请你去前台付钱吧。”她也许只是在装腔作势。
“付钱?你们卖的面包自己有吃过吗?这么难吃还想让顾客付钱?”我把包装袋递到她脸上,“你看,把我嘴巴吃出血了,还想让我付钱吗?”
她大概没遇到像我这么棘手难缠的顾客——实际上她们也很难缠,——她把头转向另一个方向,看向前台,像是在跟前台的那个男人求助。那个男人有着双丹凤眼,上面是恰到好处的眉毛,下面却是个又扁又平的鼻子。前台的男人对她点了点头,接着对我说:“先生,你去清洗伤口吧,我们就不收你那个面包的钱了。但另一个你可不能拿走。”他还是个大嘴巴,说话的时候能清楚看见他所有发黄的牙齿。
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我竟感觉前台的那个男人和我的领导——那个以无缘无故批评下属为乐的老男人,——是如此的相像。大概是牙龈里流出的血把我的脑袋冲昏了,竟会有如此荒唐的想法。我顺势拿走旁边货架上的一瓶矿泉水,然后走去店内的工坊漱口。我知道他们不再敢责怪我。
我好好清理了一番,把一整瓶水都用完了,但只要口腔内分泌一些唾液就会令我感觉整个嘴巴都有血液在沸腾。这一种感觉在将来会成为我的依赖——我毫无根据地这样认为。等我走出工坊回到售卖区,发现一个男人低着头走了进来,看不清他的样貌,像是喝醉了。守在门口的两名服务员依旧说着“欢迎光临”机械般的话,如果是我,是不会对这些醉汉如此客气的。
“喂,你们这里可以换钱吗?”那个男人晃悠着走到前台说道。他绝对喝醉了——我终于能够肯定这个猜测。我望向男人的背影,想着他会和前台的服务员起一个如何精彩的冲突,接着我又顺手拿走一瓶水走向门口。
“先生,是指换零钱吗?可以的。”前台的服务员客气地回答着。
“不是。”男人晃了晃手,用力地摇了摇头,说,“我给你们现金,然后你们微信转账给我。”
“可以的,请问先生你需要换多少呢?”
“一万。”他从口中吐出这两个字,接着又从裤袋里抽出一沓纸钞扔在前台的桌子上,用手指了指钱,然后指了指服务员,“快点,赶紧。”
“不好意思,先生,这有点多了,我们不能擅自决定。”
男人听了后突然愤怒地拍了几次桌子,说:“你们的经理呢,店长呢,把他们给我叫出来。”这才是我一直等待的时刻,说不定也是那个男人想要的时刻,一个愤怒的时刻能让许多事物都升华,从而变得美好。
“你在想什么呢,经理?店长?他们现在肯定在家里睡着呢,不会来这的,你赶紧回去继续喝酒吧。”我笑着对男人说。
男人朝我看了看,在我身上打量了几秒,然后又对服务员说了几次同样的话。所有人终于默契地不再理会这个发疯的醉汉,我看到这副场景突然觉得不再有趣——一场冲突竟如此结束,——便走出面包店。
“欢迎下次再来。”
我一脸疑惑地看着他们,心想他们竟认为我还会再来?里面的人全是疯子,就连这家店的存在也是疯狂的,我只能这么想。其实没什么是不疯狂的,存在本身就是个疯狂的事情。
在我走到外面的那一瞬间,看见此前曾被我好好停放在路边的自行车如今却狼狈地躺在地上。我走过去将自行车扶起,正想坐上去准备离开的时候却发现前轮胎似乎漏气了。我蹲下查看,发现漏气的轮胎上有颗大钉子,那绝不是某一时刻在路上不小心被钉上的,它大得稀奇,而且轮胎看上去似乎不只被扎了一处。我站起来四处张望,我觉得干这事的人肯定没跑远。但不管我怎么寻找,连逃跑的痕迹都无法发现。就在我打算接受这个让人难以置信的事实的时候,身后那个坐在面包店门口的流浪汉笑出了声,他看着我,笑声越来越大,咯咯咯的声音不停地往我耳朵里灌。我走到他身前,问:“你笑什么?是不是你干的?”他没说话,还在笑,抬起手指着我。笑声怎么也止不住。我内心的躁动此刻终于被愤怒所激起,我转身去抬起自行车朝店门口和流浪汉间扔去,并用尽所有的力量撕裂喉咙喊道:“你们都干了些什么!到底为什么要他妈的这样?”
店里所有的人望向我,且在我身上停留了一会儿,唯有那名流浪汉,依旧在那不停地笑着。
在这个时节,我居住的城市昼夜温差相对较大,虽然在以前并没有确切地感受过。可能是因为刚刚愤怒平息后导致的,也可能只是因为今天我刚好从家里跑出来了。不知道。这世上太多事情都没有原因了。我不得不拿出手机叫了部车,绝不再抱有任何念头去检查每一辆在路边摆放的共享单车,至少不是在这种时刻。
不管你在什么时间段,总能叫到一辆车——这就是城市其中一个显著的好处。我慢悠悠地走到与司机相约好的地点。此前司机曾打来电话,问我定位的地方到底是哪里,他怎么都找不到。我一番解释过后司机还是没能找到,于是便让他在那别动等我。实在想不明白竟然还会有人在导航的指引下迷路。我走了足足十分钟才走到他停车的地方,实际上并不用花这么长时间,只是我故意如此,而他在这十分钟里,每隔两分钟就给我打电话问我到了没,而我每次的回答都是快到了。
那是台旧款的丰田,样式有点像老式轿车,黑色,轮胎上方的外壳带点泥渍。除此之外并没有什么值得注意的地方,虽然车身整体非常的干净,但这辆车是否已经报废、还能不能坐——对此我深感疑惑。我向右侧后车门走去。
司机见我打开车门跳进车内,对我说:“你到底在干什么?需要花这么长时间吗?”
“你非要这么问吗?”我说。
“对,我等了十分钟。你为什么要让我等上这么久?”他看上去似乎有些生气了。
“那你为什么非要我走过来呢?”
“那是我和你共同商量好的。”
“是,没错。但你为什么找不到我定位的地方呢?”
“没办法,我怎么也找不到,所以才麻烦你走过来的。”
“对,我也没办法,只能走那么慢。你也只能等上十分钟不是吗?”
“好吧,抱歉。”他挠着头发,转过头问,“是去商业大厦吗?”
“什么?不是。为什么要去那里?”
“什么为什么,你下订单的时候目的地不就填的那儿吗?”他眉头皱了起来,此刻显得他像一头憨厚的熊。但他并没有熊的体型,看上去很瘦。
“那是我随便填的,不用那么在意,你随便开就是了。这世上需要我们不那么在意的东西多了去了。”我说。
“那你要去哪儿?”
“你就一直开,随便往哪开,反正别停下来,直到我喊停。”
“你下车吧,”他紧皱的眉头终于放下,整张脸变得毫无表情,用冷淡且带点得意的语气说,“我不做神经病的生意。”
“我可以下车,但接着我会投诉你,能把你说多坏就说得多坏。你会明白那将是种什么感受,对你而言又会是怎样的一种惩罚。然后我还会继续下订单,这个时间、这附近估计只有你在,你还是会遇见我。”我用着慢悠悠的语速说。我根本不在意有多少时间从我身边流失。那是我仅有的东西。
司机终于不再把视线对着我。他将自己摆正,以一个正常驾驶员应该有的姿势面朝车头,然后把车子发动。此刻我终于明白“顾客即是上帝”这一道理。以前我从未体会到,它每时每刻都在体现出自己的价值,你去饭店吃饭你是上帝,去医院看病你是上帝,去买东西你也是上帝。只要你稍微不满意便可以发怒,接着控诉自己所有的不满。我们在一天中可以扮演很多次上帝,每个人都是上帝,但却永远做不了自己的上帝,永远只能给别人建议,而不能给自己。而事实是,上帝就是这么个角色——一个多管闲事的。就如此刻,我只能告诉司机应该随便开,但不能告诉他目的地是哪。因为我自己也不清楚。
唯一可以肯定的是,我享受到了“顾客即是上帝”这一特权,即使司机在车子起步前低声说了句“神经病”——非常小声,可我依旧可以听见,——我也不会因此而不开心。这没有什么,无非结果是司机会一直往偏僻的地区开,然后找一个没有人的地方将我拖下车,接着把我敲晕,离开前会再骂我一句神经病。而最好的情况是,我可以轻易或是不轻易地逃脱,然后迷失在不熟悉的地方;最坏的情况,也没什么,不过是第二天醒来发现自己迷失在另一个不熟悉的地方。我欣然接受这一切,不会因此感到任何不好的情绪。因为此刻我是上帝。
车窗外的画面随着车身不断闪过。我忽然想起在此之前,大概有一年,我曾看见一辆喷洒车在对着路边草丛喷洒的时候,有两个孩子——我已经记不太清了,但成年人不会这么做,——一股脑地往喷洒出的水花中跑去。他们一开始犹豫、害怕,但下一瞬间便笑着跑了进去。你说一个成年人怎么会做如此疯狂的事?在车窗像镜头般不停闪过在我眼前放映的时候,我什么都看不进去,我脑子里想的满是那两个孩子的一举一动,直到一辆黑色精致的高级轿车在眼前闪过,一个咽下唾液的动作让牙齿不小心碰到那块肿起的牙龈,疼痛把我从某个地方拉了回来。我马上用手支住下巴,以免再次合上,但已经太迟了。血液早已从牙肉中迸发,此刻在某一处角落,满是血液的味道,它们在那不停跳动,等待着什么的到来。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怎么了,也许此前第一次被血液冲昏脑袋的时候,我的大脑就已经被零碎的血块占领,而我此时应该躺在房间的床上入睡,不是在这折磨自己。
随后,疼痛的感觉没再那么强烈,我依旧望向窗外,但用手拖住下巴,嘴巴半张。我不会再让疼痛再次来袭,于是集中注意看着那些从眼前溜过的路边大树、被寒风吹起的街道垃圾以及无人行走的寂静。我透过玻璃看着窗外,司机透过车内后视镜偶尔看看我,一个陌生人间无可挑剔的平衡。
但平衡总是用来被破坏的。
虽然我一直伏在车窗边看着窗外,但我知道司机通过那面后视镜已经看了我好几次了,他想说什么却始终开不了口。他终于忍不住,问我:“你没在上学了吧?”
“没有。怎么了。”我说。
“我就知道。但看你长得挺年轻的。”
“你知道什么?”
“家里人给你安排了一个还过得去的工作。”
“你怎么敢肯定呢?”
我从后视镜中看见他舔了舔干燥的嘴唇,也许他等待这一刻已经很久了,憋着不说话对他来说是种惩罚。
“我知道,我都知道。这种时候还在街上晃悠的,要么是不愁生活的有钱人,要么是醉鬼。但这两种你都不像,就只能是个不用在意任何事情的人。你所有事情都被安排好了,显得你自由自在。不是吗?”他说。
“家人确实给我安排了份工作,但你说的自由自在又是个什么意思呢?我不觉得自己很自由。”
“我猜你根本不知道,但也不怪你,你们这些年纪尚轻的小屁孩什么都不懂。一个人的自由不是绝对的,你要是享受了某方面的自由,就一定会有被束缚的地方。就像现在,你可以什么都不顾,从家里跑出来晃。因为即使你明天不去上班,你也不会没掉这份工作。但可笑的是,你也摆脱不了这份工作。”
此刻,我不清楚为何一个陌生人会了解这么多,只是我的心情一直是平静的,我不会为生活中突发的任何波澜而惊慌失措。父母告诉我这是成功人士必备的条件。其实老师应该也对我说过类似的话,但众所周知的是,我是个极其讨厌老师的人,只要可以和老师对着干的事情,就绝不会顺从老师的意见。所以不管是在学生时代的哪一个时期,我永远是班上最调皮,成绩最差的那名学生,但即使我经常闹出各种不大不小的事情,也没被开除过——不如说是安安稳稳地度过了身为“学生”的时期。而若要追究为何我会如此讨厌老师,大概是因为在幼儿园初的时候,一次午休中我在玩着一颗捡来的玩具枪子弹,突然老师大叫了一声我的名字,接着受到惊吓的我把那颗子弹直接塞进嘴巴,吞进了肚子里。老师让我吃了不该吃的东西,所以我讨厌老师。
听着司机的一大番言论,我沉默了一阵,说:“对,很可笑。我曾说要换一份工作,而母亲却说让我忍一忍,过一年就能调到别的部门了。”
“但你忍不了这份该死的工作。”他说。
我没说话。
他见我沉默,继续对我说:“我猜肯定有别的什么原因。”
我没回答他,他也配合地不再说话,直到有个电话打来,犹豫片刻过后他才伸出一只手接起那通电话。他皱起眉头听了大概几秒钟,然后打开了扩音器把手机丢到了副驾驶上。我仔细听了听,是那些询问需不需要贷款的骚扰电话。这实在是令人费解,不单是在这个时间里竟会有这类电话,司机的行为更令我摸不着头脑。
“你在干什么?这是什么意思?”我问。
司机透过后视镜斜看了我一眼,刚想开口说话时,道路的转角处突然加速冲出一辆车,情急之下司机猛地打方向盘,撞向了路旁的大树上。而那辆从拐角处冲出来的车,带着引擎声安然无恙地驶向了别处。
司机握紧拳头用力敲了两次方向盘,大声骂道:“他妈个王八蛋,会不会开车!”随后微微颤抖着打开车门下了车。我也跟着下了车。
所幸司机刹车及时,撞击力度并不大。不过车灯已经支离破碎,一些零散的碎片夹带着灯芯散落在地,车子前身的外壳也被撞出了凹痕。他蹲下来检查车子的四周,看是否还有其他损坏的地方。他拨了拨地上的碎片,拿起那个掉落的灯芯——上面还残留着微弱的光,然后又丢了回去。他回到车上将车身倒出停好,然后把地上的碎片连同灯芯,通过后车厢打开的一个小口扔了进去,我仰头看向那边,什么都没看见。
用力关上车厢后,他斜看着我从身边经过,顺道踢了脚那棵树,对我说,“上车吧。”我猜他可能在埋怨我,如果不是我,他今晚也许不会这么倒霉。但我不在乎。我觉得这辆车要是损坏的程度再严重点,他可能会把我丢在这里。这时我才突然察觉,他竟没打算把我敲晕。
离开那约莫三公里后(也可能是两公里),司机才意识到副驾驶上的手机因为刚刚的撞击滚落到座位下方了。他把车停在路边,尽可能地拉伸着身躯去摸寻,摸了有些时间,我就坐在后排一直看着他。换成其他人,若是遇到这么些一连串的状况,肯定会早早地选择下车并且投诉司机。但我不同,我就喜欢看着这些让人为难的事情发生。也许我有病。
司机舒了很长一口气,说:“现在的人都这样。你知道怎样做会更好,至少会变得比以前好,但他们他妈的总不会去做!他们每天抱怨这抱怨那,今天给自己找个借口,明天再给自己找个借口。这一生都他妈干了些什么呢。”
我已经不愿再听眼前这个人说的任何道理了。大家不都这样吗?难不成唯有他在这里对他人兴致昂扬地说教?我只能不断地看向外面,通过这种方式来转移注意力而尽量不听清他所说的那些大道理。在这过程中我不知道他到底还说了些什么,我也不知道放空了自己多久,直到一次视线偶然的对焦,令我再次看见那辆熟悉的轿车。
“你是不是又回到了原来我上车的地方?为什么又回到这里?”我说。
他用感到奇怪的眼神看向我。
“你没在听我说话吧?”他说。
“为什么又回到这里?”
他用一种无法理解的眼神看着我:“不是你说随便去哪的吗?”
“是!有那么多地方都能去,但你为什么非得回到这里?”
某处本已完全凝固封存的液体以及无法言说的事物,经过短暂的蠢蠢欲动后,此刻再次迸发。我不再去顾及什么,死死盯住司机,指甲陷进座位紧紧抓住。我知道自己无法期待什么,也清楚这番询问的答案。
“为什么?”
“对,为什么?”
“不管怎么走,最终还是得回到这里。对于我,对于你,哪怕是所有事物,最后还是会回到原点。一个人从来到这个世界上开始,到离开这个世界结束,不过是绕着自己脚底走了一圈。有些人觉得活着是一个问题,一辈子都无法解决,却没想到临死前才发现答案原来那么简单明了。当然有的人不会想着去解决,因为他们根本没找到自己有什么问题,或者没有意识到,等一切都过去了,觉得这就已经心满意足了。过去之所以叫做过去,就是因为你可以对它置之不理。”
“又是一通大道理。是吗?”
“对,”他转过头,用手指向前方,“就像刚刚那个王八蛋。”他准备发动车子,可能被我一番抱怨过后想要离开这里,“但我说的是两码事。”
“车上有铁棍吗?”
“什么?”他当然听清了,只是没想到我会这么问。
“车上有铁棍吗?类似的工具也行。”
“那些东西当然有,像我们这些在夜里跑车的,难免什么时候会遇到什么意外。但是……”没等他说完,我打开车门下了车,然后对他说:“后车厢打开吧。”他按下按钮打开了后车厢,接着问道:“你要干什么?”
我没有理会他,走向车厢,将车盖拉起。除了刚刚被放进来的玻璃碎片和灯芯,车厢里还堆满了各种被破坏的自行车部件。眼前的这番景象,让我愣住了一会儿,在腮帮、牙床处不断鼓动下,疼痛感将我拉回。我伸手拿起摆放在最里面角落处的一把铁锤,用力关上车尾箱,向那辆黑色轿车走去。
司机驱着车,一直在身后慢慢跟着我。我在轿车前停下,他便也停下。
“你走吧。”我说。
“你真要这样吗?还是算了吧。上车吧,我载你去其他地方。”
他的行为以及言语实在是让我恶心。我拿着那把铁锤指着他,说:“我知道你都干了些什么,快滚吧。”
“神经病。”他也许觉得我不识好歹,加速远离了此地。可对我而言,一个混蛋有什么资格去指责另一个混蛋?
我透过驾驶位旁的车窗玻璃看着自己,我从未察觉原来自己是如此的卑微与沧桑,此刻我像正在看着一只断肢的蚂蚁,在注视着自己不断老去。我凑近玻璃,用手拉开嘴巴试图看清那块正在沸腾、被疼痛包裹的地方——除了血肉,我什么都没看到。我退后了几步,直到感觉差不多的距离,举起铁锤,对着那块玻璃砸了下去。
警报随即响起。随后我又砸了另外几面玻璃,警报声与玻璃的破碎声形成优美的交响乐,我感受到身体的某处随之被唤醒,在愉悦与身心沸腾的同时,演奏也惊醒了部分居民。他们纷纷打开窗户,将视线以及所有的注意力全都聚焦在我身上,他们有的拿出手机拍摄默默看着,有的则指着我破口大骂“操你妈的!有病是吗!”而这些叫骂声又与交响乐组合形成一段新的演奏,在这些刺激下,我不断砸向轿车的其他部位。
“喂!你在干什么!”在演奏间,这句浑厚,且带有愤怒的话直直穿过深夜传到我耳中。
我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抬头,——此刻所有演奏也停了下来。我透过黑暗看清说话人那张熟悉的面孔,然后一边笑着一边对他说:“对,没错,就是你!”说完,便又绕到车身的另一边砸了起来。
在我正砸向车上最后一面玻璃的时候,破碎声同时在我身前和头上响起。我感到一阵眩晕,沸腾也随之停止,此前的疼痛感随之而来,但只有一瞬。接着我倒在了地上。
很快,那个人便从楼上下来,手里还拿着扫帚的把子。他向我走来。此刻,我重新感受到了生命的沸腾,不断燃烧的血液充满了全身,我逐渐不再感到任何疼痛,后脑勺流出的鲜红血液是我活过的唯一证明。这是寒冬里最温暖的一次。
“是你?”他看着我笑咯咯的样子,“看看你都干了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