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叫卡佛的人

一个叫卡佛的人

别人的未来都在前面,就他,未来已经过去了。

2022.05.24 阅读 436 字数 7518 评论 0 喜欢 1
一个叫卡佛的人  –   D2T

过了三十岁,在我面前展开的便是一条无限下滑之路,以至于在很多时刻,我都觉得沉到底了,不会再有下降空间了,而今生也不会再这样子狼狈了。可生活总是出乎我的意料。就拿今晚的相亲来说,她一坐下就问我,等了很久了吧。我想着冲她微笑,可我看到她的样子实在笑不出来。那个鼻子,活像三毛流浪记。坦白说,失去雅倩之后,这是我第三次相亲了。也是第三次相亲失败。第一次相亲认识雅倩那阵子,我刚脱下白大褂。我大学三年学的专业是临床护理,工作的医院是民营的,那时我爸还想着年底给我入个股份,结果他拿不出那么多钱。我之所以脱白大褂是我们主任动手打我,打我后背,打我头,我骂了句,他说你嘴怎么这么碎。上前推我,我反推了他一个跟头。主任那个岁数的人了,在寿光小县城到处是关系。我直觉上我在这个行业混不下去了。

吃完北京烤鸭之后,她说要买单,我没跟她争。她冲柜台扫支付码,我倚在一旁,看着她的屁股。白裤子,小翘臀。看了一会儿,她扭头跟我说,不知道为啥一直刷不上。我说,还是我来吧,哪能让你请呢。为了表示感谢,她说饭后请我喝一杯。然后我俩一人一杯奶茶,站在大厅门口告别。之后,我大口喝干净了奶茶,看着年轻靓丽的男女来来往往,又一次变得无所事事。她取了车经过我面前,车窗开了一半,蛤蟆镜挂在鼻头上,一只白手掌突然伸出来冲我挥舞着。我看车是越野车,也不便宜。没准和她能谈一段时间试试,而且职业是老师。我打小讨厌老师,但是,辞了白大褂,全职写作的这几年,妄想自己也能变成体制内的老师。也许是车子的缘故吧,而她在车子里面,准确说她在控制车子,驾驶车子,车子让她提升了一节。我跟上去两步,同样挥着手说着再见。

她要走得慢些,我可以请她捎着我到车站。这个无所事事的周末我打算去趟青州,见一下我的老哥们十三叔。十三叔结婚我没到场,据说不怎么热闹。又听人说女的是二婚,听说是带着孩子来的,又听说结婚前夕媳妇把孩子还给了前夫。所以不怎么热闹也是预料之中。我还问了句,真的是预料之中,是所有人预料过的?我坐上出租车时,同我相亲的女孩微信上问我,在市区有楼吗。我回了一条你去死吧。她没回,我坐上去青州的客车问她有没有楼,已经拉黑我了。

要说相亲,十三叔、小波、传奇、博士他们几个都比我有经验。博士相亲的时候丈母娘问他,你有楼吗。那会儿青州王母宫整个村子都在拆迁,但博士不是王母宫的,他因为自己不是王母宫的,恨得牙痒痒。他领着丈母娘到了王母宫脚下,指着一排排脚手架都没拆的楼厦说,这不是咱的工程,这不是咱的楼。丈母娘也就真的变成了丈母娘,当丈母娘知道“这不是咱的楼”,意思是这真的不是咱的楼,丈母娘成了王母娘娘。媳妇也跟他打跟他闹,说是要往王母宫嫁。博士结婚之后是十三叔结婚,那天他问我,手里有没有两万。我问干嘛使,他说,臭婊子问老子要彩礼。我问他是要结婚了。他说,不行就算了,我再找他们凑凑。现在看来,是凑齐了。

十三叔不在家,电话里说,还在工地上。他那个工地只干活,工程验收之后统一结账。但是,前年、去年,几乎每一年都得闹一把。工程竣工,钱不知道在谁那里,拖来拖去没了动静。我劝十三叔不干了,又拿不到钱。十三叔反问我,不干这个,那做什么?我自己买了一把烤肠,沿着青州古楼边走边吃,天黑后,桥头桥尾织满了霓虹灯,在河边遇见个姑娘,像个学生。穿着短裙,日本的学生装,我跟了她一段路。十三叔来古城接上我的时候,还问学生妹,一起散散步吗?学生笑笑,要走,十三叔说,好吧,咱们下次约哦。

这边的古城是新城,听说是把古城拆了,盖的新的古城。原先游客少,新古城倒是把潍坊周边的客人吸引来了。我俩吃干净烤肠十三叔说,不走了,老子走了四万步了。他拿出微信步数给我看,我看他灰头土脸,问他,你在工地上很忙吧。他说,很闲,闲得蛋疼,不信你摸摸我蛋。他拿着我手摸蛋,我甩开。我自打认识他就这个德行。我说,叫上小波他们,咱们喝一杯。他说,喝奶茶行吗?到了他的车跟前,他又说,别去我家,不建议你去。我问为啥,他说,家里死人了,不吉利。我问谁死了,他说,臭婊子,我把她杀了。

十三叔的车买的时候就是二手,现在车速比电动车快不了多少,再快点四处漏风,四个轱辘沆瀣一气,撇呀撇呀一副撇掉车身的架势。我想起奈保尔的一篇小说,叔叔把新买的车子大卸八块,结果组装不起来,安上了个摇把。车子发动时,人下去摇把,车屁股“腾腾腾”鼓一阵浓烟,跟拾掇拖拉机似的。最让人痛心疾首的是这套音响设备,任何音乐经过它都得变成广场舞,用博士的话说,在十三叔的车上听歌,直接瞎了歌。这个点小区门口站满了摊贩,王母宫小区又在火车站附近,挤挤挨挨到处是外地人。我们买了肉丸子,一包啤酒,大骨头,一袋鸭脖子,回到车上,我虚情假意问他,你成家了,再胡吃海喝会不会不方便,嫂子不说我吧?他说,没事,她永远不会再叫唤了。我拍拍他的腿说,那是你折腾得厉害了,让她喊破喉咙了吧。十三叔的老婆比他还高,我问他那事儿的时候,谁在上面。十三叔半天不说话,我顺着看,原来他脖子上全是淤青,短袖掩衬的胸膛上有伤口。他说,上下,前后,里外,近远,都是些简单的空间概念,干嘛在这上面分个你高我低呢?前阵子听说是,俩人因为所住的楼层吵过架,我识趣地闭了嘴。

到了十三叔家我才知道事情很严重,每一面窗户的玻璃都破了,往里面呼呼灌着风,沙发、电视柜、书桌都是刀劈斧剁的痕迹,地上是玻璃渣子,散开着的书,被褥,沾满了脚印的沙发垫子。整个地板砖都像是刨开过,成了凹形。我看着脚下走路,问道这是咋了,他说,知道的太多,对你没好处。他烧了水,要我自己倒茶,之后扎上围裙进了厨房,出来的时候递给我一把起子,要我把所有酒都开了。

我和十三叔、小波、传奇、博士一起干过事业。先是博士揽的活,给一个卖丝袜的网店刷单,下单后丝袜寄给客户之前,先送到我们这里。我们扫码给好评,之后统一发货。被人举报后,改做方便面,过期的方便面,我们回收,重新包装,卖到食堂里。当时小波和他老婆在青州一中承包了食堂某个柜台。这个勾当干的时间最长,我们哥几个也最省心。之所以没发大财是中途我们厌恶了这种小作坊式的工作方式。传奇带我们去寺庙挣外快,把功德箱上的收款码换成传奇的,一天下来,也有百余元进账。后来传奇就进去了。我们方便面事业以这个为契机,以失败告终。我没敢回村里,在外面租了半个月房子,后来弄清楚了,传奇没出卖我们几个,自己扛下了。

传奇和十三叔住一个单元,十三叔一楼,他顶楼。传奇来了之后,我俩一人一支烟,边抽边探讨着最近起来的几个女优。传奇上火,嘴角生满了燎泡。之后话题严肃些,转到国事,谈了会儿我俩都觉得没劲,说起叙利亚,又说起某些国度某些地域,什么年代了把妇女裹得严严实实。我和传奇同时有了从军的想法,只为消除人间不平等。又想着占领哪块地,宣布独立后,在内陆搞些水产养殖。我们商定下个月县里武装部招兵时,先从村里报名,一步一步做大做强。关于昨晚十三叔和媳妇闹腾,传奇说了几句,说是俩人一人一把武士刀对砍了。从十三叔下了班砍到十一点多,派出所上门没收管制刀具时,武士刀的每一寸都是刀刃蜷曲。我看墙上也留了划痕,我心底竟有点羡慕,可以找个对手火星四溅,大战一场。

十三叔把骨头炖好,端上来,门上传来“哐哐哐”,听得出来是用脚踹,以为是十三叔的媳妇又带着武士刀杀回来了,我刚要期待剧情往后发展,结果是传奇的媳妇抱着俩孩子来了。媳妇一屁股坐下说,咱们一起喝,一起玩。媳妇是个胖子,龅牙,背弯的很厉害。比传奇壮一些,传奇一本正经轰了她几次,轰不走,俩孩子在狼藉的地面厮打起来,一个孩子抓住另一个孩子头发,一个孩子哭了,另一个孩子见他哭了,也哭。传奇只好生拉硬拽着媳妇离开,媳妇把着门把手说,不是不管孩子,不管家里吗,谁不是上一天班,要玩咱都出来玩。十三叔说,都坐下吧,我提一杯。

传奇一家子走后,我们谈了会儿传奇,由传奇的小身板,能不能喂饱他媳妇,到温饱思淫欲,旱的旱涝的涝。说得我满脑子邪恶想法,最终忍不住打给今晚的相亲对象。问她到家了没有,又问她为什么拉黑我,她说,你这人怎么这么骄傲?我说,我就是骄傲,为了骄傲而骄傲。她说,我忘了连你联系电话一起拉黑,好了,你打不进来了,再见。她挂断后,我咬牙对着盲音说婊子。

过去我和十三叔喝酒,都是看着电视,一般是找个片子,边看边喝。现在他家电视折叠了,平板变成九十度直角,我俩边啃大骨头边看《杀死比尔》,电视垂直的那一边唰唰唰冒着雪花。十三叔他老婆,姑且叫之十三姨吧,长得很像《杀死比尔》里面的乌玛瑟曼。十三姨没工作,冬天我们见面,我手里有点闲钱,请他俩吃饭。到了商场之后,十三叔怕十三姨买东西,拉着暴走,惹得十三姨一脸不快。我想吃火锅,十三姨想吃北京烤鸭,十三叔带我们到顶楼大排档。十三姨闻了闻味道说,这是人吃饭的地儿吗?她说,我早就吃够了。回去的路上,俩人抢了会儿方向盘,十三叔砸了她五根手指一拳,我心提到了嗓子眼,到车站才跌回胸腔里。

乌玛瑟曼用一把武士刀杀掉第一个仇人时,小波来了。小波头发快掉光了,这两年一直用“国光防脱”。小波都要脱成水煮毛蛋了,电视里才爆出来,说是“国光防脱”是假的,得用“大国光防脱”。小波见博士没来,一直问博士的去向。十三叔说,通知他了,要他来开个部署会议,应该在路上了吧。小波跟我们说起博士最近的买卖,说是想在古城的大桥上,弄个马拉车,让有钱人感受下古风。马车有灰姑娘南瓜车主题,丫鬟阔佬爷主题,加勒比海盗主题。我问加勒比什么主题,小波说,马车做成海盗船模样呗。接着又说博士去买马,这边买不到,有个卖瓷碗的老大爷倒是手里有牲口,不过不是马,是驴。博士不懂啊,带着博士他爹过去的。他爹拍拍驴子的头,拍拍屁股,觉得行,博士也过去拍,让驴子一腿踢飞了,落地后博士小腿骨折了。交易完成,爷俩也是心大,到了羊口海边,他爹脱了背心脱了裤子,黄金沙滩上游客熙来攘往,披挂着红红绿绿的泳裤,他爹一看不对,自己没带泳裤,打电话问传奇,没带泳裤,要不要下水。传奇也拿不准,打给我,问我,博士他爹没穿泳裤,人在海边,裤子已经脱了,要不要下水。我哪里知道要不要,去他妈的。

博士拄着拐杖来的,小腿上打着石膏,博士他媳妇架着他,把博士放到沙发上,问十三叔,昨晚你杀人了,动静那么大?十三叔说,你说该不该杀?媳妇说,别说,你有一脸杀人相。十三叔说,尸体在厕所呢,你看看她吧,你俩好朋友来的。博士媳妇要十三叔给带个话,说是网上看天津有几个景点不错,她有空要和十三姨去看看,还嘱咐博士别喝酒,撇撇嘴走了。

喝了点酒,我们变得暖烘烘的,电影演完了换片子才知道,我们看的是《杀死比尔》第二集,看完二,我们接着看一。昆汀前前后后抓着乌玛瑟曼的一双脚不放,一个比一个劲爆的大特写。当电影里的乌玛瑟曼,差不多是让人奸尸时,我下身硬了。我提议去看媳妇。我说起上次在火车站旁边的足疗店里看媳妇的经过,有个老大爷,大概七十岁,我问他具体多大了,他耳背,没跟我搭话。小波说是故意不跟我说话,那话儿萎缩了,自卑。我说,男的到死是少年。老大爷七十了,还拄着拐棍看媳妇,人倒是挺自觉的,没到他,也是排队,也不坐下,就站着等。真是一点架子没有。小波说,猴急猴急的?我说,萎缩了有啥关系,就是不行了,摸两把他也愿意啊。

博士说,白夏街来了新的。说是长得跟明星似的。

我们都出门了,见十三叔还在沙发上坐着,他也没喝多,呆若木鸡的样子。我问他去不去,他说,不去了吧。当真不去,我们在门口站了会儿,觉得眼下一切都没意思,甚至活着本身也没多大意思。我们关上门走了。白夏街这边我不常来,流浪猫狗很多。我找的女孩戴着眼镜,准备考研,屋子里除了显眼的铝皮饭盒,里面一个囫囵的包子,剩下的都是理论书。我翻开看了看,她跟我说,最近查的严,只能按按,不做别的。博士他们都想按按,只有我一个人觉得扫兴,到外面抽烟。

远处小野猫在交配。隔了几分钟,博士过来问我带钱没有,我微信里还有一百,但是跟他说没了。他指着腿上的石膏,要我架着他回家取钱去,他说一会儿问婆娘拿到钱请我按按,我拒绝了。拒绝了按摩和架着他回去。他对我有点不满。他走后,我想起当时拉肚子,吃了他调配的草药好的。他生病很少去医院,通常是自己捣鼓草药,自己给自己治病,所以我们叫他博士,中草药博士。

这边虽是村落,整体上空气能见度不高,夜晚早就看不到星星了。抽完烟我一个人往回走,总觉得今晚十三叔不对劲。

刚认识十三叔那会儿,还是博客兴起的年代。高考之后的几个月,我不知道做什么,就像现在这样迷惘,靠着在博客和论坛间冲浪度日。间中伴随着同我爸剧烈争吵,两次大打出手,只有一次我败下阵来。那次我让他打破了鼻子,我边捂着鼻血边往外面跑,逃到了村口想起来,这样子离家出走的话,晚上连一件厚衣服都没有。我妈这次没出来找我,我只是记得夜晚很漫长,星星、蚊子都很多,后半夜我进了乡镇上唯一的一间网吧。第二天又在厚着脸皮回家和摆脱原生家庭之间挣扎着,最终我成了那家网吧的网管。

来上网的孩子不多,我闲下来便追剧,美剧、日剧、英剧、港剧,按照剧集的节奏写一些东西,然后贴上博客。一直鲜有人问津,直到一个叫卡佛的坐拥几万粉丝的大神给我留了句话,他说我写的东西很有感觉。我那会儿学的是作家卡佛,一股子翻译腔,当然博客上这个卡佛也是翻译腔。

他写了一篇散文或者小说叫《穿越大施古》,大施谷是个村子,游走期间的民间律师想为这个村的村民伸张正义,一家三口却被村民软禁起来。村民排了班,每天在村口执勤,轮流给律师一家三口送饭送水。当博客卡佛得知消息,斜背着一把武士刀踏上征途,妄图凭借一己之力解救世间不平,解放乡亲,解救律师。散文或者小说的后半部分学来了卡佛的神韵,这个博客卡佛只是在大施谷的村口站了两分钟,村民通过对讲机叫来了其他村民和一辆农用三轮车。他们扣了卡佛的武士刀,拔了手机电池拔了卡,抽了卡佛腰带扒了鞋袜。

村民几乎趴在他耳朵眼上说,把衣服也扒了,你是要作死。另一个村民以肯定的语气说,他作死。前一个村民说,再来就打死他。卡佛仰躺着,一张张长年缺少雨露的旱脸在他脸前晃动,牙齿像熟透的玉米粒,从村口到了西村口,一口唾沫吐下来,牙根是遭了虫的玉米粒。我是作死。卡佛说,可是,你们是干什么的?村民没回答他,呼了他一个嘴巴子,说是再来就弄死。

特别提一下,十三叔和他爸爸都是文学青年。他爸爸常说的话是,十三,你看的书真没我多。十三也不反驳,露出一排像是脚指头的门牙,整口牙曲曲着。他爸在山上养鸡,间中捡一些式样新奇的石头,石面磨开,岩石上的图形像是熊猫,或者常青藤,个中意义只能自己发觉,自己定义。每次父子俩把定义好的石头搬到集市上卖,总得从中捞一笔。一次他爸大清早采石,人掉进了山谷。那以后,家族里再有大事,都是十三叔出面了。

我清楚的记得是一五年,在五年前,十三叔开始写短篇小说,写完规规矩矩地投稿。我看过,通篇是“炸逼”一类的字眼儿,谁敢保他,或者甘愿踩雷?之后他带着我和博士、小波、传奇去作奸犯科,我们中有进去的,判了刑,十三叔也就老实了。

我回去的时候,十三叔自己还在喝,他慢慢抬头看了我一眼,怎么形容这种眼神呢,鲁迅先生写祥林嫂的那段话正合适:全不像四十上下的人,脸上瘦削不堪,黄中带黑,而且消尽了先前悲哀的神色,仿佛是木刻似的。只有那眼珠间或一轮,还可以表示他是一个活物。

他说,今晚别在这里睡了,不建议你睡这里。

我说,你建议我睡哪里?

他说,哎。

他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但是眼皮一直很沉。静下来像是整个人埋在了湖底,偶尔抬头,直觉上是背上压着一座山。

我问怎么了,他说,也没事。

电视里,乌玛瑟曼已经初步展开复仇之路,屏幕上频繁出现血浆。我把桌子上他们几个剩下的酒喝完,跟十三叔解释,我没看媳妇,身上不脏,因此,我有权利睡他家。他说,我没去工地,我今天该看的亲戚朋友都看了个遍,也正好你来了,省的我去找你。

总之他眼神不对。

进洗手间,屏幕上的血腥味似乎逃窜出来了,粘稠的,腥咸的,冰凉凉。我尿完寻着血腥的源头,有张草席子,卷着,我戳了戳,回到客厅问十三叔,草席子是啥。

十三叔说,我媳妇,我把她杀了。

我一惊,汗毛倒竖,从头皮凉到脚趾头。

他起来挡住我,他比我矮半个头。我第一次来找他,是坐动车来的,他家在动车站附近。车站人很多,我一眼认出了他。我那会儿觉得他很矮,比我矮半个头。这次是第二次,觉得他矮。我说,你为啥杀人?他说,你猜猜。我说,用什么杀的,用刀,武士刀?他说,对。我环顾一圈,刀呢?他说,派出所没收了。小波他们回来了,“哐哐哐”敲门。十三叔叫我别出声,他们拍了门板一阵,小波说,我知道你俩在里面,让我们进去。又是一阵拍门,没回音他们便撤了。

我说,你老婆给你戴绿帽子了?

他说,你还写小说的呢,俗了。

我说,你老婆的前夫不要孩子,孩子把你俩感情拖垮了?

他说,你再猜。

我说,不对,派出所没收了你的刀,你怎么杀人的?

他说,还有一个人没杀,你替我想想,我该不该动手。

我说,谁?

他想了想说,算了,犯不着。

我脑子里没了次序,十三叔和十三姨互砍,派出所上门调解,没收了刀具。刀具没了,他用什么杀人?我问他,你还有一把刀?他说,刀已经没了,但是不重要。时间不重要,未来可以在前面,也可以在后面。

他出门后,我顶住门,屏息听着外面动静。我听见他车门开了,随后我手机响我吓了一跳,是媒人打来的,大概是要问我今天相亲顺利吗。我没接,又等了会儿,我决定报警。与此同时想起十三叔那句话,别人的未来都在前面,就他,未来已经过去了。打通电话我说,我在王母宫小区,杀人了,快过来。说完,那边不知道因为什么,要求我重新说一遍,我说,杀人了,快过来。挂了电话,外面有断断续续的蛐蛐声,我开门,楼道里声控灯全亮了。踩着瓦黄的光线出了单元门,十三叔的车敞开着后备箱,他弯着背,他举起一块大石头,我再一次看见他,叫出了声。

他说,别吵,送你的。

随后他抱着石头引我到他们小区的小旅馆,他把石头递给我,替我交了房钱。他走前又说,在没有我的,未来的日子里——你和小波、传奇、博士多帮衬着点,有空来看看我妈妈。他真的走后,我怕是中间有意外,有意换了间房。我只站在窗前抽了支烟,干脆连旅馆都换了。大概是十一点,警车呼啸而来,楼下围满了穿着裤衩的大叔。我探出脑袋看了会儿,他随着很年轻的几个辅警出门时像是知道我在哪里,也举头往我的位置看。

之后我噩梦不断,天大亮后我盘腿坐着找他的博客,曾经这里容得下几万人狂欢,现在却像是许久无人的庭院,生满了杂草,举目皆是凋敝。我唏嘘了一阵,走的时候头一家旅馆的主人,提醒我石头落他们家了。一块普普通通的石头,我抱着坐上出租车,司机提醒我,我才照着别人的理解重新看石头,图案像是纷乱的竹叶,中间搭了一张石桌子,二位君子袒胸露乳分坐于两侧。

孙鹏飞
May 24, 2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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