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二十年多前,许大马瘦,脾气不好,锯齿狼牙。他妈教育他,大马你遇事不能慌张,要压得住气,千万不能每回都跟人家拼,人家精,你傻,人家掉块肉,你就是半条命。许大马上哪儿听得进去,他嘴里说行,心里头其实不行。阴天下雨能不打雷闪电?那可不怨他许大马。
二十多年,果如他娘所料,许大马吃亏都吃在气头上。
许大马初中没念完,这事不怨他。那时候,校门口有个发廊,发廊门脸上挂着霓虹灯,屋里一排落地镜子,还用大双卡放齐秦郑智化,歌声亮闪闪飘到学校里,许大马就到发廊去剪了个头。
许大马是中午去的发廊,剪完头上课铃已经响了半天,他轻车熟路从后门进了教室。许大马同桌是张大牙,此时正把一本《鹿鼎记》压在语文书下面端详。这个张大牙,上课看杂书也就看了,一边看他还一边乐。这事可太不好了。张大牙一乐,顿时把语文老胡的目光引了过来,但他不找张大牙,倒把许大马叫到了前边。老胡问他,你哪儿去了。许大马说,我去剪个头。老胡说,不上课你去剪头,得了,这节你也别上了,到我办公室站着去。事已至此,本该告一段落,坏就坏在他刚剪的头上。许大马又黑又瘦,夏天扔蚂蚱堆能被引为同类,但他天生有点羊毛卷,不洗头看不出来,一洗头就现了原型。本来剪完头他要走,发廊丽姐说,一脑袋毛茬,得洗洗,姐给你干洗一把。
许大马知道快打上课铃了,而且是语文老胡的课。这个老胡,讲课时耷拉个脑袋瞄女同学胸脯,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谁要是轻举妄动,他一黑板擦就甩过去。但是丽姐一说干洗,许大马就动摇了。丽姐二十来岁,眉毛细,胸脯高。至于干洗,就是把脑袋靠丽姐胸脯上,她把洗发精倒你脑袋上用手来回揉。这事许大马暗地里琢磨过几回,估计是块石头也能让丽姐揉成豆腐。
许大马剪个头,再洗个头。洗完头,原本齐整整跟乌黑的小楼座子一样扣在耳朵上方的头发,立时变了样。当时他照照镜子,觉着这头十分洋气,跟小虎队海报里有个哥们颇为神似。但是到了语文老胡这边,这就成了把柄。老胡说,嘿,许大马你敢烫头。许大马说,老师我天生就这样。老胡说,烫头就烫头你还撒谎。老胡用手戳着许大马脑袋说,你也配天生这俩字。这个老胡,他戳人家脑袋也就罢了,还戳人家脸。许大马同学生而多艰,长个雷公样,脑袋上的羊毛卷跟左腮帮子上的酒窝,正是他仅有的一点骄傲。老胡用手指头戳着腮帮子,说,行啊,许大马,你挺美啊你,酒窝是天生的不,我看也是烫的。许大马低了头,教室里笑声一片,他定神看去,吴老六李聪明张大牙笑得前仰后合,连文文静静的刘白鸽都笑得花枝招展。阴天下雨能不打雷闪电?许大马上去就推了老胡一把。
老胡看上去挺壮,但是一推就倒,一倒下还不起来,许大马一看这事要坏,他推门就跑。
那天,许大马一路跑去,跑了多少地方,他都记不住了。反正他跑也没用,等他掐着放学的点进家门,老胡捂着心口窝喝着茶水正坐在他家炕上。没等他喘口气,他爹许胖子扬手就是一巴掌。许大马张嘴想说话,许胖子又是一巴掌。这两巴掌足够响亮,但打完也该差不多了。许胖子的本意,是想给老胡个台阶下。但事情坏在许大马他妈身上——她跺跺脚,把许大马拽到身后,大喊一声,许胖子,许大马是你亲儿子不?许大马应声跟了一句,许胖子你是我亲爹不?他看见许胖子大脑袋涨得像红烧鱼头,看见语文老胡眼镜片后面寒光闪闪,看见这一圈平房外面的煤烟四起。
2
多少年以后,许大马在酒桌上跟吴老六说起这事,仍然心怀凄楚。此时许大马已经四十开外,长得还跟雷公一样,但头发灰白,不再柔软,根根立剪个寸头。现在他脸上有俩“酒窝”——当年他把茶缸子扔到语文老胡脸上,他爹许胖子随后用炉钩子刨穿了他右腮帮子。话说到这儿,他指给吴老六看。这事吴老六听过多少遍了,这回又得再听一遍。他看看老同学的右脸,那个“酒窝”带着煤渣的痕迹,在灯光下乌黑透亮。当年那把炉钩子,正是从湿煤堆里拎出来的。吴老六端起杯来说,你爹也真够狠的。
这天是许大马请吴老六喝酒,为的是让他帮自己找个事干。如今吴老六当了警察,算是有头有脸。倒退二十多年,吴老六家穷,总上许大马家吃饭。许大马念书,吴老六跟他一块放学回家。许大马退学了,他就隔两天去一回。吴老六一进许大马家,恭恭敬敬地喊许胖子,叔好。然后放下书包写作业,端起碗来拣肉吃。
那时候许胖子是厂里的供销科长,在那圈平房里也是个头面人物。许大马被学校劝退,就得找个去处。许胖子先把许大马弄到厂里食堂学徒,准备到岁数再正式办进来。许大马干了两年,炒菜蒸馒头擀面条都学会了,抽烟喝酒拍女工屁股这些事也全精通了。这倒不是问题,问题是许大马没事就骂他爹。人家说许科长人不错,他就说,不错个屁。人家说小许你得理解你爹。他就指指腮帮子说,理解他拿炉钩子刨我啊?
那两年,许胖子跟计财科一个胖寡妇相好,许大马逢人便讲他爹的作风问题。许大马脑子不灵,但是嘴损,尤其在埋汰他爹这件事上不遗余力。他说,叔,你说这个许胖子,他就惦记着给我找个后妈。他给我找个后妈也就算了,还找了个比他还胖的。你说这老娘们,拔河顶俩老爷们,大米饭一顿整二斤,这俩人搁一块,那是俩肉包子瞅对了眼。哼。
光讲许胖子坏话也就罢了,许大马还亲自动手主抓他爹的作风问题。一般情况下,许胖子中午吃完饭就去跟人打扑克,要是不打扑克,他就回供销科睡觉。许胖子办公室里有个破沙发,看着随时都能散架。有时候许胖子把许大马喊来说道两句,许大马就坐沙发上跷个二郎腿,心情好他就一声不吭,心情不好他就顶两句嘴。
这天中午,许大马溜达到许胖子办公室门外头,隔着门听见破沙发吱吱呀呀地响。他转身绕到后窗户,窗户没关,外边风大,白布窗帘被风吹得翻滚如浪。许大马定睛看去,夏天的尘埃从水泥地面向上蒸腾,那架破沙发像笼屉一样摇摇晃晃。许大马绕回前边,从地上捡根铁丝,把办公室木头门里的插销勾开,然后撒腿就跑。
这事倒没闹太大。但许胖子想明白了,无论如何不能再让许大马在厂里干了。许胖子拿出两条红塔山两瓶茅台,把许大马办到了公交公司,这回许大马没跟许胖子较劲。
许大马同意上公交公司是因为他喜欢车。那年头,路上已经不光跑绿北京吉普了,好点的有桑塔纳,更好点的还有皇冠、蓝鸟。许大马还在学校的时候,有胆大的去掰“车抹布”(车标),掰回来跟人换烟抽换钱花。也有掰折了手的,当场让人按住,少不了挨顿暴揍。
许大马没掰过“车抹布”,但他知道车可是个好东西。他爹许胖子厂里头有辆老伏尔加,那是厂长的专车。有次许胖子替厂长办个事,坐了伏尔加回家。下车,许胖子不着急走,他先掏出根烟来点上,跟司机唠两句闲嗑,再跟路过的熟人一一点头致意。烟抽完,许胖子顶着大肚子开始往那圈平房里走,他一边走一边回头,一边回头一边跟司机挥手。许胖子那架势就跟刚检阅完仪仗队似的。
公交公司没有伏尔加皇冠蓝鸟桑塔纳,许大马练了几个月车,开上了1路。1路车从铁西到站前,再从站前回铁西,中间要经过永乐、三中、铁西医院、八家子、联营、虹桥道口……一共得十多个站点。许大马开上公交,他那帮同学也早从初中毕了业。张大牙上的是技校。上技校得坐1路上站前倒车,许大马一星期遇上他好几回。张大牙看闲书的毛病没改,一上车就捧本书。有天许大马瞅着张大牙没座,上去一脚急刹车,张大牙一个趔趄,书就飞一边去了。
吴老六上了三中,他上学走着去,根本不坐1路。好不容易在马路边看着吴老六一回,许大马还是一脚急刹车。此时车头离吴老六也就半米,吴老六吓得一愣神,回头一看驾驶室里是许大马,他大声说,许大马,晚上我上你家吃饭。
许大马这辆1路也拉过刘白鸽,铁西医院那站。那天刘白鸽上了车,但没看出来司机是许大马,许司机不得不亲自回身,喊一声,刘白鸽同学。这下刘白鸽认出来许大马了,她跟许大马点个头也不说话,到车后边找个座坐下。刘白鸽手里拎个饭盒,脸色不太好看,好像刚哭过一场。其实许大马早就看见站点里像是有个刘白鸽,他踩刹车减速,一点点看清了正是那个刘白鸽,穿着件黑羽绒服,下边是校服裤子,还背了个大书包。许大马想起来刘白鸽跟吴老六一样,也上了重点高中。但这跟许大马平常想得有点不一样,他觉着刘白鸽应该穿花裙子,一年四季,均应如此。
3、
许大马开了六年公交,他妈得病走了。他妈原本就瘦,得了病更如枯枝败叶。头走几个月,他妈就办两件事,一件是端详许大马,另一件是骂许胖子。有一天,他妈把许胖子许大马喊到眼前,说,我这辈子有两件事不放心,一个是你许胖子,一肚子花花心思就没断过,我走了也管不了你就随便吧。一个是我儿许大马,心眼太实性子又倔,遇到事脑子转不过弯,许胖子,你可不能扔下你儿子不管。许大马看着他妈的手指羽毛一样晃动,心里说,妈你这话八成不管用。
妈走两年,许大马结婚了,媳妇姓赵,个高,漂亮,是个护士。这桩婚事,许胖子确实没少出力。这小赵本来不大看得上许大马,不咸不淡地跟他处着。这时候赶上许大马家老房子动迁,换出来一户双室一户单室。许胖子把一张房票一个存折拍到许大马眼前,说,这两样,你给小赵,你跟她说,能行赶紧结婚,不行各找各人。许大马一看房票,是双室那张,再看看存折,上面好几个零。这次许大马觉着许胖子还是他爹。
小赵给许大马生了个女儿,起名许小乐。这时候许大马已经开了十来年公交,他开完1路开2路、开完2路开环路,现在开28路。许大马开车快,只要不堵车,他在马路上能开五十多迈,乘客骂他,他一脚油门开得更快。在许大马看来,公交开好了跟小车也没多大区别。跟小赵处对象那会儿,有天晚上,他开着28路去接小赵。小赵穿个绿裙子,轻飘飘地上了车,坐在驾驶室后边那座。五月份,晚风不凉不热,许大马不回头也知道小赵长头发被风吹了起来。他想起有一回跟李聪明逃课到公园溜达,李聪明东瞄瞄西望望念念叨叨——什么玉兰花被火柴点着了,什么垂杨柳吹着风的笛子。许大马觉着李聪明净说怪话,但这人应该是块材料。但是初中毕业,李聪明也没往下念,去了家里开的花圈寿衣店干活,现在成天念叨的应该是永垂不朽。
那天晚上,许大马开着公交,带着小赵在马路上飞驰。九点多,马路上根本没人,许大马脚下一使劲,车就上了八十迈,这可把小赵吓坏了,在他身后使劲骂他,一边骂他还一边笑。后来一想起这个,他就觉得小赵嫁给他,八成是因为他车开得漂亮。
许小乐上到小学三年级,小赵跟许大马离婚了。这事也不怨许大马。平时小赵言语不多,遇事不慌,很少跟许大马红脸,吵架了顶多哭个两声,一转身跟没事一样。许胖子看得明白,儿子根本不是媳妇对手。
那天许小乐感冒,许大马下了班,想起来家里没退烧药,此时小赵正值班,他转身就奔了医院。小赵是外科病房护士,外科病房在三楼,许大马走到二楼就闻着一股海鲜味,他往三楼走,护士站没人。他顺着海鲜味找过去,就到了医生值班室。值班室门锁着,传出来小赵笑声,他敲两下门不开,再敲还是不开,他就拿脚踹门。也不知道是里边人开了锁,还是锁被他踹坏了,反正门是开了。值班室里一张铁架子床,两个人,地上有个酒精炉子煮着虾爬子。小赵穿着白大褂,两条腿又长又直,白得发亮。另一个人也穿着白大褂,纽扣全扣错了。
值班室还有张桌子,桌上摆着几瓶啤酒两个搪瓷缸子,许大马有点懵,他都不知道小赵还会喝酒。但是阴天下雨能不打雷闪电?许大马拎起啤酒瓶子把两个白大褂全敲躺下了。
4、
许大马离婚,双室给了小赵,他只能搬到许胖子的单室去住。此时许胖子已经退休,他当官前干的是钳工,退休干回了老本行,弄了个活动房,挂上老许修锁的牌子。许胖子修锁看人下菜碟,男的来修,他就把科长架势拿出来,爱修不修,一分不少。女的来修,态度恁好,价钱还有商量。要是遇上四五十岁长得还行的,许胖子兴许得倒找给人家钱——这是两人有了点意思,修完锁,给钱许胖子不收,再从自己兜里掏出张五十的票子,说,大妹子,我渴了,想上你家喝口茶水。一般这就行了,要是不行,他就换成张一百的。几年下来,许胖子挣了点钱,到手的女人也不少,许科长在那片菜市场又成了人物。
许大马搬到许胖子那儿,许胖子很不乐意。三岁看到老,这儿子果真出息不了。自己媳妇看不住也就罢了,连工作也弄丢了。许大马车开得飞快,但是人缘不行,他跟小车抢道,跟大货别车,跟乘客吵架,跟领导干仗,赶上公司裁人,自然排在第一号。
许大马不开公交以后,干过出租,卖过水果,开过烧烤店,无一例外地不挣钱。倒是他前妻小赵,离婚之后迎来了春天,第二年就当了护士长,然后又嫁了个大夫。有一天许大马在街上看见小赵,面若桃花,身形窈窕,踩着高跟鞋像踩在云彩里。许大马心一哆嗦,赶紧躲到一边。
小赵他能躲,但女儿他躲不了。许小乐已经上了初中,越长越像她妈。许大马每月给许小乐五百块钱,几年来物价飞涨,这钱已经有点拿不出手。许小乐刚见识点外边的花花世界,这个月她说,妈买了辆日本车。下个月她说,妈去了趟海南旅游。许大马觉得女儿多少有点嫌弃他。许大马说,许小乐你好好学习。许小乐说,我尽量。许大马说,不学习你将来咋办。许小乐说,反正咱家条件好。许大马说,这话谁说的。许小乐说,我妈跟我叔说话时候我听着了。
等到许大马跟人合伙的烧烤店倒闭,连每月给许小乐的五百块钱都维持不住了。有回许小乐来找他,从书包里翻出个信封。许小乐说,爸,妈让我给你。许大马一抽信封,里边一摞钱,不是三千就是两千。许大马说,啥意思。许小乐说,就让我拿个信封,我也不知道啥意思。信封挺新,落款印着第二人民医院。许大马想起来以前有点小毛病,都是小赵亲自给他打针,小赵打针又准又狠,打完拍拍他屁股说,许大马,起来吧。许大马脑子再不灵,也明白小赵是又给他打了一针,到底是强心针还是催命针,他也管不了了。他就知道,往后一段,得狠心躲着点许小乐了。
许小乐他还能躲两天,他爹许胖子他可躲不了。这回许胖子不在中老年妇女们中间打游击了,他领回来个五十多岁的大连女人,准备在这处单室安营扎寨。许胖子知道儿子脾气不好,虽然碍眼也不翻脸。他就是晚上在里屋折腾,夕阳无限好,他许大马却近黄昏。有一天,大连老女人在屋里翻箱倒柜,摔摔打打,许大马坐在门厅小床上抽了半包烟,觉着这也太不是个事了,必须得想个办法。
许大马的办法就是请吴老六喝酒。但这两年吴老六也不太爱搭理他。这事不怨吴老六,许大马一找他就没好事,不是车被扣了,就是烧烤店有人闹事,不是要在边上超市摆赌币机,就是想上派出所去干个协警。这些事,有的他帮着办了,有的他确实办不了。吴老六从小学习好主意多,但是他胆儿小,出去执勤从来不带枪,所长让带也不带,带枪那不得冲在前面?所以他毕业就是片警,现在还是片警。
许大马请吴老六喝酒,吴老六推了好几次。直到这天早上许大马打电话。许大马说,六哥啊我想你了,晚上咱喝点。吴老六说,有事赶紧说,我一会儿出勤。许大马说,六哥啊,我昨晚做了个梦。接下来这句可把吴老六气坏了,许大马说,六哥啊我梦见你掉厕所里了,身上全是粪,人家说这梦兆头不好,六哥这两天出勤你小心点。气得吴老六把电话挂了。
晚上喝酒,吴老六还是去了。酒桌上,这俩人说了语文老胡,说了许胖子,说了小赵,也说了许小乐。许大马说,初中时候你们叫我许大马棒,我不乐意,许大马棒是个坏人,而且最后让人灭了。许大马说,现在我也快让人灭了。许大马说,我实在混不下去了,六哥你得给我想个招。许大马的要求其实不高,他就是要找个事儿干,最好管吃管住,最好离家远点。这下吴老六把刘白鸽想起来了。
5、
二十多年前,许大马老被他爹许胖子骂,他妈转身安慰他,大马,人这辈子讲究个时运,时运不到饿死好汉,时运到了懒汉坐殿,谁这辈子还不吃顿饺子?
这些年许大马没见过刘白鸽几次。零星听说她大学毕业嫁了个南方人。如今刘白鸽离婚回了这边,在离城挺远的县郊租了个农家院,养了二百多条狗。刘白鸽有辆小车,还有辆小货,许大马在狗场就是负责开车。
吴老六把许大马介绍给刘白鸽开车是个权宜之计,能行就行,不行再说。但他万没想到许大马在狗场干得相当不赖,简直是一生所学全用正了地方。先说开车,以前许大马开车光是快,这回稳当多了。刘白鸽离婚后儿子跟她,许大马送刘白鸽上县里办事,送她儿子上学,送人送狗还送货,车开得跟小船似的滑过柏油路或者土路。刘白鸽儿子说,这叔车开得好。
许大马不光给刘白鸽开车,顺手把厨师活儿也干了。早上他给刘白鸽蒸馒头拌小菜做面条,中午炒菜。有时候晚上还弄顿烧烤。许大马不光开车、做饭,他还养花种草。狗场围墙边有圈空地,许大马统统种上藤本月季。到夏天,这些月季爬到一人多高,开出来一片红的粉的灿烂云霞,这把许大马自己都吓了一跳,他原来也就养过仙人掌。
吓着许大马的不光是疯长的月季。他来狗场半年,住小楼一楼,刘白鸽住二楼。有天半夜,刘白鸽从二楼溜到一楼进了他屋。次日早上,许大马看看躺在胳膊里的老同学刘白鸽,这么多年啊,刘白鸽胖了点,但还是白白净净,粉光致致。看着刘白鸽,他想起来他妈那句话。以前许大马认为吴老六是吃饺子的,后来觉着他前妻小赵也是,他甚至觉着他爹许胖子也吃饺子,现在,他许大马终于吃上饺子了。
但这个刘白鸽也让他恍惚。当年刘白鸽真像只鸽子,广场上鸟悄走那种。现在的刘白鸽也会扑棱膀子了。俩人睡觉,刘白鸽一高兴就压他身上。许大马卖力气,刘白鸽嘴里就嘟囔。她说,许大马你还有两下子。她说,许大马这回你可高兴了。她说,许大马你就是“土鳖走兴”。
“土鳖走兴”是李聪明的话。初中班里头有个周兴旺,人挺“轴”,不合群,一身笑料。上课没人举手他举手,举完手啥也说不出来。下课爱跟女同学唠嗑,唠不明白就比比划划。有次周兴旺上厕所,一泡尿撒了足有三分多钟,尿撒到一半,许大马张大牙李聪明吴老六开始围观,等他彻底撒完,这帮人不得不承认这是他们生平所见最壮观的一泡尿。对着这泡尿,语文课代表李聪明脑子灵光乍现,这句“土鳖走兴”就传了开来。没这句,以前男生说“牛逼闪电”,这是东北老话,夸人埋汰人都管用。等李聪明发明了“土鳖走兴”,两句连起来简直天衣无缝,跟过年贴对联一般贴切。
刘白鸽说许大马“土鳖走兴”,要么是俩人睡觉,要么是俩人喝酒。刘白鸽能喝酒,也把许大马吓一跳。她头天半夜钻许大马屋里,第二天就跟他喝酒。刘白鸽说,我就喝一瓶。下一句是,我喝一瓶就能喝第二瓶。这俩人一瓶一瓶来,许大马都喝不动了,刘白鸽还在那儿喝。许大马想,这刘白鸽跟那个一瓶矿泉汽水都喝不完的刘白鸽绝不是一个人。
刘白鸽喝完酒话多,想起来不少事。刘白鸽说,语文老胡你还记着不。许大马说,记着。刘白鸽说,记着老胡把你开除了。许大马说,这也记着,还记着老胡看录像。许大马说的是那年,繁荣电影院靠放电影维持不下去,包给个人放录像,大白天的放香港三级片。许大马跟吴老六凑了二十块钱逃课去看,看到一半吴老六捅捅许大马,说,你看那谁?许大马一看,语文老胡戴个大眼镜,端端正正坐在侧前排。
许大马跟刘白鸽说这事。刘白鸽说,老胡也不容易,老婆长年瘫床上。她说,老胡以前给我过补语文,讲讲就摸我脑袋。许大马说,没摸别地方?刘白鸽说,我告诉我爸了,我爸说老胡要是过分了,就把他扔炉子里烧了。
许大马知道刘白鸽爸是钢厂炉前工,但是他不知道她爸人早没了。刘白鸽是她爸带大的,她妈原来在化工厂歌舞团,后来上了市里歌舞团。刘白鸽八岁,她妈上日本演出,再没回来。上高中,她爸得了肝癌,铁西医院治了三个月,人没了。再往后,是她奶带她。她奶一个人过,没有劳保,刘白鸽三个叔俩姑,每个月给老太太凑一百五生活费。刘白鸽念书,靠老太太做小垫糊火柴盒贴补。等上大学,供不起了。
再往后的事刘白鸽不跟他说了。其实许大马想听听她上大学怎么回事,那些男同学是不是还给她塞纸条、会她打台球看录像。她前老公啥样,许大马也想知道。刘白鸽提了一句,说,是个和尚。许大马说,那方面不行?刘白鸽说,不是,职业和尚,这行挣钱。许大马说,那咋离了。刘白鸽说,晚上不跟我睡了,净找有钱女的睡。
到这刘白鸽就彻底喝多了。她一屁股坐到许大马腿上,搂着许大马脖子说,许大马你也别管我以前老公啥的我都跟谁睡过啥的这帮王八蛋不如你“土鳖走兴”,许大马我爸走那天我奶缝小垫手一哆嗦扎出血让我赶紧去医院我去了我爸已经没了一阵烟我包的饺子也没吃上,许大马人就是一阵烟但是“土鳖走兴”不一样你应该给你老丈人磕个头。后来刘白鸽坐许大马腿上睡着了。
6、
如果不出那事,许大马饺子接着吃,酒得继续喝。
刘白鸽儿子念小学五年级。这孩子淘,学习不好,但是跟许大马亲。许大马开车他说好,做饭他说香,刘白鸽到一楼去睡觉,他也不闹。有天早上,刘白鸽刚从许大马屋里出来,这孩子就钻进屋。许大马累得够呛,正闭目养神,孩子进来,他赶紧躲到被单底下。这个破孩子,他站在床边,对着被单说,叔啊,我看你最近瘦了不少,我给你带俩鸡蛋,你赶紧吃了吧。孩子出去,鸡蛋放到了枕头边上,许大马伸手拿过来,还是热乎的。
这天,许大马去了趟城里,回来就看见刘白鸽儿子在那儿哭,一问,是让学校的体育老师给了一巴掌又踹了一脚。刘白鸽下午去了学校,回来一肚子气。体育老师口气相当硬,说就你儿子那块料搁谁都得揍他。这事说小不小,说大也不大,不至于不可收拾。坏就坏在刘白鸽儿子被吓着了,晚上发高烧。等儿子睡着了,刘白鸽坐床边就哭。二十多年前,许大马开的那辆1路公交上,刘白鸽穿个羽绒服梳个齐头,像张白纸里的画,瞅着比她自己更小。那天,刘白鸽从医院那站坐到了站前,没下车,又从站前坐回了医院那站。许大马想问她一声,但隔着十多米的铁皮车厢,也没问上。
第二天是个大阴天。许大马早上起来先做饭,再开车把刘白鸽和她儿子送到了县医院。他回狗场,把小车换成小货。他把车开到学校门口,一脚油门,学校的铁栅栏门就飞了。许大马把车开到操场正中间,他没下车,就在驾驶室坐着。班主任过来了,校长也过来了,但是许大马不找他们,他要找那体育老师。许大马在车上挺一会儿,来了个大高个,比他还黑,指着车窗,骂骂咧咧。许大马回骂两句,下了车,那人一拳头就把他打躺下了。许大马爬起来,问他,你是教体育的不?这人没吭声,一脚又把他踹躺下了。
许大马也不知道这人是不是那个体育老师,但是许大马车里头放着把菜刀。早上他用这把刀切菜,顺手就放到了小货车座上。本来许大马觉着用不上这把菜刀,撞开学校大门,他气其实已经消了一半。这半年多,许大马脾气改了不少,昨天他开着小车回了趟城里,带着许小乐满城兜了一圈。他还准备带许胖子来狗场看看,顺便让他看看刘白鸽。
但是眼前这人把他踹到地上了,看样子还能再把他踹到地上几回。就这许大马也没准备去取那把菜刀,他想先在地上躺会儿,恢复点力气再想想怎么办。坏就坏在打躺下他那个人,还用脚踢他脸。坏就坏在那是许大马的右脸。
二十多年前,许大马剪头迟到,老胡先用手指头戳许大马的头,再戳他腮帮子,许大马怒从心头起,把老胡推倒在地。然后他就跑。他跑过空荡荡的走廊,跑过废矿渣铺的操场,跑过学校的铁皮大门,跑过烟尘缭绕的那圈平房。他跑过拿炉钩子的许胖子,躺在炕上的他娘,穿白大褂的小赵,掉进厕所里的吴老六,月季丛里的刘白鸽。他跑了这么远也没跑过当年那个许大马。
许大马艰难地爬起来,他往小货那儿走,他拉开车门,他握住那把菜刀像是握住一生的雷电。这时候雨真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