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在摇晃,又或许只是飞入光线里的一些颜色苍白的蛾子,有段时间我弄不清它们之间的区别,就像弄不清错综复杂的花纹和网一样。
我从被啤酒弄脏了的床榻上站起身,光着脚,踢了踢落在地板上的黄色烟蒂,随后又从冰箱里取出剩下的半碟鱼肉,在灯下吃了起来。
胃在几分钟后传来疼痛,这让我想起了昨晚喝下的大量啤酒以及一些品牌杂乱的饮料。
咀嚼鱼肉的声音在口腔里僵硬地持续着,牙齿漠然地咬合在一起,脸颊处的肌肉偶尔会如同金属般微微隆起,直到舌头的一侧尝到淡淡的苦涩感。
鱼已经不新鲜了,但勉强能够裹腹——美味和可食用之间的区别我同样不太清楚,只当它们一同抵消在了重复而枯燥的咀嚼声里。
直到盘子里只剩下一些凌乱的鱼刺和酱汁之后,我才看到了亨利放在桌上的纸条。
纸条是从日历上撕下来的,上面用钢笔在八月那一栏的空白处写着——
下午三点,记得去巴洛克餐馆,带几罐冰镇啤酒来。
字的末尾被烟卷烫出了一个不大的褐色孔洞。
我回到床边坐下,灯光在拉着窗帘的房间里弥漫开来,无可避免地照亮了四周的一切——墙角微微掉落的白漆、海报翻卷起来的一角,没有生气的绿色盆栽、鞋子、我的肩膀和脸颊。
我清醒了一会儿,盯着桌上的闹钟,又忍不住睡了过去。
时间大概是早上九点。
——好在并不影响睡眠。
(一)
亨利看到我从餐馆的旋转门里挤出来的时候,将他的右手伸过头顶,面无表情地,朝我挥了挥。
“刚睡醒?”亨利接过我手里的啤酒罐,上下打量了我一眼,唇角轻轻地啧了一声。
“你……不太会喝酒啊。”这是他的第二句话,说得格外响亮。
“也不一定是酒的问题……毕竟还有那么多饮料。”我忍不住皱起眉,低声分辩道。
亨利怪笑了一阵,倒入杯子里的浅棕色酒水在他的手心微微摇晃,“的确有可能是饮料的问题,毕竟这年头连白开水都是信不过的。”
“那再来喝一杯?”他说。
“不必。”
“也罢。”
我们坐在靠窗的餐桌上沉默起来,像是各自整理着被酒精打乱的思绪,中途亨利点了一盘牛肉,将冰镇的啤酒倒进一个窄窄的玻璃杯里,安静地喝了起来。
“喝酒是一件极好的事。”
“为何?”
“至少能毫不费力地证明你还活着……甚至不必把名字刻在糟糕的墙壁上,你只需要坐下……或者干脆站着,仰起头,痛快地将瓶子里的液体喝光……便是大功一件……与人无害。”
“或许如此。”我点头。
“约翰啊,你是一个很怪的人。”亨利抬头盯着我,他的深黑色眼眸让我想到夜间漆黑的护栏。
“好在我更怪一些,”他接着说道,“不然这几年你和我怕是要在学院的那片草地上无聊死。”
他似乎很得意,说起之前带着我旷课去山间骑车的事。
“你呀,要不是胆子太小,现在早就能直接从山上飞下来了。”
“醉话。”我淡淡地指出。
亨利摆了摆手,“你那些书还在吗……我是说……那些菲茨的书。”
“菲茨杰拉德?”
“没错。”
“还在。”
“那就好,”他似乎松了口气,瘫在椅子靠背上,眼睛微微眯起,他惬意地伸出一根手指在我面前晃了晃,“那下次见面的时候,让我借一本没问题吧。”
“你可以放心取走。”
“痛快。”他难得地微笑起来,英俊而明朗的面容如同清晨的树木般焕发出一种难以忽视的生机。
“那下次见面的时候,我也把我最好的酒带来。”
“……”
我们在餐馆里坐了半个小时,亨利独自喝光了那几罐啤酒,站起身,下意识打了一声酒嗝,醉醺醺地说道,“那……下次见。”
“下次见。”
我看着亨利高大的身影在旋转门里缓慢消失,像是从这个巨大的金属容器里被抽离了出去——带走了一部分声音和气氛。
我独自坐着,也许在思考什么,也许没有,这一点连同我自己也不确定——总不能真的什么都不想——不然岂不成了一根结实的木头。
我理所当然地想起了有关亨利的事,想起我们从漆黑而崎岖的山路上大喊着骑车冲下来,强风吹过我紧绷的脸颊和亨利凌乱的头发,快要停住的时候,亨利却将车骑到了附近的草丛里,潮湿的树叶碎屑沾满了我们的上衣和乱糟糟的侧脸。
“喂,你疯了。”我咳嗽着,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
“疯了才好,这样不怎么疯又不怎么正常的才没什么滋味。”亨利爬起来,像我一样重重地朝地上吐了一口口水。
“抽烟吗?”
“抽你个鬼。”
“那这两支都归我喽。”
“……”
我们不再说话,各自偏着头,清晨的光线并不温暖地穿过潮湿的雾气,照在我们脚边的水洼里。
个子略高的那个哼着歌,点起香烟。
我独自坐着。
想要说些什么,又觉得有些无所事事。
第二天,我便接到了亨利道别的电话。
“我要走了。”
“嗯。”
“……有别的话吗?”
“嗯……”
“……你呀……”
“那,再见?”
“……也勉强说得通……咳……好了,不说笑,这次,那……真的再见了……”
“嗯,再见。”
通话终止。
忧伤的时候没有什么看着是不忧伤的,喜悦的时候,反倒是找不到什么值得笑出声的事物,因此还是忧伤而沉默的时间多一点。
多过早餐。
我在房间里昏睡了很久,醒来的时候已经到了傍晚,外面在下雨。
窗户关着,空气里如同含着铅一般浑浊而沉闷。光线的痕迹如同巨大的吊灯般在地板上清冷地延伸着。
我情愿待在这样的房间里,像只自顾自地将头藏起来的鸵鸟——人们也许会嘲笑这一点——但至少有一部分还活着,闻到暴雨的气息。
我在桌上摆了几罐啤酒,将一本上个月没有读完的《仲夏之死》摊开,独自阅读,这样过了大概半个小时,便又觉得索然无味起来。
雨的气息渐渐漫入室内,被风扇搅拌进沉郁的思绪里。
于是想到快要坏掉的蔬菜,墨水在纸上洇出的半圆形痕迹……夏季快要结束了。
脑电波开始收集关于倒计时的信号。
(二)
十月,亨利突然寄来一封很短的信,信的内容大致如下——
嘿,约翰,我正躺在发烫的沙子上,想,从这儿到学院那些湿漉漉的草地有多远?
你的书我已经收到了,但还没来得及读,这一点请你见谅。
此时天色高远,我却罕见地没有什么话可说,只好望着天空发呆——这也是件极费力的事,你需要保持你的视线一直盯着那里,但不能奢望看到什么——有时,能看到一只灰褐色的海鸟便已是万幸。
回到正题——
你要知道,我已经离开四个月了,我不喜欢用时间的长度来描述任何事情,那显然是无聊至极的,但我又不得不使用这种说法——我已经离开四个月,可知道?
真是骇人啊。
写这封信花了我大概半个小时,等到贴上邮票的时候已经到傍晚了,想必送到你那里又要花上两三天,有趣的是,你不会对此有任何察觉。
我开始戒烟了,但还在喝酒,人总要保留一点过去的品质,不然难免陷入更庞大的无措和恐慌里。
那,就不多说什么了,写信的目的也只是为了证明我还在某个地方活着,一切安好。
读完亨利的信已经是午后了,我走到楼下的小商店里买了几罐啤酒,阳光温和地照耀在落着枯叶的沥青上,鼻尖嗅到一点破败的气息,又被迎面的风微微打散,我如同太古生物般缓慢地直了直身体,从脊背处一点点升起的温度以及塑料袋里啤酒散发着的微弱冷气,令我在路边茫然地站立了许久。
像是一个全新的世界。
脚步稍微挪动便能进入,而我却选择谨慎地待在原地,如同夏季死掉的蝉的空壳。
(三)
大学时最喜欢收听的一个电台节目是关于天气的。
“喂,科伦伯先生,你对西部地区的大面积阴雨有什么看法。”
“糟糕透了,人和积水都在迅速发霉。臭气熏天。”
场下响起一片笑声。
(四)
我没有再去过那所学校,亨利倒是去过几次。
“那里的围墙漆成了一种很淡的绿色。”亨利耸了耸肩,说道。
“想必是难看极了。”
“的确。”
说完,我们喝光了桌上所有的啤酒和饮料。
“我觉得还好吧,不是还画了一些像是藤蔓的花纹嘛……”安娜听完我的故事,低头抿了一口杯子里的白开水。
“更难看了。”我试着想了一下那样的画面,随后说道。
安娜翻了一个白眼,不再和我说话,她偏过头,看向窗外的街道,萧瑟的阳光落在她微微沉默的侧脸上,像是美术馆里被闲置的精美塑像一样,高挺的鼻梁,眉眼温柔而沉静。
“约翰先生也打算去别的城市工作吗?”她蓦地向我发问,黑色的眼瞳盯着我。
“不确定,也许还是待在这里要好。”
“这样啊。”她低下头,拿白皙的手指拢了拢垂到耳侧的一缕头发,轻声说道。
“这样也好。”她重复道。
“对了,周末有空吗?”
“要做什么?”她警惕地抬起头。
“不做什么,之前打工的时候,胳膊被货物砸伤了,老板不打算付医药费,便送了我两张动物园的门票,索性也劝我把那里的工作辞了。”
说完,她睁大眼睛盯着我,像是看到了什么稀奇的生物,良久,她才缓缓吐了口气,叹息道,“约翰先生,你做好人做过头了。”
我耸了耸肩,觉得这话并不坏,但依旧解释道,“和人吵架是一件极无聊的事情。”
“比看动物还无聊?”
“嗯。无聊上百倍。”
安娜低下头,双手抱着冒着水汽的玻璃杯,微微走神着说道,“那什么时候去?”
“什么……”
“去看你那些无聊的动物。”
“周末……大概下午三点左右……我们在附近的车站汇合。”
“要知道……过时不候。”她用手指轻轻敲了敲桌角,作为强调。
“一定。”
从咖啡厅出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昏暗了许多,傍晚的风吹过单薄的衬衫,一切都笼罩在一种神秘主义般肃穆的暗蓝色里,更远处的人群流向一些微弱的亮光和黑暗。
头顶是永远平静的天空,再过一千年也是这样。
凌晨的时候,我梦到安娜。
那个梦像是掺杂着大量威士忌的幻觉,我们坐在一支巨大而柔软的白色羽毛上,在空旷的海面漂流,遇到像彩虹的鱼又或者像鱼的彩虹,赤裸着双脚,轻轻拍打丝绸般流动的海浪,我们在旅途的终点种了一棵苹果树,约定明年春天的时候再来看看。
一个不坏的梦。
(五)
周末上午,我向几家附近的公司投了简历,随后便坐在阳光稀薄的位置上,发呆。
发呆的确是一件极难做到的事,你需要无事可做,也没有任何事找上你,光是这一点就很难做到——人本来就是一种事情很多的动物,坐着的时候渴望站起来,站起来又渴望躺一会儿,而当他确实地躺在床上的时候,又会因为偶尔的牙疼或者弯曲手指牵扯出另外一些琐碎的事。
事实证明我无法发呆。
我点了一杯威士忌和一盘装满牛肉和蔬菜的特色米饭,独自吃了起来。
胃像是在分泌着一种难以名状的饥饿感,蛊惑着身体仓促咽下放得有些冰冷的牛肉和大量的西兰花——而我对此一无所知。
等回过神的时候,盘子里只剩下一些被漏掉的蔬菜叶和米粒,一片狼藉。
“在发呆?”安娜开玩笑般地将手放在我的眼前,晃了晃。
“还是说和我散步的时候无聊到走神了?”她仰着头,微微眯起眼睛看向我。
“哪有,”
“那就好。”她将双手放在身后,转过头,继续颇有兴致地看向四周的动物。
“约翰先生,你喜欢动物?”
“不讨厌。”
“我只喜欢小一些的动物,猫或者狗,大到棕熊那样的就喜欢不来了,倒不如说会被吓得身体发软。”
“我也是这样,好在没有棕熊在城市的人行道上漫游,不然我大概会关上门,拉紧窗帘,抱着猎枪躲进没有人找得到的黑暗角落里。”
“有这样的地方吗?”
“大概是有的。”
“那有时间的话,介意带我参观一下吗?”安娜微笑地说道。
“……有时间的话……一定。”
“那就约好了。”她轻轻伸了一个懒腰,眉眼好看地眯起来,唇角的淡粉色微微漾起一抹放松的笑意。
我偏过头,看向远处一种暗绿色的树木,阳光缓慢地渗透进去,被风轻轻吹动着,摇曳。
(六)
流星简直像是一种奇异的生物,它来到这世间,燃烧尽它所有的骨骼和语言,只是为了一瞬间照亮那片永远般的漆黑孤僻。
我没有遇到过流星,倒是见过黄昏里温驯的羊群,也不知道能不能抵消。
(七)
我已经二十二岁了。这是一个格外陌生的年头,我从学院那些陈旧的围墙里走了出来,道别了包括亨利在内的几个朋友,独自走在冷僻的街道上。
十八岁的我也许会嘲笑这样的场景,他大概会靠着墙壁,轻蔑地朝这里看一眼,接着唇角嗡动着,像是在说——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我仿佛对着一面镜子怪异地自言自语着——我决定了——作出了某种选择——变成了这个样子。
语言的结构坍塌下来,砸在了我被灯光拉长的影子里——传来一声凄厉的哀嚎。
周一,接了几个寒暄的电话。
周二,昏睡。
周三,在巴洛克餐馆喝了一整天啤酒。
周四,天气晴,我收到了一家公司的回信——尊敬的约翰先生,我们对您的简历很感兴趣,希望你在这周末到维斯特报社的编辑部与我们当面商谈。
周五,我想起要给安娜打了一个电话。
“喂……”
“喂……”
“是……约翰先生……吗?”
“是。”
“怎么想起给我打电话了?”
“没什么……只是忽然想起……”
电话那端传来少女轻轻的叹息声,“约翰先生,你这样迟早会被别人当成怪人的……”
“怎么才能算是正常人?”
“不在电话里向人提问的人?”
“……”
“好了,我刚刚在睡午觉,约翰先生如果有什么重要的事情,我安静听着。”
我整理了一下思绪,吸了口气,说道,“我找到工作了。”
电话那端的少女又安静了许久,随后开口道,“约翰先生,你今天下午有空吗?”
“有。”
“那下午三点,在之前的那个公园见面……可以吗?”
“可以。”
“……那下午见,我们当面谈谈。”
“……好。”
通话终止。
(八)
风很闷。
也许要下雨了,云的轮廓如同纷乱的羽毛般,被风吹得嘶哑而沉重。
我看到安娜穿了一身浅灰色的风衣,端坐在长椅上,她的唇角微微抿着,一缕发丝从白皙的耳侧垂到唇边,被风纠缠起来。
蓦地,她朝我招了招手。
我走过去,目光却忍不住落在她的风衣和围在脖颈处的白色围巾上。
“约翰先生也喜欢风衣?”她问道。
“……呃,喜欢……”
“那就好。”她嫣然笑着。
“要去工作了?”她问。
“嗯。”
“去别的城市吗?”
“不确定……”
“这样啊,”她仿佛怕冷似的,朝手心里呵了口气,随后抬起头,用好看而难以捉摸的眼眸盯着我。
“有些话我想应该说给约翰先生听了。”
“请说,我保持安静。”
她深吸了一口气,伸出一根白皙的手指,说道,“第一,约翰先生的确是个很怪的人,怪到不可思议的那种,像是冬天里的熊或者月亮上的狼一样。”
我低头思考起女孩有些特别的比喻,她却已经自顾自地说了下去,“第二,约翰先生也的确是个好到不得了的人,能听别人说一下午很长很无聊的话,喜欢看周末的晚间电影这一点我也很喜欢,照顾人这方面更是挑不出什么毛病。”
她踢着地上的一块褐色石子,轻轻说着。
“所以啊,的确好到不得了,就像如果这座城市里所有人排成一排,那约翰先生也会忍不住四处张望着,担心丢下了谁。”
“第三,我对你可能会去外地工作这件事一点儿也不高兴。这是实话,你要去外地我怎么会高兴,说不定还会一边笑着送你去车站,一边在心里一个劲地诅咒你早点灰溜溜地跑回来,或者中途突然下雨,我们被困在一个偏僻的没有信号的地方。”她重重地踢了一脚那石子,微微咬牙地说道。
“于是啊,综合以上三点,我想我是喜欢你的,喜欢是件很惹人厌的事,讨厌到让人恨不得将它撕成碎片,重重地扔在地上,所以……我想尽快解决这件事。”她将双手放在背后,极谨慎地靠过来,那动作让我想到了冬季蜷缩起来的小动物。
“约翰先生喜欢我吗?”
闷热的风在声音里制造出隐约的轰鸣,我下意识侧着耳朵,大脑像是被一阵冗长而罕见的雷声轰炸过去,尘埃和空气焦躁般地飘荡在半空。
等回过神的时候,安娜已经被我抱着了。
“嗯……这拥抱……很不错嘛……”她眯起眼睛,淡淡地笑着。
“约翰先生,这样抱过很多人吗?”
“没有,除了幼儿园做游戏时和一个双马尾女孩抱过之外……这是第一次。”
“约翰先生很擅长说实话……”说着,她仰起头,满意地拍了拍我环抱着她的手臂,像是作着什么标记。
“那今后就有劳你抱着了。”
“自然。”
说着,她似乎把整个身体都放在了这个拥抱里,安心得像是蜷缩在巢中酣睡着的幼鸟。
“要下雨了。”
“嗯,不是还有约翰先生在吗?”
“我没办法保证你不被淋湿……”
“但你可以抱紧我……不是吗?”
于是,我默默抱紧了她。
“喂,科伦伯先生,昨晚市区的雨下得真是骇人啊。”
“嗯,像个无聊至极的世界末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