爆裂辩手

爆裂辩手

有些事情,你不该问自己为什么要做,因为它只是你应该做的。

2022.11.18 阅读 1124 字数 10381 评论 0 喜欢 2

“周玄毅不错,但大家更爱范湉湉。”

罗宏琨撩了一下刘海,四小时的交谈后,我们的话题转向《奇葩说》的诸位辩手。

“黄执中和马薇薇呢?”

“当年可不太对付。”罗宏琨笑起来,“2003年国辩决赛,黄执中和马薇薇第一次交手。赛后,黄执中评价马薇薇胡搅蛮缠……当然现在早就泯恩仇啦。”

黄执中和罗宏琨私交不错,他曾邀请罗宏琨参加《奇葩说》,但被罗宏琨婉拒。“这是两种功夫,我练的是这一种,《奇葩说》要求的是那一种;而《奇葩说》的那一种,我练不来。”他停顿了一下,似乎是刻意强调,“但是功夫,没有优劣。”

罗宏琨看向窗外:“马薇薇很有天赋。2003年打国辩之前,她只打过两三场辩论赛,等于没怎么接触过辩论。她观点犀利,把辩论的灵巧发挥到了极致,这个风格非常吸引人。”我看过那场比赛,十多年前的马薇薇嗓音很萌,说话时带着被对方欺负的娇羞,被誉为“温柔一刀”。

“黄执中是个纯粹的辩手。”罗宏琨说,“他非常非常喜欢辩论。他和我的辩论理念相反,但我们很聊得来,或许就是因为都热爱辩论的缘故。辩论以外,他过得很随性,你看他平时穿衣服就那么几件,一件穿好多年。”

我仔细打量罗宏琨,套头卫衣、毛衫、运动鞋,头发乱糟糟的,有点不修边幅;我没见过黄执中在辩论场外的穿搭,但猜想或许也是这样的风格。“《奇葩说》的胡渐彪,马来西亚人,也很痴迷辩论,自称辩痴;但他和黄执中不一样,他是走男神路线的。”罗宏琨说,“他长得就帅,平时健身,活得精致,你看他穿衣服,就很有型。”

大一时,我就听说了罗宏琨的鼎鼎大名,那些年他是华师大辩论最响亮的人物,正是学妹心中男神般的存在。罗宏琨有个朋友写过一个半开玩笑的日志——“罗帅宏琨,辩坛不世出的英豪也。少有逸群之才,英霸之气,身长八尺,容貌甚伟,众皆爱之……”

现在的罗宏琨有些发福,两年后日志下面有个评论,叫做“看当年清秀的老罗”,让人颇为感慨。日志写于2013年9月,而将时光往前追溯半年,那时候的罗宏琨正处于身为男神的巅峰岁月。2013年3月1日下午,德辩决赛在马来西亚正式开始,华东师范大学四辩罗宏琨正襟危坐,面部轮廓棱角分明。

从英雄谷到新手村

德辩,全称马来西亚德教联合总会大专华语辩论会之精英邀请赛,世界大专华语辩论赛是其前身,集结32所大学的精英辩论队,是当时华语辩坛的最高赛事。

罗宏琨,2005年就读本科,在辩论生涯的巅峰期,是当之无愧的上海辩坛现役最强。德辩决赛之前的六场比赛,罗宏琨包揽五场比赛的最佳辩手,以行云流水的结辩,成为奠定华师大辩论队一路过关斩将的基石。

在比赛开始前的几分钟,罗宏琨双腿发软,心跳加速;空调的冷气扑面而来,即便是西装革履,他的每个毛孔都在不由自主地收缩。而当比赛开始,他仿佛换了一个人。身心的疲惫和紧张瞬间消失,他的大脑和听觉变得更为敏锐,同时退化的是他的视觉——在他的眼睛里,对方的四位辩手没有五官,没有身形,就像此起彼伏的木桩。

时间倒退到二十年前,1993年,国际大专辩论赛一开华语辩论先河。还是小学生的罗宏琨在电视上看到以蒋昌建为代表的辩手风采,他惊异于辩手们的滔滔不绝——这就成为他最早的辩论启蒙。

第一次真刀真枪打辩论是在初中。他在政治课上打了一场班内比赛,又在学校礼堂打了一场班级对抗赛,身为二辩的罗宏琨表现出色。这得益于他从小看辩论赛积累下的经验,以及广泛阅读带来的宽广的知识面,从那时起,读书和辩论就已紧密联系在一起,贯穿他的辩论生涯。

罗宏琨的高中就读于曹杨二中,是一所沪上知名的市重点,辩论氛围浓厚。当时曹杨二中辩论队招募新生,经由推荐,高一的罗宏琨随队出征英特尔杯高中名校环保辩论赛,一胜一负被淘汰,但他在一众学长学姐中脱颖而出,拿到最佳辩手,崭露头角。

英特尔杯后,学校举办年级辩论赛,16个班级,单淘汰赛制。每场比赛都有闭路电视在午休时直播,罗宏琨几乎以一己之力将本班队伍带入决赛。面对底下黑压压的观众,他第一次感受到辩论带给自己的荣耀——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讲得特别精彩的时候,便会响起雷鸣般的掌声,全场的气氛就在他语锋的挥洒之下,迎来一次又一次爆发。

当时的罗宏琨对辩论几近痴狂,而他身边的同学和老师并不能理解他的执着。在空无一人的走廊,他的老师严肃地问他:你这么拼命打辩论,到底是为了什么?

那是十多年前的对话,罗宏琨仍旧印象深刻。他正视着老师的眼睛,平静地给出自己的回答——“我成绩不算差,也不算顶尖。我不会唱歌跳舞,只有在辩论这件事上,我可以做得比其他人更好,所以我就去做这件事情。”

十多年后,华师大传播学院的学生拍摄了一部华师大辩论队的纪录片,当时的辩论队前常务副队长在片中说道:有些事情,你不该问自己为什么要做,因为它只是你应该做的——这句话或许是当年那个问题的另一个答案。

对于当时的罗宏琨而言,那些能够站在国辩舞台上的辩手是高山仰止的存在。他渴望能够成为他们,叱咤辩坛。他至今记得这样一个场景:在结束了辩论赛的讨论后,天色已黑,他独自往学校后门走去,抬起头,在这座城市的天幕上,他隐约看见几颗半明半昧的星辰,遥远得就好像他的梦想。刹那之间他产生了某种错觉,脚下的塑胶跑道正逐渐上升成为连接星辰的天梯,他就在这段看不到头的路途上不断跋涉,向着那个高不可攀的梦想迈出脚步。

这是一个非常中二但神奇的感受,却也不完全是空穴来风:他进了一所辩论氛围浓厚的高中,得到历练;在这块踏板上他将进入更优秀的大学,并因此获得更多更好的机会——仰望星空,日积硅步,他就这样接近着自己的梦想。

剑气二宗,辩坛的传承

考入华东师范大学后,就读于法政学院的罗宏琨被吸纳进入学院辩论队。他率队在院系新生赛决赛中击败外语学院,拿下新生赛的冠军。

当时法政学院有一位大三学长叫于一,曾是校辩论队的中流砥柱。当罗宏琨在新生赛初露锋芒的时候,他就受到了于一学长的重视。于一重视学理,他对罗宏琨的指导,奠定了罗宏琨“气宗”的辩论风格。

一直以来,华语辩论分为两大流派,被称为剑气二宗。剑宗一派,讲究语言功底,力图以漂亮的语言表达打动评委和观众;而师大的辩论风格更倾向于“气宗”一派:重视逻辑,追求真理,追寻辩论背后的学问。剑气之争,争夺的就是辩论的两端何者为重——一端是逻辑与真理,一端是语言与表达,对于气宗出身的罗宏琨而言,他选择论点的标准是“对不对”,只要在道理上无懈可击,那么自己的话就无可辩驳。而剑宗并不吃这一套——剑宗创始人黄执中选择论点的标准是“好不好”,所谓好不好,即能不能打动人,有没有表现力。有趣的是,两人的辩论理念虽然背道而驰,但当日后他们相遇的时候,他们在辩论上的很多想法居然非常接近,或许是因为不论剑宗气宗,最终追求的其实还是又对又好的观点。

当时还有一位大三学长赵康威,同是华师大的优秀辩手,率队参加八校辩论邀请赛。他拜托于一推荐辩手,罗宏琨受到力荐。于一嘱咐罗宏琨,身为学弟,言多必失,准备比赛要多听少说。

罗宏琨听取了建议,尽可能地低调,但这并不妨碍他脱颖而出。他从替补一跃成为主力辩手,又在临上场的时刻,从一辩替换成了更考验临场发挥的攻辩辩位。首战告捷,赵康威没有上场,罗宏琨拿到最佳辩手;再战再胜,赵康威亲自出马,最佳辩手依旧是罗宏琨。

决赛对阵财大,在赶赴财大的破旧大巴上,西装革履的罗宏琨指点着比赛如何去打,俨然一个领队,当时的罗宏琨所不知道的是,他的行为已经构成了僭越,赵康威完全可以插手其中,以各种方式警告他,比赛还轮不到你去布置。

但是赵康威给予了眼前这位更有前途的辩手无条件的信任,让他有足够的空间去发挥自己的才华,而他的放手并不意味着无所作为。当罗宏琨身先士卒的时候,赵康威承担了掌舵的工作,在比赛中的关键节点,告诉队友如何以最简洁的方式突破对方的防线——他以隐忍的方式,诠释了身为学长的担当。

华师大最终夺冠。这次比赛,使罗宏琨第一次意识到自己有了粉丝。有女孩会问罗宏琨要电话,当他进场的时候,会有观众指着他说,就是这个人,说话很有趣的!

罗宏琨回首往事,总结道,当年的于一学长和赵康威学长是他辩论生涯开端的导师。如同胡渐彪之于颜如晶,游梓翔之于黄执中,一位成功辩手的身后总有一位领路人,而辩论的精神就在一代又一代人之间不断传承。

但华语辩坛中并不总是在新老交替,当新人辈出,“老人”同样雄心勃勃。《奇葩说》的舞台上,当90后陈咏开、颜如晶大放异彩,陈铭已经当爹,而黄执中、马薇薇依旧封神。传统辩论赛中,黄执中、胡渐彪、马薇薇、邱晨等组成的“活泼老僵尸队”在星辩比赛中对决林正疆、周玄毅、陈铭、罗淼等组成的“恐龙复生队”,此时的辩论场上可谓三代同堂——除了黄执中、陈铭等两代辩手外,还有上古时代的辩手林正疆、路一鸣,老中青三代辩手的对决,折射出华语辩论持之以恒的发扬光大。“推广辩论,传播辩论,就像体育明星推广自己的运动一样,”罗宏琨说,“这是我现在以及未来会做的事情。”

国辩征途,竞技场的世界

2006年,罗宏琨开始独当一面,率队出征,担当评委。当时华师大没有常规的辩论校队,每逢比赛,几个辩手才临时拉起一支队伍,经常青黄不接,后继无人。因此,罗宏琨白手起家开始组建正规的校队。没有招新,没有校方支持,吸纳人才全靠道听途说。

然而一切并没有那么顺利。罗宏琨几乎是生拉硬拽带领着校队,战绩也委实不敢恭维——2009年,华师大主办名辩盟,主场三战皆墨,小组赛垫底出局。这场惨败激化了队内矛盾,辩论队人心涣散、分崩离析。辩论队的核心成员只剩下三个人:朱焱,张骁明,和罗宏琨。

但就是这个三人组,在2010年的两岸四地高校世博辩论大赛中突围而出,也正是在那届世博赛中,罗宏琨受到了评委黄执中的赏识。在接受采访时,黄执中评价:“听完他的申论,我才听懂他们全队是什么意思,他好像叫……罗宏琨?他讲的东西,语速没有特别快,修辞也没有特别精彩,可是他讲得生动,会带例子,能够不厌其烦地解释,把大家当小孩子地去讲……会这样说话,这样解释问题,目前为止就这么一位辩手,我觉得他蛮有意思的。”

罗宏琨梦寐以求的机遇,也终于在他的本科末年姗姗来迟。

世博赛尘埃落定,华师大受邀参加国际大专辩论赛国内选拔赛——国际大专辩论赛两年一度,第一年,全国内地各高校进行国内选拔,简称全辩;全辩决出的冠军再赴新加坡争夺国际大专辩论赛的冠军,简称国辩。

2010年,全辩和国辩在同年举行。华师大位列16强。5月,罗宏琨率队启程赴赛,他距离当年的冠军之梦还剩下四场比赛的距离。四场比赛仿佛四道天堑,但无论如何,当年的遥不可及已经有了现实的长度。

他们的对手是武汉大学,而这支队伍在当时的战绩其实差强人意。比赛在电视台的演播厅举行,辩题是“应不应该禁止顾客自带酒水”,华师大持反,武大持正。自由辩论阶段,像是意气之争,每个辩位都针尖对麦芒似的展开对决——正方三辩陈铭发言,反方三辩罗宏琨随即站起;正二发言完毕,刚落座,反二随即起身;接下来,双方一辩交替发言……

场面上看,双方唇枪舌剑十分激烈,但罗宏琨日后反思,这场比赛双方都打得不尽如人意。主席路一鸣公布结果,武汉大学3:2获胜,此刻,罗宏琨的心情一片苍白。

央视网CNTV还保留着2010全辩视频,末尾,镜头聚焦在了武大的三位辩手身上,他们鞠躬致谢,与主席握手,再与失利的华师大辩论队握手,气氛和谐。最终,镜头定格在天花板巨大的“辩”字LOGO上。

对电视机前的观众来说,辩手的身影正徐徐退出他们的视线,而罗宏琨坐在台上,正煎熬地度过他在全辩舞台的最后时光。观众和对手都已退席,整个录播间的灯光随之关上,原本敞亮而生机勃勃的舞台,刹那间陷入一片昏暗和寂寥。环顾四周,身边只剩下队友,罗宏琨按捺已久的情绪终于失控,他站在舞台中央捂着脸失声痛哭。少年的梦想化作泡影,多年的拼搏付之一炬,当武汉大学领队杨子江上前安慰的时候,罗宏琨心如死灰:

“第一场就输了,什么都没有了。”

这是罗宏琨唯一一次为辩论哭泣,当破碎的时候,梦想才会露出它残酷的一面。2010年是最后一届全辩,这一谢幕,便是永别,而谢幕之前,仅此一战。

一轮游的结局令人扼腕,但其实仍旧是体面的告别。2010年,武汉大学历经4轮赢得全辩冠军,另外三场的比分分别是5:0、5:0和4:1,唯有和华师大的交锋仅以1票胜出。

历史不断重演,以至于华师大有一个尴尬的光环:只要华师大输给哪支队伍,哪支队伍就会夺冠,这个诅咒如同阴影一般笼罩在华师大辩手们的头顶。“华师大辩论其实挺强的。”罗宏琨半开玩笑地说,“毕竟在各个大赛中,除了冠军也没输给过别人嘛。”

2013年,央视发出公告,决定正式停办国辩,距离第一届,刚好是20年的轮回。1993年,复旦大学击败台湾大学夺得第一届国辩冠军,复旦四辩蒋昌建成为耳熟能详的辩论名宿;1995年,台湾辅仁大学以一票之差输给南京大学,辅仁大学林正疆夺得全程最佳,闻名大陆;1999年,西安交通大学击败马来亚大学,路一鸣一举成名;2001年,马来亚大学击败武汉大学夺冠,余磊、袁丁、周玄毅大放异彩,胡渐彪一役奠定辩坛地位;2003年,马薇薇和黄执中狭路相逢,横空出世,如今已是红遍南北的辩坛红人;2010年,华语辩坛新锐辈出,陈铭、肖磊、罗宏琨,在国辩舞台上一展峥嵘……

20年来,国辩成就了这些辩论明星,他们也塑造了国辩的辉煌。当国辩落下帷幕,人们开始担心辩论将无人问津,倘若昔日的明星荣光渐褪,当下的辩手又将何去何从。事实上,国辩的落幕是大势所趋:在娱乐节目铺天盖地的时代,国辩辩手对于逻辑和理性的执着,却使他们自己成为收视毒药——没有收视,意味着没有广告,也没有赞助和利润;而随着孔子学院和对外汉语专业的推广,国家逐渐舍弃了国辩作为汉语推广的意义,而国辩就此失去国家工程的撑腰。于是,没有资本的辅佐,没有政府的扶持,国辩的日渐式微,其实是时间问题。2014年1月,南方都市报发表了一则简短的新闻,标题是“‘国辩’没了辩论怎么办”,文末问道:“国辩”的时代已然结束,是否还会有下一个辩论时代的开始?

文章一语成谶,谁都没想到下一个辩论时代来得如此之快。2014年11月29日,《奇葩说》正式上线爱奇艺,辩论以一种崭新的形式走入大家的视线。第一季播放量超过4.5亿,第二季播放量超过6亿,第三季上线,仅三天播放量超过5800万。辩手夸张的造型与传统辩论黑白分明的正装对比鲜明,诸如“女人应该拼事业还是拼男人”这样贴地气的辩题完全不同于传统辩论中诸如“人性本善还是人性本恶”之类形而上的辩题,在《奇葩说》中很少出现诸如“对方辩友偷换概念”或是“对方辩友循环论证”之类在传统辩论赛中常见的语句,取而代之的,是“扯淡”、“装逼”这样的切口,还有漫天横飞的荤段子……

这是辩风使然,并不是每一位成功的辩手都能适应《奇葩说》的风格。华语辩论剑气二宗,《奇葩说》的风格显然走向剑宗的极端——在《奇葩说》,辩手并非要说服专业的评委,而是要打动广大的观众,因而最关键的的并非扎实的逻辑与学理,而是漂亮、有趣甚至浮夸的表达,还有娱乐大众的精神,这是《奇葩说》迅速蹿红的理由,同样也是传统辩手在《奇葩说》中不受待见的原因。

“虽然周玄毅表达得不好,讲的笑话也很冷,但他做学问还是不错的,是一个更具有哲学思辨能力的辩手,很多观点,其实很深刻。”

我记得周玄毅在《奇葩说》中的表现,马东说他是猪队友,马薇薇也嫌弃他蠢,甚至有一次,当周玄毅说话的时候,本方票数不升反降。

“如果我真的上了《奇葩说》,应该也不会受欢迎。”罗宏琨坦言,“毕竟这个节目需要出位,而我……出不了吧。”

对于国辩而言,2010年是由盛及衰的转折,而从罗宏琨的辩论生涯来看,2010年无疑是极其关键的节点。这一年,大家开始叫他“老罗”,而过去,学长学姐们都以“小罗”相称;这一年,他第一次参加全国范围的辩论赛世博赛,第一次在辩坛名人面前抛头露面;这一年,他输掉了人生中最重要的比赛,却也迎来了他辩论生涯的涅槃。

热血重燃,英雄的落幕

2011年,宏辞论道上海市八校辩论赛,华师大辩论队问鼎冠军,罗宏琨拿下最佳辩手,这一荣耀,也宣告了他在当时沪上辩坛的最强地位。罗宏琨清晰地觉察到自己的进步,和往昔相比,他的辩论水平有着质的飞跃。

“或许是因为过去打辩论打得太沉重,”罗宏琨说,“那些年自己始终背着国辩的包袱,而梦想是很沉重的压力啊。”

也许正是国辩的执念限制了罗宏琨发展的方向,而当梦想以破碎的方式尘埃落定,他忽然就变得云淡风轻,读书,学习,修炼内功,这一切伴随着心境的变化,最终无形中促成了成长;与此同时,他也期待着一场真正重量级的比赛,真刀真枪,再战一回。

十几年的辩论生涯,罗宏琨打了许多比赛,却一直没拿到足够分量的荣誉,这构成了一个令他无法释怀的诘问:与自己水平相当的辩手都纷纷摘得大赛桂冠,为什么自己到现在为止都没收获有足够分量的荣誉?

罗宏琨终于等来了他再展身手的机会。

2013年,德辩赛,华语辩坛32支精英辩论队华山论剑。当时华师大辩论队的实力达到了罗宏琨大学生涯的巅峰水平:罗宏琨,张骁明,还有新晋加入的王元力,以此三人为核心,再加上一众出众的校队辩手,此时的华师大辩论队实力相当强悍。天时,人和,客场出战唯缺地利,而罗宏琨关于自己辩论生涯的问题,将在德辩赛中得到最终的答案。

当2010年连续失利的阴霾逐渐退散,少年的热血在罗宏琨心中再度沸腾。在队伍出征之前,校领导轻描淡写地说:要么别出去,要么就拿个冠军回来。

这是罗宏琨第一次以辩手的身份走出国门,背负着师大的嘱托和荣光。他提前就开始了紧锣密鼓的准备。华师大中北校区学生活动中心的顶楼有一个仅能容纳七八人的会议室,那是罗宏琨和队友们的据点。会议室的墙壁上用便签纸贴着七场比赛的辩题,在他们的周围是一摞又一摞的书本。七场比赛,七个辩题,他们需要海量的资料,书籍和论文成为他们胜利的阶梯。如果把当时准备比赛的资料全部堆起来,有数人之高。

辩手们不知疲倦地闷在会议室里,阅读、笔记、讨论,间或沉默寡言,间或唾沫横飞。这一切有着热闹的场面,但同时又是一段孤寂的旅程,罗宏琨埋头于纸堆之中,长时间地沉浸于个人的思考,这一切酷似英剧《神探夏洛克》中的思维宫殿,他被囚禁在斗室之中,同时把自己封锁在思维的迷宫之内。

当罗宏琨为德辩赛倾其所有的时候,他的女友就因此备受冷落。忍受半年之后,她在回家乡过年之前约罗宏琨吃饭,在餐桌前她说:“我这次回去之后,我们或许就再也见不着了。”

这无异于分手宣言,或者说,是在以分手相威胁,他注视着姑娘的脸庞,内心激起剧烈的挣扎。这是何曾相似的桥段——2010年,罗宏琨接连征战世博赛和全辩,当时也面临着一段感情纠葛,以至于备赛期间分心严重,效率低下。这是前车之鉴,而眼前的德辩赛将是罗宏琨辩论生涯的最后一次大赛机会,他不能让2010年的悲剧再度重演,这一次他决绝地选择分手。

他辜负了一个美好的姑娘,而这成为他又一重压力之源,倘若他像2010年那样空手而归,他的绝情将成为多么不堪的回忆。彼时,感情的负累、校方的期望,还有他少年时代的初心,三位一体构成压力的总和。

2013年2月下旬,罗宏琨和他的队友一道踏上马来西亚的征程。

小组赛第一场,意外落败。

输掉比赛的罗宏琨情绪消沉,一个人闷在房间吃盒饭,泪水在他的眼眶里打转。辩手的梦想、校方的期待、辜负的女友、漫长的准备,各方面的压力纷至沓来,而最令他难以接受的是,10年全辩一轮游的悲剧居然眼看又要重演。他默默扒饭,消化着混乱的情绪。

从长远来看,第一场的失利对之后的比赛是有好处的。在此之前,他从未接触过马来西亚的评委,因此不熟悉他们的评审风格。整支队伍就此调整思路:无论是概念界定还是立论本身,都在原先的立论之上,做了一个简易的、逻辑严谨顺畅的、易于理解的版本。

之后的两场小组赛,华师大队分别以8:1和9:0大比分获胜,成功晋级16强。继而连续以8:7的比分惊险战胜云南大学和澳门大学。半决赛对决香港大学,以16:5大比分获胜,而另一边,马来亚大学13:8战胜墨尔本大学,与华师大一道杀入决赛。

然而,从他们到马来西亚的那一天起,他们的身体就陷入了难以置信的透支。除了小组赛后有一整天的休息之外,七场比赛,每天一场,比赛结束,接着就是日夜兼程的准备。高强度的比赛外加睡眠的极度缺乏,使得每一位辩手的意志力都在不断接近自己的极限,好几个晚上,罗宏琨躺在大厅的地板上讨论辩题,最后不知不觉就在地板上睡了一宿——

他都没有走到自己的房间然后爬上床的力气了。

而同时备战的马来亚大学则是另一番光景。主场作战的他们有一个庞大的教练组,包括胡渐彪在内的马大精英辩手齐聚一堂,实行三班倒制的训练体系:辩手休息的时候,教练和陪练团队进行讨论,等到辩手睡醒,就把先前的讨论成果教给辩手。他们的辩手有着更充沛的精力,并且准备充分。

下午三点,决赛开始。正方马来亚大学:人应乐观看待世界;反方华东师范大学:人应悲观看待世界。正方一辩发言结束,反方张骁明质询对手,这是一场非常漂亮的质询,将对方一辩打了个措手不及;然而接下来的回合则是上一个回合的翻版,反方一辩陈词流畅大气,但在对方二辩的质询下却略显狼狈。

双方二辩三辩在小结和申论环节中相继陈词,结束后,双方三辩展开对辩,相当于两人之间的自由辩论;4分钟时间里势均力敌的鏖战,成了之后自由辩论环节的缩影——

8分钟的自由辩论,双方仍旧难分伯仲。

总结陈词阶段,罗宏琨率先陈词,他的结辩极具哲学思辨;马来亚大学王牌辩手林碧芬最后发言,感染力充沛。当主席宣告比赛结束进入评审阶段,罗宏琨双肘支着桌子,双手合十,他有不祥的预感:

这一场,或许是要输了。

在公布结果之前有一场表演赛,而罗宏琨并没有观赏的心情。他回到休息室,那是一个偌大的房间,落地窗户外是一片碧绿的高尔夫球场,而他隐隐有一丝悲凉的心境:或许就在刚才,他已经打完了人生中最后一场辩论赛了吧。

像是拳击比赛宣布结果,主席一手拽着一方队员的手臂,宣判结果的同时高举胜者的手臂。16比17。罗宏琨心中浮现出一抹微弱的希望:分数如此接近,或许能赢。

然而,他并不是那个被高举手臂的人,对于即将到来的时刻,他有些惊慌失措。他仰起脸,盯着天花板上的吊灯,吊灯华丽,灯光炫目,他的思维在这个过程里渐渐放空,脑袋里只剩下惊叹——

哇,那真是一个好亮的灯啊。

爆裂辩手,辩论的意义

马来亚大学最终以一票之差获胜,这一次罗宏琨没有哭,相反,他觉得完满。“6场最佳辩手没有换来一个冠军。”罗宏琨赛后说,“坚持宏伟的立论,坚持说我自己认同的价值观和世界观,我做到了。”

“有人靠辩论赚钱,靠辩论泡妞,靠辩论成为网红,但我不喜欢,也不会因此改变自己的辩论风格,我只是单纯享受辩论带来的幸福感。”罗宏琨说,“对我来说,辩论的意义不在于鲜花和掌声,虽然辩论很容易带来鲜花和掌声;但它的本质,更应该是辩论场外的读书和思考,这是辛苦的,是孤独的。还是用功夫做类比,有的功夫天生就招人喜欢,而我们练的那种功夫,可能就比较孤独,但我们享受这种孤独。”

罗宏琨希望辩论的价值能被越来越多人认可,但他更希望人们去认识辩论背后思考、读书的那一部分,而这恰恰也是最难被推广的。我在看一场辩论赛的时候一直会按暂停,思考某句话内在的逻辑和含义,一场比赛听下来,脑袋会累;但看《奇葩说》,就处于一个比较轻松的状态,时间也过得很快。对罗宏琨来说,他其实面对的就是这样一个问题:在这个快节奏和娱乐至上的时代,有多少人甘愿去按下暂停的按钮,静静地思考哪怕一两秒钟?

而这个问题,或许就是国辩消亡的另一种答案。

德辩亚军,德辩全程最佳辩手,这一切构成了罗宏琨辩论生涯的最高荣誉,这个荣誉不算登峰造极,但是,也足够圆满。

那一年罗宏琨26岁,往前推12年,那时他14岁,14岁的他第一次站上辩论场,那时候的观众只有一个班级的规模;十二年后,他站上华语辩坛最高赛事的舞台,面对上千名观众侃侃而谈,多么庆幸,小时候一点就燃的热血,在他12年的生命里一直在持之以恒地燃烧。

12年来,罗宏琨一直在思考辩论的意义,而对于辩论的质疑声一直存在——质疑者说,无论辩手如何辩论,问题和矛盾依旧存在,所以辩论没有意义。而对此,罗宏琨给出了自己的答案:

足球有什么意义?功夫有什么意义?人活着又有什么意义?譬如足球,最基本的意义,无非强身健体,这就像辩论能够锻炼说话技巧这方面一样,而至于足球美学、团队精神、民族凝聚力等等,这都是人们不断添加的意义,而这个道理,放在辩论上也是相同的。你告诉我,辩论是为了锻炼语言表达、追求真理、陶冶情操,对,也不对,因为辩论的意义没有标准答案,我们应该发展辩论,让人们去赋予辩论更多的意义。人生的意义或许也是这样。

正如加缪所说:人生有很多很多荒谬。而生而为人的意义,或许就在于在这个荒谬的世界当中去应答这种荒谬。

“等……等一下,辩论的意义到底是什么?”

“我不是说了嘛。”罗宏琨嘿嘿一笑,“其实,我也不知道。”

德辩的赛后晚宴排场浩大。全场气氛热烈起来的时候,罗宏琨却悄悄躲到了最后一排,静静地旁观,他不是一个喜欢热闹的人,这和辩论并不矛盾。辩论场上,他面对的只是聆听的观众;但在生活里,他不得不与人交流,而对于不真诚的交流,他本能地拒绝。甚至,在人流聚集的场合他会觉得难受,按照他的说法,他患有人多恐惧症,重度晚期。

罗宏琨并非个例。颜如晶、黄执中都曾有过交流障碍。一个能言善辩的人,在生活中可能更喜欢保持沉默,大隐隐于市。因此罗宏琨一度建议别署他真名。庆幸的是,在我的不懈要求下,他最终做出了让步。但他甚至不愿意读完这篇文章,他说会觉得尴尬。

毕竟,一个沉默的人,往往是一个羞怯的人吧。

吴清缘
Nov 18, 2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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