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开始学习如何认真生活之前,很长一段时间,我在南方城游荡,追求一种戏剧性。比如我常做的一件事,拦住一辆出租车,着急地上去,跟司机说跟住前面那辆黑色奥迪。
司机大多会有点兴奋,压低声音问,执行任务?
我不动声色,只说,不能说,跟着就行。
司机咧着嘴说好。
黑色奥迪只是我随机指的,完全不知道里面是谁,也不关心它驶向哪里。这样一件事,有脱离日常的意思。谁不渴望偶尔从日常中岔出来,做点刺激的事情。人一旦在社会中找到属于自己的位置,就很难再逃离出去,只在心底隐藏一丝冒险的幻想。但又不能脱离日常太多,真要承受冒险中的险,又让人无法承受。
尾随一辆陌生的车,可以有太多想象空间。一位千里奔波,寻找被拐女儿的父亲。一对背着自己爱人偷情的男女。一位毫无经验的杀人犯,刚刚从一场仓促的误杀现场逃离。为了逼真,我有时对着耳机小声说话,伪装向上级汇报。或者在黑色笔记本上写写画画。
可是当前面的车停下,具体的人走出来,一切戛然而止。具体的人固然也充满想象空间,但那是一种无形的冒犯。而且想象坍缩在一个具体人身上,多多少少开始索然无味。
我付钱给司机,再加一句不用找了,快速下车然后扶着车门探头进来告诫他不要对外讲。等他眼睛里冒着兴奋的光,郑重点头,我给他一个“好样的”眼神,关上车门,找个隐蔽处待上一会。他会忍不住对很多人讲,甚至发个朋友圈,谁不希望遇见一场状况之外的新鲜事呢。
不是所有司机都相信我,有些司机会直接让我下车。跟随的车也没新鲜事,停在写字楼、小区、火车站、医院等等,日常的一段旅程而已。正像我擅长的那样,事情一开始就会结束。
有次跟随的车辆要往高速跑,司机开口问,这是要往外地跑,咱追上去?
我赶快叫停,告诉司机就到这,有同事在高速入口布防。然后付钱下车,跟司机挥手再见。结果司机好奇,找个位置停好,摇下车窗也给我挥手,然后掏出手机等着看抓人。我很尴尬,不能再站在原地,往前走,借着汽车和蓝花楹的掩映,从他的目光中逃离,穿过旁边购物广场,从另一边出去,站在路边,觉得好笑,忍不住笑起来。
天空依旧明亮,但底下,我身处的位置有点暗,天空是张巨大的滤网,时辰一到就开闸,放夜晚徐徐飘落下来。黄昏一近,世上冒出很多遥远的东西,地理上的,时间上的,从天空落下来。我有点忧伤。我不总是忧伤,偶尔才忧伤一下。更多时候,我希望自己显得轻薄有趣,逗得人哈哈笑,但这种时候越来越少。我已力不从心,好笑的话还没说出口,就已经变得无趣,闷在喉咙里像鼻炎患者隔夜的鼻涕,黏糊糊的,喘不过气。
黄昏就是有点容易忧伤,好在我很快就从忧伤中出来了,因为我看到世界有点滑稽。
一位老年妇女穿豹纹长袖坐在路边的圆柱上等红绿灯,让我同时想到假山上的猴子和浮冰上的北极熊,不知道哪里相似,就觉得她会一直坐下去,和红灯无关,结果绿灯亮起来,她拍拍腿站起来,开始过马路。几个男人背着包,看上去都呆滞,身体一摇一摆,像是在说,一切只能这样了。人们走来走去,街面到处是发动机不好的声音,如一截动力不足的大肠。
世界简直是只癞蛤蟆,不断胀大,背上布满乳头状喷嘴,往天空喷射毒液。毒液五颜六色,和白云搅在一起,像融化的彩色乳酪。
世界正在死掉,我这么感觉。那有什么办法呢?没什么不是正在死掉。死不是那么迫切,人就照常走自己的路。
出租车停在我跟前,正是先前那辆。司机的脑袋伸出来,也不说话,只拿眼睛琢磨我。我跟他赔笑。他故意假笑,然后戛然而止,冷脸说,耍我这么开心。
总的来说,没什么意外。直到那次跟随一辆白色沃尔沃。
那辆车没什么特别的地方,跟了十几分钟,它转向一条车流很少的支路上,往前开一会,一群警察拦住出租车,让我和司机下车。司机颇为兴奋地跟我说,这都是你同事吧。
警察分开我俩,对我的解释不置一词,让我们都到所里去一趟。
到了派出所,我才见到沃尔沃司机,女士,脸小,眼神很警惕,内眼角有点弧度。嘴巴微尖,衬得人刻薄,不过,仍然是个漂亮女人。下巴底下有点肉,多出些海豹般可爱。
问话的警察中有一位总眯着眼,像个扫描仪打量我,眼角的痦子被扯动,如同新鲜的逗号。最终确定我没有作恶的企图。
这次遭遇,是我和她产生关系的起点,但此时我对她并无任何想法。她是我小小冒险之旅的滑铁卢,一种标志性存在。她本该一直作为这种标志存在下去,没想到我们还有再见的时候。
决定生活的是偶然,那么无数种偶然中,有一种偶然是再次遇见她,毫不奇怪。人们喜欢包装相遇,包装重逢,给它们注入浪漫成分,还会说缘分妙不可言。人类就是喜欢骗自己,制造一些特殊的东西,修饰情感。遇见只代表遇见本身,毫无特殊之处。
一周后,我在住处附近一家电影院看完某部热议的影片,失望地出来,走上一条新路,注意到一家叫遇乐的铺子,一个上白下蓝的圆柱形收口罐子吸引住我。所有光打在它并不平整的表面,砰砰乱跳,我想到某个孤独的建筑、桥梁、一把不曾合上的伞、久久阴雨后突然晴朗的午后。
店铺招牌很小,深灰色,两个脑壳大的白色字。面积只有十几平方,夹在咖啡馆和花店中间,恍如局促的顿号。右边靠墙的陈列架上,摆放着活泼的陶瓷器。还有不少有点小创意的杯子和餐具。其余空间,摆放着文具和一些小孩用的精致小玩意。
我进去,没有人。走到罐子前面,没敢上手碰,细细观察。
是你?你怎么回事!
不知何时她走进店里,看着我的脸,身体挺得笔直,用力握着手机,愤怒从眼睛蔓延到嘴角。
你跟踪我!
我不得不暂时从蓝白色罐子里跳出来,给她解释巧合。巧合一解释,就像真包藏蓄意,她半信半疑,好在不再激动。她指着外面让我出去。
我想买那个罐子。我指着它,拿出诚恳。
不卖。出去。
我真想买它。
你再不走我报警了。
我只得撤出去,走出门回头看一眼。她微扬着下巴,豹视,见我回头,微微抬起前掌,我赶紧离开。
之后我总惦记着那个罐子。它的颜色很棒,像希腊的蓝色建筑。我得承认,每当我想起罐子的时候,多多少少也会想到她。
自从上次警察介入后,我就不再玩跟车游戏了。不是害怕,只是意识到,跟踪多少辆车都毫无意义,有些东西牢不可破。
我一直说自己游荡,很容易被认为是无所事事的人。其实我在热带植物研究所工作,主要和几位同事负责种植资源遗传多样性研究,这是个不受重视的课题,正因为不受重视,我有更多自由。
我生活中多了一件事,每周都到遇乐门口经过几次。有时候她抬眼看到我,我赔一个歉意的笑,快步离开。有时候没看到她,或者她没有抬头,我又会怅然若失,来来回回走几遍,连蓝白色的罐子都少了很多魅力。
渐渐,我知道目的已经变了。
有些东西是不变的,或者至少暂时是不变的,比如她的店铺在咖啡馆和花店之间,比如遇乐两个字,比如蓝白色的罐子一直老老实实站在那儿,比如只要我想总能看到她。
变化也一直存在,花店门口的植物略有不同,展览物品有所调换,收银桌上一张白纸消失,空气湿度,周围声音。我的目的也变了,我开始为她而来,蓝白色罐子成了一个借口。
改变是怎么发生的,我说不明白。也许眼睛看到的人,都在精神上留下真实痕迹,看久了,一个人也在精神上占据空间。
为什么是她占据得如此牢固?我不知道,我在胡言乱语,在瞎想,我顺着冰川滑下,落到鲸鱼脊背上,我的翅膀沾了水,一只蜻蜓在雨点中保持平衡,我甩了甩羽毛,雨的内部,多了一场局部降雨。我不知道为什么。
一个经常看到的人,多多少少让人产生熟悉的印象,从而降低警惕。我开始能走进去。
一开始她不搭理我。逐渐她能没好气地回几句。然后不再有情绪。我知道她叫李月。开始能聊几句。我们谈起那次跟车事件,她问我是不是故意的。我说确实非故意,还告诉她之前的一些经历。她说当时确实很害怕,现在想想也不觉得有趣,奇怪跟踪狂。
我知道她是本地人,她离婚了,有个七岁女儿,女儿跟她,她妈妈帮忙照看,离婚时分了房子和车,还有一笔钱。
我们开始能一起吃个饭。她说店铺是朋友转给她的。
偶尔也一起看看电影。她说开这个店不赚钱,这点我能看出来。
当时离婚没多久,她着急谋个生路,学历不太好,又离开职场多年,找不到好工作。朋友告诉她这个店铺赚不到大钱,但也挺宽裕,要不是老公做生意遇到困难,怎么也不会转让。
她说,我也没那么傻,她说什么信什么,我偷偷在附近盯了好几天,店铺成单量确实不错,脑袋一热,拿出积蓄,就盘下来了。
结果,接手后开业第一天,心就凉了半截,还侥幸劝自己起伏很正常。坚持一周下来,彻底死心,想明白是朋友雇人弄出生意兴隆的假象。
她笑呵呵问我,你说我是不是挺傻的。
我说,不是你傻,是敌人太狡猾。
她问我要是重新装修,卖点别的,有没有好主意。我哪里有什么好主意,在这方面,我一塌糊涂,连她也不如。
她做了个表格,每天细细算账,得出一个与本钱相差的数字。哪天生意好,就踌躇满志,很有大干一场的劲头。生意差,就止不住失望摇头。她说,白干就白干,反正我的时间不值钱。
其实她心里有杆秤,肯定不会白干,只是赚得少点。她又跟我说,现在赚钱多难啊,工作也不好找,能这样稳稳当当,也挺好。
她一直不解我为何会如此喜欢那个蓝白色的罐子。她送给我,我拿在手中爱不释手。她摇摇头。
我说,这罐子有种独一无二的美。
哦,是吗?
然后她从小仓库里拿出个一模一样的罐子,特意在我面前转一圈,放在同样位置。
她戏谑,现在呢,还独一无二吗?
我抚摸手中的罐子,重重点两下头,是的,独一无二。
我们已经开始有性生活,比我们预想得晚了些。很多时刻我们都知道,稍微放松一点,我们就会睡到一起。
那天上床折腾后,瘫在床上,像两根松弛的弹簧,脸上回荡着激情娇憨的尾音。我们忍不住感慨,为什么不早点上床呢。我们在客厅做爱,在厨房操作台上做爱,在卫生间做爱,我们像是一汪水,在房间里流动。
她很少在我这里过夜。但那次太累,夜里没回去,早上我在卫生间刷牙,她迷迷糊糊进来,拉下内裤,一屁股坐在马桶上。头发蓬松,眼角挂着眼屎,面部肌肉还处于睡梦中,表情木木,仰头傻呵呵说,内急,实在对不起。然后她双腿夹紧,转着脑袋煞有介事地打量马桶圈周围有没有缝隙,嘴上念叨说,我把它盖住,不让臭气跑出来臭你。
那一刻她流露出的憨态逗得我哈哈大笑,牙膏沫喷到镜子上。
但之后,我从这件事中意识到一种危机。两个人生活在一起,不是所有干涉都如此可爱。我们尚未深入到关系的核心,只需要品尝甘蔗第一口的清甜,接下来怎么办?进入明确的恋爱关系吗?然后婚姻?她会开始对我有别的期待,而我做不到。
我总躲开成为别人的依赖,逃避对未来负责,我活在空荡的站台上,生活的列车飞速前行,一眼望不到头,不知道该怎么上去。
我不敢冒险。我爱她吗?也许吧。她爱我吗?也许吧。爱情故事里,总喜欢把爱情搞得很曲折,但爱情的发生可以是一条简单的射线。从相遇开始,无线延伸下去,在到达另一个端点之前,人暂时不愿意相信它是一条线段。日子中,有东西在变化,但我们都无意挑破。
整个过程从夏天持续到冬天,我们像真正的情侣那样亲密,但我们都没有试图明确这段关系。我们一次都没有说过爱这个字。仿佛这个字,是把莽撞的锤子,会在墙面上、空气中砸个洞,然后这个字会砸破自己本身,露出黑洞洞的空心。
空无一物。空无一物。空无一物。
她女儿我见过,活泼的小姑娘,两条长辫子,叫马锦茵,小名叫樱桃。第一次听名字,我疑惑,金银?
李月哈哈笑。樱桃皱着眉夸张地说,哎呀,你这个大人怎么回事,不是金银,是锦书锦,绿茵场茵。
李月说,常有人弄错,当轩下马入锦茵,她爸爸翻了很久唐诗找到的。
樱桃逐渐和我熟络起来。玩击毙大灰狼游戏,樱桃做个手枪姿势,对我开一枪,我夸张地死去。拿盖章玩具,在我脸上盖满红的蓝的动物的植物的轮廓。她坐在最喜欢的小熊车上,放着幼稚音乐在黄昏的广场转来转去。
有次我到别处办事,看到一个坐姿小熊布娃娃,穿浅蓝色牛仔服,戴白色蕾丝边圆顶帽,觉得樱桃可能会喜欢,于是买了送给她。她确实很喜欢,走路时总抱在怀中,时不时还要问它几个问题。
她也问我,叔叔,你是不是想做我爸爸?
我说,你想不想我做你爸爸。
嗯?她故意歪着脑袋想了想,你要是申请的话,我倒是可以考虑通过。
我弹了弹她的脸,她笑着跑开。李月靠在门外,也在笑,我的目光一到,她就低着头故意笨手笨脚溜进店里去了。
李月的妈妈我也见过。只能算碰见,次数不算多,我总是刻意躲她。有两次,看她架势想跟我深入聊聊,我都躲开了。
我和李月度过开心的几个月,更像是在爱的外围打转,不用走进看上去流光溢彩的房间,仅仅靠着它的外壁,借一点窗户里漏出来的光,心满意足。但总会被打破。
爱,一个独裁的暴君,多蛮横霸道,即使刻意躲避和隐藏,最终也避无可避藏无所藏。它撞破房间的门,要拉人进去。
李月突然跟我说,你见见我妈吧。
我说,不是见过吗?
她说,你知道我说的是怎么见。
我说,再等等吧。
她说,你是怎么想的。
不知道,我也不知道怎么想的。
那你好好想想吧,想清楚前别来见我了。
这次谈话之后,我确实准备好好想想。可是不等我想好,一个电话将我撞出去。我被从我这个躯壳中拉出来,从自我时间跳入现实时间,感觉很荒谬,大脑却异常清醒。我压住所有情绪,必须面对现实。
我应该跟李月说一声,但直到上飞机,都没有告诉她。
一下飞机,寒冷像固体,砸在皮肤上。冷不仅是温度、感觉,还是一种情绪。冷让人更意识到肉体存在,会感觉重量变轻,似乎情绪中的水分变成了雪。
一辆红色车棚电动三轮撞飞我爸,十几秒后,一辆面包车将他推行几米。他颅骨有些许骨裂,肋骨断七根,不过错位的是两根,左侧锁骨骨折,胸腔有积液,肺部有挫伤。其他还有一些擦伤。妈妈就是死于车祸,似乎命运偏爱将这样的偶然送给我的家庭。我想过更糟糕的结局,这样的结果让我松口气,坏事没那么坏,不免感到一丝庆幸。
我住在爸爸病床旁边,睡觉前,我会接一盆热水,给他擦洗身子。没有任何犹豫,在被子底下,用毛巾搓洗他的阴茎。他闭着眼,我仔细确认,眼角有液体流出。我装作没看到,找机会用另一条毛巾,又擦洗一遍他的脸。我不太确定眼泪是因为要任人摆布的屈辱,还是意识到一向不太亲近的儿子,可以毫无芥蒂地帮他擦洗隐私部位而产生的欣慰。也可能两种情况同时存在。
夜间总是难熬,上午注入体内的止疼药,已经被疼痛蚕食干净。疼痛加久卧不动的煎烙,使他忍不住偶尔哼哼一声。一天夜里,他右手微抬说这只手不舒服,帮他揉揉。
我抓起来,仿佛握住冻上的树枝。他又说,你今夜少睡点吧,握一会。
原来是这样。我向来退避这样亲密的表示,托着他的手按摩,心里有点难为情的小别扭,弓腰站着。
他说,你坐下。
我说,不用。
稍稍一会,他说手好了。我缓了一缓,才慢慢放下。停了十几秒,我搬一只塑料凳子,坐上,悄咪咪握住他的手。
他没有睁眼,只说,没事了,不用按了,站着累。
我说,搬了个凳子。
我们没再说话。几分钟的工夫,他呼吸平缓起来,鼾声渐起。
窗外,冬天正在结冰。我坐着,想要一点疼。暖气不太顶用,整间病房,住院楼,连同夜晚,世间一切,好似泡在轻微的鼾声里,晃晃悠悠。
白天主要是等待,等待一瓶液体滴尽,喊护士换液。等待中,我时不时想李月,但我没有联系她。一开始是准备找个机会联系,后来突然就没心思联系了。
一场车祸,我获得了从固有生活轨迹中暂时脱离的豁免权,跑到生活之外,流放荒岛。
南方城,华北县城,我仿佛同时在两个地方,又从所有地方消失了。这对李月相当残忍,她等待一个答案,不仅答案没有到来,连回答问题的人也不见踪影。想象她的煎熬,我应该做点什么,但我什么也没有做。我旁观,一个空白的灵魂使用我的肉体,他没有记忆,没有未来,在病房里表演一个照顾父亲的儿子。没有长久规划,只有此时,只有旁观,似乎只要不联系,问题就不存在。
随着身体恢复,爸爸逐渐开心起来。他好像有乐观的天性,总会突然高兴起来,对生活充满希望。
乐观的人和悲观的人基调是不同的,乐观的人难过只是遇见了一些伤心事,而悲观的人开心只是遇见了一些值得开心的事。但他也不是总是开心,妈妈死后那些年,他肉眼可见的暴躁悲伤。现在,人生的章似乎已经毫不留情盖下,宣告他一生大概如此,我才发觉不曾真正去观察过他的心。
年轻时我活在自己世界中,对他有诸多不满,此时才想到,我妈死后,这个看起来简单的汉子,如何承担了那份痛苦,又如何被痛苦改变成另一个人。他总是匆忙出门,很晚回来,闲暇时坐在房间里那条破沙发上沉默,抽烟,良久自言自语地哀叹一声“人都是命”。
我们无法躲过已经发生的事情,尽管忍不住假设做了什么或者没做什么,一切都会不同。人都是命,生命中那些不给人选择的选项,他试图用这句话,获取些许解释与安慰。
病房里走一拨,来一拨,各种各样的骨折。断小腿,断胯骨,脊椎滑脱,胳膊骨折。直让人感觉人间不坚挺,断断续续。
我经常坐在床边,听着陪床家属们聊天。聊家里的取暖,如火如荼的取暖工程改造,日益升级的禁煤令,附近镇上或整顿或关闭的造纸厂。煤多少钱一吨,听他们谈论了很多次,我都没记住,我已太久没有关心过这些。他们聊起死亡,聊起火葬和土葬,聊起某个村子里有人收购吸毒者的尸体。用惊奇的语气,谈论将吸毒者的骨头磨碎,能当毒品用。
我主要是倾听,很少插话。他们似乎内心有独立运行的一个系统,有一套行之有效的准则。不怀疑生活,生活给了什么就接受什么。
生活成为各种零件组装的机器,发动机位置,留出人的形状。人躺进去,用力使机器运转起来。这固然辛苦,却也简单多了。不过,人在某个形状中待久了,就会变成那个形状,思维、认知都开始为那个形状服务。
肯定不是如此简单,而且我意识到自己也没什么不同。糟糕的事情,我总是很快接受,甚至从中获得一种特别的力量。越对遥远的美好的事情没有信心,越悲观,越觉得糟糕是人类社会的本质,同时让我更加自觉远离可能会带来美好的可能。
只要足够悲观,所有坏事都伤害不到你,因为你会说,放心吧,一切皆会越来越糟。这或许是一种精神长期无法满足的饥饿。但精神需要什么,自己也搞不清楚。人很容易被别的东西瓦解,变成更长时间中的某种习惯。
跨年夜,县城早早睡去,没有歌会,没有烟花。也许该给李月打个电话,说句新年祝福,问问樱桃怎么样了。也许樱桃会抢过手机,问我这匹大灰狼跑哪里去了。
但我没有。一开始的不联系,是等待合适机会,到后来,不联系这个状态本身,有了很大重量,不再能轻易打破,我知道合适的机会永远不会来了。
我有点话想给她说。说一说我爸的疼,说一说突如其来的茫然,说一说北方的孤独,说一说零度以下环境里硬邦邦的悲伤。可是,我要从倾诉中求什么呢?一种安慰?不该这样,不要向人找安慰,我可以自己承受,自己消化。不倾诉,不给人添麻烦。
温暖、幸福、感动,这些词我总是耻于说出口。像是过节时候,把自己脆弱的心挂在廉价塑料彩灯旁边让人参观。不太懂人们为何需要这个,难道在这些词汇中坐一会,沉浸于廉价的光,就能重新坚定起来?我不太懂这个,但我不笑话需要这些的人们。可能那才是对的,我一直都不太正确,我做不到。
或许那是一种天分,不是所有人都有福气享受它们。在温暖、幸福、感动面前,我是个残疾。
但事实上,我又做不到对这些词汇毫无所求。我意识到,我也在隐隐渴望它们,温暖、幸福、感动,它们给我的诱惑,不比给任何人的少。也许我不是不相信它们,只是不相信自己可以得到它们,所以主动放弃,甚至用一种敌对、蔑视的态度,获得一点可怜的尊严。
我爱她,这是肯定的。但爱是什么?南方城变得不真实,温暖不真实,我怀疑我不曾去过南方城,那是白日梦,暖乎乎的幻觉。我几乎成为这座小县城的雕像,我每天做着同样的事,又从所有事中消失。我既在这儿,又在那儿,同时既不在这儿,也不在那儿。我只剩一双眼睛,看着这具身体。
当然还有很多琐碎的麻烦事,一次次跟肇事司机沟通,一次次到交警队,让人感到无力和厌烦。但总归会有一个结果,在电动三轮车接触父亲身体的那一瞬间,结果就已经到来,接下来,只是走向这个结果。不论那结果是什么,都是一个结果。
生命中埋藏好陷阱与果实,我们去受伤和收获。如果父亲没有出车祸,我和李月会怎样呢?我会不会已经和她在一起?那辆红色电动三轮车倒像同时也撞了我一下。
世事互相牵扯,一件事带动另一件事。就像我曾在地铁口看见地铁工作人员站在角落,往我背后注视几秒,突然走出来几步,低头打量自己装束,背挺得更直。原来我背后有一位漂亮姑娘正走来,我猜想他想让她看到自己。然而他没注意台阶,一脚踏空,趔趄中努力保持平衡,可最终还是双手撑地才稳定下来。大家一阵轻笑,他面红耳赤地缩回角落。他一定心中懊悔,为何要突然走出去几步。
事出有因,不是所有的因,都应该向前追究,因为往前的起点,是人不该降生到这个世界上。
等我回到南方城,已经是腊月中旬。
南方城暖和,小别之后,我甚至生出几分新鲜感。站在门口,轻手轻脚开锁,如同蹩脚的客人。久久无人的房间,时间缩成一团,一只手推开门,它们才徐徐张开。人要适应一会,才重新感知时间的流速。
房间里没有任何变化,又全都变了。还残留不少她的痕迹。她翻过几页的《阿特拉斯耸耸肩》趴在沙发的一角,书脊已放弃保持不屈的姿态,一点点贴近沙发,封面上的女人瞪我。我几乎能看到她坐在沙发上,微扬着下巴,有点肉,脸上是惯常稍显冷清的表情。我怀疑空间本身有记忆,所以她看起来无比真实。
玻璃杯喝了一半的水,不知道还要蒸发多久,杯沿的唇印看上去有点冷。往前走,往时间前方走,看到一条女性内裤在微波炉里,难怪那次怎么都没能找到。躺沙发上,点开我们共同看的一个剧,剧情仍然停留在她上次关闭的那一帧。
也许是地理位置上的接近,也许是同处一种气候,也许是残留的痕迹,在我的脑子里,李月突然变得无比真切,不再是远处的想象和回忆,是在精神空间盘踞的真实存在。
我发疯一样想她。我非常想去看看她,偷偷也行。但我始终没有去。去见她变成一种恐惧,为了逃避这种恐惧,我会刻意回避想起去看她这个念头,也下意识避开她所在的购物中心。
很容易就能见到一个人时不觉得如何,可当一个人从你的生活退场,想再相遇往往千难万难。偶然毕竟是不容易的一件事情,除非你去找,真就再也见不到。我有一点疑问,她为何一次也不联系我了呢?
我走得如此坚决,一下子完全不见踪影,或许她去我的住所找过我,可是无人开门。男人总是让她失望,那么再次失望,也不是多奇怪的事,她不再对男人抱有幻想。
蓝白色的罐子,我已很久没有注意它了。它不是在偏僻处,就站在墙边桌上,却仿佛披上一层隐身衣。
一件物品,只需要牢牢占据那个空间,足够坚定,足够长久,人就会当它理所当然,空间自动确认它的所有权,身体和视觉的动线,都开始习惯避开它,继而精神也慢慢无视它。
我害怕见到她,同时内心深处又隐隐渴望见到她。就在我以为我们永无再见之日后,我再次见到了她。
那天下雨,她举着一把红伞,站在十字路口,大衣笔直地站在她肩膀上。我有种看到一栋建筑的错觉,伞有颗建筑的心,大衣也有颗建筑的心。她仿佛注视着什么,我看她看的地方,那里只有湿漉漉的路面。
也许她并没有看见眼前的事物,也不会看见某种即将到来的征兆,她暂时脱离出去,在另一个层面,活了一会儿,在有人唤醒她之前,她还不必回来。人就是这么断断续续地活着。我得承认,我爱她。我不知道自己应该赶快走,还是上去跟她打招呼。
等我终于决定逃走时,已经来不及了。她看见我了。
我想象中,她再见到我会不搭理我,当做不认识我。或者生气地质问我。都没有,她对着我摇了摇伞,举起另一只手。那只手像一盏灯,红绿灯正变成绿色。
我们走到一边。我说对不起。她笑着说对不起什么呀。她眼睛很明亮,冲淡雨天的潮湿。
她开车,我们去挺远的地方吃饭。路上她问我最近过得还好吧。我说,挺好,你呢。她说,我也挺好。只剩下沉默,一块液体的沉默,固体的沉默,黑色的沉默,白色的沉默。她的平静,似乎让我的负疚感降低了一些,也多少有几分失望。
雨不分青红皂白地下,有点讨厌,像影视剧里的套路,但正是爱下雨的季节,这又是座挺爱下雨的城市。我希望雨能下到车厢里来,或者让我出去,在雨中淋湿羽毛。
餐厅靠近江边,吃饭时她望着江水,聊樱桃这个名字的由来。那时候还没结婚,有次月经没来,她惊慌地问男友,怀孕了怎么办。男友看见桌面上一盒樱桃,说,怀孕就起个名叫樱桃。
那段记忆似乎颇为美好,听出来她心里高兴,冷清的脸上热情却不明显。她不自觉就会流露出这样的表情,也许某种表情会成为人身体的一部分,成为一个人特有的内心征兆,找到这个表情,或多或少也懂得了这个人。
喝了点酒的李月,很有说话的兴致。说南方城还没这么大的时候,她跟父母去动物园,第一次认识河马,觉得像爸爸。很庞大,但只有个空架子,在死水里,不存在一样。
她望着江面,说自己少女那会,精神上迷恋往上游走,明明知道那里是一样的江,无非是没有这些栏杆和石台,可很想去看看它流经的土地。
我跟她说我认识一个人,曾经开车到千里外,看望一条陌生的毫无名气的河,从终点一直开到起点。
真了不起,她说,我始终只是想想。
我说,想象中走一遍,或许更精彩有趣一点。
她摇摇头,看我一眼,又看江,声音偏低偏远,那不一样,那不一样。
我们说了不少话,还有更多话没说。有一件事,大山一样在我们心中,我们当做不存在。我有几次想说,她有几次想问,我没说,她没问。
雨下着下着就不下了,谁若走在雨中,便清楚知道那个时刻。
吃完饭,天已经晴了,我们去江边走走。黄昏进行了一段时间,我不知道是黄昏在经过我们,还是我们经过黄昏。男孩子身上传出苏联歌曲,他长得很好看,听起来很悲伤。两个女孩子嬉笑,商量等会晚餐吃完肉长谁身上,没结果。她趴在她脸上闻,然后说你的气味要闻不到了,快拿瓶子装好。月亮升起来,有人在江心划船。
她看着对岸灯火,表示应该拎瓶酒出来。她说,还有比这更好的下酒菜吗?
我兴致减了,风冲进鼻孔,顶得前额疼。
我说,我不行,一口都不愿意喝了。
我抬头望天,月亮在东南角那个地方,她也抬头看天看月亮。一座楼的剪影,左上角挡住一部分月亮。
我说,你看月亮在吃那座楼。
她说,是啊,太贪心了。
我说,月亮本来就庞然大物,别小看它。
站在江边,人们在周围散步,过生活的人,都是一些过生活的人。这么聊了一会儿,我们告别。两个许久没见的人,再次见面,如果没能重新建立起关系,就是真正分别了。
她问要不要送我回去,我说不用。
她走几步,转过身,一辆车从旁边开过去,开得飞快,让周围的空气变形,她看上去摇摇晃晃。
她大声问,你是嫌我结过婚有孩子吧?
不是,真不是。我想上前去解释,但她挥挥手,摇摇头,不等头发归位,就转身快步离开了。
似乎所有的因果,到底会归结到具体的事物上。
我站了一会。在路边拦一辆出租车,上车后,正好看到她的车从停车场驶出,我让司机跟上前面那辆沃尔沃。
司机警惕,干什么?
我说,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我想再送送她。
司机安慰说兄弟想开点。我点点头。
车往前开,中间隔着几辆车,她肯定意识到了。街道像拥挤的大肠,车灯滑动。在一个十字路口,沃尔沃左拐,等出租车左拐过去,再也没看到。
司机说,抱歉兄弟,跟丢了。
我下了车,在街边走。一种薄翅的鸟,在低空徘徊。一只蚂蚁不再搬运食物,转而注视庞然大物。一只企鹅往远山走去。似乎是要通过放弃一切的姿势,来抵抗什么。这种抵抗毫无意义,甚至不知道在抵抗什么。
城市对我不屑一顾,时代完全意识不到我存在。我毫无意义。但我又无法摆脱,我深陷漩涡里,不知道在寻找什么。
我从梦中醒来,我在沙发上发烧,我的精力越来越差。房间只亮着一盏台灯,但足够让窗户在夜晚身上打开一个洞,也足够让我看到桌子上蓝白色的罐子。
重逢的戏码没有发生,我使劲望着那个罐子,想用目光使它掉落、破碎。
美丽罐子的使命就是摔碎在地上,这就是真相,我不值得被爱,搞砸一切是我的拿手好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