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憾

遗憾

我其实早就原谅他了。

2023.08.12 阅读 111 字数 14782 评论 0 喜欢 0

客人走进咖啡馆的时候,并不知道自己的生命只剩下两个小时。他把背包放在一边,点了一杯美式咖啡,一盘水果,我把咖啡和水果送到他桌上的时候,他一只手捂着肚子,另一只手拄着额头,桌子上摆着手机,旁边还放着一些资料,上面密密麻麻地布满小字。我看他脸色不好,多问了一句,先生,您不舒服?他没有反应,过了一会才勉强动了动手指,我把这个动作理解成让我走,于是我端着托盘回柜台了。我刚走进柜台,正准备为下一位客人做一杯拿铁,突然听到身后噗通一声,我回头看到他从沙发上摔下来,我跑过去想扶他起来,又犹豫了一下没敢轻易碰他,我弯下腰,小心地问,先生,你怎么了?他脸上的肌肉开始抽动,紧闭着眼睛,额头上渗出汗来,看上去很痛苦。他一只手勉强撑着地,另一只手抬起来,摸索着桌沿,像是要挣扎着坐起来。我往前进了两步,搭手扶他起来,他整个人很沉,和干瘦的样子很不相称。我把他扶到沙发上,退了一步,又问他,先生,您不舒服?

他还是没有说话,不知是没有听到,还是已经痛得讲不出来。我看他脸色已经煞白了,开始有点害怕,老板正好去辽宁参加一个什么开光的法会,留我自己照顾店里生意,要是再遇上碰瓷的,我不好交代。我把桌子上的美式咖啡往他手边推了推,小声说,先生,你哪不舒服?要不要先喝点热咖啡?他还是紧闭着眼睛,脑袋往下低了低,不知道是点头,还是已经没力气撑住脑袋。我又开始担心,他不是碰瓷的,是真的难受。他突然抽搐了一下,身子往后仰,头靠在沙发上,抬起手捂着嘴,半睁开眼睛,我明白他是想吐,赶紧把地上的垃圾桶端到他胸口,他干呕了两声,并没有吐出来什么。此时,他脸上已经没有一点血色了,我想起六年前,我爷爷去世的时候,也是这样煞白的脸色,眼睛里没有光。柜台旁边的客人开始催他的拿铁,我也顾不得了,赶紧给老板打电话,响了两声,电话才通,老板,有个客人难受,感觉挺严重,怎么办?老板说,我这边正办法会呢,人多,听不清,你大点声。我往外走了十多米,回头看着客人,和老板说,老板,我说,店里来了个客人,难受,好像挺严重的,怎么办?老板说,难受你问我干嘛啊,让他去医院去。我说,不是老板,我怕是碰瓷的,要不是碰瓷的,在咱们店里头出事,更麻烦。老板说,你这样,你看看到底是不是碰瓷的,要是碰瓷就打110,要是真有病,就给他送医院去。现在也六点多了,今天就提前关门。

我挂了电话,又走到客人身边,他歪着头倚在沙发上,嘴里哼哼唧唧的,美式咖啡一口没喝,已经凉了,水果也原封不动地放在桌子上。我问他,先生,我帮你联系家人吧。他好像听到了,突然睁开眼睛看着我,眼睛里闪起一点光亮,然后又突然熄灭了。我自作主张,拿起他的手机,触亮了屏幕,屏保是一张家庭合照,左边是一个年轻男人,看上去二三十岁的样子,我忍不住又看了一眼客人,估计至少五十多岁了,看不出来是不是照片上的人,照片的右边是一个女人,应该是他的妻子,中间是一个小姑娘。屏保是用手机拍的洗印照片,不知道是当时拍照就曝光,还是用手机拍的时候照片反光,小姑娘的脸看不清楚,只是隐约能看到,笑得很开心。我把手机递给客人,让他解锁,他把大拇指搭在屏幕上,抖得厉害,已经没有力气按下去,我只好捏住他的拇指,按在手机屏幕上,手机启动后,我打开通信录,找到“老婆”的电话,拨过去,电话那头响起冰冷的机器声音,“对不起,您拨打的号码是空号,请查证后再拨。”我满脸疑惑地看着他,他已经闭上了眼睛,像是睡着了。我只好再打开微信,又找到“老婆”,头像是一个大眼睛的小男孩,长得很精神。对话框里空荡荡的,最近一条消息还是两个月前的一次未接通的语音通话。我也只能试探着拨通语音聊天,第一次没人接,我又拨了一次,过了好半天,语音接通了,但那边没有任何声音,像是等着我说话。

我只好硬着头皮说,你好,你老公现在在我们咖啡店,感觉很难受,你快来一下,把他接走吧。对面没有马上答复,过了几秒钟,才传出来一个很平静的女人的声音,他怎么了?我有些心烦,我哪知道他怎么了,就对他老婆说,他现在肚子疼,得马上送医院,你快点过来。他老婆仍然用很平静的语气说,我现在在美国,过不去。我有些慌了,总不能让我送他去医院吧。我说,那你们家谁在国内,赶紧过来个人吧。她说,他现在在哪,我让女儿去接他吧。我说,我们店在创业大街和东风大街交汇,零度咖啡。他老婆隔了一会说,你说的这两条街,是在北京吗?我愣了一下,突然反应过来,你他妈不是长春人?

我给了她我的电话,催她赶紧让女儿过来。心里骂客人,还有四天就过年了,大老远的跑我们这喝什么咖啡呢。我给老板打电话,告诉他情况,他说,别等了,你赶紧送他到医院吧,佛祖看着我呢,不能见死不救。我说,老板,送过去估计不少费用……老板说,费用你先垫着,我给你报。

有了这句话,我心里踏实些,拨通了120电话,把店里的客人都打发走,桌子上的文件和手机都塞到他背包里,然后我坐在客人对面,等120过来。我这会才仔细看了看客人,头发估计是染了,发根都是白色的,黑色羽绒服里面是一套西装,蓝色领带板板地勒在脖子上,面色开始有些发黑,呼吸很弱,嘴里时不时地哼着两声,让我知道他一直很痛苦。

大概过了五分钟,120赶过来,两个男大夫一个架着胳膊,一个抬着腿,把他送到担架上,一个女大夫在旁边扶着他,问他哪里不舒服。身体颠簸似乎让他更加难受,他哼唧着说,肚子痛,肚子痛,快给我点药。两个男大夫抬着担架往门外走,女大夫回头冲我说,你也得过来。我只好锁上门,跟着上了救护车。

在救护车上,女大夫问我和他是什么关系,我说他是来我们店里的客人,我不认识他。女大夫让我翻一下他的背包,看看有没有证件,一会到了医院要用。我拎起他的背包放在腿上,这才发现背包这么重,刚才着急,都没注意到。我打开他的背包,里面都是文件,还有一堆飞机票和火车票,隔层里还有一个笔记本电脑,就是没发现有什么证件。我把背包放在一边,问他,你带身份证了吗?他已经没法答复我的话了,痛得受不了,在担架上翻来覆去,腿一直在蹬。我看着都有些难受了,问大夫有没有什么办法,大夫让我掐住他的虎口,多少能缓解一些。我握住他发烫的手,捏住虎口轻轻用力,大夫用左手捏住右手的虎口,给我示意说,一下一下地捏。我反复捏他的虎口,但似乎并没有让他好受一些,他已经翻不动身了,所有的力气都用来呻吟,慢慢的,声音也变得越来越小。我有些害怕了,我问大夫他这是怎么了,大夫说,可能是急性肠炎吧,要做了检查才知道。

救护车开得很急,经过一段碎石路的时候剧烈地颠簸起来,他再一次痛苦地呻吟,挣扎着翻了个身,嘴里好像在问什么时候到医院。我稳住他,告诉他再忍一忍,医院马上就到了。

赶到医院急救中心的时候,是7点05分。两个男医生把他从救护车上抬下来,放到急救中心的临时病床上,医院的大夫过来接手。当时我以为,送到医院应该就没事了,但实际上,离他去世只剩一小时零七分钟。医院的大夫带着口罩,穿着白色大褂,不知道长什么样子,只是说话的时候声音粗粗的,像是有四五十岁。他问我,你是他家属?我赶忙说,他是到我们咖啡店的客人,我不认识他。大夫又问,他家属呢?我这才想起来,这么半天了,他女儿一直没给我打电话,我只好告诉大夫,说是一会要过来,他好像是外地人。医生不再问我,招呼一个男护工过来,推着临时病床往里走,走了几步,又回头叫我,你也过来帮忙。我不太情愿,也只好跟上去,在走廊里绕了几个弯,最后把他推进一间屋子,我抬头看了一眼门上的牌子,上面写着CT室,原来是要做CT检查。护工把他的腰带解开让我拿着,掀开腹部的衣服,然后和大夫一起把他抬到机器上。我看到他裸露的腹部已经鼓起来,不知道为什么,我竟然联想到夏天蹲在池塘边上的大青蛙。他已经喊不出来疼了,不知道是不是晕了过去。后来大夫和我说,其实当他意识涣散的时候,我就知道,他已经不行了。

但当时我仍然不相信,他的生命只剩下一个小时。我爷爷去世是因为癌症,从发现到去世,前前后后折腾了三四年,除了意外事故,我很难相信一个活生生的人会突然死在我的面前,更何况,看他背包里的东西,估计是来长春出差的,一个病入膏肓的人,又怎么能背着这么重的书包,跑这么远来出差呢?

几分钟后,我和大夫、护工,推着他回到急救中心,他又开始喊肚子疼,求大夫给他一点止痛药,大夫估计是见多了,没有任何反应。我听着难受,问大夫有没有什么临时的止痛措施,大夫说,检查结果出来之前,不敢随便用药,说完就回办公室去了。我退开病床五米左右,留下他自己喊疼,喊了一会,声音渐渐变小,我以为他睡着了,没去管他。护工走过来问我,你是他家属?我摇摇头说,他是我们店的客人,突然不行了,我不认识他。他又嘟囔着说了很多,我心烦,一句也没听清,只是隐约听到他在说,“命数”、“可惜”、“概率”之类的,我假装点着头,眼睛却四处张望着,客人旁边病床上躺着一个脸色煞白的年轻姑娘,穿着厚绒睡衣,光着脚,隐约听到有人说她喝了农药,再旁边躺着一个浑身是血的男人,没有声音,一动不动,不知是不是还活着。穿着白色大褂的大夫和护士都面色从容,步履平缓,拿着材料或者吊瓶从生死之间走来走去,像是我每天给不同的客人端一杯拿铁或者咖啡。早晨,我还盘算着过年假期把女朋友带回家,准备这几天和她一起去买点东西,可谁想到晚上就摊上这种事,这里一点都没有过年的气氛,我想出去呆一会,可看到客人躺在病床上一动不动,又有点不忍心走。

正在我犹豫的时候,大夫又走过来,从他的腹部抽了一点血,我走过去问,大夫,怎么样?大夫说,你看,腹腔有血。我不清楚这意味着什么,接着问大夫,严重吗?大夫说,一会送到ICU病房。我爷爷就是在ICU去世的,听到大夫这么说,我终于意识到,病情真的很严重了。我赶紧找出他的手机,用他的指纹解了锁,拨通他老婆的微信语音,我问她,你女儿到底什么时候能到?大夫要给他送到ICU病房了。他老婆终于有些紧张了,怎么这么严重?到底是什么病?我说,还在等CT检查结果。她说,我已经告诉女儿了,她坐飞机赶到长春,估计晚上十一点多能到吧。我挂了电话,心想,他还不知道能不能挺到十一点。

大夫领着一个护士,带着血袋过来给他输血。我赶紧走过去问,大夫,他到底是什么病,怎么这么严重。大夫没有直接回答我,反而问我,你联系他家属了吗?什么时候能过来?我说,刚联系过,他女儿晚上十一点到。大夫摇摇头说,够呛能赶上了,肝脏有个肿瘤破了。我说,那赶紧送到ICU啊,大夫说,来不及了,就在这维持吧。大夫给他挂上血袋,插上气管,病床旁边仪器上的数字突然开始往下掉,我不知道那些数字代表着什么,但看到那些指标瞬间往下掉,突然感觉一个人的生命陨落,竟然就像掉下来一个苹果那么简单,我不禁后退了两步,大夫把心肺复苏机架在他身上,机器咣咣咣咣地响起来,仪器上的数字开始慢慢往回升,我的心脏也渐渐松下来。

可没过多久,大夫转过身冲我摇了摇头,我看到仪器上的数字再一次往下落,最后咣当一声重重地摔在地上,心肺复苏机停下来,急救中心变得很安静,我感觉胃剧烈地疼痛起来。

我想告诉他老婆,但我不想再碰他的手了。大夫走过来和我说,有些费用,你先结了吧。我交完费,大夫又把我领到办公室,让我再翻翻他的背包,要确认他的身份信息。我翻了一会,还是没有找到,后来还是护工在他的裤兜里翻出一个钱包,里面找到了身份证,他叫刘国辉,今年55岁,北京人。知道了他的名字,我忽然感觉,他变成了一个在我生命里切切实实存在过的人,他的一生一定认识过很多人,可是临到最后,送走他的却是一个素未平生的陌生人,我第一次感觉到生命的无常和脆弱。

大夫打印了一些材料让我签字,我不敢签,要等他女儿过来,大夫说:“没关系的,就是补几个手续,整个过程就你在旁边,只有你能签。”我接过材料,是几张病危通知书和病情记录,上面写着:“20点12分心电图呈一条直线,宣布临床死亡。”人都没了,签就签了吧。签字的时候,我在“与病人关系”栏停住了,大夫说,就写朋友吧。我想了想,好吧,那就写朋友吧。

签完材料,护工把我领回病床旁边,把刘国辉的手表摘下来递给我,让我放到背包里,然后指着旁边的一个男人说,你跟着他走。那个男人带上白手套,接过病床和尸体,面无表情,像是接过来一车苹果。我问他,要去哪?他没有看我,只是很平静地说,去太平间。我不想去,把背包放在病床上,站在旁边不动,运送尸体的男人也没有再叫我,一个人推着病床走向走廊深处。

我想该给老板打个电话了,告诉他这个情况。我拿出手机,看到两个北京陌生号码的未接来电,我赶紧回过去,刚打通对方就接了,一个年轻女人的声音问我:“他怎么样?”

刘国辉病床的位置现在还空着,像是心里被挖走了一块。我迟疑了一下,告诉她说:“你爸爸现在还在抢救。”

挂了电话,我又给老板打,告诉他现在的情况。老板说:“你好人做到底,再去一趟机场,把她女儿接过来。一个女孩,在长春也不认识谁,怪可怜的,你照顾一下。我后天就回去了。”我挂了电话,骂了几句。但还是决定打车去机场接人。

去机场的路上,我一直在想怎么和他女儿说这件事,素未平生的,怎么安慰都太敷衍,要是抱抱她吧,又是一个陌生女孩子,不太好意思。想来想去,也只能避重就轻,简单说说整个过程,就说他死得很突然,没遭什么罪。我越想越心烦,随手掏出手机,打开微信,女朋友发过来几十条信息,我都没有注意到,她问我什么时候下班,陪她去买东西,看我一个多小时没回,她就生气了,最后撂下句话:有本事这辈子都别搭理我。我看完心里更烦了,我这么拼死拼活地打工,还不是为了多挣点钱好结婚,她还天天粘着我让我陪,稍微怠慢了点就发脾气,我还不爽呢。我赌气放下手机,骂了一声“我操”。司机听到我骂人,搭茬说,怎么了,小伙子,碰着烦心事了?我把整个过程和司机说了一遍,司机倒是看得开,他说,我们跑出租的,天天看见车祸,那人死的多了去了。个人有个人的命,谁摊上了就挨着,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心想,可算是你没摊上。

我到了机场,给他女儿发信息:我来机场接你了,我穿着一件黑色长款羽绒服,在出口等你。大概过了二十分钟,她回我短信:“好的,谢谢。飞机落地了。”又过了大概半个小时,人才陆续出来,当先是一个女生,大概二十多岁,拖着一个小行李箱,正四处张望,当她看到我,冲我走过来,试探地问,你是……我这才想起来,我一直没和她说过我的名字,我问她,你是来看你爸的吧?她说,是的,他现在怎么样?我看她眼睛有些红肿,瞳孔里闪着光,我把她引到一边,告诉她说,你爸爸在我来之前就去世了。我摸了摸兜里的纸巾,打算一会给她,但她并没有哭,只是咬着下嘴唇,嘴角抽搐了一下。我拍拍她的胳膊,不知道该说什么。等了一会,她对我说,你能带我去医院吗?现在都快半夜十二点了,就算我现在赶回家,到家都得后半夜,我还想早点回去哄女朋友。我就和她说,这个点了,太平间也不开门了,明天吧。我帮你找个酒店,你先歇一晚上。我怕她不同意,非要去太平间看他爸一眼,没想到她却笑了笑,然后叹着气说,也好,就算见了,也不知道能不能认出来,三年多没见了,没想到那会是最后一眼。

回去的路上,很长时间我们一句话都不讲,她坐在我左边,头靠在椅背上闭着眼睛,像是睡着了。晚上车里很暗,我也看不见她有没有哭。要是一点没哭,那刘国辉也太可怜了,不管之前做了什么,现在毕竟人都死了,老婆远在美国不回来,女儿连滴眼泪都不掉。我们沉默着走了一半路程,她毫无征兆地突然和我说:“他可能算不上一个好父亲。”

我尴尬地看着她,不知道怎么接话,过了一会,她像自言自语似的接着说,那天他又喝多了,脸色蜡黄,站都站不稳。我记得很清楚,他扶着沙发靠背,耷拉着头,一边晃着身子,一边骂我妈是妓女,我骂他没责任心,不配当父亲,也不配当丈夫,他冲过来就扇我一个耳光,我吓坏了,倒是我妈冲过去推他,他就拽着我妈的头发往墙上撞,一边撞还一边骂她是臭婊子,后来我咬他的胳膊,他才松了手,我妈拽着我就往外跑,他拦在门口不让我们走,我和我妈又哭又叫,都以为会死在那天。结果他突然跪下了,然后嚎啕大哭,他说他错了,他再也不打我们了,他再也不离开我们了,想让我们还留在家里,让我们还爱他。我们害怕极了,想往外冲,他跪在门口,一把抓住我的袖子,好在当时是夏天,衣服薄,我一使劲扯碎了衣服才跑出来。我和我妈跑出去很远,还隐约听到他在骂我们,还赌誓说永远都不让我们回家。我们也不想回去了,后来我妈嫁给了别人,我没多久上大学去了,我们家就算是散了伙,去年我妈跟着她老公去了美国,想让我也去,我没去,我在北京有自己的生活。

我想起刘国辉干瘦的脸和苍白的发根,真的很难想象他家暴的样子。我不知道怎么继续这个话题,只好跟她说,再有十来分钟就到酒店了,这个酒店离医院近,你先睡一晚上,等明天一早我来找你。

到了酒店门口,我对她说,我就不下车了,我直接坐车回家,你去办理入住吧,我明天找你。她点了点头,自己从后备箱离拎下来行李,拖着往酒店走,我看着她的背影慢慢融到了夜色里。

往家走的路上我有些难受,想回去抱紧女朋友。快到家的时候,手机突然响起来,是北京号码,我犹豫了一下,接通了电话,他女儿说,真不好意思,我有点头疼,想找人说说话。在这里我一个人都不认识,你能陪我聊会天吗?她的声音很疲惫,我怕她情绪不稳定,晚上再出点什么事,我看了看时间,已经快一点了,估计女朋友也早睡了。我说,好吧,我现在回去找你,我记得酒店楼下有个肯德基,你到那等我。

我走进肯德基,看到她坐在一个背对我的座位上,大衣卷起来放在旁边的椅子上,她穿着一件红色毛衣,和奔丧很不相称,也许她是临时赶过来,没时间换衣服,也许她根本就没在乎,父亲在她心里,可能早就死了。

我点了两份薯条,服务员打着哈欠翻了我一个白眼,我有点郁闷,想骂回去,但转念一想,都是服务员,还是算了。我端着餐盘绕到她对面,发现她已经点了两杯可乐。她抬头看了我一眼,没有起身,只是很疲惫地说,谢谢你。我点了点头,不知道说点什么安慰她,我想说一下我去世的爷爷,表示我是能感同身受的,但萍水相逢的两个人,悲伤与欢愉都不相通,或者讲讲节哀顺变的话吧,但说了也等于没说。她把一杯可乐推给我,我尴尬地说了句,你喜欢喝可乐?她说,小时候喜欢,后来不怎么喝了,怕胖。

我们沉默着坐了一会,我有点担心女朋友,着急回去,又不好意思说。我想摸手机,手刚伸到兜里,却发现手机就摆在座子上,兜里的是一个钱包,我突然想起来,刚才在医院办完手续,随手把刘国辉的钱包放在了兜里。我把钱包递给她,这是你父亲的钱包,里面有身份证,刚才办手续的时候用了,你先拿着吧。她迟疑了一下,接过钱包,用拇指摸了摸皮面,钱包里面有一张小女孩的照片,她看了一会,整个人一动不动,像是她已经离开了这个时空,掉在想很深沉的心事里。

这是我五岁的时候拍的,她说,当时他领着我去公园玩,玩累了就躺在草地上。那天天气很好,我躺在他的肚子上,指着天上的云,告诉他哪个是小马,哪个是小狗,他很认真地听我讲,还会问我,为什么小马没有尾巴。我也不知道小马为什么没有尾巴,就冲着天空喊,小马,你的尾巴呢?他一边听我喊一边大笑,我躺在他的肚子上,就像是躺在海浪里一起一伏。

我第一次喝可乐也在那天,我妈一直觉得可乐不健康,不让我喝,那天下午他给我买了一瓶,拉开之后可乐咕嘟咕嘟冒着气,我感觉很神奇,就问他是葡萄汁为什么冒泡泡。当时我以为,绿色的饮料都是苹果汁,黄色的饮料都是橘子汁,那黑色的饮料就是葡萄汁。他告诉我,这不是葡萄汁,这是可乐。当时我正好有点渴,就喝了一大口,我还记得,第一口感觉并不太好,可乐像是拽着嗓子往下掉,有点难受。我吐着舌头给他看,告诉他可乐里有毒。他拍拍我的头,喝了一口可乐,吐出舌头给我看,他跟我说,可乐就是这个味道,没毒的。那时候我很相信他,我又喝了一口,打了一个嗝,可乐的味道我一直不喜欢,但打嗝却很吸引我。从此我就喜欢上了可乐,感觉喝完后一个嗝一个嗝打出去,很好玩。但他告诉我说,还不能让我妈知道我喝可乐的事,她会不高兴的。当时我们有很多秘密,都是瞒着我妈的,比如他偷偷带着我去河边玩泥巴,还有一次趁我妈不注意,用筷子蘸着啤酒让我尝。我上小学之后,对喝可乐打嗝的事已经完全没有兴趣了,但他还一直以为我喜欢可乐。直到他去东非那天,我去机场送他,他买了一瓶橙汁给我,他还跟我说,这个机场怎么没有可乐呢。

那年他要是听我妈的,不去东非外派就好了。他说去干几年,工资高,升职也快。其实我是有点对不起他的,小时候我总是要神奇宝贝的手办,可是手办很贵,那时候他赚不到太多钱,但坚持送我去最好的幼儿园,爷爷还生病长期住院,还有房贷要还,压力很大的。他不给我买我就哭,我会说别的小朋友都有,我也想要。他气急了也打我,打完就抱着我道歉,可他一道歉,我就故意哭得更厉害了。但不管我怎么闹,他从来没给我买过正版的手办,有时候会给我买盗版的,可我宁可不要,拿出去和小朋友玩,是很没面子的。我把手办摔到他身上,他总是一个人把手办捡起来,整整齐齐地放到玩具箱里,好像那些是他的宝贝。我想当年他坚持要去东非,应该也是一直想多挣点钱吧,正好公司有这个岗位,他就报了名。我妈不想让他去,一去至少就是五年,当时我刚上初中,学习有点跟不上,我妈怀疑我早恋,恨不得工作都不做了,我妈跟他说,我读中学这五年是人生中最关键的五年,让他留在家里,还能照顾我学习。他本来都被说通了,后来在报名截止的前一天,他又把撤回的申请重新递上去了。那天晚上我妈的脸色很难看,他就一直喝酒,也不说话,饭桌上只有盘子碗的声音,家里的气氛很压抑。快吃完的时候,他说,我出去又不是不回来,在东非待五年,能比国内多挣八十万吧,有什么不好的。我妈就说,是我重要还是钱重要。他有点生气了,他说他挣的钱,也都是给我妈和我花。当时我要是拦着他,说不定他也可能就不走了,但那天晚上我什么话也没说,我心里烦,想让他们两个人都消失才好。

他外派之后,起初还总和我们视频,后来说项目上的事多起来了,总是要忙到后半夜,也没时间。我妈本来就不想让他去,这样就更生气了,她总是和我抱怨,说他不顾家,尤其是初二的时候,老师告诉了她我早恋的事,我锁着卧室的门,不让她进来,她站在门外骂我,骂完我就开始骂他,当时我还正是叛逆的时候,不知道心疼人,我跟她喊,咱家散了算了。她听我这么说,突然不说话了,我不知道她那晚上是怎么过的。

他外派之后,其实就很少回来了,有时候过年也不回来,他说反正也出来了,就多干点,把这几个项目做出来,以后调回公司会很有发展的。他会给我寄一些东非的手工艺品,他以为我会很喜欢,其实我一点都不喜欢,我觉得很难看,我甚至拿给男朋友看,告诉他不要有这么烂的品味。我比我妈先适应家里没有父亲,感觉也挺好的,少个人管我。我妈其实一直不太习惯,她有时候跟我抱怨,家里的活,还有我学校的事,一件不落都得她自己干,买袋米都要自己提上来。我知道我妈又要开始骂他了,我就跑回卧室和男朋友发短信,我不想听他们的事。

有一次冬天,大概晚上九点多了,我妈正看着我写作业,突然有人砸我家门。我和我妈都吓死了,我妈哆哆嗦嗦的,不知道该怎么办,反倒是我等砸门声小了,去门镜看了一眼,也没看到人。我以为是小孩恶作剧,结果又听到撞门声,声音变得很钝,从门的下半部传出来。我从门镜往下看,看到一个男人倚在我家门上,用后脑勺撞门。我妈拉我进屋,我说没事,防盗门又砸不开。她还是非要拉我躲到卧室里,她想保护我,但实际上自己已经吓得不行了。后来还是我报了警,警察把那个人带走了,他也不是坏人,就是喝醉了,想回家但进错了楼。

我一直怀疑,就是那件事之后,我妈开始对他彻底失望的。我妈让他赶紧回来,宁可工作不要了也要回来,但他说,东非的项目进展很顺利,马上就要验收了,这时候回国,自己的工作都白做了,还让接手的人捡了便宜。我妈又问他,到底是工作重要还是我们重要,他听这话估计也听烦了,他说警察不都解决了吗,我现在回去能怎么样呢?我妈挂了电话,我也不知道她有没有哭,那天她一直背对着我,一句话不说。

我妈现在的老公是她原来的同学,后来他跟我说,上学的时候就喜欢我妈,但阴差阳错的一直也没成,再后来就各自结婚,组建家庭,可是没几年,他妻子就出车祸去世了,他没孩子,也一直没再婚,直到有一次同学聚会,又见到我妈,说起来这几年各自的生活。我妈当时也是郁闷,又多喝了点酒,就和他说起自己一个人带孩子,孩子还早恋,学习不好。后来他就时不时的找我妈,有时候有事,有时候就是闲聊。当时我正上初三,他们想瞒着我,但其实我都知道,我不在乎我妈会不会离婚,当时我心里只有男朋友,我想要是考不上高中,就跟着男朋友搞乐队去,当时花儿乐队正火呢,我们觉得我们也行。

我中考完第二天,我妈和我说了她想离婚的事,我当时都忍不住笑了,我前几天还和男朋友打赌,我一考完试,我妈肯定就离婚。他知道之后,终于从东非回来,这点我倒是没想到,我以为他不会回来,反正这几年跟离婚也差不多了,现在回来,反倒丢了到手的工作成绩。他回来之后,也不怎么去上班,整天就看着我妈,逼她说是不是有男人了。他觉得他很委屈,一个人在地球的另一边,为了老婆孩子吃苦,结果老婆还要和他离婚。我觉得男人有时候就是不知道女人想要什么。我当时也不喜欢他,他希望自己像一个正常父亲那样,问我一些学习上的事,学校里的事,但他一说话我就让他赶紧回非洲。可其实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不喜欢他,可能正好是那个年纪,又迷上了摇滚,整天愤世嫉俗。我觉得我痛苦的根源就是他。

去非洲之前,他从来没有打过我妈。他第一次打我妈,大概是在他回来的第二个月。起因是一件很小的事,我记不清是因为倒垃圾还是打碎了一个盘子,反正就因为什么事两人开始拌嘴,后来我妈突然说了一句,你做的还没我同学多。他听到后,就认定我妈是和同学出轨了,逼着她说到底是谁,我妈不承认,吵着要离婚,他就扇了我妈一个耳光。当时我正在和男朋友通电话,他们吵架让我感觉心烦,就出门了。晚上我回家,家里没人,满地狼藉,厨房里的碗碎了一地。我也没换鞋,踢开倒在地上的椅子回卧室了。我锁上门,放了首花儿乐队,声音开到最大,把所有的缝隙都填满。我躺在床上想着男朋友乐队的事,过了一会听到有人回来,好像是一个人,我不知道是我妈还是他,我也不关心。我以为他们去办离婚手续了。

我手机响了,打断了她的讲述。是我女朋友,问我为什么还不回去,也不回她消息,她好像哭了,声音有点哽咽。我很心疼她,我告诉她马上回去。刘国辉女儿看了一下时间,已经凌晨两点半了,她歉疚地说,实在不好意思,这些事和你一点关系都没有,还拖着你说了这么久,你回去休息吧。明天麻烦你带我去医院,剩下的事我自己处理。

路上我和女朋友解释了一下今天发生的事,到家之后,她给我热了点吃的,坐在我对面,静静地看着我。厨房里暖黄色的灯光像一片温柔的纱帐,轻盈盈地蒙在她的头上,我喝了半碗粥,不想再吃了,我紧紧握住她的手,突然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好像我随时可能失去她。她知道我的意思,走过来抱紧我,我搂住她的腰,在心里发誓,一定要陪伴她一辈子。

第二天我把刘国辉的女儿送到医院,下太平间的时候,我听着她的脚步声,知道她还跟在我后面,推开停尸房大门的时候,我看了她一眼,她还是没有哭,只是面无血色,眼睛里没有光。我站在门外,她自己走进去,昨天运送尸体的师傅把白布掀开,她还是没有哭,只是哆嗦了一下。过了一会,她对师傅点了点头,师傅把白布蒙上,我以为她要出来,但她在刘国辉的脚边坐下,从背包里翻出刘国辉的手机,试了几次密码,又对着手机屏幕看了半天,我不知道她在看什么,也没法催她,太平间阴森森的,我浑身打了一个哆嗦。

后来她手机响了,把她从沉默中拉出来,但太平间的信号不太好,她听不清。挂了电话,她和我说,这两天谢谢你,你回去吧,剩下的事我来处理。我说,我老板给我交代了,让我帮忙帮到底,你一个人在长春,什么也不熟悉,不方便。明天我老板回来,也一起帮忙,最好在年前都办好,你好回北京过个年。她没有再拒绝,和我一起离开太平间,我向师傅问了殡仪馆的电话,帮她联系灵车。等灵车的时候,她的电话又响了,她和电话那边的人说起这里的情况,突然把电话递给我说,我妈的电话,她想谢谢你。我接过电话,那边说,谢谢你,帮我们这么多。谢谢你,在他最后的时候一直陪着他,这几年他身边没人,我一直以为,最后给他送终的人会是我。我客气了几句,把电话还给他女儿,她仍然没有落泪。

去殡仪馆的路上,我提醒她,尸体肯定是不能运走了,最好就在长春火化,你快点通知家人吧。她摇了摇头,算了,这几年他除了同事,基本不和谁联系,现在马上过年了,又有疫情,估计也没人能来,我自己送他好了。我没法再说什么,只好随她去。路上她一直低头看着刘国辉的手机,而我看着外面萧索的天空,忍受着冷空气从车门缝里钻进来,感觉自己像是坐在一个移动的太平间里。

快到殡仪馆的时候,她突然问我,刘国辉死的时候,有没有说什么话。我告诉她,当时还挺突然的,他什么话也没说。我又补充了一句,他去世的时候还挺平静的,看上去不是很痛苦。他女儿惨惨地笑了笑,把头转向窗外,她说,谢谢你,但他那病啊,最后一定痛死了。他虽然什么也没说,但可能在想我和我妈吧,我要是在他身边就好了。他手机密码还是我的生日,我刚才看了他的照片,他竟然把这些年我和我妈在朋友圈发的照片都存下来,把人像抠出来拼到一起,就好像我们还在合影一样。我们家早散了,他还不愿意相信。

虽然马上过年了,可殡仪馆还是人满为患。外面的街道上挂起了红灯笼,里面却白纸纷飞,萧索凌冽,哭声和唢呐声混杂在一起,感觉人都是在慌慌张张中谢了世。我们踩着陌生人的纸钱,和殡仪馆的人一起把尸体安顿好,她和殡仪馆的人商量,要明天办出殡仪式。她对我说,谢谢你,你回去吧,我想陪陪他。按理来说女儿确实应该守夜的,可一个女孩子,昨天估计也没睡,今天再守一天一夜,肯定撑不住。我劝她回去,至少晚上回酒店睡一觉,等明天一早,我和老板开车去接她,她起初不想回去,我又和她说,至少你得去准备遗照、寿衣之类的,人不够,你只能回去。她勉强同意了,但还是让我先回去,她想自己安静一会。我怕她不回去,就和她说,我帮你准备一些东西吧,直接给你送到酒店,明天你带过来。她点了点头。

下午老板回来了,我和他讲了这两天的事,他跟我说,你做得对,善因结善果,你会有好报的。办一个丧事说道很多,既然她主张从简,我们也别提醒了,知道了还闹心,一会你开我车,准备点必备的东西就行了,晚上先送到酒店,找个黑袋子包好,要不酒店再不让进。明天我跟你一起,送她去殡仪馆。这两天的费用你列个单子,她这两天的心情估计也想不到这些了,她要是不提,我给你报销了。

第二天我们去酒店接她,她已经早早地坐在大堂里等我们,手上拎着一个大黑袋子,里面放着遗像、红布和几刀纸钱。路上,老板又开始讲起他关于生死的理论,他不相信人会真的死去,或者说,人即便死了,也不会消失,他一定会以另一种形式存在,有可能是灵魂,有可能是存在我们脑海里的回忆,还有可能是我们现在还不可知的某种形式。但我们没人听他的理论,车窗外寒冬正深,西北风像硬刀子割着世界,车里开足的暖风让我有种活着真好的感觉。

到了殡仪馆,她把遗像挂在棺材上方,烧了点纸钱,终于有点治丧的意思了。原本是找了殡仪馆的司仪的,他看我们一共就三个人,私下对我说,你们人太少了,仪式也没法办,干脆你们自己悼念一会,等到点了火化。我和老板商量了一下,又和她说了这个想法,她也没什么经验,对这些事无可无不可,就同意了。

我们三个人坐在墙边的椅子上,看着焚烧的纸钱迅速变成灰烬,一缕白烟升起来,马上又被门外漏进来的寒风冲散了。阳光凛凛冽冽,从玻璃透过来,像水银一样落在刘国辉的身体上。我们裹紧大衣,谁都没有话可说。屋外忙碌的哭声和哀乐飘进来,被屋里的安静抽象成很遥远的哀伤。

她对着眼前的空旷,悠悠地说,我其实早就原谅他了。我应该早点去看他,但我不知道怎么重建我们的关系。他从东非回来之后,就一直很想进入我的生活,但每一次我都拒绝他。我读高二的时候,他和我妈已经离婚了,有一天放学,他突然站到学校门口,看我出来,老远就招手,我假装没看到,想绕路绕开他,但他追过来叫住我。那时候我已经很少见到他了,我不知道他在干什么,是不是还在原来的公司,或者有没有像我妈那样,重新组建家庭。我以为他过来找我是有什么重要的话要讲,但他只是和我说,今天他找我的班主任了,问了我在学校的情况,他很开心我的学习成绩有进步,他给老师送了一些山野菜,是他托一个东北的朋友寄过来的,他说他让老师多关照我。他还存了老师的电话,以后会经常和老师沟通。其实我看到他的头发比之前又白了很多,心里也是有些难过的,但我还是和他说,我的事你不用管。他干巴巴地看着我笑,脸上全是皱纹。

报考大学的时候,我很想留在北京陪着男朋友。但他有一天给我打电话,说是要来帮我报考,我说我已经报完了,他听起来很失落,问我是不是报了北京的大学,我说没有,一个都没有。他就不再说话了,不说话也不挂电话,我们就相互僵持着,后来还是我忍不住挂掉了电话。等报考的时候,我想起他,就特意填了一个上海的大学,放在第五个志愿,结果那年考得很差,还真落到了最后一个。上大学第一个学期,男朋友选择退学复读,第二年重新参加高考,填志愿的时候全都填了上海的大学,当时我就想,此生一定要嫁给他。我大三那年,他开始关心我有没有男朋友,他总是和我说,以后你找个男朋友,没钱,没地位,都可以,但一定要找个能一直陪着你的。其实连我妈的老公都见过我男朋友了,但我一直没告诉他。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死死地拒绝他进入我的生活,但实际上,我早就不讨厌他了,感觉就像是,怎么说呢,好像是变成了陌生人。

毕业之后,我在上海工作了一年,就和男朋友一起回到了北京。他知道我毕业了,但一直以为我还在上海,他总是给我打电话,说他正好到上海出差,要见见我,我就说我工作忙,没时间。他也不坚持,我不见他就算了,只是过一段时间,他又会给我打电话,告诉我他正好到上海出差。后来他开始劝我回北京,他说他找了几个朋友,能给我介绍工作,他还说他这几年赚了些钱,可以给我买房子。我说我在上海待得挺好,想落户了。他就说,上海好,上海比北京暖和多了。

大概三四年前吧,有一天晚上,我都准备睡了,他突然给我打电话,说话含糊不清,应该是喝了很多酒,他一会说给我买了玩具,让我早点回家玩,一会又说,让我帮着劝我妈离婚,重新和他过日子,他说我说的话我妈听,他说什么都没用。当时我有点蒙住了,想不起来上次见他是什么时候,也不知道现在他笑起来会不会还是满脸皱纹。我没有打断他,任由他在电话里胡言乱语,后来他说的话越来越含糊,最终彻底变成呜呜咽咽,我怀疑他可能哭了,我突然想起小时候他带着我去公园,和我分享很多秘密,然后他就从我的生活里离开,再也没能回来。我眼睛开始模糊,可还没等我哭出来,突然听到那边剧烈的咒骂声,然后是酒瓶爆裂的声音,我想起落在我和我妈身上的拳头,于是挂掉了电话。

可我还是不太放心,几天后我让男朋友陪着,去了他家。他还住在老房子里,一点也看出不来他这几年赚了钱。进了门我还有些感慨,屋里的一切都维持着原来的摆设,好像我一下子又回到了初中,可那时候我想得最多的,就是能早点离开这个家。他变得很干瘦,头发倒是乌黑,应该是特意染过了吧。他看到我和男朋友之后很紧张,总是想笑又不敢笑的样子,一会忙着给我们倒可乐,一会又非要给我们洗水果,他坐立不安的处境就好像是到了别人家做客。他问我什么时候找的男朋友,我含糊地告诉他,有几年了吧,他点着头,一直说挺好的挺好的,也不知道是开心还是失落。

很长时间没见,竟然都没什么话可说,有种陌生人初次见面的尴尬,我吃了块苹果,好让自己有不说话的理由。我的眼神在房间里游荡,无意中落到电视柜上的比卡丘手办身上,突然明白几天前他在电话里说的玩具是什么。他让我们留下来吃饭,我拉着男朋友要回去,男朋友偷偷扯了我的衣服,想让我留下来,我没有答应他,我坚持走掉了。出门后男朋友问我,这么多年没见了,为什么不能陪他吃顿饭呢,其实我也想留下来的,但我看到那个手办,难过得受不了。

火化之后,她接过骨灰盒,用红布包起来抱住,像是抱着一个婴儿。老板说,我们早点回去吧,下午送你到车站,回北京安顿好了,也该过年了。出殡仪馆的时候,门卫特意嘱咐了一句,不要从原路返回去,从火葬场出来,不走回头路的。老板道了谢,打了右转向灯,女孩突然说:“往左转。”老板说,我们是从左边过来的。可女孩坚持说:“往左转”。老板只好调了头,沿着来路往回返,曾经路过的时间又一一闪现,褪色的头发变成乌黑,流散的白云聚成小马,滴落的可乐也流回到罐子里,她抱着骨灰,像是抱着十六年前即将飞往东非的父亲,终于放声大哭:

“爸,你不要走。”

浅草
Aug 12, 20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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