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九九七年,我变成了一个大舌头。我这样说有两个意思:第一,我本来不是大舌头。第二,从一九九七年开始,也就是我小学毕业的那年,我变成了一个可笑的大舌头。
对我来说,一九九七年发生了三件大事:第一,Beyond乐队发行了最新粤语专辑《新歌加精选》(很多年后我才知道,其实并没有这张专辑)。第二,从张小芸那里,我借来了这盘收录了将近20首歌的磁带,放进爱华随身听里,一遍遍不厌其烦地模仿。歌曲倒是没怎么学会,我却变成了一个大舌头。第三,作为一个大舌头,我被大波轰进了一七八中学。
一九九七年,如果还有另一件大事的话,那就是香港回归了。我看着电视,激动得不行。“爸!我非常……”然后我顿了几秒钟,做足了准备,“G-YI-AO(骄)傲!”
爸爸一脚踹过来。他告诉我,作为一个男人(男人是什么意思?),走路不能外八字,说话不能大舌头。你小子倒好,两样儿都占全了。我低着头,偷偷将两只脚向里并了并,一句反驳的话也说不出来,只顾得上霹里哗啦地掉眼泪。
初中入学的第一天,我发现张小芸和我分在了同一个班。我迫不及待地告诉她,整个暑假,我都在模仿她借给我的那盘磁带,结果却变成了大舌头。实际上,我既害怕她笑我,又希望她能温柔地和我说,没事儿,我觉得你,挺好的。
事实上,她并没有笑我,也没有和我说这句话。
好吧,我其实一点也不好,反而自卑透了。上课的时候,我总会把腿并得笔直,双手对称地放在膝盖上,我害怕因为一点小动作被老师叫起来问话,这只会再一次证明,我是一个大舌头。但不论我如何小心翼翼,还是会阴差阳错地当众出丑。地理课上,坐在我后面的李帅帅撺掇我举手回答问题。他趴在桌子上拍我后背,我死也不答应,皱着眉,竭力保持着平衡。于是,他就用圆规戳我屁股。
嗷的一声。徐老师转过头来,把粉笔朝我脸上一扔:“陈宇,你站起来,给我说说我刚才讲了什么!”
我揉揉屁股,颤巍巍地站了起来:“您刚才讲的是……春-J-YI-AO-(小)麦。”
一阵哄笑。我用目光快速搜索到张小芸的座位。还好,她没有笑。但糟糕的是,所有人的笑声都在告诉她,我是一个可笑的大舌头。
2
那天放学的时候,张小芸突然把我叫过去,问我要不要一起走。我吓了一跳,随后又被这出乎意料的惊喜甜到了嗓子眼儿。那天的黄昏特别漂亮,火烧云和课本里描写的一模一样:一会儿红彤彤的,一会儿金灿灿的,一会儿半紫半黄,一会儿半灰半百合色。葡萄灰、梨黄、茄子紫,这些颜色天空都有,还有些说也说不出来、见也没见过的颜色。在五彩斑斓的云彩底下,我们穿过窄窄的胡同,那是一种说也说不出,见也没见过的奇妙,好像周围所有的人都在偷偷地看我们,他们会不会觉得我们是一对儿啊?但这种幻想并不会持续太久,她住在东半壁街,我住在锦绣四条,走了不到五分钟,我们便要在东晓市大街的尽头分开了。分别前,她突然问我:“又是李帅帅搞的鬼吧?”
我点点头。
“别在意,我觉得你挺好的。”
张小芸觉得我挺好的,这句话让我一下子得意起来,整个人都飘上了云彩。但我使劲儿按捺住怦怦乱跳的心脏,像保护一个秘密一样保护着这句话。那天晚上睡觉的时候,我又梦到张小芸一字一句地对我说,她觉得我——挺——好——的。我还梦到我想牵她的手,对我来说,即使是在梦里面排练这件事,也是十分艰难的啊,我记得自己的右手在不停发抖,像是秋风里的树枝一样,她走在我右边,左手倒是没有插进裤袋里,难道是等待什么吗,她会不会这么说。
“其实,陈宇,我有一件事情想和你讲,想好久了。我们——”
如果是这样的话,我一定等不到她说完整句话,就像大人们所做的事情一样,把她抱进怀里。但她始终沉默着,走着走着,就到了路的尽头。爸爸说得没错,我真是一个没用的人。即使在梦里,我都不敢奢望她会喜欢我。毕竟,我只是一个可笑的大舌头。
3
第二天,张小芸陪我回家的事情,鬼使神差地传到了班里,作为全班男生的梦中情人,没有人相信张小芸会和我一起放学回家。我心里呢,说实话,是有一点得意的,但又怕因此让她受到委屈。为什么是受委屈呢?我来解释一下,按照大人们的话来说,张小芸“这样的女孩,到哪儿不能找一个更好的呢”。我只是一个可笑的大舌头,就连“我喜欢你”这四个字,我也不能准确地说出来。可张小芸却不一样,她长得特别好看,走起路来,马尾辫还在头上晃来晃去。课间李帅帅贼眉鼠眼地拍我肩膀,我回过头,他啃着一支圆珠笔和我说:“你小子可以啊,张小芸这妞都能拿下。怎么样,啵儿了没?”我很生气,狠狠推了他一把,就像是我自己受到了侮辱一样。
我不知道为什么,张小芸却好像根本不在意这些,自此之后,每天放学时,她都早早收拾好书包,等我一起回家。她有时会和我说:“别理他们,我就是看不惯他们欺负人。”有时候,我们一句话也不说,一起走一段路,然后在路口挥挥手告别。眼看着她走后,我就会掏出我的随身听,戴上耳机,听一首Beyond的《情人》,五分十四秒,就可以走到家了;如果听《喜欢你》,只有四分三十三秒,我可得加快步伐,整个人都要飞起来啦。
几周之后,我和张小芸的事情在班上已经被传得神乎其神。同学们都说,我们俩开始交往了。放学的时候,李帅帅故意问我:“陈宇,走不走?”真是莫名其妙,我们根本不同路呀。但仔细一想,这也算不上多大的意外,因为我知道,他心里也是喜欢张小芸的,而且他是班里的体育委员,运动会的时候,还拿了全校100米的冠军。他跑得飞快,还有一双NIKE跑鞋,我想大多数人都会觉得,张小芸应该陪他回家才对。想到这儿,我钻进地缝的心都有了,我可真是一个不自量力的家伙。
“人家等张小芸呢!”有人起哄道。
“哎哟,小两口真腻乎嘿。”
一阵毫不意外的哄笑。
4
不论遭受到什么样的奚落,每天放学时,张小芸都会等我一起回家,这件事逐渐变成了一种默契,我也学会了假装听不见那些流言蜚语,但谁会想到呢,突然有一天,我们俩的名字出现在了楼道的黑板报上,不知道是谁竟然趁别人没注意,在上面写下了一行字:
“陈宇喜欢张小芸,谁擦谁心虚!”
这件事情很快就传到了班主任的耳朵里,周二班会的时候,庄老师站在讲台上生气地说:“小小的年纪,就开始乱传男女关系,你们懂什么叫喜欢么!到底是谁干的,主动站出来!”
我默默低下头,火烧云一下子爬满了脸颊。这时候,我突然听见背后李帅帅发出噗嗤噗嗤的笑声,我回过头,看到他不怀好意地冲我递眼神儿。我就知道是这小子!于是放学后,我悄悄走到张小芸的课桌前,把这件事告诉了她。我嘴里不情愿地嘟囔着:“张小芸,以后我们不要一起走了,这样对你不好。”张小芸没有说什么,她好像被我的榆木脑袋给气到了,狠狠把我推开,头也不转,一个人怒气冲冲地走出了教室。
我觉得我似乎做错了什么事情,或者说,做了一件很不“男人”的事情。可是,男人究竟是什么呢?我隐隐觉得,自己反正算不上,但心里憋着一股劲儿。于是两天后,在语文课的随堂测验中,大家正在绞尽脑汁地在卷子上划拉着,我突然站起来,一个转身走到李帅帅的身边,从他的卷子底下抽出来一张写满了答案的纸条,然后举过头顶,咽了一口吐沫,大声地说:“刘老师,李——帅——帅——作——弊!”我心里噗嗤一下笑了出来,我觉得自己就像语文课本上的英雄人物一样,浑身冒着革命主义的热气,而且,这次我可一个字也没读错呀。
李帅帅这一回可惨了,免不了要请家长。从老师办公室回来之后,他直接跑到我面前,指着我的鼻子说:“哎哟陈宇,没看出来啊,我们班还出特务了,你小子给我等着!”我挺起胸脯看着他,做出一副不服输的表情,我还看到张小芸对我微笑。然而,我心里还是隐隐地有一些担心,因为我了解李帅帅,他不会善罢甘休的。果不其然,更大的麻烦来了。
5
临近期末时,在李帅帅的撺掇下,我被活生生推选为班级代表,站在周一的升旗仪式上讲话。哎,他们的诡计阴险极了,这样一来,我就会在全校同学面前出丑,这对于我来说无疑是灭顶之灾。
晚上回家后,我把这件事情告诉了爸爸(当然了,我不会提张小芸)。他听说我要代表全班参加国旗下的演讲,本来脸上还透露出一丢丢自豪,但立马就生起闷气来。那天晚上我们面面相觑,他抱怨了我几句,最终决定带我去看医生。结果折腾了一上午,大夫一通检查,却告诉我们:“这孩子的发音器官没什么毛病,也不是畸形,近亲里面有大舌头的么?”爸爸摇摇头。“那就是习惯问题了,要自己平时板着点自己。”爸爸踢了我一脚:“听见大夫说了么?”我点点头,两只脚不自觉地向里并了并。
从医院回到家,我决定把我的爱华随身听锁进抽屉里,还把很多难读的字标好音写在A4纸上,拿透明胶带贴在了墙上,缠着爸爸给我纠正发音。他平时真的帮不到什么忙,总是骂我外八字、大舌头,不像个男人。但这一次,他好像变了一个人一样,虽然还是很粗鲁,但我能从一些小事儿中看出来,他其实很在乎我。比如说,他突然不再催我睡觉了,还会陪着我,时不时给我送来一杯热水,假惺惺要走,又坐在我旁边,数落我这个字怎么也会念错。那些日子里我总是会突然想起妈妈,好像妈妈也在某个遥远的地方看着我。爸爸摸着我的头,告诉我,要和他一样,像个男子汉。
无论如何,情况一天天在变好,我已经攻克了好几个难读的字。但我总觉得很奇怪,为什么张小芸一直都没有和我提起这件事情呢?直到演讲的前一天,她才开口,轻描淡写地问我:“准备得怎么样了?”
“挺好的。”
“那就好,明天加油啊。”她笑着和我说。
张小芸的笑容让我感觉自己一下子虚弱极了,我没有生病,但整个人都要崩塌了,泪水快要从眼眶迸发出来,鼻涕挂在鼻孔上,随时也准备参与进来。但我忍住了眼泪,还生生把鼻涕吸溜了回去。这一刻我突然感觉自己长大了,像一个男人了。我来解释一下,什么是男人。怎么说呢……做男人很难啊,不但要扛住好多事情,还不能在自己喜欢的女孩面前哭啊。
于是我点点头,笑着和她说:“放心吧。”
6
第二天早上,我穿上洗得发白的校服,一步步登上了升旗仪式的讲台。
“喂,喂,”我调整了一下话筒的高度,然后捂着胸口,长嘘了一口气。“作为初一(5)班一名普通的学生,我今天非常……骄傲,参加国旗下的演讲,”我使劲儿咽了一口唾沫,“在我美好的初中生活中,我特别要感谢地理课徐老师,在她的培育下,我们畅游在知识的海洋中,学到了很多知识,其中包括……春小麦……冬小麦,还有……”
我鼓足了勇气,手心出满了汗,整个人抖得都要散架了:“还有……张小芸,谢谢你放学一直陪我回家。我——喜——欢——你!”
那是一九九七年的冬天,天气很冷,窗户上结出了久违的冰花,我一个人站在主席台上,口中不断冒着白气。哎,这么多年过去了,但那天在讲台上的感觉,我至今也没有经历过第二次,怎么说呢,全场死一般的安静,偶尔还会传来几只乌鸦的叫声。我合上演讲稿,长嘘了一口气。我心里开始有些得意,像飘到了云彩上一样。但为什么,为什么我怎么也找不到张小芸在哪里,她听没听到我的话呢?如果她听到了,会不会跑到主席台上和我拥抱,就像电影里演的那样?莫非她没有听到么?我担心得要命……不好!教导主任已经怒气冲冲地走过来啦!
于是鬼使神差地,我脱口而出:
“真的KE(特)别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