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藻

水藻

就算是我的心口只有一丝缝隙,她都能拼命挤进来。

2022.08.09 阅读 219 字数 8037 评论 0 喜欢 0
水藻  –   D2T

1.

从朝鲜回来,我决定跟周玲离婚。

等了很多天,也想了很多说辞,但我迟迟没有等到周玲。她跟我说出差一周就回来,但现在已经半个月了,她每次都这样。其实我很享受跟周玲分居的日子,这样就可以不用做爱了。我憎恶做爱。

我妈给我带了很多菜,周玲不在家的时候她会来我家照顾我,她也不吃,只是看着我吃。我大口大口地吃,用力地嚼着,却尝不出什么味道。我不爱吃饭,食物是我的压力,咽下的每一口,都是在慰藉我妈。

我妈看着我吃完,她走了以后我坐在餐桌前没有动,因为她经常会杀一个回马枪。果然,她出门后五分钟又折回来了,理由是忘了带包包。说是拿包,眼神却一直在往我身上瞟,她怕我抠吐。她的目光快要把我照穿了,我知道她甚至想扒开我的嘴,看看里面有没有残余的胃液。

“妈,我不吐了。”

听完我说这句话,我妈拿了包就往外走,嘴里还说着,妈妈不是这个意思。她离去的背影踉跄了一下,仓皇,也有些雀跃。我让她担心太久了。

两年前我有二百二十斤,不运动,靠抠吐瘦到了一百四十斤。我没有工作,不会有人注意到我的咬肌是不是变大了、嗓子是不是哑了,周玲也没有很在意,我瘦下来以后,她觉得自己很有面子,谁也不希望自己的老公是个死胖子。

在意的只有我妈。

其实我很久没有吐过了,因为我不怎么进食,体内的残余食物令我感到恶心。更主要的原因是,在朝鲜我见到了连饭都吃不饱的人,我无法让自己继续浪费粮食。

决定去朝鲜旅游是因为我受不了我妈老催着我生孩子,夫妻生活让我生不如死。周玲的身上有一种被化妆品腌入味的感觉,我闻着直想吐。每次做爱的时候,周玲只是眯着眼睛看我,头发在我的胸口流荡,一下一下的,除了这些再无其他反应。我很难受,有时候我很想做个太监。

我们一直生不出孩子,我妈说是我们之前做的孽现在遭报应了。大学的时候,周玲为了我打掉一个孩子。那时候周玲一直瞒着我妈,小月子基本没怎么坐。现在医生说需要认真备孕才能怀孕,而周玲忙着应酬,抽烟喝酒一天都停不了。

我们都在逃避生孩子这件事,周玲频繁出差,而我去了趟朝鲜。

2.

我随便在网上报了个旅行团,到丹东的时候发现同行的都是老年人,不过都是能歌善舞的老头老太太,在他们中间,只有我看上去闷闷不乐。他们在站台旁唱歌,大家围成一个圈和着,人群中我看到一个穿着藏青色衬衫的小伙子,他侧对着我,正拿着手机拍这些快乐的老头老太太。走近以后我发现这小伙子胸前戴着金正恩的像章,原来他是朝鲜的中文导游,黑瘦黑瘦的,但是眼睛很亮,还很爱笑。我远远地看着他,他在一群苍老的躯体中,显得挺拔又有活力。

从新义州到平壤的旅行列车比中国的K字头列车还要老,厕所就在距离我座位不远的地方,门一开一关,臊臭味直冲脑门。我靠在闷热的车厢里昏昏欲睡,外面是一片农田,火车开了很久以后,外面还是一片农田,偶尔有一辆小巴开过,带起的黄土全盖了两侧的小麦上。到平壤时已经快凌晨一点了,但导游还是给我们安排了一顿丰盛的晚餐。和我坐在一桌的老头老太太们食欲很好,在他们的脸上一点都看不出困意。坐在我旁边的是一位东北大叔,一个劲儿地拉着我喝啤酒,我酒量很差,脾气也很差,平常谁拉着我喝酒我准要指着他鼻子骂娘,可今天我觉得挺开心的,挺愿意陪着这个大叔喝,啤酒穿肠过,我的心脏打了个哆嗦。

吃完饭后我出来抽了根烟,马路上黑漆漆一片,我不小心踢到了马路牙子上,差点摔一跤。我喜欢这样黑漆漆的地方,或者说我恨透了顶着霓虹灯的城市,在人疲惫到不行的时候,还有大灯明晃晃地照着你,告诉你要保持微笑,不然别人会问你为什么不开心。可是,哪有为什么?不开心不是很正常吗?就像现在,我很开心,牙都要笑飞出去了,别人也看不见,我也不用解释我为什么这么开心。

真的,我想我爱上了这里。

报房间号的时候挺意外,大家都是结伴来的,只有我住单人间,导游小李就住在我隔壁。我不会刷他们这里的房卡,刷了半天都没能进去。我去楼下抽了根烟,回来之后又捣鼓了一会儿,还是打不开门。实在没辙了,我去敲了小李的门。小李在屋内喊了一句朝鲜语,我没懂是什么意思,当小李听到我说中文时,他马上换说中文让我稍等一下。

小李打开门的时候穿得整整齐齐,只是发梢还在滴水,白色衬衫的肩头全是水迹。小李接过房卡帮我打开了门,他们这里的房门要使劲往里推才能打开,我站在那儿挺尴尬的,觉得自己特土。

我闭着眼睛躺在床上,感觉自己还在火车上颠簸,一顿一顿的,耳边还有老太太们叽叽喳喳聊家常的声音。胃里胀得难受,回想起刚刚吃的东西胃里马上来了反应。我奔到了卫生间,跪在马桶旁边,食指和中指伸进喉咙按了两下,胃液倒流,刚刚吃的东西全被吐了出来。舒服多了。

重新躺回床上,却怎么都睡不着。今天太累了,全身都疼,耳鸣持续了很久。

3.

在朝鲜我们使用的唯一的交通工具是大巴,而我晕车。我这才发现自己的身体比老年人还差,大家见我的脸色很差,把最前排的座位让给了我,我坐到了小李的身边。

大巴驶上了一条坑坑洼洼的公路,我感觉脖子下一秒就会被甩出去。这时候小李站起来,靠在大巴上的挡板上,他站得很稳,和汽车摇晃的频率形成了一致。小李拿着话筒跟大家介绍说这是平壤的高速公路,我看着大巴两旁飞扬的灰尘,把车窗拉了又拉,除了晕车,我还有鼻炎。

小李一直注视着前方说话,大家的目光都在他的身上,他跟我们科普朝鲜的生活细节,婚丧嫁娶都说了一遍,还拿自己举例子,他有一个女儿,但还想要一个儿子来继承自己。我乜了他一眼,他刚好低头,见我在看他,便对我笑了笑。不知道为什么,我好像感觉到了心跳错乱,连忙偏过脸去。正好经过一条河,河里有三个晒得黑漆漆的男孩子在游泳,水光粼粼,有点像小李的眼睛。

到板门店的时候正值中午,日头毒辣,配枪士兵把守着铁门,游客乌泱泱地挤在一起,分批次进去观光。小李很快就和军官联系好了,他拿着通行证和我们站在一起等着,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

等到我们的时候,小李站在大巴前大声地喊着:“上车了!57-1558要走了!”

上车后我感到一阵恶心,车里又闷又热,空调制冷效果极差,至少启动半小时才有一丝凉意。等我刚压下那股恶心,车又停了,三十八九度的室外竟然比车内凉快。

很多人都围着当年朝美签停战协定的那张桌子照相,我看了一会儿觉得没什么意思,屋子里挤满了人,空气一下子又变得不好了。我走到树荫下,看到小李正在喝水,他仰着脖子,喉结随着吞咽的频率滚动。小李看到我来了,冲着我一笑,还问我晕车好点没有。我忽然有些手足无措,像是回到了青春期,偷看穿短裙的女同学被人发现了。

我点了点头,从裤兜里拿了根烟抽,顺手把烟盒递给了小李,他接过去也抽出来一根烟叼在嘴里,然后直接把那盒烟揣进了自己的口袋里。我还没来得及问他怎么把我的烟拿走了,他就把头伸了过来,直接在我的烟上借了把火。小李比我高一点,他稍微低了点头,鼻尖冒着汗珠。小李的动作很快,点燃后吐出一口烟,隔着那层烟雾看他,他的轮廓愈加清晰,我却心猿意马起来。

小李又对我说了句什么,我晃着神没听清楚,为了不尴尬,我主动挑起了一个话题。小李的中文很好,但有个字的发音是错误的。

“你在读车牌号的时候,57-1588的那个‘杠’字,你读成了‘缸’。”其实我挺怕小李生气的,毕竟我们不熟,虽然是件小事,有些人却是会觉得丢脸的。

“是这样吗?读‘杠’?”

“对,第四声。”

小李咀嚼着那个字,又把车牌号连着读了好几遍,读完问我对不对,我点点头,他便笑了。

小李在大学里读的是中文导游专业,毕业分配做了中文导游。导游在朝鲜是公务员,中文导游经常去新义州接游客,也有机会入境中国,所以他们获取的信息会稍微开放一些。对比于平壤大街上的那群严肃的工人们,小李格外爱笑。这种笑容是我从未见过的,他笑得直白,像是十六七岁的少年,但他的年纪又给这个笑容蒙上了一层岁月沉淀过的味道。

上车后,一车人等待着空调制冷。我把手伸出了窗外,想尽量凉快一点,却被一个人拉了回来。回头看,是小李,他握着我的胳膊往回拉,说这样太危险了。我忽然意识到了自己为什么会厌恶周玲了,刚刚小李触碰到我的时候,我的脑中像是炸裂了一朵烟花,所有的感官都集中到了两腿之间,有什么东西正在觉醒。

自那以后我便不敢再坐到小李身边,东北大叔跟他老婆闹别扭了,于是我被大叔拉到了他身边的座位坐下。闲聊中,我把小李把我整包烟都拿走的事情当作是笑料说给了他听,大叔皱着眉头摇了摇头,说刚刚有个大学生也是这样,一大块巧克力被他顺走了。

我不禁朝着小李看去,这个天气,巧克力得化成什么样子。

晚餐吃的是烧烤,桌子上摆着两大盘肉,我看了半天没认出来那是什么肉。一桌人都在猜这两盘是什么肉,搞不清楚不敢吃。小李拿了两瓶冰啤酒放在我们桌子上,他说那是鸭肉。小李停留在餐桌旁的时间不超过一分钟,我的脖子就僵在那里一分钟,丝毫不敢动弹。

我开了瓶啤酒给大家倒,啤酒气泡太多了,杯子里才倒上三分之一的酒,气泡就已经快要溢出来了。坐在我对面的老阿姨跟我说,倒啤酒要卑鄙下流。她拿起啤酒瓶,把瓶口贴着杯口,让啤酒顺着杯壁往下流,倒了满满一杯递给我,她老公坐在一旁满脸自豪。

原来是“杯壁下流”,因为这个词,我足足喝了比昨天多了一倍的酒。觥筹交错间,我不断地往嘴里塞着烤肉,我想着一定不能浪费,每个朝鲜人每个月才发两斤肉票,这两大盘鸭肉少说也有两斤了,一定要吃光。

喝到后来我的意识有点模糊了,只听到东北大叔在我耳边说,南方人酒量这么差的吗?我说我不能代表南方人,这句话却因为酒精刺激囫囵在口中,说不清楚。

我很久没喝过这么多酒了,头很疼。回到酒店,我刷了半天房卡门都打不开,忽然意识到他们的房门需要用力往里推一下,于是我握着门把手使劲地往里推,却怎么都推不开。我忍不住咒骂这个门,它上辈子就不是一棵好树,还有这把锁,但一下子想不出来铁是用什么做的,就更生气了。

身后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我转身的时候脚下一软,后背刮到了门把手上,死疼死疼的。来的人一把将我架住,使劲扶着我没让我摔倒。是小李,我身上又是一软,不受控制地倒在了他怀里。

“这个房卡坏了。”

我努力站稳,却发觉头晕得更厉害了,心底的弦也被拨乱。小李捡起掉落的房卡,他仔细将卡的正反面都看了一遍,然后举到我的面前:“这个不是房卡,你是不是喝多了?你的房卡呢?”

甩了甩头,我把那张卡放在眼前仔细地辨认着,终于看清楚上面写着“上海公共交通卡”。我把那张卡揣进裤兜里,又在里面摸出了一张卡往门把手上贴,门还是打不开。我火了,指着小李的鼻子说他们的房卡就是坏的。酒气全部喷洒在小李的脸上,他却一点都没恼,反倒直接把手伸进了我的裤兜里。

夏天穿得很薄,他的指腹贴着布料印在了我的大腿根,他手指的温热让我打了一个激灵,大脑在那一刻完全清醒了过来,清醒了以后胃里迅速翻腾。小李拿着卡“滴”了一声,房门被打开。我来不及跟他说话,捂着嘴直接冲进了卫生间,把晚上吃的全都吐了出来。

终于吐干净了,小李蹲在我旁边拍着我的后背,一下一下的,我的头皮一阵发麻,非常烦躁。我猛地站起身,想要推开小李,却眼前一黑,再次被小李扶住。小李给我倒了杯水漱口,我说了声谢谢。

等小李走后,我举起手里握着的那张卡,发现是一张银行卡。

4.

东北大叔跟老婆和好了,于是我只能坐回到小李的旁边。不过今天不怎么尴尬,小李忙前忙后,弄了很多鲜花在车上卖,今天我们要去人民英雄纪念碑。

游客中有一些特殊的人,比如抗美援朝的老兵,比如抗美援朝烈士的家属。那位教我倒啤酒的老阿姨就是,她是一个教西班牙语的老师,一路上都开开心心地给我们科普简单的西班牙语,但当我们到了人民英雄纪念碑前,她的眼泪“唰”的滚了下来。

悼念结束后是自由活动时间,我坐在台阶上抽烟。抗美援朝、烈士、老兵,这些词我只在历史书上接触过,高考结束后便再没有主动去了解过。老阿姨的眼泪刺痛了我,不是集体无意识,是我真的感觉到了疼。

我是个很容易陷入抑郁的人,焦虑的时候常常整宿整宿地失眠。我妈不给我吃药,也不让我去看心理医生,她总觉得我没病。于是我就在清醒中备受煎熬。

不知不觉我抽了四五根烟,小李坐到了我身边的台阶上,我没有把烟抽出来递给他,还是给了他一整盒,于是这一回我的烟又被他整盒顺走了。是我心甘情愿的。

小李抽完烟后看了看手表,站起身对着人群大喊:“57-1588的旅客上车了!”这回他读对了那个“杠”字,我的心里隐隐有些自豪,这种情绪我不明所以,但每当它泛起,我都将其压下,装作不知道。

我们来的时候护照都被收走了,除了跟着旅游团走,哪都不能去。今天是旅程的最后一天,在回去的路上,小李允诺晚上会带我们出去看看,引来一阵欢呼。

最后一顿晚餐还配套了歌舞表演,斑驳的圆形光圈把我带回到了七八十年代的中国,同属于那个时代的,还有满街的衬衫、雪纺连衣裙,以及坑坑洼洼的公路。有几个人去跟小李敬酒,同处四天,他们像是无法接受接下来的分别。

我坐着没有动,不想去和小李寒暄,万般的不舍在告诉我,我对小李的感情并不是因为他是男人,而是因为他是小李。我面朝小李的方向坐着,不留神就发呆了,再反应过来就发现小李正对着我笑。我撇开头,敬了东北大叔一杯酒。

等我洗完澡下楼的时候,酒店大堂里已经坐着好几个人了,他们都在等着小李。我们等了一个多小时都没有等来小李,一旁有人猜是不是小李放鸽子了。有几个年轻人还说要轮流值班,就算等到天亮也要等到小李。那群年轻人又等了一会儿再也坐不住了,风风火火地去了前台,比划着要找小李,他们还真的打通了小李的电话。

没过多久小李就到了,他说家里有点事情,忙完就打出租车来了。平壤的出租车很贵,折合人民币起步价十二块钱,而他们导游每个月才拿六百块。我悄声问他打车是不是可以报销?小李一脸严肃地告诉我,他是回家处理事情,是私事,当然是自己掏钱。他认真、公正的样子像极了我十六岁的时候,那时我是捡到十块钱都要上交的人,谁捡钱私吞了,我能写出一篇文章来批评他。

出门的时候已经十一点多了,小李带我们走到了平壤火车站广场就停下了,那里距离酒店不超过五百米。广场的路灯下有正在看书的大学生,小李说快期末考试了,他们都在复习。小李说他读大学时也这样,期末的时候是最努力的时候。

我问小李:“你读大学时的梦想是什么?”

“毕业了为国家做贡献,现在也是,我的目标就是努力工作,为了国家。”

我不敢相信有一天我会在活人的口中听到这样一番属于政治课本的话,但我一点都不觉得好笑,我甚至觉得这值得敬佩。

站在路灯下,我们又闲聊了一会儿,当小李知道我是上海人的时候,他问我是不是很有钱。我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我是一个没有工作的人,虽然我家里在市中心有四套房子。

“没有,我不如你努力,所以我还没有什么成就。”

“那你要努力工作啊,为了国家更好的发展,我们每个人都有责任。”

“是,中国有句话叫做,‘天下兴亡,匹夫有责’。”

我对着火车站门头上的朝鲜领导人画像说出了这句话,忽然觉得自己一直以来的所作所为挺混蛋的,差点被这八个字弄哭。

第二天走的时候像打仗一样,小李带着我们在站台上穿来穿去,广播里的女播音员铿锵有力地读着乘客须知。我们原路返回,小李和我们一起乘上了那列列车,他要去接下一批游客。

到新义州车站的时候手机就有信号了,我妈发微信告诉我她的仙人球开花了,除了她和中国电信,再没有人给我发过消息,那时候我在想,周玲是不是在朝鲜出差,不然怎么一个微信都没给我发过呢?

从火车换乘到大巴,我们就要回到丹东了。来的时候大巴上坐不下,老头老太太都说我年轻,应该站着,等到回去的时候,他们都让我坐着,说我的身体还不如他们。我没有推辞,傻子才不坐。

汽车发动,小李站在马路旁跟我们挥手,我直直地望着他的眼睛,他也注意到我在看他,冲我一笑。这一回我没有撇过头,只是一直看着他,舍不得眨眼。

有些人是连朋友圈社交都进不去的,我知道我再也见不到他了。

5.

到家当天,我妈来我家为我烧了一大桌子菜,后爸也来了,他心情很好,给我看了许多他孙子的照片。后爸的孙子长得真的很丑,单眼皮、三角眼。等到他喝多了,我小声跟妈说那孩子长得真难看。

话音刚落,后爸歪歪倒倒地站起身,一把将花瓶打碎了。我妈示意我别讲话,她扫掉了碎玻璃碴,赶紧把后爸搀走了。

他们走了以后,我拿着钥匙就出门了,没什么目的,就在街上闲逛。这条路非常繁华,少说也有十几家奢侈品店开在这里,大大小小的LOGO闪着金光,其实我不太认得全这些牌子,经常被周玲说土。

在我意识到自己可能是个同性恋以后,便刻意观察着街头的男孩子,我看了很久,直到深夜人群散去,我才走回家。我在街上看了两三个小时男性,活活像个变态,但没有一个人让我心动。我再次质疑自己,我喜欢的到底是男人,还是只是小李。

不管是哪一种,我都决定和周玲离婚,我不想欺骗她,也不想欺骗自己。

自那以后,每天晚上我都会去街上散步,重复着之前的动作和心情,一直过了三四天,始终没有找到像小李那样的男人。

走到家楼下,我意外地发现家里灯是亮的,是周玲回来了。

她已经洗过澡了,屋子里充满着女性沐浴露的香味。我跟她寒暄了几句,她一边应和着一边从行李箱中翻出了几个盒子,都是她给我妈和后爸带的礼物。

可能是因为太久没见了,周玲今晚格外的热情,但我只觉得头皮发麻,怕极了她的手指在我的身上游走,只想逃避。我猛咳了几下,本来是演的,但咳着咳着就被自己的口水呛到了,真的憋红了脸。

周玲赶紧给我倒了杯水,手掌一下一下地拍在我的背上。我忽然想起在平壤的那晚,小李也是这样替我顺气的。只是周玲的掌心过于细腻,我已经习惯了这样的触感,而小李粗粝的掌心会让我的身体升温。

“我有点感冒,今晚我就睡客房吧,传染给你会耽误你工作。”

从朝鲜回来我就一直在寻找着答案。今天看到周玲回来时,我是有些激动的。我在想,或许周玲还能给我带来之前的感觉呢,或许我还爱着周玲。但是没有,这种生理上的厌恶感比之前还要严重。

大学毕业后我一直没有工作,杂七杂八地接一些活,算是有一份收入。周玲的起点很高,进入百强企业后,她兢兢业业,几年一过,她马上就能挤进高管行列。新婚那年我们很恩爱,但日子久了,我们之间除了乏味和倦怠,还多了疏离。我们很少有精神上的交流,就连身体上的勾连,我也忘了从什么时候起变成了我的负担。虽然是负担,但我也还能一直坚持着,只是现在我连坚持的办法都没有了,我无法再继续下去。

周玲下班后,我们一起去了我妈家里。周玲给妈带的礼物是布满了logo的围巾,妈很喜欢。饭桌上,我妈说周玲就像她的女儿,如果不是周玲,我过得也不会像现在这样好。周玲挽着妈说了很多话,她笑起来的样子很可爱,我曾经真的很爱她。我借着妈做的醉蟹尝了一点酒,很多事情席卷上心头。

不记得是几年前了,我还在读大学的时候被检查出了抑郁症,休学了一年。隔年其实情况依旧不是很好,但我妈执意让我去学校。我进入了新班级,认识了周玲。周玲是我生命里的光,就算是我的心口只有一丝缝隙,她都能拼命挤进来。

周玲去做流产是背着我的,她担心我情绪化,于是先斩后奏。如果当年她告诉我,也许我们的孩子现在已经在上小学了。

我爱的是这样的周玲。

现在的周玲和以前一样对我妈好,她们的感情越来越好,而我们之间却像是在悬崖间行走。小李只是山间的一缕清风,把摇摇欲坠的我推进了深渊。

6.

我失眠了好几天,真的熬不住了,准备过几天去找医生开药。好不容易在早上睡着了,周玲出门的声音又把我弄醒了,接下来是蔓延在房间里的香水味,闻得我一阵干呕。狂奔进卫生间,把胃里都吐空了,但闻到香水味还是会头晕。

出了门以后我才发现钥匙忘了带,只能在外面晃悠到周玲下班了。原本想吃锅贴,但是排队的人太多了,我就没和要上班的人挤了,反正我折回来的时候还能吃。

忽然桥下有人呼救,我凑过去看热闹,发现水里有个人在扑腾。等我走到桥下,发现那个人还在扑腾,并且依然没有人去救他。我很想去拉那个人一把,感觉他很想活着。

于是我就去拉了那个人一把,那个人握住我的手往上爬,水灌进了我的五官里,感觉腿上被什么东西缠住了,我使劲抬了抬腿,但动弹不得。我累了,不想再动了,这东西缠得我很烦,但只要我不动,感觉也没什么要紧的。

什么时候才会有人拉我上去?我准备今天跟周玲说离婚的。

蒋一初
Aug 9, 2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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