搁浅

搁浅

他们总是更加年轻,而在极端情况下,几乎青春永驻。

2022.11.19 阅读 264 字数 16663 评论 0 喜欢 0
搁浅  –   D2T

2022年4月25日。钱幸男和女友姜倩滞留在尾水火车站候车室,无法回家,也无法返校。他们午饭本想吃泡面,但面条久久煮不开,姜倩走进火车站的饺子馆,当面从别人碗里夹走了猪肉芹菜饺子,分给钱幸男吃。

并不是因为没有钱。家人说,他们出发时合计共有人民币三千余元,完全足够用度开销。然而,光有钱,并不能帮他们买到食物。

他们还需要使用金钱的“时间”。

当时,他们的时间流速达到了惊人的六十多倍速。在监控记录中,他们像是一段高速播放的影像,在人来人往的候车室里飘忽闪烁。无法和人说话,无法就近寻求帮助,当然也无法走进饭店像普通人一样点菜。而像普通乘客一样,耐心等待列车进站,也变成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钰闻大学社会学教授刘楠计算后说:“假定正常成年人步速约为90米每分钟,钱幸男当时每分钟可快速行走近6千米,时速三百多公里每小时。”这意味着,假如他们在高铁轨道外跑步,与高铁基本能保持齐头并进。而他们预订的是普快列车票,与其等待那辆普快,不如自己走回家更快一些。

当时钱幸男的家——湖南省的Z市距离尾水站约五百公里,按步速计算,他可以在两个小时内到家。因此,在直觉的世界里,钱幸男完全可以放弃车票,双手插兜,大摇大摆地散步回家。

直至今日,记者仍然可以在知乎搜到问题——“耗时那么短,钱幸男为什么不立刻决定走路回家?”

高赞答案只有七个字:“因为时间是相对的。”

在钱幸男自己的世界里,他的平均步速仍然不超过100米每分钟,五百公里也仍然是五百公里——现代人的双脚难以逾越的距离。

钱幸男无法搭乘列车,因为在他的世界里,列车没有实用价值。

在“鲸鱼搁浅”这一比喻里,大海似乎象征着现代文明的一切便利和规范——比如高速列车。沙滩则是一个野蛮荒芜的地带,一个尚未开辟的世界——钱幸男的新世界。

寻找“钟表匠”

2022年春天,钱幸男即将大学毕业,站在人生的岔路口,他作出了一个后果严重的决定——寻找“钟表匠”。

“钟表匠”现象自2021年年末小范围出现,最初被民间视作都市传说。2022年真正走入公众视野。人们发现,只要位于“钟表匠”现象出现的区域内,人们可以通过类似冥想的方式来调节自身的时间流速。“钟表匠”,指的是调整时钟指针转速的匠人。

一段广为流传的录像记录了“钟表匠”现象出现时的奇观——一群蜂鸟在花丛中飞舞,蜂鸟们以高低不等的速度扇动翅膀,或是像闪电一样倏忽出现,或是迟缓地悬浮在空中,展现了一种诡谲的,时间流速不同步的现象。

2022年春天,尾水市迎来了包括钱幸男在内的众多“不速之客”。当时互联网上流传消息,声称尾水市某山区出现大面积恒定的“钟表匠”效应。民众闻风而动。尾水市公职人员劝离了大批来客,但仍有包括钱幸男在内的多人成功潜入,并成功调整了自身的时间流速。

自从201X年在国内发生钟表匠现象,这种形式的冒险就屡禁不止。甚至有人“打飞的”去国外寻找“钟表匠”。也出现了机构提供收费昂贵的中介服务。虽然舆论一直在呼吁应该对调整时间流速的行为进行规范,但各国相关立法议程迟迟无法推进。

原因在于客观条件限制太大,普遍认为,“钟表匠”的出现比地震更难以预料。

2021年7月份,多国联合研究机构相继发表论文指出,“钟表匠”现象出现的时候,某种奇特粒子会在瞬间出现又隐没,通过专门的粒子探测器,能够大致预测“区”的出现,但目前来看,该技术尚未成熟,且精度有限。

即使技术成熟,仍然要面对公民权利的问题。一位官员告诉记者,以前,行政和司法上面对“自然事故”,比如龙卷风与洪水。其应对方式是“预防、管控与救治”而不是“惩戒与杜绝”,因为很大程度上,自然并不受控。

有人评论说:“假设你家的卧室突然出现了(钟表匠),要求把你卧室给封锁了,你愿意吗?这算不算是侵犯产权呢?哪怕洪水过来了,淹到你脚下,只要你愿意在发泡的家具中过日子,又有谁可以指手画脚呢”

对于一些人来说,寻求“钟表匠”是自发行为。钱幸男及姜倩便公开承认,他们是“预谋”前往,而且有着明确的目的。

根据当时的人社局预估,2022年将有超过一千两百万高校毕业生,堪称又一个“最难就业考研季”,钱幸男说:“我们原本希望调快一点时间流速后,在找工作上会有一些优势,没有想到会出现这种结果。”

钱幸男和姜倩在大学相恋近四年,他们一见钟情,感情稳定,打算毕业后立刻结婚。在这个世代的年轻人中,他们对待生活和感情的方式,显得纯粹得有些异类。

“我们的生活目的很简单。我爱她,她爱我。我们有一种不假外求的幸福。从我认识她的那一天起,我就知道,这是我想要携手作伴的那个人。”钱幸男说。

毕业意味着要在广大的世界里漂流。期望作为一个“家”存在,意味着工作、房子、孩子。意味着需要很多钱。

姜倩在邮件里说:“我们所学的专业很难在一线城市以外就业,在一线城市,普通人必须过得不普通,才可能有一个家庭。你需要快一点,真的,就比别人快那么一点点,不是为了压别人一头,而是为了让自己游刃有余。

“我在论坛上看到有人在聊尾水市的钟表匠区,于是突发奇想。你知道东亚现在到处有那种胶囊房间吗?单位面积太贵,人们就在有限的空间里塞进更多家具,床下是书桌,书桌旁是灶台,看似是衣柜的地方其实是卫生间……人们空间不够,却还是尽可能地把生活浓缩进去。

“我们去尾水市可以做的,是借助钟表匠效应,把时间也压缩在一起——工作的时间、照顾孩子的时间、读书丰富身心的时间、跑步锻炼身体的时间……所有这些时间揉在一起,才叫作生活,不是吗?如果你手脚很慢,那么在24小时的作息制度里,你就没法过上完整的生活,仿佛买了一间屋子而少了厨卫。在慢吞吞的日子里,你只追得上‘生’,却赶不上‘活’。

“当然,如今,美好的设想都破灭了。有人说我们活该,可是我们有什么错呢,无数人都像我们一样前赴后继。是大家都错了吗?还是说想要一个完整的家,本身是一种错?”

不确定的机遇往往会变成无妄之灾。钱幸男和姜倩的遭遇既在意料之外,又符合经验。他们代表着一个人数越来越多的群体——“搁浅者”,是钟表匠效应导致的,因为时速过快或过慢,而与正常的社会生活脱节的人。

本刊了解到的更极端案例发生在2019年3月末,洪阳市一位初中的语文教师李雍向本刊讲述了其遭遇:

“我记得,‘区’出现的时候,我们一家三口正在厨房里,房子是新买的学区房,条件说实话很差。厨房从天窗透出一点点光,天花板被油烟熏得漆黑,灶台上全是油渍,墙皮油漆被狗啃过一样。我们是来打扫卫生的,搞到厨房已经筋疲力竭了。孩子他妈坐在塑料凳上用玻璃杯喝可乐,我小孩倚在门口背英语单词,只有我还在机械地使抹布。当时没人说话,我拧开水龙头,水花一滴一滴地飘洒在水池里,缓慢地流动。我恍惚意识到,‘区’来了。

“回过头,妻子望着我发呆。再看儿子,我就看不到儿子,门口只有一个奇怪的身影,我看不清楚那是什么,就是一个颤抖、模糊的影像。我一伸手,那东西就忽地消失了。

“我的小孩,他变成了一阵风。

“……他和我们一起生活,我却看不见他。只能看见电视频道换个没完没了,厨房的碗柜开开关关,书本一本一本翻开,几个小时做的一席好菜几秒钟就一扫而空。我和爱人每天要准备十顿饭,真像做牛做马……不过,我为了儿子什么都愿意做。在沟通方面,他只能用微信跟我说话,往往几秒钟就发了几十条,我看都没看完,就又是上百条。他很孤独,也许他能在正常人的一周里读完一个学期的课业,也许他干任何事情都比别人快上几十倍。可是这都没有意义。如果你的时间不能与其他人接轨,那么你将是孤独的。

“2019年冬天,他自己说他已经像一个老伯伯了,生理年龄可能比我还大,他身患严重的胃病,并且遭到警察的通缉,已经逃走了。

“之所以被警方通缉,是因为他把一个女孩从六米高的地方推下。

“他以为他是在开玩笑,真的,他以为,一个姑娘像一片羽毛一样缓缓从六米高的地方飘落,她不可能摔断腿的呀。他以为那样很美,真的,他没有什么恶意,真的。有罪的是我。当‘钟表匠’出现的时候,他在背英语,也许他只是想要背得快点?我那时总是在催促他,动作快一点,思考要快一点,凡事要快人一步才可以……我有罪。”

本刊采访的五十位遭遇、或目睹亲属遭遇“钟表匠”的受访者里,有超过七成都表示“钟表匠”是无缘无故突然出现的。出现的地点包括公园、十字路口、山上、田间、高中教室、车内、办公室、飞机客舱、工厂流水线……

研究者尚未明确“钟表匠”的出现规律。但当事人的心理状态似乎有迹可循。在我们的访谈中。人们多次表示当事人当时处于负面的心理状态中。诸如焦虑、烦闷、伤心、失落、无聊等负面情绪出现的情况较多。

“当事人似乎先是主观上厌倦了当下,希望快点度过一段时间,然后才受到了‘钟表匠’的影响。”刘楠评论说,“所以,某种意义上,‘钟表匠’似乎只是实现了人们内心的愿望。有人据此认为,‘钟表匠’即使不是通人性的,至少也是了解人的,它可能具有智慧吗?”

时间内卷

归根到底,到底谁/什么是“钟表匠”?刘楠认为,可能未来十年也不会有任何结论。

刘楠的团队关于“钟表匠”效应的社会影响,同时也负责运营一家统计、分析钟表匠全国案例的网站。

他的兴趣点在于:“在这种迷茫的时期,普通人对这一现象的认知,具有社会学意义上的研究价值。你可以看到,在茫然无知的状态中,每个人都在寻求自己希望的答案,你也可以看到,神秘主义、信仰、世俗主义是如何起作用的。”

一种普遍观点,将“钟表匠”视作外星人或神的奇迹。在韩国的部分地区,已经出现了许多与时间有关的宗教,试图将“钟表匠”现象纳入教义体系。“造神”运动如火如荼。

令刘楠团队在意的是,在中国本土,围绕“钟表匠”的宗教性、神秘性讨论极其薄弱,“主流舆论场中几乎并不存在。”

“原因之一是,我们对待时间的传统态度,偏向于有序和均衡的思想。‘初五十四二十三,太上老君也不出庵’——在黄历中,每个日子都有自己固定的神秘特性,有好日子,有坏日子,有好时辰,坏时辰。我们对每天,每月,每年定性,却不考虑时间的快慢……原因之二是,当下的社会氛围高度讲求实际,面对未知事件,虽然有神秘主义的思维,但相对缺乏神秘主义的实践,我们的实践是功利性的。”

一种相对具有传播力的伪科学观点认为。正如脑干、耳蜗等器官能掌握空间,人的大脑中也具有掌握“时间”的器官。“钟表匠”实际上是一种促使该器官质变的辐射,经历质变后,或是成为调快速度的“快速人”,或是变成调慢速度的“慢速人”。

刘楠对此说:“这一观点暗示了很多东西。你看,当‘钟表匠’现象变成一种器官现象时,我们就是可以利用它的。因为,我们可以举重锻炼肱二头肌,可以整容美化面孔,为什么不可以调整时间器官来获取社会优势呢?钱幸男的动机,在国内是很普遍的,大家都希望快人一步。”

刘楠的观点脚注是,最近,在国内多家头部二手房交易平台悄然上线了一大批名为“时区房”的高价房源,价格高于市价四倍甚至十倍,热炒“学区房”的盛况仿佛重现。

记者在网站看到“都江丽产,两户型时区精装,成功人士甄选”的广告,致电中介了解情况,对方说:“这是一套状元房,所以价格贵很多。还有北大房,阿里房,使用我们的‘钟表匠工坊’全套家装设备,基本可以保证两倍甚至更高速……现在买可低价享受‘闪电娃’速成班优惠券……”

在记者表示希望观望一下的时候。

他说:“那你观望吧。时间就是金钱,有些人的时间是越南盾,有些人的时间是多喔拉,你就去观望吧……”

在“内卷”从多年前的流行词汇,逐渐变成习惯用语的当下。针对“钟表匠”的功利态度引起了反弹。反对“调时”的运动正在流行。在豆瓣,有超过七万人聚集在“时间平权”小组内,讨论极富批判性。

组长“朵云”在小组公告栏如此写道:“……我们为什么要反对调时者?因为他们让本就紧张的社会,变得更加窒息。调时者总是最大程度地迎合社会期望。即使在他们已具有优势的情况下,针对‘快速人’群体的‘时间规划管理’话题和‘成功学’课程依然火爆。

“这是一种‘过度社会化’的病。染上这种病的人,常常是利欲熏心、自私自利的。因为他们的一切目的,就是要踩在其他人脑袋上。本小组的目的不在于批判,而在于为真正值得向往的生活,和真正人道的社会氛围正名。”

有人给“朵云”发私信,希望她不要引导大家攻击“快速人”的自由选择。她在私信里说:“我是1.4倍速的快人,但我变快的唯一理由,就是为了和社会的快相抗衡,在我的世界里,我像正常人一样生活,只是稍微放慢语速,有板有眼地说话。我悠然自得。别人对我说什么,我也不用着急下判断。我喜欢凡事慢慢来,讲话好好讲。可以细细品味其中的含义。只有速度调快,我才可以在‘快速人’担任管理层的公司里慢慢说话做事,不至于过得太辛苦……”

这件事情反倒坚定了“朵云”反对调时的立场。“我们已经被调时的人绑架了。你想一下,什么时候轮到他们来制定‘正常’的标准了?”

缺失的声音

刘楠的团队每天都在关注“时间平权”小组。他们在统计小组的话题时,发现了一个值得注意的现象——

小组成员在讨论时经常使用“调时者”这一统称,但实际指称的却只有“快速人”。因此,“慢速人”似乎正面对舆论缺位的处境。他们的声音在哪里?

其实,相比快速人。“慢速人”的处境更加尴尬。在刘楠接触的案例中,几乎所有“慢速人”都是因为意外而出现的,至少极少数是主动调整,在其中一个案例中,小杜(化名)的父亲就主动调慢了时间,却出现了多重因为社交困难导致的负面症状:

“我的父亲是大约0.5倍速的慢速人。他是在作为普通人的37岁时,也就是2021年4月调的时间。据他自己说,都是当时新来的老板逼的,那人痴迷于开会。而我父亲又是那种极不喜欢听废话的人,你要是三句话说不到点子上,他就会气得鼻孔生烟,这点我深有体会,我有什么事情,除非心里面理出了一二三四,否则从来不找他倾诉。

“总之,他一有机会就调慢了自己的时间,人们说话的速度变快,时间变得没那么难熬。

“可是,自那之后,他就变得越来越孤僻。他会在妈妈每个星期的‘合家欢电影日’上抽身离开,说电影很无聊(也许是因为他看不懂)。他会在我们吃饭的时候,在一旁晃荡,又说自己还不饿。

“他从公司辞职了,变得很不喜欢说话,你跟他说什么,他都皱着眉头,一言不发。点点头或摇摇头。他动作缓慢,但精神紧张,有时彻夜不眠。和他独处时,我会不由地感到害怕……不是害怕他,是害怕我的动作太过突然,会吓到他。”

调查显示,正如小杜的父亲,“慢速人”数量普遍具有社交困难,容易自卑,体质较差,产生网瘾的概率更高,人际关系也更不稳固。

“不过,‘慢速人’并不是毫无优势。”刘楠说,“在‘正常’的时间里,他们其实活得更久,和‘同龄人’相比,他们总是更加年轻,而在极端情况下,几乎青春永驻。”

这带来了一种新的可能性——时间旅行。

时间旅者

33岁的设计师刘寓语是一位业余废墟探险家,2022年三月份,他在杉台地区找到了一座最为特别的废墟,发现了目前已知最极端的“钟表匠”现象:

“那是一栋三层楼的乡村别墅,院子荒草萋萋,别墅外墙架着电网和门禁,但有一定的局部坍塌,勉强可以翻进去。别墅主体上缠绕着各种绿藤,一道飘窗的窗户已经砸碎了。走进里面,我看到了人,一开始,我还以为他们是人偶。因为他们一动不动。”

后续进入的工作组发现,这家人通过“钟表匠”效应,将自己的时间调整得极其缓慢,心跳计数法测量显示,他们时间慢到了如此地步——按照平均寿命计算,他们可以活到公元116世纪。

刘寓语进入别墅时,男主人蒋某保持着喝茶的姿势,但茶水已经很浑浊。女主人正在读书,手提着书页,悬置在半空中。在女人的裙边上,他看到一点青色的苔藓印记。在书房的角落,他还看到蜘蛛在缓慢结网。

往二楼走去,一个格外年轻的男孩穿戴整齐,正把单肩包甩到背上,作势下楼,一脚抬起还未放下,另一脚紧紧贴在地面,脚踝紧绷,似乎预备腾空一跃。

在二楼一间卧室的阳台上,刘寓语看见这户人家的女儿蒋琴。她依靠在栏杆上,正托腮望着外面。

“这时是冬天,很冷,天上飘着雪,穿着短裙,依靠在栏杆上。在我观察的时间里,她的姿势几乎毫无变化,唯一的变化是护栏上的一盆吊兰被风吹倒在地,摔得粉碎,而少女对此无动于衷。我进去后,就给她找了件衣服披着。在她的裙角上,我也注意到绿色的苔藓。她的黑发里还有陈旧的杨絮。

“在储藏室,他找到了一堆军用的特种罐头。也许是他们唯一可以食用的食物吧?仔细想想,在他们的世界里,任何新鲜的食物在下锅之前就会腐败,菜叶倏忽变黄,肉块转眼生蛆。刚刚离开的卧室,重新回去,已经灰尘仆仆,蛛网横生,老鼠筑巢。

“他们也很难出门,去往城市,那无异于走入一场风暴。这算什么生活?他们经历了什么?在储藏室的桌上,我找到了一封信,里面解答了谜题——这是一场意外,当“区”突然出现在天井附近时,这位姑娘和母亲一起在遍布青苔的石阶上休息,其他人找到她们的时候,已经石化了。原因不明,但我猜想,根据现有的理论。这种现象一定是由一种安适、倦怠的心理状态引起的。即使沦为废墟,房间的生活痕迹,人的表情,也都处处透露着富足和恬静。也许,她们在内心深处希望生活不管怎么变,她们都能永远这么心满意足。至于其他人呢?我猜想,当父亲的发现这场意外后,立刻封锁了房屋,紧急采购了部分特种食品,然后便与儿子毅然决然地加入母女俩的时光旅行。由于害怕“钟表匠”无法停留太久,他们的准备过程一定会非常仓促。

“离开之前,在少女的身旁,我想象着她‘此刻’正在见证的景象——远处的城市正一点点侵蚀过来,仿佛某种粘稠、流动的巨兽,一寸寸侵蚀田野。田野上,麦子转瞬长成,又迅速枯萎。星辰东飞,日头西落。皮肤在数分钟之内经历一次又一次四季。她的眼睛里五彩斑斓,万物一重重叠在视网膜上。我羡慕她能见证的事物。不过我怀疑,如果我再晚点过来的话,他们迟早被老鼠或野兽伤害,因为他们实际上没有任何自卫能力。”

刘寓语公开发现后。别墅遭到进一步地破坏。许多人前来寻找已经消失的“钟表匠”,希望借此进行时空旅行。目前,当地市政府已经允许“时间桥梁”的志愿者协助看守这家人的房间,并商讨进一步的安置措施。

“她们值得被当作艺术品一样妥善维护。”刘寓语说。

暴雨与黄昏

“一种观点认为,海洋生物长出脚的原动力,是为了在搁浅时通过有力的胸鳍,把身体一点点挪回海洋。它们想方设法,只为了逃回大海。这就是我们所做的,我们想要逃回海洋。”

最初,钱幸男和姜倩的确尝试走路回家。如果每天坚持走10个小时(个人时间),他们大约能在10天(个人时间)抵达Z市。即使放慢速度,一路闲逛,也能在自身时间的一个月之内,即4月26日(正常时间)凌晨抵达。时间的长度不是困难,困难之处在于睡眠、饮食和基本的社交。

两人重新背上装了帐篷和睡袋的行李,在火车站外的便利店拿走大量零食,根据标价进行了微信转账。最初,他们选择一路沿着铁轨行进。这中间主要的挑战是科学安排作息。由于缺乏衡量自身时间的工具,他们不知道何时睡觉,何时吃饭。作息和饮食高度混乱,身体很不舒服。

雪上加霜的是,2022年4月25日下午3点左右,两人从尾水市一口气走到A县车站的郊外时,遇到一场正常时间持续约30分钟的特大暴雨。正是这场雨让他们意识到,回家的道路远比想象漫长。

“你们可能会以为,雨点以极慢的速度砸在身上,反而使暴雨变得不那么可怕。如果能很快找到避雨的场所,这当然是正确的。但当时我们四处都是荒野,所以该淋多湿,还得淋多湿。最可怕的在于不论你怎么做,衣服似乎永远也不会干!”

两人在暴雨(他们世界里的漫漫细雨)中作出了错误的选择,他们快速行进,想找一间屋子避雨,遍寻无果后,他们错误地在一座山坡中间的平地展开帐篷。当时,他们的食物几乎吃光,背包里装的是无法替换的脏衣服,身上的衣服也是湿漉漉的。两人狼狈不堪地挤在一起,等待一场连绵的大雨落幕。在湿冷与疲惫中,他们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姜倩突然惊醒,发现脑袋和帐篷布面紧紧贴在一起。她下意识地想抓住自己的喉咙,大张开嘴,因为缺氧而感到痛苦。她试着摇醒身边的钱幸男,却发现男友不在身边,眼前只是一片漆黑。不知为何塌下来的帐篷沉沉地压在她胸口和双腿上。

“救命!”她无力地抵抗着愈加沉重的黑暗。那重量让她想到某种庞然大物的足底,正在犹豫中踏下来。即将面临的重量不可测度。

“救命啊!”姜倩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情,并因此陷入了极度的恐慌:“我当时突然想到,暴雨冲刷而下的泥沙很可能是一点一点,缓慢无声地压垮了帐篷,看似温柔地贴在我们身上,甚至没有吵醒我们。然后,泥沙一点一点加上更多的砝码。等我们真正意识到的时候,我们已经被掩埋了。”

就在即将窒息之前,随着一声撕裂的声音。空气和光线突然涌进。帐篷布上的泥沙、杂物向四处滚落。浑身泥泞的钱幸男正用背部抵挡从头顶倾泻下来的泥沙,用小刀割开帐篷布,把姜倩从泥土中拉出来——万幸他的动作比泥沙快。他们一边哭一边拥抱彼此,然后慌慌张张地跑回铁轨上。

直到两人走得远远的,泥石流仍在远处,像一只巨大生物的外壳缓慢蠕动,很快将行李悉数掩埋。

细雨漫漫不停歇。由于双方都有感冒发烧的症状,钱幸男两人一直滞留到了25日傍晚时分。傍晚以前,他们通过微信转账的方式取得所需的食物、药品和衣物。至于睡眠,他们躺在草地上睡觉,或者在当地席梦思体验店里休息,别人眼中的小憩足以使他们恢复精力。

到这天黄昏时,他们身体仍未恢复健康,而电子账户上的余额消耗殆尽。为了准备过夜的物资,他们只好开始从小超市和药店“赊账”。由于吃腻了生冷的食物,钱幸男提议两人一同去山中打猎,他们的速度足可以徒手抓兔子、麂子。姜倩打消了他的念头,她告诉他难点在于烤熟食物。

当日6点左右,正是开饭的时候,家家户户飘来的饭香盘桓不去,让他们茅塞顿开。

钱幸男立刻意识到“黄昏”意味着什么:“那其实就是一个节日,是在我们的世界里延续一到两天的盛大节日!这个节日只有一个主题,那就是吃!”

他们连续闯入当地的农家小院和饭店“做客”,不请自来在别人的饭局上大吃大喝。“在饭点以外,我们很难吃到加热的食物。所以我们像两头猪一样吃啊吃啊吃,吃到腮帮子都是油,吃到流眼泪还在吃……当然,我们还是有一些良心的,我们不会去打扰穷人家,而是去大饭店,找那些点了一桌菜却只顾着说话的客人蹭饭。”

他们只“打扰”了一户人家,那是一个热热闹闹的农家小院,一大家子人烧饭吃饭。他们喜欢那种家庭氛围,最后留下了姜倩的智能手机抵钱。

当他们撑得要吐出来的时候(在他们的一天里,可能吃了不下六顿饭),黑暗也渐渐降临了。

而那,将是一种完全不同的生活。

夜晚的“庇护”

“时间平权”小组上半年的热门帖中,有许多关于快人搁浅者的偷窃案例。小组统计显示,普通认为黄昏时的盗窃现象最为严重,在快人泛滥的街区,小超市、小卖部普遍提早关门。但这种行为只是激化了盗窃行为。使用行李箱、双肩包。搁浅者们联手搬空超市货架上的零食、矿泉水、水果,在警报响起时逃之夭夭。

当漫漫长夜降临,各处关门闭户,搁浅者们将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无法获得物资补给。在温暖的夏日,他们或许还能通过野营、罐头食品熬过夜晚。在严冬,这种情况则可能危及生命。

“时间桥梁”的创始人吴集介绍说:“以60倍时速为例,夜晚在主观上可能长达一个月。在零下二十、三十度的东北地方,在户外生存一整夜几乎是不可能的。流浪的快人搁浅者可能迫于无奈强闯民宅。要制止这种犯罪,就必须想办法为他们提供统一的夜间庇护所。”

在东北地区,记者相继参观了两家庇护所。他们都位于D市市区内,交通便利。从外观上看更像高级的养老福利院。但与养老院不同的是,庇护所内部夜间灯火通明,最多的员工是厨师,为了给三百位高时速食客做饭,厨房通宵烟火不熄。

在庇护所的走廊中行走,人不由得时刻保持紧张的状态,因为庇护所的居民们就像一阵阵狂风在身边掠过,你会怀疑自己下一秒就被撞飞,或者突然被绊住摔碎牙齿。但实际上,除非是有意恶作剧,人几乎不可能在这里跌倒。因为在你跌倒的半途中,他们就会像电影里的“闪电侠”一样将你扶起,摆正,并把从手提包飞散而去的杂物归位。

庇护所内负责联络沟通的员工都是时速相对低的快速人,“时间桥梁”巧妙地将搁浅者们按照心率划分成一到十个梯级,低梯级的人有义务为高梯级的人提供服务。作为交换,每天“出工”时高梯级的人将负担更多的工作量。

“出工”是部分经济能力缺失的快人搁浅者偿付庇护所费用的方式,“时间桥梁”与政府、企业合作在庇护所周围建设了特殊的电子元器件厂,超高速运转的流水线符合这些新兴员工的节奏。

这种“生产-生活-集中”的庇护所很大程度上解决了许多搁浅成员的生活问题。该模式的可持续性饱受质疑,首先是高速流水线尚不成熟,极高的机器磨损率以及缺乏规模效应,使工厂实际上处于入不敷出的状态。有人将其调侃为:“形式主义劳动。”

二是由于过度强调集中生活,庇护所受到了舆论广泛地质疑。有人认为这是对于人身自由的侵犯。

吴集承认,他的工作面临两方面的期待——一是保障社会安全的期待;一是以人道主义原则服务这些新人类的期待。两者看似统一,实则充满矛盾。

吴集则自嘲说:“所谓的庇护所,既是庇护里面的人,也是庇护外面的人。中间总会有道墙。人家骂我叫吴典狱长,其实庇护所里的人很多是有盗窃案底的,检察院不起诉是有不起诉的条件的。很多事情只能做取舍,我一个人的声音根本微不足道。我们只能期待,以后能有足够的经费和土地,让庇护所的范围逐步扩大。一个足够广大的,自给自足的庇护所,虽然你还是可以蔑称为监狱,但只要你不走到墙那边,其实你还是自由的。”

严格意义上来说,法律并不限制没有案底的快人搁浅者,也没有制定明确的标准来对普通的快人,和无法融入社会的搁浅者进行分类。根据庇护所的登记,居民中四成以上并无任何案底,他们都拥有在白天自由活动的权利,但大部分人会选择郊游踏青,而非跑去市中心吓人。

“有没有人受不了这样的生活?一去不回?”

“有。”吴集毫不犹豫地说。

“那和越狱有区别吗?”

“从法律上来说,他们或早或晚,都会成为可以‘逮捕’的人。你从这个角度想,就没有太大区别。”

“即使是那些没有案底的人?”

“或早或晚。”

篝火

2022年4月25日近7点,夜幕降临,县城关门闭户。

虽然时值春天,夜间天气并不寒冷,但雨水断断续续,A县夜间缺少遮风蔽雨的开放场所。在此滞留并不安全,钱幸男和姜倩便再度启程去往市区,但由于不熟悉地形,两人走进A县一条正在修缮的道路中,暴雨过后,道路一片泥泞。这时,姜倩认为应该原路返回,钱幸男则认为应该淌过泥泞继续前行,两人发生了争吵,虽然声音不大,依然引起了注意。

钱幸男和姜倩当时不知道的是,2022年4月初,一行13人从距A县不远的B市市区来到两地之间的雾瀑山。离开之前他们大多数是“时间搁浅”组织第二批庇护所的居民,离开之后都成了吴集口中的“可逮捕的人”。

这13人几乎都是孩子,其中有五名高中生,六名初中生,只有两名社会人士。

雾瀑山气候独特,春夏之交,地势低洼处常日夜大雾弥漫,在森林间涌动如瀑布水花,气势磅礴。所以有“雾瀑”的名字。当时,在两人的眼中,夜雾的移动十分迟缓,犹如半空中的冰。他们从中听到一阵不同寻常的声音——正因为听起来似乎过于寻常,而显得极不寻常。

他们停止争吵,两人紧张地望向山坳处,一个身影腾云驾雾般地穿过山林,飞向两人。他在黑暗中驻足,看上去年过中年,脸色黧黑,十分老成的模样。他打量他们,对他们说了一大堆半生不熟的普通话,姜倩只记得一句:“我给你们一个家。”

在雾瀑山扎营结寨的13人里,几乎都是城市孩子,以一种玩闹的心态加入了团伙。但他们的领袖却是A县出生的一个务工为生的小青年——李无旱。

李无旱并非来自庇护所,而是其他人在高速路上玩闹时遇到的。2020年30岁(正常时)的李无旱根据心率计数法,其时速约合常人的70倍速。

正因为他速度极快,加上天黑,一路上山去往营地的过程中,钱姜两人才没有发现他身上的不同寻常之处。直到他踩过一段树枝时趔趄了一下,他们才发现。他的一根裤管空空荡荡,他是靠一条腿蹦跳来上下山的。

更让他们震惊的是,刚刚走到营地不远处,一匹高大的栗色驮马跑出来迎接,火光中,它慢行而疾速,一肩高一肩低地跑出来,打着响鼻,用嘴巴舔李无旱的衣袖。

“这是我的‘拐杖’。”他对他们说。

几天(正常日)之前,正是见到了这匹马,这群嘻嘻哈哈的年轻人才愿意追随李的领导。最初,他们只是想抢走他的马。

但他提醒了他们,一如提醒了钱姜两人——“难道你们不想要个家吗?”

李无旱的“家”倾颓衰败——心血来潮而建的几间木屋摇摇欲坠,铺在屋顶的稻草四处飞散。院子里食品塑料包装像一层干燥的树叶、空荡荡的饮料瓶四处滚动、干活的工具随地乱扔。

几个蓬头垢面的年轻人裹在某奢侈品牌的毯子里,围着一堆火发呆,火上烤着的兔子仍是血肉鲜活的模样。

“这很像一场已经散场的野营,杯盘狼藉,遍地垃圾。大家早该回家,但却留了下来。”姜倩说。

“我一不在家,你们就是这态度吗?”李无旱生气,走过去把四散而坐的人推起来,让他们加紧修缮房屋。“我们这不欢迎懒人。”他说。

如果两人在白天抵达,他们会体验到更活泼的氛围。说不定大家还会开香槟,切蛋糕——他们建好第一栋屋子时,就是这样做的。

不过经历黄昏,人们已感到疲倦。

4月25日白天,当钱幸男和姜倩还在尾水市火车站左右为难时。他们分成小组,轮流坐上“拐杖”牵引的三轮车,沿着高速公路在尾水市区、B市区尽情嬉闹。虽然李无旱要求他们“只拿吃穿用度”,但年轻人还是忍不住恶作剧,他们拿走别人付账的商品放回货架;他们走进儿童玩具店铺拆开所有乐高玩具的包装,把积木散落一地;他们跑进绿茵地,半路杀进一场球赛并取得压倒性胜利……

伴随着恶作剧的,是盗窃行为以及其他犯罪。差点发生一起严重的罪行——当天下午4点的行程结束后,营地里的人没有等到“订购”的那些商品——潮牌服装、古驰名包、便携游戏机、酒水……那一组的三人什么也没拿,却从学校“搬”来了两个女学生。

这三人,本是同一所高中的学生,抢的女孩分别是他们学校的校花和他们班的班花。他们本想在半途中骑着马逃走,但“拐杖”只肯认回营地的路,他们舍不得这匹马,只好也回来。

李无旱蹦跳着出来,看了一眼,说:“长得不错。”

接着又说:“给我放回去。”

“不成。”领头的杨某说。

“不成。”另一个人也说。

第三个人满脸通红,明显喝醉了,他抬起一条腿,学着李无旱的模样金鸡独立,左摇右摆,嘴里还骂他。“你这个死瘸子!你自己不是也抢!”

李无旱蹦着到三人面前,每一个都赏了一连串炮仗似的巴掌,又跳回屋子,拿了绳子,把他们捆在一起。整个过程中,没人看得清发生了什么。

他把三人捆在自己屋外的窝棚里“行拘”。扔了一些罐头和水,然后带着其他人一起徒步去城里,把女学生放回去。并像钱幸男两人一样,赶着参加黄昏时一场又一场流动的盛宴。

李无旱领着钱姜二人参观他自己的屋子,李无旱的房子可能是“家”里唯一状况良好的屋子,屋子外面有一个刚刚围好的苗圃。屋子里面有一张行军床、一张皮沙发、甚至还有一个书架。一个穿着一身高档洋装的年轻女人站在那里发呆,李介绍说,这是他的“夫人”。

“夫人”脸庞晒得黧黑,有一对明亮的眼睛。姜倩记得,她好像是连腰从泥土里拔出,清洗干净,便套上欧洲的衣服。李无旱走上前,往她眼睛滴眼药水。

显然这是一位慢速搁浅者。李无旱不许任何人靠近她,他让钱姜两人走进他的屋子,目的就是告诉他们:“记住了,碰都不准碰她一下”。

在“家人们”的眼里,“夫人”就像李无旱的玩偶,李无旱内心是个小姑娘。他会自言自语地背着她散步,用极慢的语速给她念书,给她看一场无限慢放的电影。他会为她擦洗身体,更换一套又一套不知从哪儿弄来的洋装戏服——戴着头顶翻花的大檐帽,身着束身露背的百褶裙。人家笑他是“给乡村鸡黏孔雀羽毛”。

也有人,说他温柔。

后来警方的调查显示,这确实是他的妻子。至于两人为何在时间上背道而驰,则谁也说不清楚。

25号的那一晚,本来变得十分紧张的气氛,由于钱姜两人的加入而变得缓和。

大家邀请他们,一同围坐在永远不会熄灭的篝火旁,没人记得时间,大家的时速都不一样,没人有精力去算自己的“早晨”、“中午”、“晚上”。他们玩桌游,弹吉他。饿了就从仓库拿零食吃,困了就去睡觉,醒来又回到篝火旁,神情惬意而迷茫,火焰在脸上与阴影好像两只猫儿在嬉戏。

李无旱告诉大家,26号白天开始,他们要去城里搜罗工具,26号夜里去攻占庇护所,等他们人手更加壮大,就把A县作为他们的据点。

当时大家都尴尬地笑着。李无旱神神秘秘地说,他知道一个非常恒定的钟表匠区,一个谁也不知道的地方。可以在那里把时间调到百倍速以上。等人手足够,他们就一起过去。

“到了那时候,我们就天下无敌了,那可是100倍速啊!警察打架都打不过你。”

“为什么不现在就去呢?”有人问。

“人少没意思嘛,我要建国,到时候封你们做贵族。”大家笑,他却非常认真地说:“我想着,就5月份之内吧,征召个50人左右,有男有女,就足够了。”

“50人的国家?”

“这50人都是官员嘛,主要负责向其他14亿人征税。”

“这叫小偷家族吧。”有人说,大家又笑。

“哎呀,就小偷国、强盗国好啦!封你们做梁上王侯。”

……

钱幸男算了一下,如果是百倍速的话。他们都将在这年的夏天老去,冬天来临之前便要与世界道别。姜倩躺在篝火旁似睡非睡,说她觉得这个主意不坏——

“这听起来不错,真的。”

他们可以穿上雨衣雨靴,一群人组成一个流动的国家,沿着公路上一直走,在清晨、正午、与黄昏时刻进入城市大快朵颐,在其余的时间里则不停旅行。累了就在人潮汹涌的地方歇着,在别人的眼前闪烁一会儿,吓吓他们只为好玩儿。

以后,他们只有夏季。夏天比冬天好,不冷。坏处是夏天那样热,在外走动一会儿,就湿漉漉的,风太慢,吹不干。最好是留在城里,白天就在空调房里待着,夜晚再出去。

白天会很无聊?也不会,他们可以把别人的生活当风景,他们变成了一幅幅的画,他们可以站在旁边看,也可以涂抹颜料,在画面中加进自己的色彩。

坠落

接下来的事情发生得很快。

这天夜里9点,李无旱去给三个人松绑。他们没说什么。但9点30分,杨某从李无旱家中把“夫人”搬出来,抱着站在山坡下两块石头后面,然后朝李无旱喊话,让他把校花和班花给交出来。

李无旱拿起一根撬棍,蹦着过去追他,就在他猛虎下山时,埋伏的两人突然从两石之间跳出,一人舞起一根棒球棍,由于惯性,李无旱未能躲避,当头挨了一棒。

三个人把李无旱扔在地上不管,走进营地,声称以后他们就是老大了,并发出最高指示,号召大家明天就进各大高中抢班花,每个班都要抢,抢光。

他们凭着记忆草拟各个班级的班花名字时,因为对班花的认知不同而发生了争执。趁着混乱,钱幸男打开手机,给姜倩留在县城的手机发了一条求助短信。

当天10点,“时间桥梁”特别工作组就来到了雾瀑山。这起事件的性质被外界认为是“剿匪”,但在当事人的眼中,双方并未有什么冲突。

“时间桥梁”的人也围着篝火坐下,和大家一起吃烤兔子(有人不高兴,因为在他们的眼里,这兔子烤了一天又一天,他们实在不愿意分享),然后帮助大家收拾东西,清理垃圾。简单交涉一番后,大部分人都同意回庇护所。

除了李无旱。

李无旱悄悄醒了过来,趁着大家一起商量如何牵走马儿,他摸进屋子,背起妻子,举着一只真正的拐杖,翻过山往东北方向逃窜。为了加快速度,节省体力,他走到一座山崖上,从这里分出的小路可以带着他下山,并来到山崖底部,但这里山势陡峭,一个人下山不难,背着一个人则很困难。

他思考计算一番后,决定冒险。他走到悬崖边,扔了几个荧光棒找准方位,然后坐在地上,把夫人用双手抛了出去。夫人在空中缓缓地向下飘,他伸出手,调整了一下她的姿势,让她仿佛襁褓里的婴儿。然后他便向山下跑去,按照他的经验,等他下山后,夫人顶多也还在悬崖中下段,她会像气球一样缓缓飘落。

他一路向下,来到荧光棒落下的位置,不慌不忙地从背包里拿出便携式充气安全垫,安全垫膨胀起来,过了一会儿,妻子如他预料的那般缓缓落在垫子上。他心满意足地去抱妻子,可是手刚一触及时,只觉得她像一片叶子一样轻,他试着把她抬起来,她便像沙子从指缝中流逝一般,散在了地上。

骨骼、空洞和毛发。他看见了。

仿佛月亮吃掉了她,吐出了残骸。

刘楠事后的调查显示,当时发生的事情可能是这样的——

李无旱将妻子朝悬崖外抛去时,一个小范围的钟表匠区正停留在崖壁范围内。而那位妻子在落下山崖的瞬间,望着深远的崖底,陷入了恐慌。

刘楠说:“正如研究指出的,当事人的主观心理与时间流速的变化有很大关系。紧张、激动导致的心跳加速,就像钟表指针的转速一样不断变化,被‘钟表匠’固定了下来,变为只属于自己的新时钟。”

“可想而知,在坠落的过程中,当事人的心跳会越来越快……直到她从超低速的的状态中解脱,并向着另一个方向极速转化——

“根据当事人的表现推断,最开始,她的心率应该是每分钟0.X次。不会太慢,因为如果太慢,那么坠崖的过程在她眼里也就不具备任何意义,那不过是刹那间的一点黑暗和一丝凉风。所以,一定不会太慢,只是慢得恰到好处,坠崖的过程具有一种足够的惊吓效果。

“随着时间推移,由于当事人受到惊吓,心率提高,‘X’将不断提升,就像一个计时器不断进位。随着时间推移,随着当事人越来越清楚地意识到自己绝望的处境,‘X’进位的速度只会越来越快。

“当然,时间流速的变化,影响的是她的感知而非实际的坠落速度——重力加速度恒定不变,李无旱仍然可能在崖边用安全垫接住她——他不能用手,因为妻子会在一种迟缓的钝痛中撞碎他的手臂。

“随着她越来越靠近地面,终于,她意识到不可避免的危险,也更加恐慌,她的时间流速也将越来越快,她会觉得自己仿佛漂浮在宇宙之中,无法向上,也无法向下,四处无着。

“她会很快开始感到饥饿,可是那是一道光滑的绝壁,没有食物可以寻觅。

“她会试着伸手去抓石壁,想改变自己的速度,但收效甚微。

“她不断地下坠,但假若时间也有个距离,她离地面只能是越来越远。

“她开始呼唤,喊叫,但那些声音的频率太过于高,无法传达给丈夫。

“她继续下坠、越来越慢、越慢,越觉得绝望与危险,愈绝望而愈加缓慢。‘X’将进到百位、甚至千位。谁知道呢?一须臾也许就像永恒那么长,她会好不容易抓到一点苔癣和浆果,吃下,但不起任何作用。在那永远无法推移的一秒之内,她会渐渐老去,也许就那么饿死在半空中,而尸体仍然继续无止境地下坠之旅,在下坠中腐败,在下坠中分解。

“我们唯一知道的事情是,当她终于坠落到地,已经成为某种意义上的人类化石。”

“不同时时代”

钱幸男和姜倩在庇护所里待了近“一年”,从4月25日10点,一直待到5月初的一个早晨。那天早晨,和家人打了一个照面之后,他们和吴集声称外出踏青,走出去却一直没有再回来。

有人说,他们是去寻找那个保证能调到100倍速的钟表匠区了。也有人说,他们已经找到了100倍速,永远消失在我们的世界里,只在高速摄像机的画面中留下一点闪光。

不过到了夏末,“三年已过”的钱幸男又找到吴集,向公众透露,姜倩已经去世,他需要承担部分责任。

在他们旅行的路上,姜倩意外怀孕,坚持要生下孩子,生产出现了状况,他将姜倩及时送往医院,但没有人能帮助他们。子母两亡。

钱幸男亲手火葬了她,旁观者说,尸体“闪烁”了一下,然后消失不见。

如今他受聘于“时间桥梁”,负责在58-63倍速的“细分阶梯”内照顾病人,经营社区活动。他“每年”有一次机会骑上稀有的“极速马”,前往雾瀑山打坐冥想,读书画画。他期待有一天钟表匠在浑然不觉中出现,而他将在身心沉静的状态中不断调慢时间,并回归到正常人的节奏中。

在这个过程中,他渐渐意识到,回归社会,不仅是在时间上靠近它,同时也意味着抵抗焦虑,而这焦虑原本就是那个“社会”所煽动的。

如今,在另一种时间里,他终于学会了放下和舍得,过上了充实的生活,也有了一个友善的社区。“回归”也变得可有可无,重要的永远是“当下”。

钱幸男在公开信件中说:“在搁浅现象诱发的进化过程中,类似于弹涂鱼之类的生物长出了有力的胸鳍,这些胸鳍渐渐发育成爬行动物的前肢,供氧系统也得到调整,从此,大型生命开始向陆地进军,呈现在它们眼前的是一片光怪陆离的世界。与此类似,即使身处文明社会,搁浅的人们也必须像拓荒一样重新组织生活的形态。

“如同搁浅的生物最终长出了脚,我必须鼓起勇气,抚平伤痛,去重新发现世界,建立一个我和其他人可以在其中生存的社会,一个我们的小孩可以出生的世界。”

能令大多数人安心的是,目前来看,绝大多数的“钟表匠”效应,位于0.5倍速到2倍速的区间内。不会对社会秩序形成灾难性的冲击。大部分人一辈子也不会和一个真正的“搁浅者”打上交道。

刘楠说:“影响更多是长远的,潜在的。社会将继续存续,只是会以非常分裂的形态存续,文化上的鸿沟和心理上的鸿沟会加剧,但本质上,我们还在同一个世界,同一条时间里共存。”

从废墟离开之后,废墟探险家刘寓语则常常做一个诡异的梦,他说:“我梦见少女望着的那片田野,高高的麦秆中分叉出无数条小路,我梦见人们抱紧家人,以少数人为单位,人们不断远离彼此。我觉得这是一个新的时代。

“一个‘不同时’的时代。”

“钟表匠”效应的出现愈发无常。以下是一个简易的时速测验程序,无需心率计数器即可进行测量。只需要面对摄像头,移动眼球,程序便会测量眼球转速生成诗句,字符间距用以度量时间流速偏离值,注意,心理状态将影响“区”的作用。最后一句诗,将是最终的结果,决定你将生活在怎样的时间里。

《五 更》

清· 陈 维英

倚壁灯 光小炷留

宵眠  醒必    五更头

吾  身自有时  辰表

不用鸡人报  晓筹

肖达明
Nov 19, 2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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