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根鱼刺

一根鱼刺

当他低下头调整杯盘的位置,在他眼中燃烧着爱情的火焰。

2023.08.14 阅读 113 字数 4917 评论 0 喜欢 0

那天早上我和妈妈吵了一架。她打电话过来,说父亲到上海出差,帮我带了冬天的羽绒被,要我去拿。我说现在是秋天,根本不需要羽绒被,而且我很忙。她不容质疑地说,你爸已经出门了。还没挂电话,父亲开会的地址已分明显示在我手机上。

这对我和父亲都是件尴尬的事。上完一天课程,我换了三趟地铁,挤着下班的人流跨过大半个上海。父亲还没开完会,哼哼唧唧地捂着话筒,让我去某家餐馆等他。那是条狭长的巷子,两边都是灯红酒绿的店面,似乎是有名的商业区。其实它并不算窄,只是四车道中的两车道都停满了车,另两车道因找不到停车位而一格格慢慢地爬,喇叭此起彼伏地响。

餐馆的名字叫“老滋味羊蝎子”,顾名思义,专卖羊肉火锅。没有包厢,沸腾腾一片喧哗,装修寒碜得只刷了几面白墙。妈妈宁愿去“知味观”吃炸酱面、在“新白鹿”吃糖醋排骨,也不会进这样的馆子。这是否是父亲的主意?我想他没有这样的用心。他对吃喝全不在行,更别说在这小旮旯尝腥了。

我在大厅兜了一圈,狼狈地躲过服务员的关照,在门边站住,划开手机,关上,划开,关上。忽然有个人从里面冲我抄手:“是叶老师的姑娘吧。”我诧异地点点头。他引着我走到最里面一桌,说:“我姓季,老叶刚刚打电话给我。吃晚饭没?我们今天同学会,一起吧。”

我只想早点落跑,当然连连推辞。饭桌前已经坐了几个人,后来我知道,是老班长沈伯伯、做生意的钱伯伯,里面主位上坐着郑伯伯。这次聚会名义上是为即将出国访学的季叔叔送行,因此他带来了他的一家——他的二婚妻子项阿姨,他们两岁的孩子海娃,以及挨着我坐的项阿姨的初婚女儿阿黎。过了会儿,又来了位身材高挑的女士,跟着一个和我差不多大的男生。从郑伯伯开始,男士们纷纷起身打招呼:“媛媛来了,稀客稀客。”季叔叔介绍道:“这是程阿姨。他儿子张昊,比你大一届。”

她穿着黑色紧身V领T恤,长发自然地蜷曲在肩头,只有两缕编成细细的辫子,下面是束腰的黑色长裙,剪裁成波浪的下摆遮住半截小腿。张昊像他妈,高大俊秀的模样。程阿姨问:“老叶还来不来?”

“他家姑娘都在这了,他能不来吗。”

一些时刻就像接通暗语,顿时领悟某些从未见过的人在过往生命中的意义。呀,是她!荒谬的猜测也不证自明。程阿姨落座后,只在我和她之间留下一个小空档,加了张椅。火锅端上来,菜上齐了,各自拆了碗具,还没动筷子。

“老叶最近在忙什么,上次聚会他也没来。”郑伯伯敲敲桌子,懒洋洋地道。

“他说他在开会,还没结束。”季叔叔一一给每个人斟茶,一边说。

“他一定没升职,不然老早好溜了。”钱伯伯嘿嘿道,“我们要向郑处看齐,身在官场,心不在官场。”

“心在官场也没用,一塌糊涂。”郑伯伯话音不大,倒十分清晰利落,“那句话怎么说来着,五十岁以后,除了同学会,就没有正经事。所以我说多亏老季张罗,上海人太少,你们杭州的又不来,没意思。他们北京的同学会,一搞几十人,多热闹。”

“嗳,郑处毕竟是郑处,坐着数钱,无为而治。”钱伯伯肥胖的胳膊打着颤伸起来,“咱放宽点要求,六十岁以后,我们都退休了。到时候我们叫周周聚,谁不来,谁不是好同学。”

饭桌上一阵哄笑,无滋味地,摇晃着脑袋,像是颗颗等着发芽的土豆。火锅烧熟了,冒着油腻的气泡。海娃不安分地站在座椅上跳跳,四面乱喷口水,阿黎嫌恶地擦擦手背,项阿姨投来一记警告的眼神。家庭中一个永恒的定律是,妈妈永远比女儿聪明。然而夫妻制衡的要义是,妻子尽管聪明,丈夫尽管装傻。一个人就算再聪明,对一个总是装傻的人一点办法也没有。但是一个人如果善于装傻,他就再也不能显得很聪明了。肉香酝酿味觉,肚肠偷偷蠕动。父亲老老实实扛着羽绒被走进来,一米长的收纳袋,像农民工扛着被褥,圆光光的脑袋冒着汗。

“不好意思,我来迟了。”

钱伯伯塞给他一杯酒,抱着看戏法的心情瞅他。父亲认罚地喝下,半杯酒下肚,脸已经开始胀红,像新剥的猪皮。钱伯伯又递给他一包烟。季叔叔道:“老叶不抽烟的。”父亲伸出两根手指,做出兔耳朵的可爱姿势:“还是叫我小叶就好。”说着接过一根,慢慢地抽抽完。

“孩子在呢,给你个面子。”钱伯伯揶揄道。

“咳,要不是做搬运工,平常到上海都见不到她。”父亲踢踢别腿的袋子,没有看我,“两个女的都难伺候,想想还是老同学乐活。”

“这个月他已经去了三趟上海了。”妈妈的声音幽幽地说。

“我看见他给她发了两张照片。”妈妈得意而鄙夷地说,“可是人家根本不理他。”

“不要老拿这些事烦我。”我在心里翻着白眼,“那是你们的事,横竖他翻不出你手掌心。”尽管如此,我还是不得不听她唠叨下去。临到假期结束,我手机没装软件,借父亲的手机买火车票,看见几条没有后文的短信,也没有署名。我走到厨房,悄悄拍下来。存在同一相册的,有从书房台式电脑拍下的隐藏文件,还有书柜最深处的宾馆小卡片。妈妈,我都给你留着呢。

他们嚷嚷要离婚,几乎从我记事开始。每次吵架到最后,妈妈总会冷冷哼上一句:“放你妈的狗屁。去找你的新疆初恋啊,臭味相投。”等到妈妈不在,父亲便偷偷对我说:“你妈脑子有病。事情明明是这样这样的。”“你爸死没良心。”妈妈反过来占据有利地形,对我哭诉,“他就会说我的坏话,事情明明是那样那样的。”

“那你们离婚啊。”我说。

“凭什么。”他们这时倒心有灵犀了。

“喂,我不抽烟不喝酒不乱搞,够对得起她了。”他的神气分明这么说。

“要不是他骗我结婚,你以为我喜欢跟他过不。”她轻蔑地反击。

我等了很久,直到高中寄宿从家里逃出来,才明白他们是不会离婚了。那些尊尊重重恩恩爱爱的夫妻们崩了,妈妈还是没拿出他出轨的证据来。

真无聊。

腹诽着啃了两块羊蝎子,很鲜,但是塞牙。塞牙的东西只适合吃独食,端在场面上,总显得有些膈应。一向牙口好的父亲只动了几筷,然后闷头喝茶。

“你怎么啦。”程阿姨高难度地夹起骨头,牙齿从骨缝里咬进去,剔干净。

“中午吃饭的时候卡了根鱼刺,还没吞下去。”父亲说着吸了口痰,向服务员问道,“有没有醋,麻烦倒一碟。”

“吃醋没用。小刺的话饭一带就进去了,大刺没法软化,越用力越卡得深。我有个亲戚就是吃鱼的时候被刺卡住,当时没在意,结果划破喉咙,又划破胃壁,到最后胃穿孔花了几十万,还没救回来。”

父亲被她说得一愣一愣的:“人就没啦?”

“没了。”程阿姨一板一眼地说,“所以你一定要注意,别吃东西了,呆会儿直接上医院。”

那一叠醋于是放在我面前,他喝了一半,剩下的我蘸凉菜吃。几位老同学也是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郑伯伯首先感慨道:“人上了年纪,一不小心就垮了。前年切了半个胃,还好发现得早,癌细胞没有转移。说不定十年二十年以后我们聚会,病的病,痛的痛,只能一起喝粥了。”

“大胖”钱伯伯开始说起自己的高血压,有段时间业务忙多喝了点酒,胃痛到不行,脑袋里几个礼拜都是嗡嗡嗡嗡的。父亲是“二胖”,年年体检都有一堆毛病,妈妈建议他不要开车上班,明明走路只要半小时,他却不肯。在座六位老同学,四位家里有老人过世,一位母亲患糖尿病,因为忌口,饭菜也食之无味。众人感慨一番,父亲望着程阿姨道:“只有你,还是从前的模样。”

自从三年前与丈夫离婚,程阿姨从美国回到中国。她在新疆老家呆不下去,便在上海谋了份时尚杂志编辑的职务。听到这番赞美,她笑了笑,用湿巾擦拭被辣得有些红肿的嘴唇,眸光流转:“儿子都这么大了,哪能没变。”

父亲凝视着她,带一种渴慕又伤感的气氛,当他低下头调整杯盘的位置,在他眼中燃烧着爱情的火焰。

包心鱼丸、撒尿牛丸、鸭血、油豆腐、苕粉、土豆、娃娃菜一盘盘下锅,父亲忍不住吃了几口,又后怕地摸摸喉咙,那根刺顽固地卡在中央,不为所动。

“什么时候到杭州来玩?请你去楼外楼吃饭。”父亲替程阿姨舀了一勺米饭,她不太想吃的样子,但还是称谢接过,“记得以前我还骑车载你到什刹海,你不是很喜欢山山水水吗?苏堤过去就是孤山,虽然梅花谢了,但是再适合我们这个年纪的人散步不过,金黄的老银杏……”

这些说辞我无数次地听到妈妈讲过,他的复述虽有些笨拙,大抵不差。只是我们每次经过楼外楼,都只是站在外边朝上面望一眼,我们一致认为在那里吃饭太不合算。

“你住在西湖边?”程阿姨随口问道。

“开高速过去一个多小时。”父亲憨笑着说,“不过我家倒是离钱塘江很近,环境也是挺好的,算是江景房呢,小区里有假山。哈哈。哈哈。”

“不错啊。”程阿姨说。

“什么时候?”

“等有空吧。”

中年人的再结合,说容易也容易,说不容易也不容易。季叔叔刚到上海时,妻子因女儿高考,不愿意贸然跨省插班,两人一直处在分居状态。当时项阿姨在图书馆做管理员,她实在不算漂亮,也没读过什么书,只是每次他礼拜三下课后到借书室查外文资料,都是她来扫码消磁,一来二去,竟勾搭上了。季叔叔立马离了婚,项阿姨也辞掉工作,专心做家庭主妇,里外周到,不久便生了儿子,其乐融融。这婚结得合算,但是对早先处在同等层面的男女来说,女的踮着脚尖往上蹦,运气好的一蹦就上了十层楼,男的只能一点一点往上爬,爬到她上面,自然可以悠游自在地再续前缘,爬到她下面,只能眼睁睁看着被踹走。

海娃吃饱了饭,又开始尖声尖气地怪叫,跳下桌子,跑去揪程阿姨的裙摆。“小孩子叫什么名字呀。”父亲冲海娃眨眨眼,我想他也是喜欢男孩的。

“大名季向海,向往的向,上海的海。”季叔叔也不制止海娃,任他疯闹,“看他精力旺盛地。年纪大了,儿子当孙子养,实在太累。真羡慕张昊,已经少年有成了,不知道还能不能看到他让我们享享福。”

阿黎眼珠子动了动,没把白眼翻出来。程阿姨推推海娃,父亲顺势把他抱在腿上。

季叔叔计划暑假把项阿姨和阿黎接到国外玩两个月,兴致冲冲地问程阿姨美国什么地方好玩。其实阿黎来年也要高考,不过她本来就是艺术生,不去白不去。程阿姨登时迸出一连串英文地名,从东海岸说到西海岸,从小咖啡馆说到大赌场,十分详尽地告诉他如何租房子、买车、考美国驾照、沿哪条公路开。父亲专注地听着,艳羡地说:“我女儿就是英语不好,不然我也送她去美国读书。”

程阿姨望向我,热心地教育道:“你还是要出国走走,就算旅游也好。像你爸爸,天天查英文文献,连国门都没出过,多可惜。你看张昊,要不是一直在国外念书,也不会一回国就在银行找到这么好的职位。所以我说,没有国际视野,就是天生的矮子,再怎么学也是矮子,特别是你这一辈,做什么事都难以出头……”

当程阿姨说到他时,父亲总是不自然地清清嗓子,她一再地介绍张昊就读的大学,美国top10,仿佛他们当年读的中国top10实在一钱不值。火锅里水煮干了,服务员拿水壶新倒了汤汁,可是大家都饱了,露出油腻腻的疲态来。然而还不急着结账,大概是为了抑制咳嗽,父亲又抽了一支烟。就在这时,程阿姨的电话响了,席琳·迪翁奇怪咬字的《茉莉花》做的铃声。程阿姨接起电话,隔着短袖拉了拉内衣的吊带,起身道:“我得走了。”

“别呀。好不容易来一趟,说好去老季家打牌的。”众人一齐劝道。

“我真得走了,一会儿还有事。”程阿姨拎起皮包,对郑伯伯、钱伯伯、季叔叔说,“我让张昊留下来和你们打牌吧,您是大前辈,要多指教他。”

老班长沈伯伯蜗居在座位,他是唯一一个没有搭腔也没有被搭腔的人,他的面部显现出一种匮乏的老态,除了换碟子的服务员,没有人意识到他的存在。你竟是为何而来呢?然他是每次都来的,像个没落的贵族。父亲挪开位子,方便程阿姨出来,我也顺势告辞:“地铁快收班,我要回学校了。”他点点头,送我到门口,递给我羽绒被。出乎意料地,被子很轻,像抱着一大团棉花。

不过如此。

拉开玻璃门,冷风一下子蹿进来,秋天的冷是不设防的,轻描淡写,却与日俱增。正对着餐馆,道路中央停着一辆车,车主在一片喇叭声中走下来,是个保养体面的中年男人,绅士地拉开后座。程阿姨微笑着说:“老叶,下次见啊。”男人瞥了一眼这边,待程阿姨落座,也按了声喇叭,扬长而去。

隔日中午打电话给父亲,他哑着嗓子委委屈屈地说:“昨天打牌打得太晚了,也弄不清医院在哪里,还是早上回家和你妈妈去挂的急诊。医生蛮横地很,拿个喉镜往里面照,还一直喊,‘在哪儿,在哪儿’,镊子乱捅,我咳咳咳了半天,结果一恶心,就把鱼刺呕出来了,现在喉咙还有点痛呢。”妈妈在餐桌另一头埋怨道:“好意思和女儿撒娇。这点事还叫人陪,越活越小了去。”父亲呵呵呵地闷笑,他说他洗车时送了两张电影优惠券,他们打算下班后看一场电影,再散步去钱塘江。九点有晚潮。

叶端
Aug 14, 20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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