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客

异客

没什么可遗憾的,那样的男人到处都是。

2022.10.13 阅读 245 字数 11139 评论 0 喜欢 0
异客  –   D2T

露虹的生日酒会办在酒店带泳池的露天酒廊,圈里人来了不少,男男女女衣着光鲜,甚至偶尔有平时只能在电视剧和电影里看到的人端着酒杯经过你身边。

他们在二楼的包间,露虹正在讲她和李祝的故事:若干年前露虹主动联系到李祝,说她很喜欢李祝的小说,尤其是那本《为非作歹》,有时候她觉得自己就是桑白露,绝不仅仅因为她们的名字里都有个露字。露虹想买下小说版权,把它拍成电影,但又告诉李祝她没有太多钱。“钱的事可以再谈。”露虹说她还清楚地记得当时在电话里李祝是这么说的。两人很快约了见面,一见如故。第二个月剧组就成立起来,露虹明明知道电影审查可能会出问题还是决定边审边拍,最后果然没能过审,电影拍到一半剧组只得就地解散。剧组解散那天她喝多了,抱着李祝又哭又笑,但露虹告诉李祝她不后悔,上面说这书格调低下,人物放荡,这却正是她最喜欢的地方。露虹的积蓄几乎全都打了水漂,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是在李祝的接济下生活,后来露虹正式成立了电影制作公司,东山再起,邀请李祝做她公司的副总兼文学总监,两人一合作就是六七年,公司也越做越有起色。

这故事李祝不知道听了多少遍,只要有新朋友在场,露虹都会给他们讲一次。露虹每次都讲得很动情,甚至最后还会掉几滴眼泪,李祝也似乎永远听不腻这个故事,并且她早已经学会了通过观察在场的朋友对这个故事的反应来决定对待这个人的态度。

但今天李祝有点心不在焉,她透过落地窗看着下面,客人们三三两两在泳池边聊天,她注意力一直集中在一个陌生男人身上,他个子挺高,肩膀比一般人宽,衬衣很合身,他笑起来显得很开心却又不放纵,她觉得他看上去很自然。

“敬你们的友谊一杯。”听完故事后陈琳率先举起了酒杯,她脸上的表情是无疑是真诚的,羡慕的。她是露虹的闺蜜,很早便定居国外,“和你一样是我最好的朋友。”露虹是这么向李祝介绍她的,并且露虹告诉李祝,陈琳也是她的粉丝。 

“阿祝。”露虹笑着叫她,“你还在想那些事吗?”她今天虽然没有掉眼泪,但还是红了眼眶。

过了一会儿,他们聊起三十五岁之后各自的变化,起因是露虹发现在座的六个人都是82年或者82年以前的。

“我觉得我可能会想结婚了,”露虹说,“结完婚再离也没问题,我只是想要个孩子。”

“我还以为你想一直做独身女王。”陈琳说,“我就是因为想要孩子才结的婚,女人年龄大了生孩子不好,这是生理限制。”

“男人正在沦落为生育机器。”马凯装作抗议地说,大家笑了起来,他是陈琳的丈夫,在座唯一的男士。

“我已经很久没看小说了,电影偶尔还可以看看。”陈琳说。

“我不喜欢现在的小说,三十岁之后我就不再看小说了,现在市面上的小说都是给十五六岁的小女孩准备。”另一个朋友说。

“你呢?阿祝,”露虹问,“你觉得自己有什么变化?”

“我还没到三十五啊。”李祝端起酒杯,“来啊,喝酒。”

后来他们全都下了楼,乐队再次演奏时气氛起来了,有人被扔进泳池,他干脆脱掉衣裤潇洒地游起仰泳来,几个年轻人穿着衣服就跳进水里,在里面打打闹闹。李祝端了杯酒独自坐在角落里,她没有再看到那个男人,如果在年轻时,李祝肯定会想办法第一时间找到他,和他搭话,聚会结束再找个地方单独喝一杯,但她现在觉得那么做很没意思,通常只要几天她就会找到那些男人让人腻烦的地方,想要把他们扔掉。

没什么可遗憾的,那样的男人到处都是,她心里这么想着,一口喝掉了杯里的酒,又走到吧台,想让调酒师再给她来一杯,她已经有些晕了,想再晕一些,但吧台里只有一个脸庞青涩的服务员在码放刚送来的酒杯。

“抱歉小姐,我不会调酒。”服务生对她说,“调酒师这会儿不知道去哪儿了。”

“你想喝什么酒?” 一个颇有磁性声音对她说,“我看看会不会调。”

她转过身,那个男人手里拿着瓶啤酒,正看着她,笑容很友好。他比她高出一个头,宽肩膀,她注意到他手臂强壮,牙齿很白。

“你看着来吧。”她对这一套搭讪早已司空见惯,“别太烈。”

男人打开柜门,进了吧台,他清点了一下调酒工具然后转身在酒柜里挑酒,他看起来好像比她小一些,大概三十出头,李祝交往过比自己小几岁的男人,总体而言不是太好的体验。

李祝转头看着别处,直到他把调好的酒倒进一个高脚敞口杯,从果篮里挑了颗樱桃,轻轻放进去,然后把酒杯缓慢地端到李祝面前。

“幸会,”他说,“这杯酒的名字,试试看。”

李祝看看酒,又看看他,这才端起酒杯喝了一口,他站在一旁胸有成竹地看着,李祝不太喜欢这种十拿九稳的神情。

“淡了点。”她冷冷地说。

他讨好地笑了一下。

“我看过你的书。”他说,“你的小说写得很赤裸,这里面有真实的成分吗?我知道作家总是喜欢把自己的经历和虚构的故事半真半假地掺在一起。”

李祝正把一小块冰嚼得咔咔响。

“你叫什么?”李祝问他,“我怎么没见过你?”

“谢卿。”他说,“我跟朋友来的,这儿其他人我谁也不认识。”

“青草的青?”

“卿卿我我的卿。”他笑了笑,好像刚讲了个笑话。

轻浮的轻。她心里说,一口喝完杯里的酒,突然间觉得有些失落。

“再来一杯。”李祝说,“要最烈那种。”

她看着调酒的谢卿,盯着他的背,他的肩膀,他的臀部,想象着他裸体调酒的情景。李祝回忆起自己年轻的时候,她经历过不少像他这样漂亮的男孩,她和他们约会,恋爱,做爱,玩乐,他们轻浮浅薄,却足够性感,漂亮,也足够有激情,可以帮她挥霍掉无处安放的精力。 

“你拿的是伏特加吗?”她说,“多来一点。”

“你酒量很好?”谢卿把第二杯酒递过来。

“这酒叫什么?”

“明天见。”

李祝喝了一口,皱起眉头,但紧接着她又喝了一口。

“你确定要喝完吗?”谢卿也拿起啤酒喝了一口,伏在吧台上看着她。李祝觉得他看她的眼神在掩饰着什么,显而易见他是一个自以为绅士的男人,这样的男人会根据你的反应行事,可以让一切都发生的自然而然,更重要的是他们不会给你带来麻烦,不会在你明确拒绝之后还对你死缠烂打。

她一口喝光了剩下的酒,顿时感到一阵眩晕,身体开始漂浮在空中,周围的一切都变得模糊而可爱,天边逐渐泛起一阵红色的光晕。她想起曾经有个男人说她像某种美丽的海底生物,神秘诱惑而致命。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他微笑地看着她,“桑白露的原型是你自己吗?”

“今天不想聊什么狗屁小说。” 李祝说,“送我回家吧,你的车在哪?”

李祝上了他的车,一开始她还可以告诉他走哪条路,车该往哪边拐,后来她感觉醉意袭来,昏昏沉沉地睡了一会,迷迷糊糊中她感到车停了,有人叫她的名字,她尽力回应,接着那人扶她下车,上电梯,开门,进了房间,她躺在一个软绵绵的地方——那是她的床。

她睡了好一阵,她只记得后来她爬起来去卫生间吐了一阵。

外面有人敲门,“你没事吧?”

“没事。”她说。李祝漱口洗了脸,一边整理衣服和头发,一边回忆从回家到现在发生的一切,酒量果然是越来越差了,也许这就是自己在三十五岁之后的变化,她心想。

谢卿一直在卫生间门口等着。“感觉怎么样?清醒点了没?”李祝从里面出来时他递过去一杯温水。

她坐在客厅沙发上,慢慢喝完水,闭上眼睛,觉得有还好多细节没能回忆起来,她讨厌这种失忆的感觉,让她想起很多年轻时候的荒唐经历。李祝看了看客厅的挂钟,现在是凌晨四点,窗外的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

“刚才我睡着的时候你在做什么?”她问他。 

“在看这个。”谢卿拿起一本书,那是本晦涩的哲学书,她最近正在看,就放在客厅的躺椅上。

“你喝的有点多,我想等你醒了再走。”他说。

“现在我醒了。”她说,她觉得自己看他的眼神充满了冷漠。

“你看起来还是很醉。”他说,“你饿吗?”

是的,她还是很醉,李祝自己也不得不承认这一点。

他在厨房里忙起来,她闭上眼睛,觉得所有的感官都在变得麻木迟钝,唯有听觉此时格外敏锐,她听见一些属于厨房的声音从里面传来,燃气灶点火的声音,抽油烟机的声音,磕破鸡蛋的声音。最后所有声音都消失了,一碗热气腾腾的泡面摆在她面前,面里有青菜,还卧了个荷包蛋,李祝觉得自己从没见过形状像这样完美的荷包蛋。

一般的女人这时候一定会感动吧,李祝想。她确实饿了,吃光了蔬菜,吃掉大半碗面,但鸡蛋被她夹到一边,一口没动。

“你不喜欢吃鸡蛋?”他说。

“我只吃煮鸡蛋。”她靠在沙发上,手扶着额头。

“现在感觉怎么样?好点了吗?”

“好多了,”她说,“现在很困,只想睡觉。”

“你去睡吧。”他站起身,“我把战场处理一下就走。”

李祝回了卧室,没关门,她脱了衣服,换上真丝睡衣,躺下来,尽管很困,但她一直没睡着,再后来,她听见他进了卧室,坐在床边。他似乎凝视了她好一阵,然后在她额头上轻轻地吻了一下,接着李祝听到客厅门关拢的声音,很快,她沉沉地睡了过去。

 第二天睡到快中午的时候李祝被电话吵醒,是公司秘书,提醒她明天的策划会已经提前到了今天下午。

她拉开窗帘,晒了一会太阳,然后洗澡,换衣服。出门前她在客厅茶几上发现了一张纸条,上面写着:借了你一本书,想要回的话打我电话,后面留了电话号码。她四下看了看,昨天谢卿看的那本书果然不见了。她把那张纸条折起来,放进钱包。

一连半个月,李祝都忙于一个电影策划项目,电影大纲被推翻几次,投资人也不满意,编剧最后撂了挑子,李祝不得不临时请一个多年的编剧朋友顶上来,并且承诺对方只需要和她沟通,不需要对投资人负责,她已经做好了打算,如果她认可的大纲投资人再不满意,那这个项目就算了。

没想到这回投资方一下就敲定了大纲,非常痛快地签了合同。签约当晚李祝想庆祝一下,她给前男友余杭打电话,请他在三里屯的意大利餐厅吃了晚餐,两个人喝了三瓶红酒,然后去了酒店。他们已经分手了一年多,相互约定想做爱的时候就给对方打电话。但这一次,她和余杭做爱时,满脑子都是谢卿裸体的样子,在这之前李祝还以为自己已经把谢卿给忘了,这一次她高潮来得特别快。

余杭洗完澡穿着浴衣出来,发现李祝已经穿好了衣服。

“这么晚还要回去吗?”余杭问,以往他们多半都会在酒店过夜。

“恩。”李祝说,“明天一早有点事。”

一连几天,她晚上都睡得不是太好,白天也很难集中精力,她觉得有必要尽快把一些问题解决掉。有天傍晚在咖啡馆,她从钱包里找出那张纸条,拨了上面的电话。

“喂,谢卿吗?”

“你的书不想要了吗?”他一下子就听出了她的声音。

“我就是和你说一声,那本书我不要了,送你了。”

“你在哪儿?”他说,“我想见你。”

再次见到他的时候,李祝觉得他晒黑了点,强壮的手臂和洁白的牙齿让他显得更阳光健康。

谢卿把车停在路边,和她在车里聊天,他说他刚从菲律宾回来,但没说他去那边做什么,李祝也没问,她不需要知道一个人从哪里来,曾经遭遇过什么、经历过什么,她对那些事不感兴趣,并且那些事很有可能只会成为别人的负担。

李祝觉得他看自己的表情有点紧张,当她凝视他眼睛的时候,时间只要一超过五秒钟,他就会避开她的目光一下再回来,好像需要重新鼓足勇气才敢继续看她。他侧着身子,左手食指不自觉地摸着裤子,那是她注意到的他的一个小动作。不管谢卿说什么她都只是那么看着他,不说一句话,终于他停下动作,凑过来,吻了她。

李祝觉得他的吻很轻柔,他的舌头竟然让她想起了小时候喜欢吃的棉花糖,她不记得自己有多久没有回忆起那种味道了。他们吻了很久,直到一个女交警过来敲车窗让谢卿把车开走。

李祝一直在笑,笑出了声,想到谢卿看到女警时那副羞愧的表情她就笑得更厉害了,他居然还会脸红,后来他也跟着傻笑了几声。

李祝觉得直到这时他才真正放松下来,谢卿带她去他喜欢的一家泰国餐厅吃了饭,他不看菜单地点了几样最有东南亚特色的食物。吃完饭去酒吧的路上发生了个小插曲,李祝和谢卿在街上并肩走着,身后一个女孩不小心摔了一跤,差点跌倒在他们身上,吓了李祝一跳,谢卿连忙扶起那个女孩,“你没事吧?”“我是不是吓到你们了?”女孩歉意地看着他们。“没有。”谢卿问她,“你有没有伤到哪儿?”

有那么一瞬间,李祝察觉到自己对他的感觉有了些变化。

离开酒吧他们去了酒店,做爱的时候谢卿笨拙却很温柔,一直亲吻她的嘴唇,吻她的脸颊,吻她的锁骨,吻她的乳头。做完后两人都大汗淋漓,但他还是把李祝抱得很紧,抱了很久才舍得放开。

第二天早上醒来,李祝发现谢卿正赤裸上身地站在窗边看着自己,不知道在那里站了多久,窗户开着,白色的窗帘随风轻摆,她觉得他的肌肉线条还不错。

“我想带你去看海,”他说,好像这句话已经准备了很久,“这几天你有事吗?”

一路上李祝觉得谢卿就像是个出门春游的小学生,不是在跟着车里的音乐唱歌,就是在给李祝讲笑话。

“你总是那么冷吗?”他问她,给她做了个怪相,不过即使李祝没有给予什么回应,他依然热情不减。

李祝戴着墨镜望着窗外,她在想自己多久没有这种感觉了,窗外蓝天白云,高速公路两边全是花期正盛的合欢树。

谢卿车开得很快,傍晚他们就到了青岛,住在一家有私人海滩的度假酒店。晚饭点菜的时候李祝接到了她爸的电话,她没存他爸的电话,没必要存,有时候一年他们父女俩也通不了一次电话,但李祝只要看到那个尾号3308的广州号码就知道是他。

她起身去餐厅外面的露台接电话,她爸说他下周六要去北京一趟,到时候如果有时间的话想请李祝吃个饭。“到时候看我有没有空吧。”李祝说。她上次和他见面还是五年前,同样是在北京,也是说要请她吃饭,结果那顿饭吃得大家都很不开心。起因是李祝提前到了饭店,一开始她坐的位置对面有个男人,明明有女伴,还一直有意无意地盯着李祝看,她觉得不舒服就叫服务员给她换了个靠窗的位置,没想到刚换过去一会儿就看到留着长发的父亲从一个浓妆艳抹的女人车上下来,那女人可能比自己还年轻,他和她亲密地说着什么,临走时还笑着在她的肥屁股上捏了一把。吃饭时两人因为一些琐事吵了起来,他说李祝从小到大就没有瞧得起过他,这么多年来一想到她对自己的态度就感到前所未有的屈辱和失败,他宁愿自己从来没有过她这个女儿,那天饭吃到一半他就走了,最后还是李祝买的单。

“没事吧?”回来时谢卿问她。

“没事。”她举起酒杯,“干杯。”

晚饭后,他们在沙滩上散步,沙滩上亮着灯,海浪有些大,只有零星的酒店住客在游泳。

“这感觉太棒了。”海浪让谢卿又兴奋起来,“你想游泳吗?”他问她。她摇摇头。他脱下上衣服鞋子,把钱包和手机都丢到一边,一路跑着冲到海里,他迎着浪头像狼一样嚎叫着,又转身朝李祝喊,“来啊,下来啊。”见她没反应,他转身朝海里游了出去。

李祝有点微醺,她盘腿坐在细软的沙子上,点了支烟,想起一些往事。

她爸出轨这件事她比她妈早知道六年,她妈是个后知后觉且十分脆弱的人,这件事一直到东窗事发之前,只有她妈一个人被蒙在鼓里。

李祝是怎么发现这件事的呢,那是在她三年级的夏天,她爸和他的合伙人赵叔叔两家人一起去巽寮湾度假。那天傍晚大家都在海边游泳,赵叔叔的妻子是个气质俗气但身材丰满的女人,她穿着一件红色的连体泳衣,一个浪头打来,她的肩带掉了一边,露出一只圆鼓鼓的乳房,李祝看到她爸悄悄提醒她,她连忙把泳衣穿好,李祝也说不上为什么,她一下子就看出了他俩的私情,后来想想,或许这就是所谓的小说家的天赋吧。

从那天开始,她不再用正眼看她父亲,她和父亲的关系自然逐渐分崩离析。但和母亲关系也一直在恶化,一开始,她是同情,接着就是怒其不争,后来母亲也恨她,怪李祝没有早点告诉她,觉得李祝并没有站在自己这一边,甚至说她是叛徒。她母亲控制欲很强,父母离婚后她跟母亲生活,母亲对她的控制就更加变本加厉,当然,李祝从来都不是那种会受人控制的性格。没人知道那些年李祝是怎么过来的,是如何消化孤独无助、仇恨他人和自我厌恶的,直到她再大一些的时候这一切才有了发泄的方式。

第二天,谢卿陪她去商场买了身衣服,还买了一件复古的美式泳衣,一开始他要付钱,被李祝拒绝了,服务员不理解这件事,因为她坚持要服务员刷她的卡场面还一度有些尴尬,李祝知道这是因为他俩看上去很登对,仿佛一对度假的恋人,谁都会那么认为,错不在别人。除此之外李祝觉得谢卿有一点做得很好,李祝不喜欢在公共场合和别人太亲密,自从她拒绝了一次牵手后,他从来不在公共场合离她太近。李祝觉得谢卿和自己还是有一定默契的,这也是和他在一起不容易觉得腻的主要原因。

他们在海边呆了两晚,李祝说她有事要回北京,其实回北京没事,她只是觉得够了,可以结束了。回去的路上谢卿告诉李祝他明天准备回趟马来西亚,这次回去时间可能会久一些。在青岛入住酒店的时候李祝才注意到谢卿持马来西亚护照,但他说话听起来感觉只是个带点口音的南方人。李祝还是什么也没问,只是恩了一声。

他把李祝送回家,在地下停车场,李祝和谢卿告别时特意和他拥抱了一下,她觉得这件事到此为止是最好的结局,彼此都是人生一个愉快的小插曲。估计对方也是这么想的,所以他才献出了最温暖的拥抱。

“你是广东人对吧?”她下车时谢卿突然问。

“怎么了?”

“我回来后联系你。”他说,“在家做几个粤菜,给你露一手。”

“再说吧。”她关了车门。

回来后李祝的睡眠恢复了正常,工作也重新找回了状态,一连几天谢卿都没联系她,她自己也快要忘记谢卿这回事了,她觉得大家的生活都正在重新回到正轨。

那天晚上,她从公司出来,正准备开车回家,收到余杭的信息:晚上有空吗?

“最近在出差。”过了一会儿她回复。

第七天,谢卿打来电话,问她下午有没有空,说他是昨晚回来的,事情进展比预想的要顺利得多。

谢卿的住处在朝阳公园附近的一个富人区,他的房子楼层很高,在窗边可以看到半个北京城。房间是黑白基色,简洁的艺术风格,墙上没有任何饰物,客厅的茶几上放着从她家带走的那本书,健身房里面有一台跑步机和划船机,房间里所有的东西都是新的,好像他才搬进来不到两个月。卧室很整洁,床头柜上摆了一些书,多数是小说,有好几本是李祝的,她出过的书几乎全齐了,《为非作歹》甚至有两本,其中一本很旧,书脊都磨破了,她拿起来看了看封底,竟然是第一版。

“那是签名版。”他站在门口说。

她翻到扉页,果然看到了自己独具风格的签名。

“也就排了一个小时的队吧。”他故作轻松地说,“06年暑假,在广州。”

她把书插回原位,拿起新一点的那本。

“我去做饭了,”他说,“你随便看,喝的在客厅。”

她走到书桌旁,桌上有台合上的笔记本电脑,旁边摆了个木质相框,那是谢卿的家庭合影,像是在他大学毕业典礼上拍的,谢卿穿着学士服,笑容依然灿烂,但样子看上去要比现在稚嫩一些,父母在他左右两边,满脸骄傲的神情,他父亲戴着一副金丝眼镜,有点谢顶,母亲有点胖,但看起来性格很热情,谢卿搂着一个十岁左右的小女孩,应该是他妹妹,那女孩穿得像个男孩,带着谢卿的学士帽,对着镜头做着鬼脸。她拿起那个相框看了有一阵。

她看到桌子下面有个保险箱,也许里面有一把枪,她心里想。

李祝去了厨房,靠着门框看他切菜,谢卿系着围裙,一副煞有介事的样子,炒锅里在焯芥蓝,旁边的锅里蒸着什么海鲜,烤箱也在转,尽管多线操作,但他做起来有条不紊。

“需要帮忙吗?”她说。

“不用,你可以去客厅等我,看看电视什么的。”他头也不抬地说,显得很专注。

一切就绪后,谢卿把李祝请上餐桌,餐桌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一个崭新的烛台,显然有人是费了一番心思。谢卿说句稍等,进了卧室,出来的时候换了身衣服。他关掉房间里所有的灯,用火柴点燃了烛台上的蜡烛。

“欢迎光临寒舍。”他举起酒杯,微笑着说,李祝觉得她已经习惯了他的这种幽默。

“谢谢。”

“别客气。”他说,“这还是搬来后第一次邀请别人来家里做客。”

李祝夹了一根芥蓝,在这之前她不知道炒芥蓝之前需要用水焯好一阵,她又尝了一下其他几道菜,味道的确还不错。

吃完饭,李祝端着酒站在落地窗前,看着窗外的万家灯火,谢卿靠过来,从后面用一只手揽着她的腰。他和她在窗边接吻,然后两人放下杯子,一边吻着一边脱掉对方的衣服,进了卧室。

做完爱,他们躺在床上聊天,谢卿拿起那本签名版的《为非作歹》翻了几页。

“告诉你一个秘密,”他看着天花板说,“桑白露一直都是我的梦中情人,她是那么的邪恶,又是那么的纯洁。”

“但我知道这里面有虚构的成分,现实世界不可能存在那样矛盾的人。”他看着李祝。

“也没人愿意成为那样的人。”李祝说,“如果可以,她宁愿没有来过这世界。”

“所以你能不能告诉我,这里面究竟有几分是真的,五分?还是四分?”他手枕着头,不无虔诚地看着李祝,好像已经准备好洗耳恭听一样。

见李祝没说话他又谈起他的厨艺,说他有这方面的天赋,那天煮的方便面并不能很好地展示这一点,稍微有所体现的是那个荷包蛋,可惜李祝还一点没动。谢卿说当时他真觉得她是个很可恶的女人,忽视他的劳动成果,并且无缘无故地敌视他,但尽管如此自己无论如何对她就是讨厌不起来。

谢卿告诉李祝那天之后他一直在想她,那本哲学书他试着看了好几次,但一次也没看进去,他本来可以通过一些手段找到李祝的电话,然后主动打给她,或者跑到她家楼下去等她,之所以没这么做是因为他觉得李祝一定不喜欢别人这么做,但谢卿又说如果一个月之后她还不给他打电话,他就不得不这么做了。

“这几天你有想我吗?”谢卿问她。

“晚上就留这儿吧。”他说。

李祝默许了。

“周六朋友约我去房山骑马,你想一起去吗?”他说。

“我从来不骑马。”

“主要是见见我那些朋友,我想让你见见我在北京最好的几个朋友。”

“恐怕不行。”她说,“周六有点事。”

他看着李祝,似乎想分辨她是不是在说谎。

“好吧。”最后谢卿做了一个无可奈何的表情,“再找时间吧,你一般什么时候有时间?”

“你随时可以打电话给我。”他又说。

“晚安。”他在李祝额头上温柔地吻了一下。

有几次走神的时候,李祝在想如果自己永远不结婚的话或许会选择通过试管婴儿来要一个孩子,如果孩子另一半基因提供者是谢卿这样的,那么这个孩子就很可能非常聪明可爱,到时候她会带着孩子离开北京,去一个气候宜人的海滨小城生活。

周六是个难得的好天气,天空湛蓝开阔,没有一点雾霾。李祝起来后就开始收拾屋子,她要做好她爸会来她家的准备,如果一个人的父亲提出要去这个人的家里看看,那么这个人不能拒绝,那样说不过去,李祝告诉自己。

到时候她会先请她爸参观一下她的房子,这套三室两厅带个阳台花园的房子一开始她很喜欢,但现在她觉得一个人住感觉有点空,然后陪他在客厅坐一会儿,喝杯手工咖啡。不需要在房间里呆多久,她就带他去湖边走走,这个小区环境很好,绿化得像公园一样,甚至还有个硕大的人工湖,傍晚人们喜欢在湖边散步,多数都是一家几口。

小区南门有一家高级西餐厅,之后他们会去那儿,点几样那儿的招牌菜,喝自带的红酒,就拿去年生日露虹送的和自己同龄的那瓶,最后她爸会叫服务员结账,但她会让服务员刷她的储值卡。

坐在客厅躺椅上休息的时候,李祝想起她幼年时的房间。那时候她爸还没下海,他们的家只是一个小小的两居室的单元房,她的房间靠窗的那一半被专门加高了一层,一边是她练琴的地方,另一边是像榻榻米一样的席梦思大床,中间铺着一块漂亮的羊毛地毯,她经常坐在地毯上玩玩具。李祝最喜欢的地方是那个弧形的台阶,上面装了一排很小的彩灯,晚上她起床上厕所的时候一打开开关,台阶上那排彩灯就亮起来。

五年了,人都在变化,李祝觉得一切都会朝好的方向发展,尤其是去年,在母亲去世后,她觉得是应该找个机会给恩怨画上句号了。

她拿起手机,把她家地址用短信给那个尾号3308的号码发了过去。

 “晚点联系。”过了半小时对方回复。

李祝吃了午饭,去阳台给花草浇水,给盆景修建枝叶,之后躺在在床上看书,等着,两点的时候,没有任何人给她打电话。她给她爸打了过去,“你过来了吗?”她还是没有叫爸,她还不习惯。他说在忙,但她听到那边声音很吵,像是一群人在喝酒。

“你还来见我吗?”她说。

“晚点……好吗?”他有些口齿不清,“回头……我再打给你。”说完他挂了电话。

李祝继续看了一会儿书,一阵困意袭来,她捧着书,不知不觉睡了过去,醒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她看了看手机,九点一刻,没有未接来电,只有一条推销保险理财的垃圾短信。

她给她爸打了个电话,没人接,她又打了两遍。

“喂。”一个女人的声音,她听见电话那头在打麻将,“三万碰,”有人说,“奶罩”。

“找一下李国泰。”李祝说,那是她爸的名字。

“他喝多了,在睡觉。”那女人说,“你哪位?”

李祝挂了电话,令她感到奇怪的是她竟丝毫没有失望的感觉,似乎一切都在她的预料之中,应该说这符合他对待自己的一贯风格。不仅如此,李祝甚至感到一阵庆幸,她没有成为叛徒。

李祝没吃晚饭,但是一点也不觉得饿,她去浴室洗了个澡,裹着浴巾回到卧室。洗澡时李祝突然不想一个人呆在家里,就像曾经很多次的经历那样,她很清楚自己的心情很平静,只是此刻,她觉得自己既不属于这里,也不属于那里,她唯一能做就是和谁呆在一起。

以前,她首先想到的都是余杭,但这一次,她首先想到的是谢卿,她试着拨了他的电话,电话刚拨通谢卿就接了。

“你还在房山吗?”

“在家楼下。”他说,“今天没去成,两个朋友临时有点事。”

“现在去你家方便吗?”李祝说。

“当然方便,”他说,“你在哪儿?我来接你。”

“不用。”

出门的时候,李祝顺手从酒柜里拿了那瓶露虹送的酒。

他给她开门,客厅里没开灯,放着爵士乐,那个烛台点着,烛光摇曳。谢卿穿着一件蓝色的修身衬衣,李祝喜欢看他穿衬衣的样子,他们接了个吻,她能闻到他身上古龙水的味道。 

接完那个吻,李祝把酒从包里取出来递给他。

“好东西哦。”谢卿看了看说。

李祝脱下高跟鞋,整齐地摆在门口,进了房间。

“有吃的吗?”她说。

“当然。”他说,“想吃什么?”

“荷包蛋。”

他笑了起来,“稍等片刻。”

李祝在客厅听音乐,两只曲子的工夫荷包蛋、烤肠和刀叉就端了过来。

酒足饭饱之后,她心满意足地举起酒杯,和他碰了一下。

谢卿和她聊起爵士乐,说他一直很喜欢爵士乐,只要回到家就会把爵士乐放着,睡觉时调小音量也会一直让它放着,接着又聊起舞蹈,说自己曾经学过摇摆舞,是在新加坡上大学的时候学的,学校开了这门课,他轻轻松松就拿了A+。

李祝突然来了兴致,站起身,拉着谢卿走到客厅中间,李祝把鞋脱了,谢卿也跟着脱了,两人赤脚在客厅里跳起舞来。

跳了几曲,跳得满身是汗,两人倒在沙发上休息了一阵,看着对方笑,李祝觉得自己很久都没有这么高兴了。

“对了。”他说,“有个好东西给你尝尝,朋友刚送的。”

谢卿坐起身,从茶几抽屉里拿出一个精致的铁盒子,里面是手卷烟的烟丝和卷烟工具。他打开卷烟器盖子,放上过滤嘴,再用修长的手指把金黄色的烟丝均匀地铺到凹槽里,压紧,关上盖子,用大拇指搓了搓滚轴,再仔细地往滚轴间放进去一张平整的卷烟纸,继续用大拇指搓动滚轴,烟纸卷到一半时他用舌尖轻轻地舔了舔纸边,然后把滚轴搓到底,再打开盖子时,一支完美的手卷烟就躺在刚才那个凹槽里。

他把烟递给李祝,帮她点上火,接着给自己卷下一支。李祝一边抽烟,一边看着他专心致志地卷烟,突然间她有点想知道面前这个男人从哪里来,曾经遭遇过什么、经历过什么。谢卿抬起头,看到李祝正在看他,对她笑了笑。

“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桑白露的故事有多少是真的吗?”她说。

“是啊,我太想知道了。”

“给你看张照片。”

她拿出手机,找出一张照片,照片上是十八九岁的李祝,一头染成灰色的短发,化着烟熏妆,穿着热裤和露脐T恤,在胡同里一家酒馆门口的台阶上坐着,她一只手拿着根抽了半截的烟,另一只手朝摄影师竖着中指,满脸不屑又忧伤的神情。

“这完全就是我想象中桑白露的样子。” 谢卿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张照片。

“但我真不敢相信这是你,简直不可思议。”他又看着李祝,满脸震惊夹杂着怀疑但更多的是喜悦。

她笑起来,闭上眼睛也在笑。

“吻我。”她说。

做完爱,她和他一起洗澡,在浴室里,他们又做了一次。洗完澡,李祝让谢卿先出去,“我想再洗一会儿。”她说。谢卿在她脸上吻了一下,赤身裸体地出了浴室。李祝反锁了浴室门,调低花洒的角度。拿洗发水的时候她在香皂盒旁边发现了一根带水晶装饰的黑色头绳,那不是她的,显然也不是谢卿的,她平静地放回头绳,再次认识到自己不应该对生活抱有预期。李祝把水量调到最大,仰起头,脸庞迎着水流的冲刷,过了一会儿,她的肩膀颤抖起来。

宋迅
Oct 13, 2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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