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县城里出了两件新鲜事,其一是前些日子县城里来了一群拍电影的,其二是昨天晚上片子的导演周导脑袋被人拍了一板砖。警察今天一早就找到了我,说我是行凶的最大嫌疑人。因为剧组的人都说,昨天晚上和周导一起去勘景的人只有我。
我本科是学电影的,毕业后没找到活干,索性就回到老家县城,准备考研究生,想再混几年学上。我在县图书馆里自习的时候,认识了阿娟,她父亲是县委宣传部的,托她父亲的关系这才进了周导的组。我虽然是学电影的,拍电影对我来说却是个新鲜事。开机仪式那天,两辆东风卡车载着满满当当的器材设备,驶进现场,还有两台ARRI电影机。我在学校可没有见过这阵仗。
整个上午我都待在派出所的审讯室里,我一个人坐了好久,快要打瞌睡的时候,一个穿警察制服的中年人走了进来,他旁边跟着一个青年,像是刚来派出所的实习生。中年人点着了一支烟,也递给我一支,我摇摇头表示拒绝。
他冷笑似地说了一句:“搞艺术的不会抽烟?”他见我没有搭理他,接着说道,“说吧,你是怎么进的剧组,在剧组做什么职务。”
我回答道:“专业对口,副导演让我进的。干场记。”
他好像来了兴趣,说道:“场记是干什么的?”
“打板。吆喝几场几镜几次。其余的就是做一些笔头工作。”
他又轻笑一声,戏谑地说道:“呵,还专业对口。你大学四年就学了个打板子?我不用学也会啊,”他吧嗒一口香烟,接着说,“昨天晚上你在哪。”
“和朋友在一起。”
他有些气恼,大声地呵斥道:“别讲假话,剧组的人说你和导演在一起。我跟你说,这部电影是北京的影视公司跟咱们县委宣传部联合摄制的,上头很重视这个项目,计划明年就要上院线。可现在人周导躺在医院里,到现在还没醒过来,剧组也不得不停工。领导发话了,必须找到是谁在背后朝周导脑袋拍的那一板砖,必须严惩,任何阻碍咱们县发展文化工作的人,就是咱全县人民的对头。”
我说:“他一开始是拉着我,要我跟他下乡勘景,顺便跟我聊一聊。但后来我朋友找我,我就跟他分开了。”
“怎么证明?”
“我朋友可以证明,我大概七点十分的样子就一直和我朋友待在一起。”
他思考了一阵子,说道:“如果你说的是实话,那你确实可以洗脱嫌疑,我们调查到在昨晚八点左右,周导一个人在和兴乡小卖部里买过一包烟。你那个朋友叫什么名字?”
“阿娟。”
“我问你名字。”
“李娟。”
“你们什么关系?”
我顿了顿,说道:“她是我女朋友。”
“你们待在什么地方?”
“凯江湖边。”
“在那干什么?”
“用手机唱卡拉OK。”
后来他让我把阿娟叫来,说要她跟我对证。不出我所料,阿娟的回答同我说的完全是牛头不对马嘴。问她昨晚上在哪,她说她昨晚一直待在家里,问她在家里做什么,她说她在看基耶斯洛夫斯基的红白蓝三部曲,问她跟我是什么关系,她说是普通朋友关系。中年警察扑哧笑出声来,朝我抻抻脖子,说道:“那小子说你们是男女朋友。”
阿娟顿时脸色潮红,怨恨似地看着我。我心里是有些沮丧的,唯一能让我欣慰的事情,就是我之前推荐她去看的红白蓝三部曲她真的去看了。再后来,我被放了出来,一路上我跟阿娟讲了不少玩笑话,但是她目瞪前方,神情严肃,步履矫健,大步向前,一句话也不说。
我被放出来,是因为警察根本就没有证据,能证明拍那一板砖的人是我。或许连凶器——板砖也是他们杜撰出来的,警察在现场根本没有找到什么板砖。周导脑袋确实是挨了重物撞击,但是说他是被陨石砸了脑袋也不无可能。县里说周导脑袋挨的是板砖而不是其他什么,这是有原因的,板砖是artificiality,是人造的,就意味着一定有个行凶者。
我不清楚为什么一定要抓出个行凶者,一定是有人要蓄意谋害周导,好像说周导在县城被陨石砸了是全县人的罪过,被我用板砖拍了则就只是我一个人的罪过。我自己当然清楚拍那一板砖的人不是我,但事情好像越来越说不清楚。我编造的故事被阿娟和警察联手戳穿后,警察再问我什么,我只回答说昨天晚上我在公园的草坪上睡大觉,别的什么事也没干。我离开派出所时,中年警察指着我说道:“你小子这两周不准离开县城,我们还会再找你的。”
比起证明自身清白,更让我头痛的是怎么让阿娟原谅我。我把她送到她家楼下,分别时她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她脸憋得红彤彤的,终于开口对我说了一句:“陆小飞!你有病!”然后拧过身子,气冲冲地就上楼去了。
阿娟真的是在帮我,她托她父亲把我安排进剧组里,是想让我有个事干,到时候能混张实习证明也不错。之前有段日子我特别消沉,考研初试没过,想弄个短片出来,结果连剧本都写不出。她一直都看不惯我吊儿郎当的样子,就帮我找事做。又或许,她在为我谎称她是我女朋友的事生气。
我很喜欢阿娟,这是事实。她皮肤很白,相貌端正,小脸蛋红扑扑的,眼睛像话梅糖一样。那段时间我准备考研究生,常常跑去县图书馆上自习。阿娟本科是学电气工程的,在备考国家电网,她坐我隔座,日子长了,彼此就熟稔起来。
我不只一次向她表明过我的心意。但是她说,我们的未来根本就找不到交集处。的确如此,阿娟做事很认真,考试结果也很理想,再等两个月她就要去沿海工作了。我跟她讲过一些大道理。譬如历史唯物主义认为,过去现在未来是相通的;又或者伽达默尔说过,要在过去的视域与现在的视域相结合的大视域中看待问题;还有王船山的“通古今而计之”。她听了后憋起嘴巴,晃晃脑袋,懒洋洋地说:“你老是把话说得这么深沉。”
其实我的言下之意,无非就是说我和阿娟至少还有“现在”,“现在”都行不通,“未来”也自然走不到一起去。阿娟考虑的更多的是未来的事,而我每天则是想着怎么去找她去玩,我想这可能是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的差别最生动的体现,到现在我也不明白我俩谁对谁错。
阿娟经常说我深沉,这里面有两层含义。其一,我平日里会写一些小说和诗拿给她看,她看了后总是不知所云。她开玩笑似地说:陆小飞,你好像写了些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写。其二,考研那段日子我长胖了二十来斤,加之我个子不高,俨然成了个小胖墩,一走进图书馆,楼层都在微微颤抖。
我在这个年纪有许多的困惑,许多事弄不明白,而现实又不断逼迫我拿出解释。例如,那位中年警察穷追不舍地让我证明昨天晚上我真的是在公园草坪睡大觉。阿娟也常常问我为什么会喜欢她。这些问题我都无法回答。所以,在昨天晚上,周导跟我谈论起法国新浪潮电影时,他说世界是荒诞的,不理性的,没有意义的。我内心感触颇多。
二
翌日,中年警察又把我拉去派出所审讯了一通,问的问题和昨日的大致相同。我咬定周导挨板砖那天晚上我就在公园草坪睡大觉。他拿我没有办法,也没问出个所以然来。后来我说:“警官,干嘛非逮着我不放,我拿板砖拍别人脑袋,也得有个原因对吧。我跟周导是好哥们,他虽然比我大不少,但是我们很聊得来的。没道理嘛,我干嘛要拍他脑袋呢!”
他哭笑不得地说道:“没办法。社会风气就是这样。大家都关注是谁拍的周导脑袋,没人关注为什么要拍他脑袋。钱包和手机都在衣服兜里,一样没少,连他妈的烟都还是二十根齐全的。不图财、不图色,干嘛要拍人脑袋呢?你快滚蛋,以后你的麻烦事还不少。”
我出派出所后发现阿娟在门口等我,我笑着脸迎了上去。她却愀然不悦,把我带到一条没人的泥巴路,一本正经地问我:“陆小飞,你给我讲实话那一砖头是不是你拍的?”
我并不想让她担心,老实回答道:“那天晚上我跟他打了一架。但是我没拿砖头拍他,只是用拳头朝他脑袋擂了一拳。大家都在谈论板砖的事而不是拳头的事。”
“你为什么要打人?”
“我不知道,也许也是为了你吧。我动手之前想到了你。”
她疑惑地说道:“你打人,跟我有什么关系!那就是你把人打进医院的咯?”
“不至于,我下手有轻重。”
她一脸气愤地说:“为什么不跟警察说实话?”
“已经说不清楚了,要么我去承认那一砖头确实是我拍的,要么就离这件事远远的。”
听我说完阿娟就哭了,我不能理解她为什么哭,或许她是在乎我的,我希望是这样。她瞪着眼睛看着我,眼眶噙满泪水,泪水顺着鼻子一直淌到嘴角。我很想抱住她,可是身子只是愣在原地。后来阿娟用手揩干泪水,撇下我,一个人离开了。
我坐在泥巴路边的田埂上,如泥塑木雕,一直到傍晚,呆呆地看着天边,云罅透出玫瑰色的光芒。我想到很多事情,两个月后阿娟会离开小城,我将同她告别,我再找不到任何理由同她见面。这是让我十分沮丧的事,而现在的我又粥粥无能,什么事也做不了。
我说我打周导是为了阿娟,这套说辞的确很荒唐。说起我的故乡县城,我就会想到阿娟。我本来期望在三十五岁之前,像毕赣、贾樟柯那样,要拍一部带有我故乡特质的电影。但是周导这一群人抢了先。我在他们剧组待了半个月,发觉他们不过是群占着茅坑不拉屎的玩意儿。阿娟不喜欢我,在她规划的未来里,她会跟别人恋爱,我找不到任何可以挽留她的借口。我隐隐觉得这两者之间存在着一些联系。
周导挨板砖的那天晚上,有一辆东风卡车半路抛锚,人员器材没办法拉到片场,夜戏的拍摄计划被迫取消。周导随后拉着我,要我跟他去和兴乡看场地。我是有些不乐意的,看场地这种事跟我这个小场记有什么干系,这应该是他们制片的活。周导好像很喜欢我,在片场的时候,一会让我替他买包香烟,一会让我帮他冲杯速溶咖啡,随时随刻都和我有说有笑的,有时还把我拉到监视器前,装模作样地给我解释这场戏为什么要这么拍。
他的这种喜欢,我自然是不买账的,反而对他心生厌恶。在片场,拍摄工作全靠几个摄影录音和副导演在吆喝。周导待在搭起的帐篷内,躲在两台监视器后,抽着烟,跟摄影指导在那吹牛拍马。摄影指导翘起大拇指:导儿,真厉害,开始导院线啦。周导:没有,我哪算什么,就这几百万的项目,别人四五千万的都不敢往外吹。周导每天和不同的人都聊得很起兴,而我则盯着监视器看了半个月,随后得出结论:这他妈会是个引起豆瓣网友群嘲的烂片子。
那天晚上,月光如水,在大地涌动,像是打上了一层白霜,月光很亮,照得世界好似白昼。如果阿娟同我在一起,这会是个美妙的夜晚。而我一旁的偏偏是我厌恶的又不得不挤出笑脸相迎的周导。
我们在和兴乡的寺庙逛过一圈后,他领我在寺庙门前的石墩子坐下来,他自己点着一根烟,也递给我一支。
我说:“我不会抽烟。”
“欸,拿着。这一包只剩这两根了,咱俩正好分了。”他把烟塞给我,随后将烟盒子向远处甩去,又掏出火机帮我打火。
我吸入一口,烟呛在喉咙里,我猛地咳嗽了几声,说不出话来。
他嬉笑着说:“干咱们这一行,烟酒不会,怎么行。香烟是帮助创作的好东西,”他右手夹着烟朝我挥了挥,他接着问我,“小飞,毕业几年啦?”
“两年。”
“确实挺难,搞艺术要么有人脉资源,要么趁早改行。我大学毕业那阵就和你现在的状态差不多,不知道该干什么,所以看见你就跟看见以前的自己一样。”
我并不想多说话,没有回应他,只是两眼无神地看着远处忽明忽暗的月亮。
“你觉得咱们这个片子怎么样?能成吗?”他见我依然不开口,自言自语似的说道,“成个屁!成不了!说实在的,我是个外来人,对你们这没多少感情。我们老板是你们这儿长大的,掏了几百万非要搞个长片出来,还找了个编剧,结果剧本写得像坨屎。”
他接着说:“我喜欢法国新浪潮和左岸派的一些电影,像戈达尔的《筋疲力尽》,特吕弗《四百击》,阿伦·雷乃《去年在马里昂巴德》,他们是电影的先锋,但描绘出的世界却是荒诞,无力的,好像所有的事情都在走向虚无和庸俗。”
他随后掏出手机,在浏览器上搜索了自己的名字,递给我看,网页上有他以往的作品,他说道:“你看,我在这个行业干了十几年了,就他妈的拍了些评分还不过六的网大。我知道,我他妈根本就成不了什么电影大师,真他妈的荒诞。”
听了他的话,我对他的厌恶倒少了几分,或许我们都是同一种人,只不过我现在还没有要向命运投降的意思。我把手机还给他,说道:“我喜欢金基德的片子。”
“老金的片子对大部分观众不太友好。”
我回应道:“事实就是这样,我对共识的形成越来越不抱有期望,至少艺术是做不到,人文精神在这个娱乐至死的世界里毫无还手之力,所以有时候还不如不说话。我就是很喜欢他的片子,像《坏小子》《空房间》《弓》《春夏秋冬又一春》《收件人不详》这一些片子,我能感受到他一直在追问一些问题,那些问题也同样是我的困惑。他很真诚。”
“真诚没用。”他吐出一团烟雾,冷冷地说道。
若我同他的对话到此就结束,我是不会动手打他的。我虽然厌恶他,但这不足以成为我动手打他的理由。多年以后,我或许会同他一样,对当初引以为豪的电影艺术的事业嗤之以鼻,对生活丧失了热情,但不至于走在路上自己抡自己一拳头。
他对我说:陆小飞,我觉得你是个很可爱的年轻人。就因为这句话,我动手打了他,但是缘由越来越说不清楚了。我一直觉得“可爱”这个词很卑鄙,或许这种想法的出现与阿娟有关。前些日子,阿娟告诉我,他父亲替她介绍了个相亲对象,那男的后来夸阿娟很可爱。我听了心里很不是滋味。可爱这个词里隐藏着一些暴力与征服,人们会说小猫小狗很可爱,没有人说豹子老虎很可爱的,从这就可以看出一些端倪。但是阿娟听了我的话,她只叫我不要那么深沉,把事情想得那么糟糕。她全然不明白我是在为她担心,但也许我是错的。
我一耳巴子搧在周导的脸上,月光下,他的右脸迅速红肿了起来,他显然被我这一耳巴子给打蒙了。他嘴里骂嚷着:你他妈的疯啦!我朝他扑了上去,我俩像一团麻花,拧在一起,在石地上打了好几个滚儿。停下来后,我直起身子,左手把他捺在地上,不让他起身,右手狠狠地朝他肚皮擂上几拳。我喘着大气,体力不支,被他的挣扎掀翻在地。他立马挺起,压在我身上,用尽力气制住我,嘴里又骂嚷着:妈那个巴子的,你他妈的什么意思!我被他压着喘不过气来,便铆足了劲儿,右手朝他脑袋挥了一拳头。他被我这一坨子打得瞬间倒地,我趁机抽出身来。我精疲力尽,站立起来,双脚不自觉地战栗,我没有管他,一个人离开了。在远处我回头望了一眼,看见他晃晃悠悠地才从地上爬起来,一手摸着脑袋,然后趔趄地向与我相反的方向走去。
我的确拍了周导脑袋,但用的是拳头,而不是砖头,所以那一板砖的事,我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认的。
三
现在时值春日,柳树抽新枝,花草发嫩芽,阿娟的未来也逐渐明朗,好像万事万物都生生不息,向前发展,我却还搅在那一板砖的淤泥里,动弹不得。阿娟告诉我,她就要离开故乡小城去厦门工作了,这比她原来的计划提前了两个月。
我与阿娟真正相识的时间不算太长,虽然在县图书馆那一年里,我们常常碰面,起初却没有说过什么话。我不清楚喜欢她是什么时候的事。她习惯坐在窗户边上,而我又特别喜欢望着窗外的景色发呆,或许在某些时候,我把她也当作了窗外美丽的景色。后来我愈来愈发觉自己像个偷窥狂,好在她总是坐在窗户边,没人知道我究竟是在看她,还是在看窗外的风景。
那段时间,她去走廊背书,我也跟着去走廊背书。我的考试科目是哲学导论,是讲海德格尔的哲学体系,每当我背起——在海德格尔看来,美的定义由黑格尔的理念在感性事物中的显现转变为不在场者在在场事物中的显现——我都会不自觉地打量阿娟。这门课我学得不好,最后考试连国家线都没过,但当我看到阿娟时,会由衷地感叹:海德格尔说得真对!阿娟看起来是个很安静的女孩,某些时刻,我却从她安静的面庞看到她的喜悦、她的忧虑、她过往生命所蕴积的沉默的力量,我被深深打动了,我想:我们或许是相通的,我或许已经攫住她的美丽。这些话我从未对她说过,我怕她又说我太过深沉,倒不如像她相亲对象那样,称赞一声“可爱”来得实在。
我尝试着这样去解释我对阿娟的喜欢,但唯恐太过深沉。对待阿娟,我相信海德格尔,我相信我们能超越主体性,然后我们的生命会相融在一起。对待其他人,我更相信马尔克斯——孤独是我们生命永恒的主题。念大学的时候,我常常写诗,我的室友也热衷于读我的诗,后来他们把我的诗改编成流行歌,洗澡的时候唱,聚餐的时候唱,连拉屎的时候也唱,弄得我哭笑不得。我常常这样宽慰自己:他们没有义务,也没有需要,去体悟我诗中的痛苦与绝望、热情与期待,人人都是向着自我而存在。所以,我的诗能帮助他们通通肠道,能让他们多喝几杯,多吃几碗干饭,那倒也不错。我对阿娟却从未诞生过这种想法。
阿娟走的前一天晚上,我和她坐在公园里,盯着一群跳拉丁舞的年轻人看了好久,而我的心思却不在看跳舞上。我心情难过无比,纵使眼前的舞蹈动作优雅婉转,在我看来不过是些枯枝败叶在随风摆动。
后来阿娟看出了我的异样,拉着我去小河边散步。一路上她时不时地转过头来看我的眼睛,见我一句话也不说,她开口道:“陆小飞,你不会哭了吧?”
“没有!”
她点点脑袋,活泼欢快地说:“对嘛!你说你以前留长头发,是因为你爱哭,你又爱面子,所以哭的时候,就可以用头发遮住脸。你现在不是长头发,所以你不能哭。你块头又这么大,我可帮你挡不住啦。”
她如此一说,逗得我笑出声来,说道:“阿娟,你真损。”
“公司那边让我提前去入职了,我也没办法,我还想在家多玩两个月呢。警察这几天没找你麻烦吧?”她问道。
“没有,我没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阿娟,我想和你一起去厦门。”
她嘟起嘴巴,陷入了沉思,随后摇摇脑袋,说道:“陆小飞,你不能这么做。爱情不是生活的全部,至少我现在是这样想的,我觉得我自己还有好多事没有照顾好。你应该继续去生活,为你的梦想,而不是为了我放弃什么。”
她说爱情不是生命的全部,让我想到了王小波和李银河的情书集子《爱你就像爱生命》,如果我像热爱生命一般爱着阿娟,那么爱情就是我生命的全部。可是,面对阿娟的果决,我也开始怀疑,开始害怕。王小波是我最喜欢的作家,我尝试着用同样真挚和热烈的情感去爱一个人,但我陆小飞终究不是王小波,也不会是王二。
后来阿娟说,我并没有特别了解她,她说她自己也不太了解自己。我同意她的说法,我们都是在时代的洪流中难以呼吸的溺水者,我们不断被大水冲刷去往远方,到最后竟不明了,目的地在哪,这是我们自己作出的选择吗?
阿娟还说,在未来,我们都会遇到更合适自己的另一半,然后将往事抹煞。我对此不置可否,权当这是她对我们未来美好的祝愿。那天晚上,我们坐在河边巨大石块上,听着流水潺潺,草丛里的昆虫鸣唱,我们谈论起好多事情,关于爱情,关于理想,关于生命。
最后她说:“陆小飞,红白蓝三部曲我都看完啦,太沉闷啦,你再给我推荐几部电影。”
我笑着说道:“那我给你推荐一些爱情片,爱情是人类艺术永恒的主题。”
她俏皮地说道:“我不要看那种很无趣的、很悲情的爱情片。”
“行!我专挑美好的给你说。”
然后她把手机录音打开,让我慢慢道来。她躺在大石块上,闭上双眼,神情充满着期待,好像在她的紧闭的双眼里,正在上演一些感人肺腑的爱恋。我不记得我说了多少电影给她听,我讲的也不尽是美好的爱情故事。周璇赵丹主演的《马路天使》;蔡楚生和郑君里导演的爱情悲剧《一江春水向东流》;安哲罗普洛夫的《永恒和一日》讲一位诗人在死亡来临时,对生命和爱人的忏悔,这或许也是爱情故事;金基德的《空房间》,在真实与虚幻相交媾之处,描绘爱情;桑弧的《太太万岁》;费里尼的《大路》《卡比利亚之夜》《八部半》等影片存在着对爱情追问与思考;侯孝贤的《恋恋风尘》,他用长镜头将观众置于偷窥者的角色,讲述了一段段凝结爱情的往事与记忆;还有大受欢迎的理查德·林克莱特导演的《爱在黎明破晓前》《爱在日落黄昏时》《爱在午夜降临前》三部曲;侯麦的《绿光》,渗透着精英情调的知识分子在面对爱情时也同样迷惘……
我闭上眼睛思索,一部部影片从我脑海里蹦出,那些人物,那些面孔,那些拥吻,那些眼泪都让我感动。我把我能记起的并让我感动的所有爱情电影都告诉了阿娟,当我睁开眼睛时,发现她已经向着我,侧躺着身子睡着了。我将她手机的录音关闭,给那段录音备注了我的名字——陆小飞,轻轻地将手机放进她的衣兜里。
她美丽极了,是一种超越语言的美丽,我看着她的模样,慢慢地也进入了梦乡。当我再次醒来时,发现阿娟已经离开了。
四
我在小河边待了一夜,晨光熹微之时,我回到住处,简单打理了一下,便出门去,我想去送送阿娟。刚走出小区大门,便看到中年警察和那位实习生在往我住处走。我同中年警察互相对视一眼,我拔腿就跑,我拼尽了全力朝他们相反的方向跑去,结果左脚打右脚,我一屁股直撅撅地摔在地上。
中年警察和实习生气喘吁吁地跟上来,一个健步,合伙把我制住,用手铐将我双手锁了起来。中年警察骂道:“你小子他妈跑什么?”
“警官,我现在有急事,你先放过我,我办完事马上来找你。”
他用脚踹了我屁股一下,狠狠地说道:“你能有什么急事,你涉嫌故意伤人,我找你问话,这才是急事。”他朝地上啐一口唾沫,扭头对实习生说道,“车开过来,把他带回去审。”
在审讯室里,中年警察言词严厉地对我说:“你说你有急事,是去干什么?”
我沮丧地回答道:“阿娟要走了。去外省。”
他嬉笑一声,说道:“小子,我也不是存心要坏你的好事。上面领导又施压了,周导脑袋挨板砖的事,调查到现在,什么进展也没有,我也很着急呀。说吧,争取说点新东西出来,别老是说什么在公园睡大觉,整点新鲜事。”
我冷冷地说:“那天晚上我躺在公园草坪上睡大觉。”
“然后呢?”
“做梦梦见我在唱卡拉OK。”
“然后呢?”
“中途被一泡尿憋醒了,我又躲在绿化带后面撒了一泡野尿。”
“挑重点的说!然后呢?”
“然后我又回去睡大觉,然后就没然后了。”
中年警察气得一拍桌子,朝我吼道:“你小子真不老实!给我在这呆着吧!”在一旁做笔录的实习生问中年警察:“师傅,撒野尿这事也要写吗?”中年警察摔门而出,只留下一字:“写!”
后来我沮丧地哭了起来,我哭倒不是因为那一板砖的事,而是为阿娟。若是我不打算考研究生,我不会在图书馆认识阿娟,我也不会进周导的组,摊上“那一板砖”的麻烦,而现在的我因为那一板砖的麻烦被关在审讯室里,不能去找阿娟。好像所有的事情绕成一圈,又回到阿娟身上来,但我并不后悔认识她。我想认输,我想投降,现实的无力感压迫在我的心里,我放声大哭,像个小孩子一样。在一旁的青年实习生不知道该怎么办好,又把中年警察叫回来。
中年警察看我泪眼婆娑的样子,起了软心,把我放了出来。我一路狂奔,在一家书店停了下来,我买了两本书准备送给阿娟,一本是王小波的《红拂夜奔》,一本是马尔克斯的《霍乱时期的爱情》。
阿娟以前说她自己是个很无趣的人,我并不认同,我也无权对他人的生活下论断。的确,现实的一切都在慢慢走向无趣和庸俗,但我坚信她会和我一样,是这种无趣的反抗者。我向书店要了一张明信片,在上面写道:阿娟。《红拂夜奔》《霍乱时期的爱情》这两本红色的小书都是关于爱情的,一本是关于有趣的爱情,一本是关于永恒的爱情,希望你在未来能收获有趣且永恒的爱情。
我一路飞跑,向阿娟家奔去,在这一刻我感到无比的自由,我的存在是那么的真实,在这一刻,纵使世界多么荒诞,多么不可理喻,我都感觉无比幸福,自己的生命之火在熊熊燃烧,它迸发出的热情与激情让我终生难忘。我一路飞跑,眼泪随风洒去,街道上的人都看向我,他们对我投来嘲笑与讥讽,我并不在乎。他们都关注现实,现实中有开车的人、骑单车的人、漫步的人,但他们从未见过奔跑和骑马的人,他们所关注的现实,不过是真理的现实背后虚假的一种。我希望我是错的,那样大多数的人便是对的,所以任他们嘲笑吧。我一路飞跑,丝毫感觉不到疲惫,阿娟等等我,请你再走得慢一点。
当我敲响阿娟家的门时,是她父亲为我开的门,我心里便已知晓——阿娟已经离开故乡小城了。我将明信片夹在书的扉页,把那两本书交给了她父亲,托她父亲日后帮我寄给阿娟。他父亲很慈祥地说道:“如果你想亲手给阿娟,我可以开车送你去机场,应该还来得及。”
我谢绝了她父亲的善意,我突然明白,面对离别,最体面的方式就是保持沉默。阿娟就是这样做的,她也应该会明白我的用意。
我去小卖部买了一包香烟,然后在阿娟家楼下的石凳子上坐了一下午,将那包香烟抽得只剩四五根。我不太会抽烟。但是若是一个人一下午都坐在石凳子上,纹丝不动,别人会觉得他是个傻子,若一个人一下午都坐在石凳子上抽烟,面色凝重,一动不动,别人就会觉得他是个思想家,这也许就是香烟的作用之一。
傍晚的时候,中年警察打电话给我,说道:“小子,周导醒了。目前他好多事情还记不清楚,但是据他的回忆,他很确定那天晚上你们俩是在一起。”
“他说那一砖头是我拍的?”
“他只知道他脑袋挨了什么东西的击打。那时他背对着行凶者,没看见是谁打了他。但是,陆小飞你麻烦大了,现在周导能证明,你说你那晚在公园草坪睡大觉就是在胡说八道。”
“那又怎么样?”我满不在意地说道。
“怎么样!你觉得我们还会信你的鬼话吗?”
“好吧。我承认那一砖头确实是我拍的。”
“什么?”
“那一砖头是我拍的。”
“你可要想清楚了,这可是刑事犯罪。你父母不管你吗?”
“他们不在了。”
“为什么要拍周导脑袋?”
“我不知道,也许是他笑我卡拉OK唱得难听。”
他大叫了一声:“荒唐!”接着说道,“小子,我是在为你考虑,你做事考虑过后果吗?”
我对他的话毫无兴趣,说道:“我现在去派出所找你,算自首吗?”
“算。但是……”没等他说完我就挂断了电话,他再打来,我没有再搭理他。
天灰蒙蒙的,愈加地黑暗,风也越来越大。我站起身子,一只青蛙跳到我的脚边,有巴掌大,我吓得往后退了一步。它瞪大眼睛,注视着我,左右晃动脑袋,随后蹦跶着往草丛里跳去。刹那间,又一只青蛙从天而降,直撅撅地摔到我面前,落地的那一瞬间,它骨肉分离,地上只残留一团肉泥。我惊吓地赶紧朝一旁的有顶的遮挡物躲去。不一会,成千上万只青蛙从天空降落,噼里啪啦,周围人的嘈杂声、蛙鸣声、玻璃破碎声、重物撞击的闷响混作一团。眼前是一片蛙的海洋,深绿色的生物占满了街道,汽车顶,它们向四周跳跃着,仿佛是在驱散人群,要占领人的城市。
这场青蛙雨持续了几分钟才停止,死蛙的腥臭弥漫在街道。我在去往派出所的路上,看到人们惊恐地涌向街头,看到有的人躺在地上,有的人捂着脑袋。我的内心卑鄙地产生出一点狂喜,因为我知道,在这个世界上,脑袋被拍了一板砖的人又多了一些。
我又想到了阿娟,想到了法国新浪潮电影,想到了周导挨的那一板砖。当世界变得不可解释,阿娟或许是我心中唯一的信仰。我能做的只有等待,在绝望中等待,并且毫不动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