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大四的一天,我们决定去爬九华山。
说去就去,说起床就起床,说收拾就收拾,一个小时后,我们已站在长江边等船,我们一行四个室友。
有如此行动力,概因领头的陈同学,家就在青阳。一路上,她打包票,九华山风景好,人好,一切免费,你们一定能留下最美好的回忆。
免费?是的。
陈同学联系了她的高中好友孙,在九华山山腰一家单位工作。恰逢周末,有宿舍没人,“你们来住!”电话中,孙的声音活泼泼,见到真人更活泼,活泼的她和我们仨打了招呼,就带着陈同学去跳舞了。对了,那些年,流行的是三步、四步、水兵舞。
折腾了半天,从安庆到青阳,从船到车,从平地到半山,我们很快就在别人的宿舍睡着了。
那天晚上发生的事儿,我终身难忘,半夜,宿舍的主人回来了……两位男士……打开灯,发现两张床上……睡着三个女大学生……
当然,凭睡姿是看不出文化程度的,这些是五人齐齐尖叫后,互相试探,逐渐还原的。
凌晨,陈同学和孙才散了舞会,回了宿舍楼,在此之前,所有人在大厅,门敞开,灯打开,不眠不休,僵持、对峙。
总之,是个乌龙,总之,一宿无眠。第二天,上山计划没有变,来得匆忙,我甚至穿着高跟鞋,一步一个坑从后山爬上去,一路上,荆棘划破了裤子,树枝刮破了脸,试问为什么是后山,陈同学鼓励大家:我们从野路上山吧!不用买票,免费!
不记得早饭吃了啥,似乎什么都没吃,被石块绊倒的刹那,我忽然想起这天是愚人节,忽然想哭。
等我们爬上山,走上像路的路,踩着像台阶的台阶,看见像庙的庙,我们匆匆拍照,匆匆磕头,匆匆抽签,我抽了一支下下签。
神呐!
但陈同学说的没错,我确实留下最美好的回忆。
美好是吃饱了撑的的回忆。
坐缆车下山后,陈同学带我们进一家小饭馆,我们围在一张木质方桌前,活泼泼的孙又出现了。
她说,我请客,为昨晚的乌龙赔罪。
随后,她招呼老板,瞬间端出好几个菜、一电饭锅饭,桌子铺满了。
太累了,也太饿了,我的眼里只有正中那盘雪菜炒肉丝——
翠绿的雪菜、酱油色的肉丝,甜中有咸,咸中有清冽的酸。
夹一筷子,摆在白米饭上,汤渗进饭里,须臾,汤汁裹着饭,饭粒浸着汤。
再用舌头裹起它们,我前几十口都没来得及嚼,只是吞,过一会儿才想起慢慢品茗菜梗的硬、肉丝的软,雪菜极小的颗粒在齿间咯吱咯吱如冬天雪子落在大理石地面的声音,落得真快。
这声音让我迷醉,我吃了六碗饭。
是实在满足,实在想继续却有又实在继续不下去的饱腹感。
仿佛走了那么远的路,受了很多惊吓,只是为了来见见这盘雪菜肉丝和她的姐妹白米饭。
物我两忘。
莫道不销魂。
人生得意须尽餐。
出饭馆,有家药店,我买了盒江中健胃消食片,我无悔。
2
十年后,我挺着大肚子在北京东直门来福士负一层转悠时,总要在坐地铁前,吃一盘鸡丝凉面。
说来奇怪,怀孕前,我绝对不会碰鸡,哪怕我是合肥人,吾乡最著名的就是老母鸡汤,我也提起来就皱眉。
怀孕改变一切,包括口味。
自打好邻居Z女士带我在来福士负一层大排档点过一次鸡丝凉面,我原本一脸嫌弃,闻到味儿,莫名其妙就变了脸,从此深深被吸引,孕吐也惊人的消失了。
怀孕会传染。
没多久,Z女士也宣布有喜了,还是双胞胎。
忽然间,都觉得责任重大,忽然间,都觉得人均消费水平降低。
当时,我们都住在立水桥北的一个小区,上班的地儿是东直门一个大院内相邻的两栋楼。
Z女士上下班如果开车会捎上我,这时,我们就会互相提醒:车上有五条人命啊!
如果我们出去吃饭,又会在结账后,同时做算盘状:哎呀呀!真便宜,五个人才吃这么点儿!
长达七八个月的时间,我和Z女士一起吃过很多次好饭,眉州东坡、北平居、三千里烤肉、海底捞……踏遍簋街、来福士、龙德广场。
当然,最爱的还是鸡丝凉面。
首先,它凉。
不知道为啥,心里总是发烧,比喝了烧刀子还烧,临盆际,我简直每天要浇一瓶凉水到胃里,才能平息无端蒸腾的心火。
而鸡丝凉面,每根面经凉水洗礼,各自分离,根根分明,鸡丝、黄瓜丝、胡萝卜丝、花生米碎,温和的、清新的、绚丽的、忽隐忽现的,筷子一挥、一拌,让它们彼此关联,利益均沾,比冰成一坨的冰块、冰淇淋,有人情味。
其次,它辣。
嘴里没味儿,舌尖需要一点点兴奋剂。鸡丝凉面的辣不多不少,挥、拌时,还可以适当做调整。
再次,它是被家人禁止的食物。
不知是谁最先提出的,所有人,除了我,都坚持,“孕妇不能吃辣!”越不能,越想,一旦出门,我就锁定鸡丝凉面,偷着吃更过瘾。
2012年的6月29日,是我的预产期,可毫无动静。
又过了两天,烧心、热、胸闷,我上网查了很多催生的法子,包括封建迷信的,其中一个方子叫“过道面”,意思是过一条马路,去一个朋友家吃一顿面,回来就能生。
我马上联系Z女士,特地过了一条小马路,像企鹅一样颠着肚子,摇摇摆摆去吃面。
吃鸡丝凉面。
厨房,不太会做饭的Z女士像企鹅一样颠着肚子,摇摇摆摆,把调料罐摆一排,把鸡丝、黄瓜丝、胡萝卜丝、花生米碎放在四个盘子里,又摆一排。
冰箱上贴着张A4纸,是菜谱,一看就是刚下载的,Z女士焯水、捞面,对着菜谱,念念有词,“生抽”,倒生抽;“蒜末”,拿蒜末,“糖”,加糖,“红油”,放红油……
这天,Z女士家,只有我们两个人。
阳光很好,餐桌对着宽阔的阳台,我们坐在桌子的两头,椅子都离桌子有些距离,因为肚子太大。我们一言不发,闷声吃面,第一次,在孕期,在饭店外,光明正大,吃上辣的,还管够。
再没吃过那么好的鸡丝凉面。
吃完再加,加到不能加,就坐在那里回味,回什么叫吃饱了撑的的味。
再没见过那么灵验的面。
我和Z女士像两只企鹅似的挥手告别,第二天,我就进了产房。
七月底,Z女士也生了。
再见鸡丝凉面,总有些忆往昔峥嵘岁月稠的感慨。
3
我在家里,被关得太久了。
正月初一,从深圳回来,到现在,26天,竞争上岗倒垃圾、拿快递,我一共用了一个口罩,下楼时间加起来不超过一小时。
每天,在网上抢菜,从吃什么有什么到有什么吃什么,下单后,总会收到若干退款信息,APP上弹出:对不起,你买的xx和xx没货了。
在过去,一个星期,总要出门吃一两次饭,在家吃饭,有时,也会叫外卖,添点自己做不出又喜欢的。
我想蛋糕,想乳鸽,想生煎包,想水煮鱼,想鸭血粉丝汤,想烤鸭,想披萨,想大小龙虾。
我不是一个人。
我所在的每个微信群,几乎都在讨论吃的。
每个朋友的朋友圈几乎都在晒吃的,用有限物资自制的。
几乎每个人都在发誓,疫情结束后,一定要吃什么,一定要和谁吃。
画风全变了,我记得,还是这波人,一个月前,还嚷嚷着报减肥营,每天万步走,宣讲过午不食,立志不掉三十斤,不换头像,深夜发美食图,都会说:“太罪恶了!”
湖南的朋友给我寄了一箱腊肉。
物流不畅,一周后,我才收到。我打开纸箱,将腊肉摊在阳台,排一排,像将军阅兵,比将军开心,因为我闻见阳光下的肉香。
急不可耐地,我拿起一块儿,冲进厨房,用热水洗净,用滚水煮开,凉透了,切片,在有限物资中,找到把韭菜,等到油噗噗响,下肉片,煸,再下韭菜,炒,肉色绯红,把韭菜叶的脸也染红了,盛进盘子里,把噗噗响的油淋上去,麻利端上桌。
风卷残云。
我看着空盘子、空碗发了会儿呆。
这熟悉的感觉让我想起十几年前,在九华山,走了很远的路,去见一盘雪菜肉丝;生产前,在Z女士家,一言不发,闷头对着一盆鸡丝凉面。
当物质丰富,自由,唾手可得时,我们没有“特别想得到什么”的念头,被满足得太容易,就不会珍惜,寻常日子谁会认为——
想干吗就干吗,路边随便喝咖啡,街角随便买蛋饼,说走就走,说见谁就见谁,说撑就撑,撑了还要努力减掉,时间、空间、胃太过于饱满以至于需要断舍离的寻常本身就是福?
收拾碗筷时,我的微信响,一个很会做饭的女朋友发来图片,她说,她用饺子皮做了十个生煎包,等疫情过去,请我尝尝。她还说,昨天吃了一口别人送她的手打年糕,眼泪都快流下来了。“我们这一代,没经过颠沛流离,总以为一切理所当然。现在,我才明白,为什么闭黑关后出来吃一个苹果,都觉得是极乐体验。”
我说,我懂,等疫情过去,我要带一瓶香槟去吃生煎包,吃到撑。
要好好享受人间烟火。
毕竟,每一个吃饱了撑的日子,都值得纪念;每一个吃饱了撑的日子,都值得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