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杜清这个人,就是普普通通。大学毕业生,过去的日子也就是过着普通的生活。没有显赫的家境,长相普通,学位一般,没有惹是生非的条件,生活过得平稳,不过这一切看似也还顺利。
毕业找工作倒也犯了些难。她性子温和,人放不开,又没有太大的野心,总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有天恰好撞见人家招聘,那时担心得要死只想赶快找工作,不假思索便往里面试。得到工作,她留在了读大学的城市,却是在商场当榨汁机推广员。
唯一的同事小丽比她年轻,但人家已经是老员工了。第一天她就问杜清以前在哪里工作,杜清不懂人情世故,善良天真全盘托出。人家一听你是大学生啊,模样惊奇极了,嘴角微微上扬,这种玩味的笑容才让杜清料到她可能是在嘲笑自己,于是内心也自嘲道:那可不,当个大学生也和你一起来卖榨汁机了。
平时买榨汁机的人不多,杜清也落得清闲。大家都是商场里逛一逛,路过就刚好试喝一小杯鲜榨的果汁。某天有个胖胖的小男孩在摊位旁边等妈妈,杜清见他长得胖嘟嘟,脸颊红红,甚是可爱,于是亲自拿了一小杯果汁给他。
小男孩接过道谢一口喝掉,之后却一直盯着杜清,他又不说话。这时候杜清倒突然想起了一部电影,她怕小孩下一秒也会像电影里一样,对她摇头叹息说没前途。杜清想到这个就吓得立马跑开了,不过一切都是她太敏感罢了,其实小孩子没有什么特别想法,只是对陌生人有些好奇。
推销的工作确实没多大前途可言,缺乏上升机会,更莫说要成大事。不过杜清一直没有积极的态度,生活一成不变,但却是让她觉得安心的平稳生活。只是偶尔想起来,这一切似乎都过于沉闷,她也是读过书的人了,但还是不太明白人生的意义。她甚至上网搜索了一下人生的意义是什么,企图寻求别人的帮助,她才发现很多人也在问一样的问题,都在经历一样的迷茫。
六点半起床,赖床十多分钟,吃个早餐化个妆,八点上班,六点下班。下了班之后也只是累坏了,只想睡觉,看本书看个电影都觉得费劲。大学认识的人也各自四散,没有再联系,以前的朋友也在忙着生活。在这个城市无亲无戚,没有朋友,有时候觉得自由,但有时候也会觉得难堪,譬如始终拉不下脸自己去吃火锅,于是在家里弄了火锅,但也觉得差点意思,没有气氛。
工作到了节假日变得忙碌,有一阵子不休假,她还笑着和小丽说,我已经好多天没见过太阳了。她笑着说出口,过后又觉得自己矫情卖惨,她就是一直在责怪自己。她早上就见过太阳了,但她却无法满足。
那么大的一个城,她没有被抛弃。若换了一座城,对她的意义,始终相同,因为杜清,始终没有改变。
二
从过年以后,杜清已八个月没有回家了,她平时也不常和家里联络。那时临近毕业了就紧张得要死,忙着投简历找工作。大部分面试不理想,结果自然遗憾。只是像现在这样每天在商场榨果汁,她还真是没有想到。
然而现在外婆去世了,杜清必须要请假回家参加外婆的葬礼。这个消息是妈妈用语音发给她的,杜清以为她会很悲伤,但她的语气刻意在语音的最后有了些变化,显得轻快。不过杜清明白,可能是人会为了显得自己不伤心,用些稍微不在乎的语气说坏消息。杜清知道她这种语气绝对不是发自内心,妈妈很爱外婆。
杜清的童年记忆很模糊,她不记得发生过什么特别的事情。她曾经有一个从未见面的哥哥,在她出生以前,哥哥因为没被看管好,失足溺水去世,父母极其自责。
两人后来再要了一个孩子,妈妈本来对哥哥的事终究郁郁不欢,也影响了身体,辞职在家休息。即使后来杜清出生,她还是缓不过来,对自己女儿不怎么上心,她常常看着窗外,仿佛在期盼小男孩会变成精灵飞回来。
这些事情都是从亲戚的谈话得知,碎片一点点拼凑出来,没有人告诉她完整的故事,彼此默认像杜清这样的小孩没有知情权。杜清知道得越多反而有些释怀,妈妈的冷淡还是有原因,而不是天生而来,从那天生她而来。
另一边的爸爸忙着工作,她和父母的关系久而久之也变得疏离,但她却都接受了,她不会像其他人一样哭着吵闹没有被爱过。反而太小的时候就自然明白,生命中所有的给予,都是她应得的。
她中学的时候把这个想法告诉朋友,对方只说她太悲观了。杜清觉得她不懂,以后也没怎么交心说过这些话。后来她也会想自己是不是太悲伤了,但发现这些问题始终不能细想,不然她会开始怪罪自己和别人,于是她最后选择不去想这些问题。
杜清到外地读大学之后,每次回家也会去看外婆,老人家模样慈祥,也已经有些懵懂。外婆每次过年的时候还会再偷偷给她一个红包,对她说你一个女孩子跑那么远读书太辛苦,多给你一个红包买衣服。杜清对此感动得一塌糊涂,原来还有人如此记挂着她。外婆多给她的一个红包,从来都没有被拆开,她把这些红包都塞到枕头套里,枕着睡觉很有安全感。
外婆去世得很突然,所有人都没料到。前一天早早地睡下,第二天就叫不起来了。爸爸也说,以这种方式离开,也没了痛苦。
杜清请假坐火车回家,她从来没有试过在淡季回家,火车空荡荡的。几个小时之后,出到火车站外就看到了爸爸。她有些近视但没有戴眼镜,也就眯了眯眼才看见他。深秋风刮得狠,杜清的长外套被吹起来,他抓紧外套走过去。父亲见她来了,把烟头踩熄,两人简短地打了招呼便上车,在车上聊的都是一些家长里短的事情。
杜清是第一个从外地回来的亲人,亲戚都还没有到。其实杜清也搞不明白外婆到底生了几个孩子,每年过年的时候都可能认识到一些新面孔,那个舅舅又从哪里冒出来的女儿和儿子,多久不见一次。
外婆老了之后脑袋有些糊涂,偶尔把杜清当成自己的女儿,问她说去找哥哥了吗,她把杜清当成了自己的女儿,杜清问了才知道自己还有一个舅舅,但他成年之后便未再回来,两人并未相见。
杜清也转到自己家休息一下,家里的气氛一如以往压抑。虽然母亲的情绪比之前好多了,却又经受失去母亲的打击,重新回到郁郁寡欢的状态。她对杜清态度不热烈,向自己女儿做些嘘寒问暖的事情仿佛也很费力。这种比以往过分压抑的气氛让杜清觉得喘不过气,她便自己去外面的餐厅吃饭。
下午餐厅显得冷清,杜清在点菜前也吸了口气,渐渐觉得似乎讲话也需要力气的,她真是毫无精神。过了一会儿,门被推开,进来一名男子,杜清只是瞥了一眼就不看了。但那人却越来越靠近杜清,然后在她对面坐下,杜清被吓到。连忙抬头看对面来人,而他模样未变,杜清看一眼便想起来了。
“方泽圆?”杜清语气也带着些惊喜。
对方笑了笑,同样地也是和记忆中一样的笑容,“对啊,刚才你明明看了我一眼,我以为你不记得我了。”
方泽圆似乎唯一的变化在于头发剪短了,气质显得更成熟,他身上的少年气息已然消失。杜清和他同读一所高中,也考上了同一所大学,但两人专业不同,在大学便不再见面。然而他是杜清心里未被人发掘的秘密,她在中学的时候就喜欢方泽圆,但暗恋始终没结果。杜清有时候也会想,如果自己当初勇敢,是否两人就会在一起,一切大概也会有变化。
“好久不见,大学的时候都没有见过面吧,你现在在哪里工作?”
杜清尴尬地笑了笑,把手放在大腿上,“没,在商场的普通工作。”
对方也有礼貌,没有过多追问下去。即使年少,杜清觉得他迷人的地方,便是和旁人不一般的风度,他总能不拆穿别人,不让别人难堪,给予别人足够的尊重。
“你呢?大学读的艺术吧?现在在哪里工作?”
对方摆了摆手说:“读艺术又怎样,最后也还是回家了。父母开的店也该有人管一管,日子先这样过着吧,偶尔画画,也还悠闲。”
“那挺好,生活没多大的烦恼。”
两人在餐厅愉快地聊天,也不嫌多久没见面,怕找不到话题,仿佛已是熟悉至极的人。杜清觉得舒坦,好像终于有人能让她稍微快乐一点,这个人又是她以前喜欢的男孩,当下那一刻她是愉悦的,甚至还有了勇气,想要向他表明自己的心意,或许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饭菜吃完,餐厅只剩下他们,电视里播着综艺节目,主持人吵闹的声音倒像是护身符,给杜清壮壮胆,餐厅里无聊看电视的员工不会太留意她将要说的话。
“对了,这个时候也不是放假,你回来干什么?”
“哦,我外婆去世了。”
对方停顿了一下,声音轻柔地说:“不好意思,节哀顺变。”杜清只是微微地笑,便当接受。
“本来还想跟你分享一个好消息。”
杜清不知为何内心有些不安,她一直觉得自己有一个神奇的超能力,在所有不好的事情发生之前,他都会有一些情绪感知,纵使永远不知道接下来要发生什么。而且她的这种感觉都是面向坏事,她也无法避免。
方泽圆笑笑说:“我要结婚了。”
杜清愣了一下,随后反应过来迅速摆起笑脸说:“恭喜啊。”大脑仿佛知晓不能让杜清看起来太狼狈,于是下意识便问:“怎么认识的啊?”
对方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继续侃侃而谈,杜清却也只是左耳进右耳出。
她突然想起了一件事,读大学的时候看了一个讨论亲子关系的节目,心思敏感的她也就那么容易被感动了,想起好久没给父母打过电话,于是就打了个电话回去。杜清也是话还没说,接电话的父亲就先设预想,对她说家里妈妈又生病了,最近花多了些钱。
也许父亲并不是刻意,但杜清就是把它解读成爸爸没有钱给你了。杜清很不是滋味,随便聊了几句就挂了电话,还给自己添堵,似乎这个世界开始懂得阻止她做某些事情。
年轻读书的时候她喜欢调侃自己是考试型选手,临时上场也能发挥有余。渐渐长大后似乎是运气耗尽了,她在生活这个战场显得不再幸运,往往准备充足,上场失手。她想运气该是守恒的,以前是幸运的,做过别人家的孩子,现在也要开始做一个不幸运的人了。
杜清想说的话未能说出口,终究是兴致缺缺。方泽圆知道她疲劳了,也就没有再说下去。毕业后换了联络方式,两人礼貌地按照常规交换了微信,方泽圆先离开了。
杜清又坐了一会儿,拿起手机点开方泽圆的朋友圈,见到许多他与未婚妻的亲密合照,杜清放大看,果然还是人家比较漂亮啊。
三
外婆的葬礼体面地结束,家人总归是伤心,也努力按规矩办事。毕竟时间一长,分离太久,感情总是会淡的,也没有人会要求别人,总是保持热忱,妈妈的哥哥,也终究没有回来。
杜清走的时候,还给父母留了点钱,这是成年后自己学会的礼貌。坐车时间长,她也不从家里带太多的东西,就拿几个橙子离开,在火车上刚好能吃完。
家乡树木茂盛,风吹得树叶沙沙作响。如果说人去世后会变成天上的一颗星星,那么在漆黑的夜晚,外婆也能听到这些声音,不会寂寞。
火车坐到一半,同事小丽就给她打电话,要她赶紧回商场帮忙。尽管杜清解释自己在放假,而且她刚坐车回去很是劳累,对方也只是一味地要求她回去,否则做不完工作的话两个人都要被开除。
杜清没有办法,下了火车之后便赶到商场。她累坏了,也还是要保住自己的工作,也学不会推脱别人。
晚上十点商场已经关门了,大部分的灯也都关了,走进去就只剩榨汁机售卖区域的灯还在亮,小丽一个人在工作。
她抬头看见杜清,笑了笑说:“不好意思啊,今天来了批新货,不知道为什么今天来的人多,你又请假,我都忙不过来了。
杜清纵有不满,也不能随便发泄,拖着劳累的身子硬着头皮干下去。小丽见她放下东西,便对她说:“你饿吗?我知道你刚坐火车回来,我给你叫了外卖。”杜清说了声谢谢接过外卖,心里的不满也没有消退,就把外卖放一旁,营造自己辛苦劳累也不能好好休息得先工作的形象,而这一切都是小丽的错,她总没有那么大度。杜清有时候太懂得自怜,但别人不一定想要安慰她。
两人很快就把工作做完了,但外卖放凉了,小丽不嫌麻烦跑过去把它拿到茶水间加热。杜清不由得有些羡慕她了,这时候也还能有精力对付一份廉价的外卖,她却只想回家。
两个人对着漆黑的商场,一起吃着一份外卖。
“你家里还好吧?”
“没大事,还好。”杜清素来不喜欢和人分享自己的事情。
两人安静了一会儿,小丽看着她,语气有些小心翼翼地说:“我有时候对你还挺好奇的。”
杜清听了之后笑了笑,难得有人对自己好奇:“怎么说。”
“学历比我高,但你又很少说自己的事情,有点看不透。”
杜清却自嘲地说:“那是你看不起我吧。”小丽听了之后立马放下筷子,杜清转过头见她睁大了眼睛,怕人误会摆了摆手说:“没有,绝对没有,好奇而已。”
杜清倒被她逗笑了,把她的手牵下来说:“行了,要吃饭怎样都要想办法,拉下脸到哪里找工作都是一样的。你也不差,和我年纪一样,就已经是老员工了。”
小丽却微微叹了口气,“我一个女孩子,哪想那么辛苦,我也想读书,真比工作轻松,总还能不管生活。”
杜清心情轻松了些,也就继续聊下去:“怎么,以前没读书吗?”
“读到初中就没读了,家里经济不好,还有弟弟妹妹,我只能早出来打工了。”
“很辛苦吧?”
“也别看我老员工了,以前也在别的工厂干过活,后来把手弄伤了,操作机器变得困难。那时候也傻啊,不懂得和老板多争取些赔偿,自己就走了才找了这份工作。”
杜清听了便下意识看她的手,果然看到隐隐约约的有一条疤。
“那你家里没让你回家吗?”
小丽放下筷子,叹了口气说:“他们能做什么,都还指望我拿钱给他们,让我留在城里也好找个合适的对象结婚,不过我从来都不敢奢求这种事情,别的女孩来买个榨汁机都打扮得漂漂亮亮,我还要省吃俭用的,哪里会有人看得上我啊。只是父母都把我养那么大,也不好拒绝他们的要求。”
同样的父母关系,杜清倒也明白那种感受,只是小丽毫无保留把那么私人的事告诉她,不像她考虑那么多。杜清从来不是一个诉说者,是一个聆听者,于是她把自己的一切收起来。杜清小心翼翼地问:“你会觉得委屈辛苦吗?”
“会吧,但也没用,还得咬牙过下去。现在不是很流行说什么抑郁症吗?我看我是早得病了,但大家都是那么辛苦的。”小丽毅然一副看破人生的表情,杜清又怎么会看不出来,她欢快地语气里还尴尬地笑了笑。
杜清忙安慰她:“我也一样啊,学历有了,自己不争气,工作也就那样了。”
小丽转头看向她说:“我看你们这些人啊,就是书读得多,才想得多,净给自己麻烦了。”杜清笑笑,佯装生气地说:“不是,现在读书多也有错了?”
小丽把外卖都推到杜清面前,讨好地笑了笑说:“没,没,知识才能改变命运,您将来肯定会发大财。”
杜清看着她,忍不住笑了起来,对方见她不生气,也就一起笑了。杜清很多时候不明白人生的意义,她老是听到别人建议:看看其他人吧,比你惨的人可太多了。杜清早该明白,人人都喜欢分享快乐,痛苦都是独自下咽,无人能够感知。但她也有些不一样,她所有的辛酸、痛苦和快乐,都是自己的,她不喜欢分享,别人便无从了解她。然而她相信所有人生活的每一天,都不过是在努力拯救悲伤的自己。
小丽阅历浅,学不到一些人情世故,却比杜清更早认识这个世界的另一面,也总能保持单纯,没有防备心,也落得天真努力。她和杜清完全是不一样的人,也总是相遇了才会试着去明白更多事情。
四
两人道别后,刚好便各自往反方向回家。杜清实在太累了,把行李都放在商场,明天再来取,自己一身轻松回家。
深夜风大,人少车少,杜清却在大街上落得清静,打算走路回家。
她脑子里什么也没想,只是下意识地走路回家,人累透了,下了班听个歌反而都会觉得费力气。突然天空开始下起小雨,杜清这时候便懊恼起来,明明带了雨伞,但却把它放在商场。
她戴起了外套的帽子,但根本无法遮雨,雨丝从前面飘到了脸上。今晚抄了近路回家,公交车也不经过这些位置。于是她开始奔跑,几乎是在空无一人的街道,只有她在疏落的街灯下奔跑。
雨并没有越下越大,但也没有停。杜清却发现自己哭了,她几乎搞不清楚自己是带着什么样的情绪哭泣。
回想过去发生的一切,这一刻她终于觉得委屈极了,她的生活,往往真的只有她自己一个人在奋斗。今夜的场景过于感性,她终于爆发。这一刻周围什么人也没有,她才觉得这就是真正的幸运,永远也不会有人看到她的疲惫和狼狈。
她停下来大口地喘着气,距离自己家还有一大段的路,潮湿的外套使杜清的身子发抖,但她感觉到自己活着。
杜清重新慢慢走回家,就这样淋着雨,明天请个病假,之后请小丽吃点东西也行。在这样的时刻,她是自由且愉快的。
或许生活对自己来说已经丧失了很多意义,但她只要知道自己还活着,便也足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