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一只羱羊会被渴死

没有一只羱羊会被渴死

男人们大概从来不知道,自己身上最厉害的武器,其实就是他们最可怜的那一面。

2022.08.24 阅读 204 字数 8405 评论 0 喜欢 0

开端

她干脆一言不发,就好像刚才他说的话全都被风吞走,从未擦过她的耳,鼻,唇,眼。她的身体还在这里,但她不在。就好像,她从未上过这辆车,也从未跟着车子一起无知地往前走。

“羱羱,跟我说会话吧,我困。”他的声音再一次摸上她的耳蜗。宋羱依然没有接话,她只是突然摇下了车窗。她需要一个缝儿来稀释她的厌恶,她厌恶此时空气,就像厌恶他总是这样,摆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温柔。

凌晨四点。现在是凌晨四点,车子已经在高速上开了三四个小时。

这不是约会,更不是旅行,甚至都不能算是私奔。宋羱把头微微往外探了探,一夜未睡的身体沉重疲惫,但脑子却是清醒,抽成真空一般。两只眼珠子更像是被含着薄荷糖的嘴狠狠呵过气,她发现自己的视力变得出奇的好,她用双眼测量着外面的温度,用目光描摹着远处山峦的形状。

夜是黑的,没有黑透,像是罩着一层阴翳,道路两边的景致流线般轻轻划过他们,宋羱看到她的左边和右边渐渐举起片片树影,它们看上去干燥而稀疏,姿态绝望,仿佛是凭空伸过来一双双凄凄恻恻的手。

她和郑佐是在晚上十一点时候见的面,这个夜晚和以往的每个夜晚都不一样,用宋羱的话讲,“我们要好好谈一下分开的事。我说的是真。正。的。分。开。”

真正的分开,彻底的分开,和以往的五六七八次分开都不一样。

可在这之前的每一次,她也是这么说的。

所以还是一样,这个夜晚,还是和以往的每个夜晚都一样。

她已经记不清他们到底聊了些什么,反正无果。她只记得郑佐突然就启动了车子,“他妈开到哪里算哪里。”

就算是说“他妈的”,也非要带着一种“我爱你”般的深情。

他永远想做个好人。

而这,正是她最恶心他的地方。

车子还在不停往前开,油好像永远用不完。路越开越黑,他们好像驶入了一片并不存在的地方。

突然之间,眼前出现了一段陡峭的盘山公路,郑佐手上的方向盘瞬间失灵,树枝断裂,山石跌落,他们和车体一起做着优美的后空翻。就这么滚下去,滚下去,就这么突然死在这里。

宋羱想。

只可惜,道路两边全是高高的隔音墙,实在是太过安全了。只可惜,车子还在不停往前开,油好像永远用不完。他们好像真的可以就这么,永不停止地往黑暗里开去。

A

郑佐刚认识宋羱的时候,她还不是如此女,如此涩,如此滴水难渗。

记得那是最热一年。39度?还是40度?郑佐记不清了。总之,所有的报纸新闻每天都用大块的篇幅来报道这百年一遇的高温天气。印象中的铅字仿佛全是大写加粗标红,在纸上按捺不住,呲啦呲啦冒着烟。

大概真的是很热吧,哪怕现在想起来,郑佐还是会不自主地发热。

那一年,全世界都在出汗,轰轰烈烈地出汗。

桌子是热的,风是热的,话是热的,至于手里的手机,则是滚烫得简直要拿不住。站在日料店的露台,郑佐打了一个多小时的电话,打到满地烟头,打到天色全黑,“不哭了,不哭了。”他强压着疲倦和烦躁,像是对着手机吹气般轻声哄道。手机右上角的电量条正逐渐变黄,变红,他感到自己的耐心也像电量一般,在被慢慢耗尽,可能下一秒就会毫无预兆地黑屏。

“你再不回来,我就自杀!”对方终于无心恋战,扔下一个闷炮,结束了这场对话。

 “嘟嘟嘟。”再拨过去,只有阵阵忙音,郑佐心里烦躁,他明知这个闷炮不会真的爆炸。但又忍不住设想,万一这次真的爆炸。万一。

肺部洞开,心脏紧缩,郑佐狠狠地吸了最后一口烟,他把烟头摁死在青灰色的铁栏杆上,然后转身走了进去。“不好意思各位,家里突然有点事,我得先走了。”

一桌子人纷纷抬头,空气中浮浮沉沉仰着七八张脸,其中就有宋羱。

“别啊,郑老师,你这才坐了多久。”旁边有人作势拉他。

“真是抱歉,事出紧急……”郑佐的手已经碰到了放在桌上的钱包和车钥匙。

“啪”的一声,突然之间,整个房间陷入一片黑暗。

停电了。

“怎么了?怎么了?”立马就有不安的呼声从各个角落冒上来,窸窸窣窣,在黑暗中掀起阵阵恐慌。

“大家不要紧张,只是暂时停电,我们已经派人去看了,大家先在位子上坐一下。”服务员出声安慰道。

“空调也停了,这么热怎么办啊。”

“我们会不会被闷死在里面?”

“先出去透透气吧。”众人依旧七嘴八舌。

“实在不好意思,我们这个日式移门是电动的,所以现在出不去也进不来。大家不如先在位置上坐一会,电马上就来。”

出不去,出不去……“啪”,郑佐心里的那根紧绷的线也突然断了,他突然感到一阵轻松,他竟然感到一阵轻松。

郑佐把手缩了回来,在这片黑暗中顺势坐下。

上次陈筑秋说要自杀是在两个月前,那会郑佐还在外地出差,买了最快的航班赶回家。门一打开,却是另外一幅景象。

家里锃明瓦亮,像是剥了一层皮般的干净。而陈筑秋正在厨房忙活,只见她一边清洗案板,一边收拾灶台,一边把摘下来的菜叶丢进垃圾桶,一边不停铲动着锅里的菜。

她像是凭空长出了好几双手一般,像是在参加什么比赛一般,整个人被调成了四倍速。是郑佐熟悉的那种,异常狂躁的状态。

她转过头来看他,“回来啦。”脸上堆满笑意,眼神中跳动着过分兴奋的光亮。头顶的抽油烟机还在大声工作着,她把灶台上烧得滚烫的锅放进水槽,“呲啦”,水在高温下瞬间汽化,一阵雾气腾空,挡在他们之间。

郑佐绝望地闭上了眼。

而此刻,这种绝望的感觉,这种难以名状的疲惫与空洞又再次攀上了郑佐的心头。这次她不会真的自杀吧?如果她真的死了怎么办?郑佐怕了,但却又忍不住感到轻松,他坐在一片黑暗中,心中漫溢着一种危险又怪异的轻松。他对这种轻松无所适从。他慌了,他伸手,下意识想抓住点什么,在这片黑暗之中。

“啪嗒”一声,灯光亮起,电影开幕。

郑佐像是突然睁开眼,宋羱的脸就这么出现在他面前。她没有甩开他的手,“别怕”他听到她这么说。

她也不是没有下定决心要彻底忘了他。

事实上,她所做的努力要远比他知道的多得多。辞掉父母好不容易给安排的教职工作,换掉手机,关闭所有的社交账号,搬去另一个城市居住……一边抱着“他会不会真的来找我”的愚蠢期待,一边赌气般地逃离到更远的地方。

后来,她甚至跑去国外读书。这里没有人认识她,也没有人认识他。她一个人面无表情地走在校园里,面无表情地穿过人群,穿着他从没见过的衣服面无表情地和他不认识的人聊天。她面无表情地打开手机天气,她的城市和他的城市正紧挨在一起……

宋羱时常在想,如果自己是活在某部电影里,如果郑佐拥有上帝视角,看到她是如此生活着,会不会生出一些恻隐之心?会不会再有多一点的勇气来改变他们俩的命运?

但后来的后来,她才明白,多余的恻隐之心是这个世界上最残忍的东西。而爱情不过是她一个人的命运,从来都不是他的。

毕业典礼的前一天,她和同学从图书馆走出来,看到他竟然站在那里,这次不是梦,他真的站在那里。

“宋羱”,他盯着她,喊她全名。

如此温柔,却像诅咒一般。

宋羱愣在原地,浑身过电,她瞬间回忆起来,最早也是这样,也是从这个名字开始的。

记得他们第一次见面,在一个日式居酒屋,众人起哄,非要让新来的年轻女助教做个超详细的自我介绍。

“宋老师…..”身边有人拿胳膊肘撞了撞她。

“不好意思,”宋羱这才回过神来。她从小习惯性走神,用奶奶的话讲,这个孩子灵魂长得不牢靠,老是从身体里跑出去。

“我叫宋羱,羱字比较难写,是一种动物……”宋羱下意识伸出手指,想在空中比划,就在这个时候,有人打断了她。

 “是羊字旁,原来的原吧。”宋羱循声看去,这是坐在最里面的郑佐当晚第一次说话,“好像有一种羊叫羱羊。“

“郑老师竟然连这个都知道。”宋羱的眼中顿时冒出光亮。

“因为经常在家放动物世界。”郑佐轻描淡写。但没有人知道,在家大声放《动物世界》不过是为了掩盖那个患有双相情感障碍的女人的哭闹声。

同样也没有人知道,宋羱在心底小声地念了一段《动物世界》的台词,像读诗一般: 

 

阿拉伯半岛上的山地被阳光炙烤地滚烫,它们的海拔也许只是喜马拉雅山脉的零头,但却异常险峻,几乎没有任何积水。努比亚羱羊选择栖息于此,因为最陡峭的绝壁上环境安全,没有天敌。但与此同时,在这里生活也要付出代价,羱羊必须在晨昏时分下到三百米的峡谷之中寻找水源,倘若一次失蹄,便会一命呜呼……

终于,宋羱终于有机会在心底读出这段台词。

宋元,宋媛,宋圆……终于有人叫对了她的名字。于是,她的灵魂回来了。

“宋羱。”他又叫了一遍她的名字。

这两个字,宋羱已经一年多没有听到过了。但她还是强忍着把身体里的电流压下,然后面无表情地,径直走过他。

那天晚上,宋羱选了一条最远的路回家。她经过剧院,商场,公园,另一个校区……她走过一个又一个街区…….而郑佐就这么在身后跟着她,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她知道他在身后跟着她,她就这么让他在身后跟着她,一个又一个街区,就这么跟着。

他怎么会突然来这里?他在这里还有别的朋友吗?他住在哪里?他吃饭了没有?

宋羱控制不了自己的想象,她的脑子里全是他如何一个人提着行李上车,坐飞机,在传送带上取行李,然后再上车…….

光是这么想想,宋羱就受不了了。

但她竟没有意识到,自己当初也是这样一路过来的。她甚至,从来都没有为自己心疼过一下。

“郑佐,你这个混蛋。”宋羱转过身,满脸眼泪。

“羱羱……”郑佐声音一软,慌忙迎上去。

男人们大概从来都不知道,自己身上最厉害的武器,其实就是他们最可怜的那一面。

尽管郑佐还不知道,但他却已经很会使用这样武器了。

A

在遇到宋羱之前,他以为自己早就是认了命的。

他的命运发生于20岁那年。再往后的几十年,不过是沉默地领受这一切罢了。事实上,他也做好了沉默领受这一切的准备。他以为。

记得那天他在露台接陈筑秋的电话,焦躁地抽掉了一整包烟。她假模假样也出来抽烟,递给他一根。

他摆手,暗示自己平常只抽爆珠。却见宋羱从口袋掏出一瓶清凉油,往上滴了两滴,然后点着递给他。

他讶异着接过,吸一口,却立马被风灌注满了身体。那是郑佐第一次真正感受到呼吸,他的呼吸被清凉油的味道下了重重的注脚,他被凉意包裹,就连眼睛都是凉的。

后来,她告诉他,自己特别招蚊虫叮咬,会随身携带清凉油。有时候买不到爆珠烟,就会这么干。

再后来,她哭着对他说,“我年纪轻轻,聪明漂亮,想谈正常的恋爱,能不能不来招惹我。”他才明白,自己对她的好,其实是非常残忍的东西。

于是他下定决心,要做个好人。但她一转身,露出眼睛,他便知道,自己可能还要再继续欺负她一些时日了。可“一些时日”到底是多久,竟连他自己都决定不了。

就这么下了四五六次决心,次次未果,意志力也逐渐松散,一切越变越混沌,越变越可怖。绝不能这样继续了,他狠下心来告诫自己,无论如何,都不能再靠近她了,不要把她带入自己沉重的命运里,要放她去过自己的人生。

结果,她真的跑去英国读书。她先逃走了,而他,只能被困在原地。

他的手机里存着唯一一张和她有关的照片,还是趁她睡着的时候偷拍的,她并不知道。当然,她也不知道,千里之外的他是怎么日日用眼神默默擦拭她的模样。

直到那天,他从洗手间出来,看到陈筑秋坐在餐桌旁,拿着他的手机,反手把屏幕亮给他看。是她。

来了,来了,这一刻终于还是来了。头顶的天花板突然矮了一大截,他的双眼一沉,听到一枚炸弹即将爆炸的倒计时声。

来吧,来吧,终于还是到了这一刻。他恐惧又兴奋,愧疚又期待,甚至还有些悲壮。这么些年来,他最怕的就是从陈筑秋的嘴里真的听到那个名字——“陈筑夏”,那已经不仅是一个完全禁忌的词语,它更是伫立在他们俩之间的盟誓,一个谁都不能事先背叛的盟誓,一个带有胁迫意味的共识。

他甚至期待她说出“别忘了我弟弟是因为谁淹死的!”“别忘了我是为什么才得上这个病的!”这样彻彻底底的狠话。

他忍不住开始期盼她狂躁的状态来临,期盼出现一场彻底激烈的争吵,像雷雨一般击溃他们之间坚不可摧的所有,像飓风一样席卷他们之间这些年层层覆累的情仇。

但没有,一切都没有像郑佐所期盼的那样发生。陈筑秋一言未发,只是当着他的面轻轻点了删除键。她脸上的笑容神乎其神,仿佛完全洞悉了他心中所想。

但她偏不。

她轻轻起身,轻轻走进卧室,轻轻坐在了梳妆镜前,若无其事。而他,又再一次被困在了原地。

郑佐,这是你的命。

我们俩,没有一个人可以离开。

闷炮终于爆炸,却没想到是这样的杀伤力。

郑佐踱步进房,木然看着陈筑秋坐在镜子前细细描摹口红,像是示威,又像庆功,像变态杀手边洗手边唱生日歌。那一层薄薄的红,是陈筑秋的盔甲,是她的武器。但他没有。

郑佐感到一种深深的匮乏感,他像从未见过陈筑秋一般,注视着她从他身边走过。那是他第一次发觉,女人竟然可以是如此恐怖的动物。

他一败涂地,颓然走过去,坐在陈筑秋刚才坐过的位置,无知无觉。他抬头,镜子里突然出现了宋羱的脸,她看了他一眼,她便一直看着他。他朝她笑,她便也冲他笑到停不下来。

她是如此年轻,如此柔软,如此不像那种恐怖的动物。突然之间,他有了流泪的冲动,他想她了。他拿起陈筑秋的口红,然后对着镜子,一点一点涂在了自己的嘴唇上。

“你疯了吗?”

但他什么都没听到。郑佐的脸上,眼泪正止不住地流下来,嘴巴却无法控制地咧开大笑。

宋羱,宋羱。他想她想到变态了。

B

有人说,爱一个人就要和他共同承担命运。但宋羱却不能够,因为他的命运早已发生完成,早在认识她之前就已经发生完成了。

有一次,他们决定一起悄悄远游,却在临行的机场,接到电话,说陈筑秋从阳台摔了下来。 

出游计划作废,立马调转回头,郑佐一路超车,分外焦急,生怕陈筑秋真的出什么事。她在一旁也跟着担心,真情实意的担心。

车在医院门口停下,车门打开,郑佐直接冲了出去,她下意识伸腿,却又立马缩回。她不能跟去,她怎么能跟去。

她探头,已经看不到郑佐的背影,她颓然瘫坐回座位,她终于意识到,自己和后备厢那两个笨重的行李箱,和那些本应该出现在东南亚海滩的衣物用品,是完全相同的处境:被突然丢在这里,尴尬无比。

或许她的境地从来都是如此尴尬而便于舍弃,只是她从未像此刻一样,感受得如此清晰。

后来,她还是上楼了。而这些都是郑佐所不知道的,她是如何像一个变态偷窥者一样,站在远远的地方看着他们俩。那是她第一次,用第三人称的视角这么看着他们俩。

他给她递了根香蕉。

她不吃,把头别了过去。

他叹气,把皮剥了,继续递到她嘴边。

她还是不吃,再次把头别了过去。

他放下香蕉,端起小碗,舀起一勺不知是什么的东西,继续放到她的嘴边。

她终于张口。

他也终于松了一口气。

宋羱就这么站在门外,看着他们俩。原来,在没有她的时候,是这样一幅场景。

原来,横亘在郑佐和陈筑秋之间的,是一种比爱情更坚不可摧的东西。他们是彼此少年时代的初恋,但那个少年却意外因他而死,她的龙凤胎弟弟,也是他最好的朋友……一切的一切盘根错节,又生出无数枝蔓,重重叠叠,无可撼动。

他们甚至都不需要婚姻这枚钉子来稳固彼此的关系。相比他们所共同罹患的顽疾,相比他们所共同承担的命运,就连婚姻都显得如此多余。

而她呢?她的爱在此刻显得如此孱弱无力,甚至都有点可笑。

爱什么都不是。光有爱,真的什么都不是。

记得那天是一次结束,一次标记在宋羱心里的结束。回去之后,她便以最快的速度递交了去国外读书的申请。

宋羱以为那次的结束会是彻底的,真正的,最后的结束。却没想到,一年之后,她竟在千里之外的异国,又看到了郑佐的那张脸。

于是,洪水没顶,百不存一。

和郑佐在英国共度的那几天,大概是宋羱印象中最轻松的日子了。因为是偷来的,全是她偷来的。他们旁若无人地在街上牵手,旁若无人地在餐厅吃饭,旁若无人地在电影院接吻。这里没有人认识她,也没有人认识他。

他们旁若无人地走进公园,旁若无人地依偎在长椅上,天空旁若无人地下起小雨,然后,两道彩虹旁若无人地出现,他们旁若无人地拥抱在一起。

那个画面实在太美,远处有个男人举起相机拍了彩虹下拥抱的他们,郑佐走过去,想问他要照片,但可惜,那个人却已经走远。

很多年以后,宋羱再想起那张失落的合照,那张唯一的合照。才恍然,那大概是某种关于离散的隐喻。他们不能出现在一张照片里,他们不配出现在一张照片里。

“阿拉伯半岛上的山地被阳光炙烤地滚烫……努比亚羱羊选择栖息于此,在这里生活要付出代价,羱羊必须在晨昏时分下到三百米的峡谷之中寻找水源,倘若一次失蹄,便会一命呜呼……”

那只来自遥远国度的羱羊,总是莫名出现在宋羱的脑子里。有时候她在想,或许自己的一生也是如此吧,永远在难以自洽的处境中如履薄冰。她能选择的,要么在难忍的干渴中反复煎熬,要么从陡峭的悬崖失足跌落。

那些反复折磨她的渴的感觉,是幻觉吗?她到底要怎么做才能防止自己跌落呢? 

直到有一天夜里,宋羱独自一人从梦中醒来。他睡着,她醒着。她不敢开灯,也不敢叫他,有路灯的光亮从窗帘的缝隙中劈进来,借着微光,她凝视着他熟睡中的脸。

那一瞬间,她觉得他好陌生,好陌生,也觉得自己好孤独,好孤独。

她曾以为,是因为他说对了她的名字,她才多看了他几眼。但如今,她却意识到,是因为她一眼就看到了他,才会刻意放大后来的那么多细节,才会给那些平淡无奇的际遇都命名为“神迹”。

爱情,恐怕是这个世界上药效最猛的致幻剂,它让两个完全不同的人觉得彼此相似无比,又让日常生活的点点滴滴都像是冥冥中别有天意的安排。

曾经她以为他们这么相像,但现在才看清,她和他,分明是站在完全不同的人生处境。

“阿拉伯半岛上的山地被阳光炙烤地滚烫……努比亚羱羊选择栖息于此,在这里生活要付出代价,羱羊必须在晨昏时分下到三百米的峡谷之中寻找水源,倘若一次失蹄,便会一命呜呼……” 

宋羱的脑子里又忍不住出现了那只来自遥远国度的羱羊。

她不明白,为什么自己总是觉得如此之渴呢?为什么用于救命的水源同时又是置她于死地的存在呢?

难道爱不是将我们从虚无人生中解救出来的终极追求吗?

如果这是真的。那为什么爱上一个人之后,她却觉得更加寂寞了呢?

难道爱本身就是一个无解的困局吗?

终结

宋羱脑子里关于死亡的想象还未停止,就像车子还在不停往前开,油好像永远用不完。他们好像真的可以就这么永不停止地往黑暗里开去。

宋羱慢慢张开了嘴,也许是原本就有风,也许是他们的车子冲,撞,制造出了风。宋羱张着嘴,风带走了她口腔里的湿气,她的口腔感到干燥无比,眼睛却慢慢湿润了起来,一个来自体内的小小水汽循环。

突然之间风停了。

郑佐拐下了高速公路,把车往前顶了几百米,停在了一家便利店的旁边。宋羱抬眼,前方灯火通明,一片人造的光亮。

“我下去买包烟,你渴吗?”

宋羱依旧没有回答。

短暂地沉默了两分钟后,车门声击碎了这片平静。郑佐不再理她,兀自下车走向那边光亮。

开门,关门,再次开门,关门,有光从那幢明亮的小房子里短暂泄露出来,两次。隔着不算太近的距离,宋羱看到郑佐站在便利店门口的路灯下,颤颤巍巍地点烟。顶光把人照得惨白,她的视力变得出乎意料的好,隔着不算太近的距离,也能看得清清楚楚。那一束束光,如铅水,把把泼下来,如钢刃,刀刀劈下来,全部冲着郑佐那张脸。

这个画面看得她很烦躁,更渴了。

车门再次被打开,车身一颤,郑佐坐了进来,身上的烟味立马侵占了车里的大部分空间。“你不想喝水吗?”他递过来一瓶水。

她没有接。

“那你想喝什么?”他耐着性子。

“我想……我想”她像是恶作剧般,突然说了一句,“我想早日祝你新婚快乐。”她大概也是被自己的机智吓了一跳,转过头朝郑佐笑着,笑得太快,太天真,太烂漫。

狭小的空间瞬间出现了无数密集的褶皱,她知道自己终于激怒了他,接下来是粗暴的接吻,毫无预兆,突如其来,他的舌头在她口腔里疯狂搅动,像龙卷风经过地球,坚硬的牙齿重重磕着她的嘴唇。心脏收缩,血液涨落,宋羱的喉头漾起一阵复杂的滋味,有烟的味道,血的味道,渴的味道。

终于她觉得疼,是头发勾到了耳环,轰的一声,像是有一柱火苗突然舔上了她的耳垂,疼。宋羱伸手,在一片混乱中摸索着摘下了耳环,想都没想,就一个顺势用尖锐的耳钩朝郑佐的胸口扎去。

“啊!”郑佐终于放开了她,他像个受伤的巨兽,喘着粗气,用一种看疯子般的眼神,难以置信地看着她。

宋羱毫不理会,她的目光往下,落在了郑佐的胸口。他穿着白色的衬衫,血,分不清是她耳朵的血还是他胸口的血,正从他的胸口慢慢洇开。

那画面竟有种说不出来的美感,像突然开出了一朵花。宋羱的脑子里突然想起,似乎有一个诗人,在第一次见到自己妻子的时候,把忘记盖上笔帽的钢笔,插进了白衬衣胸口的口袋,墨水,也是这样慢慢洇开来的。

浪漫,好浪漫。但随即,她又因为自己竟在这个时候还能想到这么“浪漫”的事情而觉得滑稽。

宋羱忍不住大笑出声。

像是听到了她的笑声一般,车窗外的天空也终于决定不再忍耐。它终于憋不住了,终于亮了起来。

顺着车窗往外望,宋羱看到便利店的旁边,大概五十米距离的地方,突然出现了一个湖。或许它一早就存在了,只是一直被静悄悄地藏在黑暗里。但此刻,它波光粼粼,终于曝光在了微明的天色之下,它是那么美丽,那么神圣,就好像一片海一样。

终于,车门打开,宋羱冲了出去,跳进了那片海里。

宋羱!郑佐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吓在原地,他想大喊出声,却完全发不出声音,他的喉头漾起一阵铁锈味……

不知道过了多久,终于,宋羱从水面探出了头。她大笑着,脸上挂着说不清是湖水还是眼泪的水珠。她从未告诉过郑佐自己如此善于游泳。她似乎也从不知道自己竟如此善于游泳。

但此时此刻,她终于不再感到干渴。

花大钱
Aug 24, 2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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