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不由己

身不由己

她从来也没有爱过我,就跟我没有爱过她一样。

2023.03.02 阅读 180 字数 17230 评论 0 喜欢 0

The Force of Circumstance

陈以侃/译

她坐在门廊上,等丈夫回来吃午饭。清晨的凉意一散,马来男佣就把遮帘都放下了,不过她把其中一块掀起一角,好看到河面。中午的日光让人喘不过气,望去一片苍白如同死亡。一个当地人在河上划着独木舟,船太小,几乎全没在水面以下了。这天气里占上风的色彩总不过是灰和白,其实也就是暑气的不同调子。(它就像用小调式谱写的东方旋律,有种朦朦胧胧的单一,让人听了极为烦躁;耳朵总觉得和声该转成协和的音调了,但听到头也等不来。)知了疯了似的鸣唱,难听极了,单调得好像溪石上窸窸窣窣的水声,一点变化都没有;不过突然一声悦耳的鸟叫声盖过了这一切,那么悠远,她心头一颤,想起了英国的画眉。

这时她听到屋后有丈夫的脚步声,那条石子路通往法庭,他上午就在那边上班。她站起来迎接他。这个小木屋建在桩子上,所以丈夫小跑着上了台阶,进门时候男佣接过了他的遮阳帽。这个房间既做会客室,又是餐厅,他进来的时候看见妻子,眼睛里都是喜悦。

“你好啊,多丽丝。饿了没?”

“饿坏了。”

“洗澡花不了我两三分钟,然后我们就开饭。”

“快去洗。”她微笑道。

卧室边上他有个换衣服的房间,妻子就听到他在里面欢快地吹着口哨,然后漫不经心地把衣服一扯,全都扔在地上。这件事多丽丝不知跟他抱怨过多少回了。他今年二十九,但还像是在学校里,长不大。或许,这也是为什么她会爱上他吧,因为不管感情多深,她也不会觉得这男人长得好看。圆滚滚的短小身材,月盘般的圆脸上一双蓝色的眼睛,面色时常是通红的。而且脸上坑坑点点还都是粉刺。她有次仔细地瞧了他一回,只能承认,丈夫脸上一个能表扬的地方都找不到。她也时常跟丈夫说,她从来都没喜欢过像他这个类型的男人。

“我也从来没说自己是帅哥啊。”他笑道。

“想不出来自己是喜欢上你哪一点了。”

当然她心里是一清二楚的。丈夫是个无忧无虑的乐天派,对什么事都看得开,总在笑个不停,而且也经常把她逗笑。对她的丈夫来说,生活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要轻松一些;另外,他的笑容也很有魅力。有他在,她觉得开心,人也更和气了。在那双快活的蓝眼睛里,她还看到了很是打动她的那份深情;能被这样爱着是件让人满足的事。度蜜月时候,她有次坐在丈夫腿上,捧着他的脸说:

“你是个又矮又胖又丑的男人,盖伊,但你有魅力。我忍不住地爱你。”

浓情蜜意如浪潮般涌过,她眼眶里都是泪珠。她看到丈夫感动得有一瞬间表情都变了形,回答时声音都是颤抖的。

“我真是太惨了,娶了个脑子不正常的女人。”

她笑出了声。这才像他会说的话,也正是她想听的。

现在已经很难想象,九个月之前,多丽丝还没听说过丈夫这个人。他们是在海边一个小度假地碰到的;多丽丝给一个议员当秘书,有四周假期,跟母亲一起在那里度假,而盖伊也是放假回国。他们住在同一家酒店里,很快盖伊就把自己所有事情都告诉了多丽丝。他出生在森布鲁国(毛姆虚构的国家),父亲为那里的第二任苏丹效力三十年。毕业之后,他也干起了相同的工作。盖伊对那个国家爱得很深。

“说到底,英格兰对我来说才是外国呢,”他对多丽丝说道,“我的家在森布鲁。”

现在这也成了她的家。一个月的假期结束,盖伊求婚了。多丽丝本来就知道他会求婚,之前定了主意要拒绝他。母亲寡居,她是唯一的孩子,不可能一个人去那么远的地方。但那一刻到来时,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回事,像是激烈的情绪来得太出乎意料,她就答应了。算来在这个盖伊管辖的驻地分署,他们也住了四个月了。她觉得非常幸福。

她有次跟盖伊说,曾经她想好了是要拒绝他的。

“你现在后悔了没?”他问,闪烁的蓝眼睛里满是笑意。

“要是我当时没接受才真是蠢透了。不管是命运还是机缘还是别的什么,还好它强行把我的选择权拿走了!”

这时她听到盖伊朝浴室走去的脚步声,他做什么事都小声不了,即使现在赤脚,还是啪嗒啪嗒听得很清楚。突然他骂了一声,又说了两三个词,都是当地话,多丽丝听不清。然后她又听到有另一个人在跟他说话,也压低了声音,都是咝咝的气声。去洗澡的半路上埋伏他还真是不像话。盖伊又说了什么,虽然听不清,但语气是恼了。另一个人提高了声音,这时听出来是个女的。多丽丝猜是有人来投诉什么事情。马来女人的确会这样,偷偷摸摸的。但显然盖伊对她的态度十分冷淡,只听见他说:“出去。”这句不管怎样她是听得懂的,然后就听到盖伊把门栓插上了。接着就传来他把水浇在身上的声音(这里的洗澡她还是觉得有趣,首先浴室是在地面上,比卧室要低;你用一个小的锡桶从一个木盆里舀水,往自己身上冲洗),几分钟之后,盖伊就回到了餐厅里。他的头发还是湿的。两人坐下来吃饭。

“你运气好,我这人没什么疑心、妒忌心,”她笑着说,“洗澡的时候和别的女士聊得那么起劲,似乎也不像是一个妻子应该赞成的行径吧。”

他的表情一般都是喜气洋洋的,进来的时候有些愠怒,不过现在舒展开了。

“我可不乐意见到她。”

“从你前面说话的口气里我也听出来了。说实在的,你对那位年轻女士可有些无礼啊。”

“脸皮太厚了,居然这样伏击我。”

“她有什么事?”

“哦,我也不清楚,这女人是村子里的,大概是和丈夫吵架了之类的。”

“早上有个人在附近转悠,不知道是不是同一个人。”

他皱了皱眉头。

“有人在转悠?”

“是啊,我去你的更衣室看看有什么没整理好的东西,然后就下到浴室那里,在台阶上看到有人从门口溜了出去,我朝外看了眼,发现有个女人站在那儿。”

“你跟她说话了吗?”

“我问她有什么事,她说了句什么,我听不懂。”

“我以后不能让这些乱七八糟的人在这里偷偷摸摸地瞎转,”他说道,“他们没权利过来。”

他微笑了一下,但恋爱中的女人很敏锐,多丽丝注意到他这回只动了嘴唇,而平时盖伊笑起来眼睛也会笑的。她不知道什么在困扰着她的丈夫。

“你一早上在忙什么?”他问。

“哦,没什么,就去散了一小会儿步。”

“从村子里走的吗?”

“对,我看到一个男的用一根链条牵着猴子,然后让它上树摘椰子,有意思极了。”

“好玩吧?”

“哦,盖伊,和我一起看的那些小男孩里面,有两个比其他人要白得多。我就在想他们是不是混血儿。我跟他们聊了几句,但他们什么英文都不会。”

“村子里是有两三个混血儿的。”他回答。

“他们是谁的孩子。”

“村子里一个姑娘生的。”

“父亲呢?”

“啊,亲爱的,在这种地方大家一般都不敢问这种问题。”他顿了顿。“很多人都找了当地人当老婆,但回国或者正式结婚的时候,他们就给那些女子一笔钱,把她们送回自己的村子里。”

多丽丝沉默了。他刚刚那种无所谓的语气在她听来未免太无情。她接下来开口时,那张英国女子真诚、坦诚、俊俏的脸上,微微还有些不悦。

“可孩子怎么办呢?”

“他们的生活都是有保障的,这点我毫不怀疑。在能够负担的情况下,那个男人还会提供足够的钱让他们接受不错的教育。他们以后会在政府里拿到职位,过得还挺好。”

她朝盖伊微微有些忧伤地笑了笑。

“你总不能以为我会觉得这种规矩是件好事吧?”

“你也不能太苛求了。”他对妻子笑了笑。

“我也没有苛求,但还是很庆幸你没有一个马来妻子,我会受不了的。想想看,要是那两个小男孩是你的儿子……”

男佣替他们换上了另一道菜。这里的菜肴很单一,午饭上来一般就是河鱼,味道极为寡淡,要蘸大量的番茄酱才咽得下去,再接下来会上一道炖菜之类的。盖伊倒了些伍斯特沙司(Worcester Sauce,味同辣酱油)在上面。

“之前苏丹王觉得白人女子就不该来这种地方,”他紧接着说道,“他几乎就是鼓励大家和当地姑娘……住在一起。当然现在不一样了,国家更安宁,我想我们应付这天气也更有办法了。”

“可盖伊,那两个男孩岁数大一点的也不过七八岁,另一个才五岁左右。”

“在分署那真是寂寞极了。想啊,有可能一连半年见不到白人。有些家伙到这种地方来的时候不过是个大小伙子。”他朝妻子笑笑,一张其貌不扬的圆脸像是变了样子,变得很有魅力。“情有可原吧,你也能理解。”

她一直觉得这种微笑难以抵御,他说什么也不及这样一笑更让她觉得有道理。多丽丝的目光再次变得温柔了。

“我能理解。”隔着小圆桌,她把手伸过去,放在盖伊的手上。“我很幸运,能在你这么年轻的时候把你逮住了。说实话,要是知道你也有过那样的生活,我会很难受的。”

盖伊紧紧握了一下妻子的手。

“你在这里幸福吗,亲爱的?”

“幸福极了。”

多丽丝穿着亚麻纱的长裙,看上去很凉爽,这里的炎热影响不了她的心情。虽然棕色的眼睛长得好看,但也只是年轻人的那种好看,谈不上有多少美貌;不过她表情里那种坦率很让人喜欢,黑色的短发也很有光泽,打理得很干净。你看到她就觉得这是个精力充沛的姑娘,那个雇佣她的议员也一定是找到了一个很能干的秘书。

“我一下子就爱上这个国家了,”她说,“虽然我这么长的时间都要一个人待着,但从来没觉得孤单。”

关于马来群岛的小说,自然她是读过的,留下了一些印象,总觉得这是片深沉的土地,有险恶的大河和穿不透的寂静森林。来的时候,那艘沿海岸而行的汽轮把他们放在河口,十来个土人在一条大船上候命,准备把他们送往驻地分署;这时多丽丝因为风景之美而忘记了呼吸,但不是被震慑住了,而是发现这种美很亲切,如同鸟鸣般无忧无虑,这是她始料未及的。沿河两岸都是红树和聂帕榈,背景是浓郁的森林之绿。再远些,蓝色的山连绵不绝,延伸到视线尽头。她毫无阴郁或困囿之感,只觉得天地开阔,欣喜的念头自在地飞舞着。阳光下青山碧野在闪耀,天空是轻快、喜悦的。她觉得这片殷勤的土地在微笑欢迎她。

船桨不停划动,大船靠着一侧岸边前行,高空中盘旋着一对海鸥。横着有道光从他们眼前穿过,像是宝石活了一般——那是一只翠鸟。两种猴子并肩坐在树枝上,垂下的尾巴一同晃荡着。隔着又宽又浑浊的大河,隔着森林,远处的地平线上悬着一列纤细的云朵,那是空中唯一的云,像一队身着白衣的芭蕾舞者,欣喜地排好站在后台,全神贯注等着大幕拉起。多丽丝心里只有快乐,此时此刻想起那时的美景和心情,她的目光又落在丈夫身上,里面都是爱、感激和心安。

而布置他们的客厅是多么有趣啊!客厅很大,她一进门,只见地板上是又脏又破的席子,墙是没有漆过的原木,挂着(挂得未免也太高了)皇家学院那些画作的凹版印刷品和土著的盾牌、帕兰刀。桌上铺着色彩昏暗的土著布艺,得好好清洗一番的婆罗乃(Brunei,文莱旧称)的铜制品,旁边还有几个空的烟灰缸和杂七杂八的马来银器。墙边立着一个粗糙的木架子,上面摆着几本小说,都是不值钱的版本,还有几本破旧的皮面旅行书。另外一个架子上密密麻麻堆着空瓶子。这是一个单身汉的屋子,邋遢却又毫无情味,虽然她看着想笑,但又觉得那么可怜。盖伊之前在这里的生活该是多么糟糕,一定毫无舒适可言,她搂住丈夫的脖子,亲了亲他。

“我可怜的爱人呵。”她笑着说。

多丽丝擅长家事,很快屋子就有了家的样子。屋里的东西一样样都被她安排妥当,连她也没办法的,就直接扔掉。婚礼收到的礼物都派上了用场。这里变得非常亲切和舒适。玻璃花瓶里插着好看的兰花,钵碗里摆满了开花的灌木。因为这是她自己的屋子(之前她只住过促狭气闷的小公寓),是她为了丈夫让这屋子变得那么美好,这种自豪感非比寻常。

“你对我还满意吗?”忙完了之后她问道。

“还算满意。”他微笑着说。

这种故意不把话说满的调子正是她所中意的。丈夫和她能有这样的默契真是开心极了!他们两人都不喜欢展露感情,除了特别难得的时候,彼此只会说些意在言外的玩笑话。

吃完中饭,盖伊躺倒在长椅里准备午睡,多丽丝朝自己的房间走去。丈夫突然把她拉下身来,亲吻了妻子的嘴唇。这让多丽丝有些意外,他们夫妻大白天的很少如此亲密。

“肚子填饱你就多情起来了,你这可怜的家伙。”她和丈夫逗趣道。

“快走开,接下来两小时不要让我再见到你。”

“别打呼。”

于是她就留丈夫一个人休息了;他们天一亮就起,所以躺下五分钟就睡着了。

把多丽丝吵醒的是丈夫在浴室里发出的水声。这木屋的墙壁都像是增强音效的传声板,夫妻俩一个人在干什么,另一个都听得一清二楚。她懒得不想动,但听到男佣已经把茶具端进起居室了,于是她赶紧起床,跑进自己的浴室里。水并不冷却凉爽,那种提神的感觉格外美妙。走进起居室,看到盖伊正把球拍从球拍夹里取出来。天六点就黑了,之前有难得一段凉爽,他们每天都要出去打一会儿网球。

网球场离木屋有两三百码,用完下午茶,他们为了抓紧时间,立马就出门了。

“哦,快看,”多丽丝说,“我早上见到的那个姑娘就在那里。”

盖伊很快转过头去,朝那个当地女子看了一眼,但没有说话。

“她那条纱笼倒是真好看,”多丽丝说,“不知道哪里来的。”

他们从那女子面前经过。她身材瘦小,黑眼睛又大又明亮,一头乌亮的黑发。他们走过时这女子丝毫没有动,只是眼神古怪地瞪着他们。多丽丝这时才发现,她其实没有自己一开始想的那么年轻。五官少了几分灵动,皮肤也黑,不过还是非常漂亮。她手里抱着个孩子,多丽丝看到孩子就微笑了一下,可那女子嘴角没有丝毫笑意作为回应。她的脸上一片漠然。她没有看盖伊,只盯着多丽丝,而盖伊匆匆朝前走,就像没有看到她。多丽丝转过来问他:

“那婴儿可爱极了,是吧?”

“没注意。”

丈夫脸上的表情让多丽丝很困惑。脸色是煞白的,那些本让多丽丝颇为讨厌的痘痘,却又红得异常。

“你有没有注意到她的手和脚?那可是公爵夫人才有的啊。”

“当地人的手和脚都长得很好。”他回答,但全然不如平时那般高兴,就好像说得很不情愿。

多丽丝的好奇心起来了。

“这人是谁,你认识吗?”

“村子里的一个姑娘。”

他们已经到了球场上。盖伊走去检查球网是否拉紧时,回头往木屋的方向看,那姑娘还站在刚刚碰到他们的地方。两人眼神交汇了一下。

“我发球啦?”多丽丝说。

“发吧,球都在你那边。”

盖伊打得很臭。一般来说,他每局让妻子一个球,还是能赢,但今天多丽丝胜得轻松。而且他今天特别沉默,往常他打球很吵,喊叫个不停,漏了球就大骂自己太笨,回了个多丽丝接不到的球就会取笑她。

“你今天状态不行啊,小伙子。”她喊道。

“没有的事。”他说。

他开始发力抽球,用心想要击败多丽丝,但一个接一个地下网。多丽丝从来没有见过丈夫的脸那么板,是不是打得不好在发脾气?天光暗了,比赛结束,那个女子还站在他们出来时的地方,没有动过,此时又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回家。

门廊的窗帘都卷起来了,两人两张长椅,中间的桌子上摆着酒瓶和苏打水。每天到这个时候他们才开始喝一杯酒,盖伊调了两杯“金司令”(Gin sling,或称甜味杜松子混调酒)。在他们眼前是宽阔的河水,远侧河岸上,夜色掩来,森林裹在一团神秘的气息中。一个当地人站在船头,握着双桨,朝上游静静地划去。

“我打得太烂了,”盖伊打破沉默道,“好像人有些不舒服。”

“真让人担心。你不会要发烧了吧?”

“那倒没有,明天就没事了。”

他们被黑暗包围了。青蛙喧闹起来,不时还有夜间活动的鸟儿发出短促的鸣叫。萤火虫在门廊前倏忽而过,却让周围的树木看似点起了小蜡烛的圣诞树,放出柔和的光。多丽丝似乎听见轻轻的一声叹息,心下莫名有些不安。平时盖伊永远是那么无忧无虑的。

“怎么了,小朋友?”她温柔地说道。“跟姐姐说说。”

“没事。是时候再来一杯了。”他轻描淡写地带过。

第二天他又和往日一般高兴了,这一天也是来邮件的日子。近岸汽轮每个月会两次经过河口,一次是开往煤田,一次是回来。每次开出去的时候都会递送邮件,而盖伊会派一条船去取。生活平淡,所以每次来邮件都很激动人心。刚到的那两天他们会快速浏览收到的所有东西:信件、英文报纸、新加坡的报纸,还有杂志和书,接下来的几周再慢慢细读。此时两人正把画报夺来抢去。要不是多丽丝看报太专心,她会注意到盖伊有些不一样;这种变化会让妻子觉得不但难以形容,而且更难找到缘由。在盖伊眼中有种警觉,而微微垂下的嘴角显得很焦虑。

大概是一周之后,她早上坐在房间里研读一本讲马来语法的书(她正用功地学习这门语言),窗帘都放下了。这时听到屋子附近有人吵起来。先是家里男佣的声音,在发火,然后是另外一个男人在说话,像是运水工,还有一个女人尖利的声音,全是斥骂。他们似乎还动起手来。多丽丝走到窗口,把遮阳板打开,就看到运水工抓着一个女子的手臂,正把她往外拽,而男佣在背后用双手推着她。多丽丝一下认出了,这个女子就是那天在家附近转悠,后来又等在网球场边的那个。她怀里还搂着一个孩子。三个人全在怒气冲冲吼着。

“别吵了,”多丽丝喊道,“你们在干什么?”

听见她的声音,运水工突然松了手,因为背上还被男佣推着,那个女子一下摔到了地上。一下子大家都静下来,男佣忿忿地看着远处。运水工不知该怎么办,等了一下就溜走了。那个女子慢慢站起身来,把孩子抱抱好,冷漠地站在那里瞪着多丽丝。男佣跟那女子说了句什么,多丽丝应该听不懂,但他还是说得很轻,没让多丽丝听见;那女子面无表情,也不知有没有听明白,最后慢慢走了。男佣跟着她走到大门口,回来的时候多丽丝喊他,他却假装没有听见;多丽丝火也上来了,很严厉地喊道:

“立刻给我过来。”

他猛地一转身朝木屋走来,但一直避开多丽丝愤怒的眼神。进门之后他没往里走,一脸阴沉地看着女主人。

“你们刚刚跟那个女子是怎么回事?”她直接问道。

“老爷说,她,不能来。”

“你们不可以这样对女人。我不允许。我会把我看到的如实告诉老爷。”

男佣没有回答,目光转在一边,但多丽丝感觉到他隔着长长的睫毛其实还在观察自己。多丽丝打发他走了。

“先这样吧。”

他一言不发转身回去了仆人住的地方。多丽丝气极了,再也没法集中精神练习马来语。很快男佣又进来铺午餐的桌布。突然他朝门口走去。

“怎么了?”

“老爷来了。”

他出去接了盖伊的帽子。显然他的耳朵更敏锐,老爷的脚步声多丽丝就没听到。盖伊没有像平时一样直接从台阶上来;他停了下来,多丽丝一下明白男佣下去接老爷是为了说早上的事情。她耸了耸肩。男佣显然是想先让老爷听到自己的那套说辞。但盖伊进屋的时候,她看着吓了一大跳:丈夫的脸色是煞白的。

“盖伊,你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的脸又一下子通红。

“没事啊,怎么了?”

她太讶异了,看着丈夫进了他的房间,本来要说的话一个字都没说出来。盖伊今天洗澡换衣服也比平时更久,进来的时候午餐已经在桌上。

“盖伊,”两人坐下的时候她说道,“那天见到的女人早上又到家里来了。”

“我听说了。”他回答。

“他们对她非常粗暴,我只好出声阻止。你真的要跟他们好好说说。”

这些话男佣每个字都听得懂,但马来人像是完全没听到一般。盖伊递了块烤面包给妻子。

“这女人已经知道不可以来这儿。我给他们下了指令,要是再见到她就把她赶走。”

“他们非得这么粗暴吗?”

“是她不愿走。我想他们已经尽量没用粗暴的办法了。”

“看到女人被如此对待太可怕了,她怀里还抱着个婴儿呢。”

“也不算婴儿了,已经三岁了。”

“你怎么知道?”

“这女人我清楚得很。她完全没有权利到这儿来招惹是非。”

“她想要我们给她什么呢?”

“她想要的已经得逞了,那就是惹的这些麻烦。”

多丽丝沉默了一会儿。她惊讶于丈夫的语气,盖伊不愿多谈,语气生硬得就好像这一切都不关她的事。她觉得丈夫也不必如此恶狠狠的。他还很紧张、烦躁。

“我怀疑今天下午打不了网球了,”他说,“看起来马上会起风暴。”

雨下来的时候,多丽丝醒了,这天气已经不可能出门。用下午茶的时候,盖伊也不说话,心不在焉。她取出针线活,织了起来。盖伊坐下读那些他之前还没仔细读过的英文报纸;但他显然静不下心来,在大房间里踱来踱去,又走到门廊上看着连绵的雨水。但他心里在想什么呢?多丽丝隐隐觉得不自在。

直到吃完晚饭盖伊才开口说话。晚上饭菜简单,他费劲做出平时那种欢快的样子,但谁都看得出,这是费劲做出来的。雨停了,满夜空的星光。他们坐在门廊上。为了不招引小虫子,他们把起居室的灯熄了。脚下是大河流淌,带着一股强大到难以抵挡的慵懒,那么安静、神秘、不祥;这里面有种让人惊惧的刻意,仿佛命运的无情。

“多丽丝,我有些事要告诉你。”他突然说道。

他的声音很奇怪,是多丽丝听错了吗,还是丈夫很难不让自己的声音颤抖?她有些心痛,因为丈夫难受,她把手温柔放在丈夫手心。盖伊把手抽走了。

“这故事有些长,恐怕听了也会让人不舒服,所以我一直不知道该如何去讲。我想要请你在我结束之前不要打断我,也不要评论。”

在黑暗中她看不清丈夫的脸,但她感觉到那张脸突然就憔悴了。她没有答话。丈夫的声音那么低,简直没有打破夜晚的沉寂。

“我十八岁就来这儿了,一出校门就来了。在吉娑勒(Kuala Solor,毛姆虚构地点,应为马来语,本义“太阳湾”)待了三个月,然后被派到森布鲁河上游的一个分署。当然那里有驻扎官,还有他的妻子。我住在法院里,但会去和他们一起用餐,然后晚上跟他们一起度过。当时还真挺愉快的。然后,本来在这儿的那个家伙生病,只能回国,因为打仗的关系,人手不足,我就到了这儿成了管事的了。当然我岁数不大,但我马来语说得跟当地人一样,而且他们也记得我父亲。能独立自主我高兴坏了。”

他把烟灰从烟斗里敲出来,又填了点烟丝,过程中没有说话。火柴点着的时候多丽丝在余光里看到丈夫的手在抖。

“我之前从来没有一个人过。在家里当然有父母,一般还有个助手。到了学校,不用说,身边总有同伴。出来的时候,在船上,周围也总有人的,在吉娑勒,在我的第一个岗位上,都一样。那些人也都跟我们自己国家的人没什么不同,我好像一直都生活在大伙儿之中。我爱闹腾,喜欢找乐子,把我逗笑的事情太多了,可你要笑总不能一个人笑。到了这里就不一样了。白天自然还好,我要干活,还能跟当地人聊天。那时候他们还是那种打赢了会割敌人首级的野蛮人,时不时也会给我惹些麻烦,但总体都是些很不错的家伙。我跟他们相处得很好。当然我也想有个白人来听我瞎扯,但他们总比没有强,另外,他们没把我特别当外人,让我轻松不少。我也喜欢那些工作。到了傍晚一个人坐在门廊上喝红杜松子酒是挺寂寞的,不过还有书可以看,仆人们也在附近。我自己的那个仆人叫阿卜杜尔。他认识我父亲。看书看累了,我就喊他一声,让他过来跟我聊会儿天。

“但让我受不了的是那些夜晚。吃完饭仆人们收拾完了东西就回村子睡觉去了。只剩我一个人。屋子里什么声音都没有,除了时不时壁虎会叫唤两声,而且经常是万籁俱寂的时候突然叫起来,常把我吓一大跳。村子里会传来锣声,烟火的声音,他们多高兴,而且也不远,但我只能待在我待的地方。看书我也看够了。根本不用把我扔到监狱里去,我就是个囚徒。我试着一晚上喝三到四杯威士忌,但一个人喝酒毫无乐趣,一点也不能让我开心起来,只会第二天头昏脑涨。我也试过吃完饭赶紧睡觉,但我睡不着。我那时躺在床里,只觉得越来越热,越来越清醒,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办。天呐,那样的夜晚真是没有尽头。你知道吗,我那时太消沉了,觉得自己太可怜,有时候——现在想起来我会笑话那个十九岁的自己——我会一个人哭起来。

“一天傍晚,吃完饭,阿卜杜尔收拾完了准备走的时候,轻轻咳嗽了一声。他问,我晚上一个人会不会寂寞?‘啊,不会,我还行。’我这么回答,是因为不想让他知道我那么不中用,但我觉得他早就看出来了。他站在那儿不吭声,不过我知道他有话要说。‘还有事情吗?’我问。‘有话就说出来。’他说,如果我想找个姑娘来跟我同住的话,他认识一个愿意的。她是个很好的姑娘,他可以为她打包票。她不会让我操心,而且最起码屋里面不会这么冷清了。她可以帮我修修补补什么的……我那时太消沉了。一整天都在下雨,我都没法活动筋骨,我也知道那晚上一定会辗转反侧很久。花不了我多少钱的,他说,这姑娘家里穷,只要送份小礼他们就满意了。两百马来亚元(旧时英国海峡殖民地的货币单位,流通于马来西亚、新加坡、文莱等地)。‘你先看看,’他说,‘如果你不喜欢她,就让她走。’我问他这姑娘在哪。‘她在这儿,’他说,‘我喊她来。’他走到门口。她就和她母亲等在台阶上。她们进来之后就坐在地板上。我给了她们几颗糖果。她害羞是害羞,但还是很镇静,我跟她说些什么,她就朝我微笑。她还很小,简直可说只是个孩子,他们说她十五岁了。长得的确可爱极了,而且穿上了自己最好的衣服。我们聊了起来,那姑娘没说多少话,但我逗她的时候她总笑。阿卜杜尔说这姑娘熟了之后很有话说的。他让她坐到我旁边来。她咯咯地笑,不肯,但她母亲也这样说,我在椅子上给她腾了些地方。她脸红了一下,又笑了,终于坐了过来,还靠在我身上。仆人笑起来,说:‘你看,她已经跟你熟起来了。’他问我:‘要让她留下吗?’我问那姑娘:‘你想留下吗?’她把脸埋在我肩上,只顾着笑。她的身体那么弱小、轻柔。‘行吧,’我说,‘让她留下吧。’”

盖伊往前躬了躬身子,喝了杯威士忌加苏打。

“我能说话了吗?”多丽丝问。

“等一会儿,我还没有说完。我没有爱上那姑娘,甚至一开始都没有。我把她留下只是能多个人在家里,否则我会疯的,或者变成个酒鬼。我当时真的快完了。我太年轻了,受不了一个人,除了你我没有爱过别人。”他顿了顿。“我去年放假回国之前,她就一直住在这里。就是你看到的那个女人。”

“是,我也猜到了。她抱着个孩子,那是你的吗?”

“是的,是个小女孩。”

“就这么一个吗?”

“那一天你在村子里见到的那两个小男孩。你提到过的。”

“所以说,她生了三个孩子?”

“是。”

“你这家庭还挺人丁兴旺。”

这句话让他动了一下,多丽丝感觉到了,但没有评论。

“知道你突然带了个妻子回来,她才知道你结婚了?”多丽丝问。

“她知道我会结婚的。”

“什么时候?”

“我走的时候把她送回村子了。我告诉她一切都结束了,把我承诺的东西给了她。她也知道这些不会长久的。我已经忍不下去了。我告诉她我会娶一个白人妻子。”

“可你那时还没见到我呢。”

“是,我知道。但我打定主意回国之后要结婚。”他又像往常那样笑了几声。“我可以跟你承认,遇到你之前那段时间我对这事儿已经有些泄气。但见到你的第一面,我就知道,要是不能娶到你,我就不结婚了。”

“你为什么之前不说呢?为什么不给我机会让我自己判断,难道你不觉得这样很不公平吗?你有没有想过,一个女孩发现自己的丈夫和另外一个女孩同居了十年,还生了三个孩子,多少会有些震惊吧?”

“我不能指望你会理解这样的事情。这里的情况太特别了,惯例就是如此,六个男人里有五个都会这样。我想着,你会受不了的,而我又不想失去你。你要知道,我真的太爱你了。现在也一样,亲爱的。本来你应该不会知道的。我没想到我又回到同一个分署,一般回国休假之后都会派到不同的地方。回来之后,我给了她一笔钱,让她搬到别的村子去。一开始她是答应的,后来又改了主意。”

“那你现在为何又说出来了?”

“她这一次次来闹,太难看了。我不知道她是怎么发现你对她一无所知的,但她一明白这情形就开始勒索我。我没办法,给了她好大一笔钱。我下了命令,不让她到我们住的地方来。早上她闹的这一场就是为了引起你的注意,也是为了吓我。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我想唯一的办法就是彻底跟你坦白。”

他说完之后是长长的沉默,直到他握住了多丽丝的手。

“你是能体谅的,多丽丝,对不对?我知道我犯了错。”

她的手没有动。他觉得妻子的手有些凉。

“她是妒忌我吗?”

“要我说,是她住在这儿的时候有各种优待,现在没了她肯定不乐意。她从来也没有爱过我,就跟我没有爱过她一样。你知道吗,当地女子对白种人从来都不会真的动心的。”

“那孩子们呢?”

“哦,孩子们都没事。我会抚养他们的。岁数一到,我就送他们去新加坡上学。”

“他们对你来说一点分量都没有吗?”

他迟疑了。

“我什么都不想瞒你。如果他们出了什么事,我会难过。她第一次怀孕的时候,我以为我对那个孩子的喜爱会远远胜过对他母亲。在我看来,如果他生出来是白人的话,我的确会很喜欢他。当然了,还抱在手里的时候,孩子总归是有趣的,能打动你,但我对他是我的孩子没有特别的感触。我想这就是关键了,就是我没觉得他们是属于我的。有时候我也会谴责自己,因为这好像违背了人伦,但如果要我凭本心说,那就是如果他们是其他人的孩子,对我好像也没什么两样。当然,关于孩子有很多垃圾理论,都是没生过孩子的人想出来的。”

总算把所有话都说出来了。盖伊等着妻子开口,但她什么都没有说。她只是一动不动地坐着。

“还有别的事情要问我吗,多丽丝?”他隔了好久又问道。

“没有了,我头疼得厉害,我觉得我还是躺一会儿吧。”她的声音依旧平稳。“我还不太清楚我该说些什么,毕竟这一切都很出乎意料,你得给我些时间想一想。”

“你很生我的气吗?”

“没有,完全没有。只是——只是我得自己待一会儿。你就待在这儿吧,我去睡觉了。”

她从躺椅上起来,把手放在丈夫肩头。

“今天晚上太热了。你还是睡在更衣间吧。晚安。”

于是她就走了。盖伊听到卧房上锁的声音。

第二天多丽丝脸色苍白,盖伊看得出妻子整宿没有睡觉。她的仪态中看不出怨恨,说话也一如往常,只是少了一份轻松;听她提起杂七杂八的事情,就像是在跟个陌生人找话题。他们之前没有吵过架,但多丽丝现在的样子就让盖伊觉得像是他们之间闹了什么矛盾,最后虽然和解,但妻子依然没有从伤心中缓过来。她的眼神让他很困惑;盖伊似乎从中读出了某种奇怪的畏惧。刚刚吃过晚饭,多丽丝说:

“今天晚上我觉得不太舒服,就直接去睡了。”

“哦,亲爱的你太可怜了,我很抱歉。”他激动地说。

“没事的,过一两天就好了。”

“我等会儿进来跟你道晚安。”

“别,不用晚安,我争取进去就睡着。”

“那好,进房之前亲我一下吧。”

他看到妻子脸红了。有一瞬间似乎她在犹豫,然后她转开目光,朝他弯下腰来。盖伊抱住她,想要亲吻妻子的嘴唇,但多丽丝转开了脸,盖伊只亲到她的面颊。她快步进了房间,盖伊又听到轻轻的钥匙锁门的声音。他瘫坐进了躺椅。他试着阅读,但竖起耳朵不想错过妻子房间里的任何声响。多丽丝说了她立马就睡觉了,但盖伊没有听到她睡下去的声音。里面的沉寂让盖伊觉得莫名紧张。他用手遮住灯光,发现卧室下方的门缝里漏出光亮;妻子没有关灯。她究竟在里面干吗呢?他把书放下了。要是妻子发火、吵闹,或是大哭一场,倒在他意料之中,他会知道该如何应对。但这种平静让他觉得害怕。另外,他在妻子眼神中看到的恐惧又是怎么回事?他又回想了一遍前一天晚上跟妻子说过的话,想不出来除了那样说,还有什么别的法子。说到底,这件事的核心就在于,他的做法只是惯例而已,而且在遇见她之前很久就结束了。当然照此时的情形看,他的确犯了傻,但事后聪明谁都会的。他捂了捂胸口,说来也怪,真的就是这个地方在疼。

“大概他们说的伤心就是我现在的感觉了,”他自言自语道,“不知道这样还得捱多久?”

他应不应该敲门,告诉妻子他非跟她说话不可?还是把话说明白才好。他一定得让妻子了解这其中的缘由。但这沉寂让他害怕。怎么会一点声音都没有?或许还是让她一个人待会儿吧。终归一下子很难接受的。他必须给妻子足够的时间。归根结底,她是知道自己有多爱她的。耐心,这是现在最要紧的了;或许她在努力地说服自己;他要给她时间,他要有耐心。第二天早上,他问起妻子是不是睡得好一些了。

“对,好很多了。”她说。

“你还很气我吗?”他可怜巴巴地问道。

她用真诚、坦率的目光看着他。

“一点也不。”

“哦,亲爱的,我太高兴了。我过去是个畜生,是个禽兽。我知道你很恨那回事。但请你原谅我。我好痛苦啊。”

“我真的原谅你了。我甚至都不怪你。”

他朝妻子微微笑了一下,表情很是忧伤,眼神像是一条被鞭打的小狗。

“这两晚,我还挺讨厌自己一个人睡的。”

她把视线移开了,面色似乎又苍白了一点点。

“我让人把我房间里的床搬走了,那张床太占地方。我新支了一张行军床。”

“亲爱的,你在说什么啊?”

现在她把眼睛转回来了,平静地看着他。

“我再也不会跟你以夫妻的身份住在一起了。”

“永远?”

她摇了摇头。盖伊困惑地看着妻子。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把刚刚的话听对了,开始觉得心跳有些疼。

“可是,多丽丝,这对我太不公平了。”

“可你不觉得在我们所知的情况下,把我带到这里来对我也有些不公平吗?”

“可你刚刚还说不怪我的。”

“这的确是我的意思。但你说的又是另外一件事了。我做不到。”

“可我们怎么可能像那样住在一起呢?”

她盯着地板,似乎在费心地思考着什么。

“昨天晚上,你想要亲我嘴唇的时候,我——我几乎快要吐了。”

“多丽丝。”

她突然把视线对准了他,眼神里全是冰冷的敌意。

“我睡的那张床,就是她生孩子的床吧?”她看见盖伊脸一下子通红。“哦,这太可怕了。你怎么做得出来?”她绞着双手,扭曲的手指像交缠的蛇。但她强自镇定下来。“我心里面已经想得很清楚。我不想对你太苛刻,但有些事你不能再要求我做了。我全都想过了,自从你把事情告诉我之后,我头脑里就再没有别的事,日以继夜地想,直到完全想不动。我的第一个想法是起身就走,第一时间离开,两三天后汽轮就会来。”

“我的爱对你来说毫无意义吗?”

“哦,我知道你爱我。我打消了那样的想法。我想给我们彼此一个机会。我一直以来是那么爱你,盖伊。”她的声音都哑了,但没有哭。“我不想不讲道理,而且我也确实想宽厚一些。盖伊,你会给我一点时间吗?”

“我可能不太清楚你的意思。”

“我只是想一个人待一会儿。我心里的一些想法让我恐惧。”

所以他是对的,多丽丝的确在害怕。

“什么想法?”

“请不要问。我不想说什么伤害你的话。可能这些想法会过去。我真心希望如此。我会努力的,我向你保证。我会尽力。给我六个月的时间。这世上没有什么事情是我不肯为你做的,但现在我就是做不到这一件事。”她做了个央求的动作。“我们这样住在一起,其实没有什么道理就不能开开心心的。如果你真的爱我,你会——你要有耐心。”

他深深叹了口气。

“好吧,”他说,“我自然不会强迫你做什么你不愿做的事。就照你的意思来吧。”

他坐在那里就像一瞬间老了,浑身滞重,想要动一动都吃力,不过最后他还是站了起来。

“那我就去办公室了。”

他拿了草帽就出去了。

一个月过去。女人隐藏心情比男人在行,外人如果来做客,一定猜不到多丽丝有什么困扰,但盖伊的煎熬就显而易见了。他那张和善的圆脸写满疲惫,目光中有种饥饿、烦乱的神色。他看着多丽丝。她像是没什么烦心事,还跟以前那样开他玩笑;他们依旧一起打网球,闲聊起各种各样的话题。但很明显她只是在扮演一个角色,后来盖伊终于又忍不住聊起他跟那个马来女子的关系。

“哦,盖伊,事情再谈一遍也没有什么用啊,”她轻描淡写地说道,“该说的都已经说了,我一点都不怪你。”

“那你为什么还要惩罚我呢?”

“可怜的孩子,我也不想惩罚你。难道是我……”她耸了耸肩。“人性是很奇怪的。”

“我不懂。”

“那就别去想了。”

这句话或许伤人,但多丽丝的笑容那么友善、愉悦,听上去就温和多了。每天晚上她回房睡觉前会轻轻地吻一下盖伊的脸颊。只是用嘴唇勉强碰一下,就像蛾子飞过扫了一下他的脸。

第二个月过去了,然后是第三个,曾经漫无尽头的半年之期突然就到了。盖伊在琢磨多丽丝是否还记得。现在她说的每个字,每个表情,每个手势,他都紧张地关注着,可对多丽丝还是半点都猜不透。她之前说的是给她半年,你看,他做到了。

近岸汽轮从河口经过,丢下他们的信件,继续前行。盖伊忙着写信,好让它回程的时候直接带走。两三天就这样过去了。这是个周四,一条马来帆船第二天蒙蒙亮的时候就会到河口等着汽轮经过。现在除了在饭桌上多丽丝会费力找话题聊天之外,平时夫妻间已经没有什么话了。今天吃过晚餐,他们又分别拿了自己的书读了起来;不过等男佣收拾完毕正准备走的时候,多丽丝把书放下了。

“盖伊,我有两句话要对你说。”

他觉得心脏猛地撞在肋骨上,脸色变化自己都能感觉到。

“哦,亲爱的,别这副样子,也不是什么特别糟糕的事。”她笑着说。

可他觉得她的声音似乎在抖。

“那好,你想说什么?”

“我想让你替我做件事。”

“亲爱的,我什么都愿意为你做。”

他想去握多丽丝的手,但她把手移开了。

“我想让你放我回家。”

“你回家?”他喊道,惊骇不已。“什么时候,为什么啊?”

“我已经尽了全力去承受,再也坚持不下去了。”

“你想回去多久?再也不回来了吗?”

“我不知道。应该是吧。”她又坚定了一下心意。“对,不回来了。”

“啊,我的老天!”

她听出盖伊的嗓音都变了,以为他要哭。

“哦,盖伊,不要怪我,真的不是我的错。我也没有办法。”

“你问我要了六个月,我接受了这个条件,你不能说我这六个月中烦过你。”

“没有,没有。”

“我还得努力不让你看出来我的日子有多不好过。”

“我知道,我很感激。你对我很好。盖伊你听我说,我想再说一遍,这其中的任何一点我都不怪你。说到底,你那时还是个孩子,你也没有比别人做得更错。我知道这里的寂寞是什么样子的。哦,亲爱的,我真是为你难过极了。这一点我从一开始就明白,所以才让你给我六个月的时间。我的理性告诉我,这是在小题大做。我在不讲道理,这是对你的不公平。可你也要明白,理性在这件事上根本不起作用;我的整个灵魂都在抵触。当我在村子里看见那个女人和她的孩子,我觉得双腿都在颤抖。还有这屋子里的每样东西;想到我睡过那张床就会起鸡皮疙瘩……你不知道那是怎样的煎熬。”

“我觉得我已经说服她离开了。而且我也申请了派驻到别的地方去。”

“没有用的,她会一直在那里。你是属于他们的,你不属于我。我想过,如果只有一个孩子的话,或许我还能忍受,但你们有三个。而且那两个男孩都很大了。你和她一起生活了十年。”说到这个地步,她终于可以把自己想说的全部说出来,她已经无所顾忌。“这是生理上的,我控制不了,它比我更强大。我会想到她两只黑瘦的手臂曾经搂着你,就让我生理上觉得恶心。我还会想到你抱着那些黑黝黝的婴孩。哦,那太可怕了。你现在碰我会让我觉得恶心。每天晚上亲吻你的时候,我必须强让自己鼓起勇气,我必须握紧拳头,逼自己碰触你的脸。”现在她又紧张又挣扎,手指不停握紧又松开,声音也失控了。“我知道现在是我不对了。我在犯傻,我是个歇斯底里的女人。我以为我能克服的,可我做不到,以后也不可能。这都是我自作自受,也愿意承担结果,如果你说我不能走,那我就留下,但那样我会死。我求你让我离开吧。”

压抑多时的眼泪现在夺眶而出,多丽丝哭得伤心欲绝。他之前还从没见她哭过。

“当然你不愿留在这儿我肯定不会强留的。”他的声音也沙哑了。

多丽丝精疲力竭,倒在椅子中。她的面容已经全都扭曲、歪斜了。一张平时总那么平和的脸,此时任由悲伤肆虐,的确叫人不忍卒睹。

“我很抱歉,盖伊,我毁了你的人生,但我的人生也毁了。我们本来可以很幸福的。”

“你想要什么时候走?周四吗?”

“是的。”

她哀戚地看着他。盖伊用双手捂住了自己的脸。最后他抬起头来。

“我累坏了。”他嘟囔了一句。

“我可以走吗?”

“可以。”

他们就这样坐了两分钟,都没有说话。突然壁虎发出一声刺耳的、沙哑的叫声,诡异得就像人的呼喊,把多丽丝吓了一大跳。盖伊站起来,走到门廊上。他倚着栏杆,看着温柔的河水在面前淌过。他听到多丽丝进卧室的声音。

第二天,他起得比平时都早,去敲了多丽丝的房门。

“怎么了?”

“我今天要去上游,回来会很晚。”

“好,没关系。”

她明白。盖伊故意安排了今天的公干,这样就看不到她收拾行李了。收拾行李的人自己也伤心,打包了衣服之后,她看着起居室里到处是自己的东西。把它们带走似乎太残忍,她除了母亲的照片就什么都没拿。盖伊直到晚上十点才回来。

“抱歉没来得及回来吃晚饭,”他说,“今天必须要找一下村长,结果他有一大堆事要我处理。”

她看到盖伊的目光在房间里四处游走,他也注意到她母亲的照片不在原来的地方。

“东西都准备好了吗?”他说道。“我已经跟船夫说了,让他明天凌晨等在台阶下面。”

“我关照了仆人五点叫醒我。”

“我还得再给你些钱。”他走到书桌旁,写了张支票,又从抽屉里取出一些现金。“这些现钱应该能把你送到新加坡,到了那儿你就可以兑现支票了。”

“谢谢你。”

“你要让我陪你到河口吗?”

“哦,我觉得还是在这里道别比较好。”

“也好,我觉得我应该去睡了。今天事情多,我累得不行了。”

他甚至没有去握她的手,径直进了自己房间。几分钟之后她就听到他倒在床上的声音。她又坐了一会儿,最后一次看一眼这个房间,曾经她在这里如此快乐,又如此痛苦。她深深叹了口气。她站起来,进了自己房间。除了一两样晚上要用的东西,其他都已经装好了。

男佣喊醒他们的时候天还黑着。匆忙穿好衣服,早餐就在桌上等着他们。很快他们听到小船摇过来,靠在木屋下的码头边,几个仆人开始搬她的行李。虽然都像在吃早饭,但谁也看得出两人都没有胃口。黑暗渐渐散去,门口的河望着有鬼气。虽然还没到白天,但也已经不是夜晚了。寂静之中码头上当地人的声音听得很清楚。盖伊瞥了一眼妻子盘子中动也没动的食物。

“如果你好了我们就往下走吧,我觉得你也应该要出发了。”

她没有回答。她从餐桌边站起,进了自己房间看是不是忘了东西,然后和盖伊肩并肩从台阶走下来。通往河边有一条蜿蜒的小径。码头上当地卫兵穿着神气的制服在列队等候,盖伊和多丽丝通过的时候,他们还持枪致敬。船长伸手把多丽丝接上了船。她回头看着盖伊,拼命想最后说句安慰的话,再次求他原谅,可她好像一时成了哑巴。

盖伊伸出手。

“那,再见了,祝你这一路都能高高兴兴的。”

他们握了握手。

盖伊朝船长点了点头,船便离了岸。河上的雾气中,已经不动声色全是清晨了,但岸边黑黢黢的森林里依然藏着暗夜。他一直站在码头,直到那条船消失在晨曦的阴影中。他叹了口气,转身走了。卫兵再次持枪致敬的时候,他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回到木屋,他喊了男佣,然后在屋子里转了一圈,把属于多丽丝的东西全挑了出来。

“把这些全装起来,”他说,“摆在外面也没用。”

然后他坐在门廊上,看着日头渐渐把周围照亮,就像一种哀愁,一种苦涩的、难以承受也本不该他承受的哀愁。最后他看了一眼手表,是去办公室的时候了。

下午他头疼得厉害,睡不着,就带了枪去森林里走了很久。什么猎物也没有打到,因为他想的只是把自己的体力耗尽。太阳下山的时候,他回到屋子,喝了两三杯酒,就又到更衣吃饭的钟点了。但现在换衣服也没用,还不如穿得舒服些,于是就套了件当地人宽松的外套,围了条纱笼。多丽丝没来之前,他经常就这么穿。他赤着脚,意兴阑珊地吃了饭;男佣清理了餐具,走了。他坐下来打开了《闲谈者》。木屋非常安静。杂志也读不下去,往腿上一扔。他太累了,什么也思考不了,脑中不知怎么的居然是一片空白。今晚的壁虎有些吵,那种粗哑又突然的叫声似乎在嘲笑他,你很难想象这么小的喉咙里发得出这么洪亮的声响。这时他听到一声压低了的咳嗽。

“谁在外面?”他喊道。

先是静了一会儿。他看着门。壁虎的笑声那么刺耳。一个小男孩拖着脚步进来,站在门槛上。这是个混血儿,身上是一件破旧的汗衫,下身围着纱笼。他是盖伊的大儿子。

“你来干吗?”盖伊问。

小男孩走了进来,盘腿坐在地上。

“谁让你来的?”

“妈妈让我来的。她问你需不需要什么东西。”

盖伊仔细地看着这个孩子,但他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坐在地上等,害羞地看着地面。盖伊捂住脸,陷入苦涩的沉思。还有什么用?都结束了。结束了!他投降。于是他往椅背上一靠,重重叹了口气。

“去跟你妈说,把你的和她自己的东西都装装好。她可以回来了。”

“什么时候?”小男孩无动于衷地问。

盖伊那张满是粉刺的好笑的圆脸上,有滚烫的泪珠滑落。

“今晚。”

Mar 2, 20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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