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想看大象。小时候学盲人摸象你记得不?我就在想,它这么高这么大,是不是真的身体像墙壁一样,四肢像四根柱子。它的皮据说又厚又硬,拿锋利的钩子才能刺痛,你觉不觉得它的纹路很像鳄鱼?说不定比鳄鱼更粗糙。可他走得这么慢,温温吞吞,像骆驼。要是能摸一摸就好了。”
丈夫坐在阳台上,两三点的太阳正好照进来,但是却只照着他的肚子和大腿。他坐在满阳台晾着的衣物底下,通过竖排挂钩牵引下来方便晾晒的袜子几乎要直冲他的鼻孔。每次他把衣物拨到另一边,它们都会顺着铁丝慢慢滑过来,还好洗衣机都甩干了,不至于淋得他满身。听见妻子说话,他把砖头似的书翻过一页,又翻回来。“大象不是很多吗?动物园我们还看过。就是因为它慢慢吞吞才会被驯化,其实没什么意思。”
“猛犸象就很厉害。”
“猛犸象能算大象吗?”
妻子皱了皱眉。她坐在客厅的沙发边缘叠衣服,和丈夫只隔着一道玻璃门。她不太懂生物学,总觉得这两者的差别和野猪和家猪的差别差不多。但她没有纠缠这个问题,继续叠着衣服,一边说:“我前天碰到张玲,就是你们教务长的老婆,她说他们假期去泰国了,五天,没花多少钱。”
“东南亚都便宜。”
“包括骑大象。感觉有点怕呢。你敢骑大象吗?”
“有什么不敢。”
“听说大象很多神话里被称为神。”
“那是因为古人羡慕那些怪异的动物,比如蛇,比如象的长鼻子。说到底,不过是看起来威风凛凛又好用的坐骑。要不是它听话,早被灭绝了。”丈夫回过神来,望了望妻子,“你想骑大象?”
“我们去动物园那天,没看见大象。”妻子说。
他们没多久去了泰国。妻子搜索资料的时候,发现旅行团还剩下两个位子,她本来想自己去,丈夫嚷着要跟,正好报上了名。这是八月最后一个旅行团,天气热得几乎睁不开眼,就算下雨也没有丝毫缓解。导游分发统一的红色鸭舌帽,丈夫的脸压成一个扁扁的圆,帽子扣被他的后脑勺撑开,妻子则握着帽檐扇风。她强逼着丈夫擦了点防晒霜,但很快就和汗水混合在一起。
“今天去哪里?”丈夫问道。“不是给你打印过行程了?”丈夫摸了摸包,说没有,妻子便去翻她的那一份。说话间旅行团已经从停车地走到景点正门前,丈夫呀了一声,被那粲然的所在吸引。“别找了,快看。”众人忙不迭地拍照,丈夫也端起手机,指挥妻子从不同角度与标志物合影。他兴致昂然,但她的表情在镜头前总有一丝尴尬,他一放下手机,她便催促他快走。沿路都是摆着货架的小贩,红黄蓝紫的纱笼飘荡在半是现代半是遗泽的街头。那上面的印花也像一种遥远的序曲,泛拂着歌声围系在女人的腰间,被游客们拿在手上,轻轻抚摸,缠绕,飞扬。纤白的大腿、胳膊,夏日的短装被遮蔽起来,出于对神灵的恭敬,但响起更多放浪的笑声。仿佛她们不是被约束,而是合法得到一件新衣,争着穿在身上赏鉴。因此那些初来乍到的游客却成为异国情调的一部分。小贩们从尽力推销,到渐渐为她们所驱使,只有在比划100泰铢、200泰铢时,露出一点狡黠的得意劲来。
过了大门,那锁在笼子里的建筑忽而敞开,笔直而静谧地树立在人们面前。它不像是人居住的地方,倒像是件工艺品,或新造的迪士尼乐园。繁复的创造以简约的规制集合在一起,古老而崭新的白墙使阳光格外炽烈,如同进入一片荒白的梦境。他们跟上导游,以便听清讲解。导游撑着一把小阳伞,一手握着喇叭,穿过金光闪闪的尖塔,和种植菩提树的广场,如同在自家后院。这些走马观花连缀起来的言语,敲醒了丈夫记忆中的历史版图。他兴奋地附和导游的介绍,一边跟妻子解释导游的意思。“泰国以前叫暹罗,我们中国人还当过泰国的国王……”
他们首先到曼谷,参观了大皇宫和几个寺庙,随后便被拉到了一家商店。舒适的冷气使他们精神一爽,丈夫刚从包里拿出两瓶水,店员便端着纸杯走过来。
“谢谢。”店员走后妻子说,“在这里休息下也挺好。”
细碎的茶沫被一口气吹得微微飘起来,两人解了渴,却没地方坐,便在商店里随意地逛。不到一百平米的空间,一下子挤了四五十人,各看各的热闹。刚才送水的店员忽然叫住丈夫,热情地推介道:“先生,第一次来泰国?”“第一次。”丈夫低声道。“看看我们的鳄鱼皮,你摸,绝对是真皮,又软,又结实,耐用,国内买不到这么好的。而且特别请的法国的设计师设计,整体的设计感,层次感,和一般的不一样,你看这走线,做工,商店里贴个品牌随便就翻翻,我们不仅实惠,今天还有活动打折扣。你买一件,穿个十年二十年没问题,又显档次。那边有试衣间,拿去试试,好不好上身就知道了……”
“什么活动?”妻子凑过来,一一翻过柜台上衣物的吊牌 。从五万、八万到十多万泰铢,也有的贴着红标签特价五千,是件短袖。妻子默算着把每一件价格除以五,不客气地说,“不便宜啊。”
“你不能和市场上的东西比,品质不一样,对吧?今天消费满三万泰铢打九折,还有退税,相当于八折。满十万泰铢打八折,相当于七折。这件十五万泰铢,打完折也就十万多点,人民币也就两万块。在国内两万块能买什么呢,而且你还不知道真假。我们这里你都可以去养殖场亲眼看,说鳄鱼皮绝对是鳄鱼皮,只有好的没有差的。你到泰国总不能白来一场,连鳄鱼皮都不知道,你看多少人是回头客,专门来泰国购物的呀。”
丈夫将衣服掂在手里,伸进口袋,看荷包的深浅放不放得下钱夹。大大小小的方块遍布在皮衣周身,仿佛显微镜下的植物细胞壁,每一个方块都挣扎着寻求自身的领地和营养,互相砥砺而壁垒森严。他按压着一个个纹路,从口袋外侧摸进衣服内衬。妻子伸出一只手拉住袖子,也像他那样按压着,但她却无法摆脱批判的角色,说:“里面是布的。”“内衬是为了保护皮衣,男的汗多,可以拆下来洗。也有羊绒的,就更贵了。”店员拿出另一件,翻过内衬给她看,丈夫伸手摸了摸,感觉有些毛茸茸的刺。他妥协似的叹了口气说:“还是这一件吧。”
不需要试衣间,他展开皮衣,直接便往身上的短袖上套。大热的天气尽管有空调,密密实实的皮衣仍让他额头冒汗,骨头也紧绷似的挺了挺,做成一副接受检阅的架势。“怎么样?”他问妻子,一边自己往镜子里瞧。镜子里的男人尽管秃了大半头发,脸色却还红润,眼睛炯炯有神。“怎么样?”他转了个身,看自己的侧影。
妻子迟疑地望着他,像看一个新拿到玩具的小孩。她走过去拍了拍他鼓囊囊的胸膛,他吸进肺里的气重回到肚子里,像油布袋子网着一只西瓜。那些盔甲似的纹路,在他身上,既无危险,又无诱惑,倒像一块皮因为日久年深无限皲裂,临头为了润泽这些皲裂而涂上厚厚的油,形成厚厚的凝胶,包裹住原先的皮囊。“这是鳄鱼腹部最珍贵的皮,纹路比别处规整。”店员以为她对皮料有研究,解释道。
妻子见丈夫穿着皮衣左看右看,帮着将它脱下,说:“你不是想买条皮带吗?先多看看。”两人于是来到里面柜台,挨着墙壁摆了几组皮带架,不下百来条皮带整整齐齐挂在那里。丈夫一条条抽出来看,他要黑色的,但皮带扣得亮。“这也是鳄鱼皮?”“都是鳄鱼皮。”店员说,“系上试试,没关系的。”
丈夫挑来拣去,选了条镶有金色Logo的,大喇喇将旧皮带一抽,新皮带系在身上。妻子跟在后面轻轻去翻吊牌,2万3千泰铢。“怎么样?”丈夫又问。妻子唯唯:“一般吧。”
丈夫拔去腰带,又一阵噼噼啪啪地挑,那架势非选一条不可。妻子见店员一直守着他们,连忙说:“我们自己看看,您先忙。”“没关系,我帮他看看。”店员说,“他体型偏胖,没必要买太粗的,如果配西服,可以简洁些,如果配他身上的牛仔裤,试过这几条都挺好的。我看他的旧皮带好多地方都磨破了,鳄鱼皮的好处就是比一般牛皮耐磨,最适合他用。”
丈夫抬起手,店员便娴熟地帮他把皮带穿进裤袢,他又接过皮带,把皮带扣牢牢地扎在肚子中央。“怎么样?比刚才好些差些?”妻子还没接话,店员便连声夸赞:“这条好,显精神。”“这条好?”“当然这条好。”
丈夫爽快地取下皮带,交到店员手里。他不知不觉又回到卖皮衣的柜台,端详着重新穿在模特身上那一件、黑色收腰带着毛领的、他试过的皮衣。如果忽略材质,它很像早期钢铁厂工人的工作服,或90年代流行的夹克衫,但在他心里,却是更光鲜的、他从未有过的东西。“买皮带就好了。”妻子窃窃地拉住他。他烦闷地一撇胳膊:“皮带和衣服又没关系。”
妻子弄明白了,他不是想要一件,而是都想要。她起初还挣扎一下,说“不着急,过几天还要去别的店” ,说“回国给你买,某某穿的长皮衣也只花了三千”。但不知不觉那件皮衣又到了丈夫身上,模特赤裸着,光着胸膛望着她,它没有眼耳鼻口,只有一张白蜡似的光滑轮廓。
“很合身。”“有新的吗?”“有。我给你拿。”妻子回过神来,店员已经从旁边的小门里取出新衣,用塑料和纸袋包装好,带着丈夫来到收银台。那一条皮带也被重新盘成一个圆环,装进正方形的小盒子里。“皮带没有新的?”“皮带本来就是新的。”店员一边说一边快速把吊牌扯下来,放到机器前一扫。“一共14万,现金还刷卡?”“刷卡。”丈夫在兜里摸了一阵,叫妻子的名字:“卡呢?”
妻子走过来,看了两眼,说:“不是在你那儿吗。”“我前两天输错密码被锁了。”“前两天你都没出国,输什么密码。”“反正被锁了,就没带。你的呢?”妻子打开钱包,摸到卡,又放回去。“那就不买了。”“你先刷一下不就行了。”“我觉得没有必要买。”“你这人怎么回事。”丈夫一下子变脸了,“大家都等着,出个门这么畏畏缩缩。”
所有人都望着她,眼神里有讶异、轻蔑和嘲弄,她垂着头单薄地站在那里,没有眼色,也没有气量,像一束稻草扎起来的。导游听到这边动静,笑着走过来,从收银台揭开袋子,细细瞧里面的皮衣:“这件有什么问题吗?挺好的呀。” 导游转向妻子:“你的卡是银联的?”妻子下意识答道:“是银联。”“可以用。”导游伸出手,妻子不明白什么时候事情就这样定下来,但她也无法责问眼前这个笑嘻嘻的漂亮的小姑娘。她转向丈夫,丈夫也看着她,他看着他的眼神使她知道她必须这样做。
POS机慢吞吞吐出账单。导游向围在收银台前的众人说:“难得来泰国,不说LV、Gucci,买点鳄鱼皮总应该,怎么买都比国内便宜。就算平时舍不得,关键场合,总要有一两件穿得出去的。一个男人没件皮衣,多羞耻呀。”
丈夫一下子脸红了,他朝导游笑了笑,为了缓和气氛,靠近妻子小声说:“要不你也买一件。”妻子却一下子炸了,大声道:“我不买。我看都不会看一眼。”似乎为了应证她所说,妻子大步朝门口走去。自动门开了,一股热浪向她冲来,她无法停步,一直走到路边的大巴下头。司机坐在上头,朝她瞥了一眼,没有开门。她怒气冲冲打了个旋,便在商店橱窗外面蹲下。
丈夫也赌气不再理她,抓起手机开始拨弄电话。预定离开的时间迟迟没有到来,尴尬的境况被无限延长。手机没开通漫游,既无法上网也没法打电话。丈夫偷着眼四处瞄,脸上却满是愤愤的神色。
等待间好几个旅客付了款,大大小小的白色纸袋拎在手上、挎在肩上,像一朵朵浮荡的云。
入住旅馆后,妻子连通旅馆的wifi,就开始搜查衣袋上的品牌。第一个页面便是诈骗信息,有人花高价买了鳄鱼钱包,结果是牛皮压花,底下一大串同样受骗的跟帖。她慌忙叫住丈夫:“上当了。”丈夫看了眼她递过来的手机屏幕,说:“我又没买钱包。”说着便去浴室洗漱。她听见里面传来淋浴的声音,她想敲门和他说话,但那水声始终没有停止。她记起来他们还在冷战,于是又搜索如何鉴别鳄鱼皮,拿出买来的衣服和网上比对。她感觉自己落入了一个陷阱,而那陷阱她早已知道。
“我说了不要买你非要买。”这样的争执从他们睡下直到半夜。“出门在外总要吃点小亏。”丈夫不赖烦地说。“你说的轻巧。又不是你付钱。”“我要有卡我就自己付了。”“那你先把六千块团费给我。”“不是说了吗,钱在股票,一卖掉我就会给你。”
服务员过来敲门,请他们小声。丈夫嘟嚷几句,不久就响起鼾声。妻子一夜没睡,第二天便拿着衣服到商店。她记得行程中有一项泰式按摩需要自费,到了那里果然如此,她便不管那些穿戴整齐、肩膊有力的囚徒,跑出来,寻找商店的位置。陌生的人群使她惧怕,她第一次独自走在异国的街道,只有一股焦灼的愤懑驱使她,沿着在旅馆搜索的路径莽撞前行。拥塞的马路,光灿的楼阁。四周耸立的人和物都像阻挡她的怪物,她必须用力推开他们,或者视之如无物地穿过他们,才能不迷失自己的目的。
她走进商店,四下张望,昨天接待他们的店员认出了她,笑脸迎来:“您来了。今天想看点什么?”妻子得到解救,指了指袋子:“我要退货。”“不好意思,我们这里不退换货。”店员把收银台边的立牌指给她看。妻子这才注意到泰语底下的中文:“我不知道……关键是你们卖的东西都是假的,根本不值这个钱。我查了你们。”“查了我们?”妻子点头。店员说:“您等一下。”
店员随后进了一个小门,过了一会儿出来,站在收银台后。商店外面停着大巴,另一个旅行团正在购物,因此游客也络绎不绝地到收银台付款。店员似乎忘记了她,她走过去,站在她身边,她也视而不见,依旧微笑着和游客们打招呼。妻子便也排到队伍后,轮到她时,便把购物袋整个放在收银台上,说:“我要退货。”
“您等一下,一会儿我们店长和您沟通。”店员说着将购物袋拎到地上,越过妻子和后面一个游客交流。“麻烦快点。一会儿我还要和旅行团会合。”妻子催促道。“好的,麻烦您那边等好吗?挡着后面顾客了。”
妻子又被店员支开了去,这样等了一个多小时,直到游客们都上大巴离开,商店重新变得空荡荡。妻子再次找到店员,店员又叫住另一个店员,说她要退货。另一个店员面带同样的微笑,说:“不好意思,我们这里不退换货。”“我知道,但是你们卖给我的东西是假的。”“谁说是假的?我们卖的都是真鳄鱼皮,有品质保证的。”“但网上说……”“网上说的能信吗?你查的什么?百度?百度能信吗?”“但是……”“你放心,没问题。”店员把购物袋架回她身上,“祝您旅途愉快。”
妻子发现他们都懒得理会她,他们只是在搪塞她,消磨她的耐心,然后礼貌地把她赶出门。她自己势单力薄,忽然想到还有其他买了鳄鱼皮的游客。回到旅行团后,她便找到那些游客,跟他们说店员是如何欺骗了他们。那些游客首先是震惊,随后是愤怒,一致决定要向商店要个说法。商店关门的早,于是第三天,游客一同脱团,守在门口等商店开门。店员再无法忽视她,大大小小的购物袋变成棉花炸弹,向他们扔来。
“骗子。”“退钱。”游客们群情激昂,可店员们另有一套轻言慢语。他们似乎宽谅着一群不懂事的孩子,同时扮演着班主任和教导主任的角色。“首先,你没有证据说我们是假的,不能胡乱污蔑。其次,你既然买了,就不能退。这是基本的规矩。你们在中国呆惯了,随意惯了,我们可以理解。但这是在国外,在国际上,你要讲基本的道理。要不然你就是丢咱们中国人的脸,对不?这是第一次,我可以客客气气地讲解给你,要是你去别家商店还这样,别人就报警了。”
众人被吓住了。虽然叽叽喳喳争辩着,他们的内心都开始退却,最后几乎是忙不迭地逃走了。妻子还想努力一把,但店员们已是一派得胜之势,她碰了几个钉子,只好随众人一起离开。
回到旅行团,刚过了集合时间,整个大巴都弥漫着一种压抑的气氛。“你们去哪里了?”导游一改亲和面貌,“所有人都在这里等你们几个,说也不说就自己跑了,谁付责任。你们这样,我是可以直接把你们丢下走的。你们这么喜欢自己行动就自己坐公交车,自己买门票,奇了怪了。”
导游训话间陆续有游客从景点回来,他们一回来就加入了这个尴尬的气氛。“我们没去哪儿呀,找厕所耽搁了下。你可千万别走。”她听见有无知的旅客说。
“怎么办?”妻子问前排座位的旅客、一位五十来岁的女人。她的丈夫刚退休,一块出来玩。女人已经被来回的匆忙奔走闹得没了力气:“算了,这也没多少钱。”“而且还耽误了一个景点。”女人的丈夫补充道。
旅行团将在第四天一早坐飞机到清迈,妻子看见丈夫用力地把皮衣皮带塞进他的行李箱。他们一起吃了早餐,她不饿,但是旅行团包早晚餐不包午餐,她还是尽可能地多吃一点。
我不需要看庙了。她说,我要把事情处理好。
她从他的行李箱里扯出那些衣服和袋子,没有和任何人打招呼,溜出了旅馆。她快步来到商店,商店的橱窗闪亮,但门锁着。她对这一切已十分熟悉。从她出门起她就下定决心,如果不退掉衣服,她就不走。
她不再害怕自己身在何处,她对整个曼谷已经如成竹在胸,旅行团大巴每日行经的路程,景点和景点之间的相对位置,都记录在一张薄薄的交通图上。她才发现三日以来,他们不过是在市区的同一个地方兜圈子。
店员对她的再次到来既惊讶又麻木了。但她已不在乎尊严,不断地讲述她的故事,喊的每一个新来的顾客都知道。有买了国际电话卡的游客上网查了下,于是当场的整个旅行团都确证了诈骗信息,下一个旅行团也同样如此。终于,那些身材高挑、盘着后髻的店员不再围着旅客献媚,而一个挨一个地把目光指向她,说着什么。曾敷衍过她的店长走过来,厌烦地叫住她:“你干什么。再这样我叫警察了。”
“我要退货。”她说,“我要退货。”
店长瞥她:“你买的什么东西?”
她把纸袋拎上来,店长随意拨了拨。
“还没穿过。吊牌你们收走了。”
“我要请示领导。” 店长说着又消失在小门后。
她站在柜台一旁等着,后面有顾客上来,店员警告地瞪了她一眼,她没有说话。等了十来分钟,店长还没出来,店员让她站旁边去些。她没有挪开,问里面怎么回事。店员说,在打电话,没那么快。
她坚持站在原地,像水流中的一块顽石。又过了二十分钟,店长出来。“我们可以给你退。”她警惕地看了店长一眼,店长说,“但是有条件的。”
妻子露出几分胆怯的神色,强作凶悍地说:“什么条件。”
“扣百分之十手续费。”
“为什么?”
店长嗤笑:“那就别退了。”
“好吧,百分之十。”
“另外可能有税率损失,具体看你办银行卡时的协议。”
“好的。”
“两个月到账。”
“两个月?” 妻子猛地抓紧店长正要拿走的纸袋,生怕东西和钱一起消失不见。
“银行就是这么慢的。”
“不可能。”
店长无奈地叹了口气。“你到底要不要退!一下这个有问题那个有问题,我们生意都没法做。”
“要退。能不能快点到账?”
店员把纸袋一扔,又进了小门。“你等着。”
妻子苦着脸抱胸站着,这次店长倒出来很快。“加百分之二手续费。”在她问为什么之前,店长一股脑儿打发道,“银行退款慢,现在给你的钱是我们店垫付,明白吗?”
“那就是百分之十二的手续费。十五万加两万五千泰铢,打八折,乘以百分之十二,等于一万六千八百泰铢,人民币三千五。”
店长看着逐渐围拢的人群,姣好的脸蛋两道细眉拧在一起:“退不退?”
“退。”
妻子终于得出肯定的答案,于是,两万多块钱又重新回到她卡里。她将钱包放回夹层,拖着行李箱离开商店。她搭公交到汽车总站,得坐九个多小时的大巴到清迈与旅行团会合。那个时候丈夫已经骑完了大象,吃完了晚餐,舒舒服服地躺在床上,但是否还有她的床位。异国的乡间风景在她面前展开,她预感到会有一番争吵,但是时间很长,她闭上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