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苏萌看着手机上对方发送过来的地址,打开导航软件,9公里,为了省钱,她打算骑车过去。这已经是她这个月看的第六个房子了,出发前她想着一定要尽快把住的地方定下来,心里却没底,前面看的几个房子,要么就是中介把中介费抬得很高,要么就是她还在犹豫的时候对方就告诉她有人比她更快决定要租下了。
她也想赶快把这事情敲定下来,她已经来这儿快半个月了,住在母亲一个朋友的家里,走之前母亲一直强调这个阿姨年轻的时候和她关系多好多好,她已经和人说好了,也给了一个月的房租。听说两人是在外面打工的时候认识的,穷的时候生活费都凑在一起吃饭,可苏萌见到这个阿姨的第一眼就知道,母亲嘴里那些念旧,不过是一厢情愿罢了。
苏萌到她家的第一天,刚好是晚饭时间,一进门阿姨就说,我们已经吃过了,你看看自己点外卖吧。从那天后阿姨和她老公一直都在外面吃饭,有时给苏萌发条消息说应酬就算是通知了,有时干脆不说。
苏萌也不是不会看人脸色的人,母亲问起来她什么都不说,只说挺好的,就是觉得不太方便,还是想自己出去租房子,母亲一再追问是不是她被欺负了,她顾及母亲的感情,又想是自己不愿意听家人的安排,非要想出来闯荡一番,于是不管母亲怎么问,她都说没有。
可这年头租房不比买房容易,况且她一个女孩子在陌生的城市,想要房租便宜一点,又想地段安全一点,哪有那么多合适的选择,挑来挑去,最后还想住得离地铁站近一点,房租的预算降不下来,于是她只能改变计划,从看一个人住的房子,到最后决定跟人合租。
苏萌下楼扫了一辆自行车,打开手机导航,戴上耳机出发了。今天要去看的这个房子虽然旧了点,但是前年新的地铁线路从旁边路过,旁边的房价不管是买房还是租房都翻了好几番,苏萌看来看去,选了一个最便宜的,赶紧预约了看房时间,房东也像是想赶紧把房子租出去,上午在网上沟通了一下,下午苏萌就决定去看房子。
苏萌停下来等红灯,电话进来,她接起来,是房东,问她到哪儿了,她掏出手机来看了看,还有两公里,说快到了,挂了电话红灯正好变绿,又奋力蹬起来。
跟着导航骑到一个老小区门口停下,苏萌看见门口站着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戴着眼镜,很斯文的样子,很难把他和电话里那个急切的声音联系在一起。苏萌刚停下车,中年男子就过来跟她打招呼。
“来看房的吧,苏小姐是吧?”
苏萌一边锁上自行车一边摘掉耳机:“是的是的,张先生好。”
“我这就带你去看房,跟我来吧。”
中年男人自顾自地走在前面,苏萌紧紧跟着,边走边打量着这个老旧的小区,由于修建的时间比较早,那时候也不是作为市中心寸土寸金的地段在规划,倒多出许多绿化的面积,年岁久远,有些生长得快的树都长到了两三层楼的高度,草坪里的草不知道是不是受了这些树的庇护,也不像其他小区那样隔段时间就死掉了需要重新更换,反而长得郁郁葱葱。
苏萌一下子走神,想起前几天看房的时候走在街上别人发的小册子,她顺手接过扇风,回去之后阿姨他们不在家,她泡了桶泡面,用那册子压着,后来吃面的时候随手翻了翻,是某处一个新建的小区,名字叫翡翠湾,都是别墅,册子上几行放大的字体写着,欧洲著名园艺师设计,打造城市中的森林,公园里的家,宣传图片上房子前面是公园,后面是池塘。苏萌吃完泡面后把沾了油的册子一起扔掉了,现在看到这小区的场景,苏萌心想,这地方哪里比那翡翠湾绿化差了。
房东在一栋单元楼前停下来,苏萌赶紧跟上去,来之前房东提前就说了没有电梯,可好在拢共的楼层就只有十楼,苏萌要看的房子在四楼,这倒没太大影响。
两人爬上四楼,房东掏钥匙的时候苏萌看了看,对面的门上贴着一个大大的倒着的福字,房东拿钥匙开的这扇门上,什么也没有,看来是已经空了很久了。
2.
门开了,苏萌跟在后面进去,房子里比她想的干净很多,也没有那种很久没住人的陈旧气息,相反,进门的一瞬间,苏萌甚至觉得这是间一直有人在住的房子,下午的阳光正好透过阳台的窗户照进来,屋里家具齐全,好像房子的主人不过是出门买菜去了。
苏萌盯着窗户,听见房东的声音传来:
“还不错吧,家具什么的都是齐全的,房子也干净,我们这边光线好,窗外又有树不会太热。两间卧室,另一个租客还没定下来,你要是租的话可以先选一间。”
苏萌轻轻点头说好,房东事不关己一样,说完就在沙发上坐下来,示意她可以自己随便看看。
整个房子的装修风格都是偏中式的,木桌子木椅子,沙发也是木头的,上面放了沙发垫,苏萌进卧室看了看,两间都差不多,一样大小的床,一样的像是定制的木头衣柜,到处都干干净净的。苏萌之前也看了好多房子,像这样家具都是成套的不多,看起来像是挺讲究的一户人家。
苏萌又进卫生间看了看,镜子、花洒、洗漱台,所有东西都透着一股微弱的老旧气息,但是都意外的干净整洁。
“热水器什么的都是好的。”
房东的声音从客厅传来,苏萌从卫生间退出来,走到客厅,客厅外面连着一个小小的阳台,放着两张椅子和一张桌子。
“挺好的,那我回去考虑考虑吧,确定要租的话给您打电话。”
“好的,不看了吗,那走吧。”
两人刚走到楼下,苏萌说:“我想在小区里转转。”
“那行,那你看吧,我还有事就先走一步,要租的话电话联系。”
房东说完转身走了。
苏萌抬头看了看单元楼前的这棵树,刚才房东说的就是这棵树吧,应该有些年头了,整棵树高大挺拔,枝丫伸出去老高,平日里应该没有人在刻意修剪。苏萌仔细盯着椭圆形的树叶看了看,觉得眼熟,突然和记忆力的一部分重叠。
呀!是一棵柿子树吧!小时候外婆家的院子中央也有一棵柿子树,很大一棵,那时候小小的苏萌张开双手都抱不住整个树干。到了柿子成熟的季节,每次还没进到外婆家里,就看见院子里星星点点的橘色,是那些成熟的柿子还来不及摘就凋落在地上,苏萌每次都觉得可惜。
苏萌每次欢天喜地地跑进去,吵着让外婆摘柿子,外婆就拿出一根长长的棍子,棍子的一端有一个竹编的像漏斗一样的东西。每次外婆摘柿子的时候,苏萌都仰着头把脖子伸得老长,外婆问她要哪个,她总选一个自己看到的最圆最好看的柿子,看着外婆把柿子兜进“漏斗”里,然后轻轻一转木棍,柿子就顺势装了进去。苏萌每次都觉得神奇,然后跑开去,外婆把木棍缓缓放下,苏萌跑去另外一边接住柿子,有时候没接好,柿子啪一声掉在地上,再捡起来,就破了一个口子,像是在咧嘴笑,有些嘴咧得不那么大的柿子还可以吃,苏萌就捡起来装进放在一旁的篮子里,然后再去挑选下一个柿子,直到装满整整一篮,才心满意足坐在院子的台阶上吃起来。
苏萌回过神,想想住在这里还不错,又在小区里转了转。和其他所有小区都差不多,绿化中央的亭子里总是坐满了大爷大妈,几个人围在一起,不知道又在说着哪家的新闻和八卦,凑在一起交头接耳一阵后,人群稍微散开来,然后就传来层层叠叠的笑声。
苏萌再一次掏出手机来确认了房租,觉得住在这里真的还不错,加上她本来也没有什么太多别的选择了,给房东发了消息,说确定想租下来了。
3.
苏萌坐在电脑前,左手端起桌上的咖啡往嘴里送,右手还在键盘上飞快地移动着。从阿姨家搬出来一个月后,苏萌终于在这家公司争取到了一个实习编辑的工作,她很珍惜这个机会,因此主动加班变成了常态,实习期三个月,她想要留下来,想在这座城市留下来。
放在桌上的手机震动起来,是母亲的电话,苏萌看了看时间,已经过了半夜12点,眉头一紧。
“喂,妈。”
“发微信你怎么不回呢?”
“我在加班呢,没看到消息,怎么了?”
“外婆快不行了,你有空回来看看吧。”
苏萌不知道是谁先挂了电话,她保持着电话放在耳朵旁边的姿势,再没有任何声音传来,视线还停留在电脑屏幕上,母亲的电话打过来之前她刚看完一篇名叫《生活》的来稿,作者快速地描写了一个人的一生,苏萌把这篇稿子退掉了,理由是里面有太多戏剧性的情节,没有真实性。
现在她盯着那篇稿子的题目,生活,谁有资格否定生活的戏剧性呢,它从来就没有剧本,所有能写下来的剧情,也许都是被生活碾压过的记忆罢了。
苏萌关上电脑,回到出租屋里,摸黑进了卧室躺在床上,想起电话里母亲说,你也不用那么着急回来,就只是给你说一声情况不太乐观,你要有个心理准备,但是你现在还是实习最重要,你还是先好好工作,有事我会第一时间通知你。
两个月前苏萌租下这间房子,房东好像很忙,也没有太把这件事放在心上,除了看房那天见过以外,后来就再没见过,搬进来的那天他也只是告诉苏萌,钥匙放在小区门卫那里了,报名字自己去取就可以了。苏萌选了离那棵柿子树更近一点的房间,好像伸手就能摸到树叶,可到现在也没有新的房客搬来,苏萌自己当然愿意交着一个人的租金住着本该是合租的房子,也没多问。
苏萌想起自己离开家之前,外婆是最反对的那个,说她一个女孩子,都到了可以结婚的年龄了,还动不动就要出去闯荡,有什么好闯荡的,老老实实找个工作结婚多好。苏萌不顾她是长辈和她争吵,说她老腐朽,说她有自己想要的生活。
其实那个时候,她已经病得很重了吧。苏萌的外婆七八年前被查出糖尿病,一直控制着,这两年血糖却怎么都调整不好,以前走路风风火火的一个老太太,突然就偃旗息鼓一样安静下来,苏萌和她吵架的时候,她也感觉到自己的反对没法奏效,于是嚷着不注射胰岛素来威胁苏萌,像个叛逆的孩子,最后这抗争当然失败了,家里人不可能由着她来。
苏萌躺在床上,窗外一阵风把柿子树的树叶吹得沙沙作响,是什么时候,和外婆不再亲近了呢,她想。
4.
第二天醒来,苏萌就看到母亲发来的微信消息,说外婆情况稍微稳定了点,叫她好好工作不要担心。
她叹了口气往浴室走,昨晚衣服也没脱就在床上横七竖八地睡着了,苏萌站在花洒下甩甩头,想把那些零碎的回忆连同低落的情绪一起甩掉。
收拾好准备出门,刚一开门,一团黑影蹭着苏萌的脚边闪进来。
“大饼,你怎么又跑来了?”
名叫大饼的黑猫熟门熟路地穿过客厅,跳到阳台的椅子上,盘坐在上面。苏萌叹口气,转身回屋里,把它从椅子上拎下来,抱在怀里出门了。
果然,刚一下楼就看见张老头坐在亭子里和几个老头老太聊天。
“张爷爷,您的猫又跑我那去了,给您抱下来了,不然等会儿我上班去了它又被锁里面了。”
张老头接过猫,顺势在猫背上顺了顺毛,像教育孩子似的:“说了多少次了,你怎么又跑去了。”语气倒不像是责骂,又问苏萌:“上班去了呀。”
“是啊,你们慢慢聊。”
说完苏萌往小区门口走去。
苏萌刚搬到这儿不久,有天下班回家,一进门就看见卫生纸被扯得细碎,满客厅都是,桌上的杯子被打翻了,手机的数据线被拖到地上,破了好几个口。苏萌吓了一跳,以为家里来了贼,一瞬间反应过来不对呀,哪个贼会干这些事情。
突然看见一个黑影从沙发下面钻出来,一路跑到阳台上,跳上椅子,回过头看着她,是只黑猫。
苏萌看了看阳台的窗户开着,可谁能想到会有猫跑进来呢,一人一猫就这样隔着一整个客厅的距离对视着,苏萌还来不及发火,黑猫突然跳上阳台的窗户,一下子不见了。苏萌赶紧跑到窗边看,黑猫跳到空调外机上,又顺着楼下的窗户,跳到了对面的柿子树的枝丫上,轻车熟路地下到地面,钻进绿化里不见了。
苏萌一边收拾残局,一边想以后一定要记得关窗户。
后来她倒是记得关窗户了,可那只黑猫竟正大光明从正门进来了。那天苏萌下楼扔垃圾,回来的时候没发现猫跟着自己,快到家里,打开门猫却从她身后比她先进了屋,一副主人家的样子,又跑到阳台上的椅子里窝着。
苏萌盯着它说:“你倒是盯上了这椅子,还挺会享受,我搬来这儿这么久了都没空去阳台坐坐晒晒太阳。”说着苏萌也来到阳台,坐在另一把椅子上,黑猫看了它一眼,又把眼睛闭上,两只前爪交叠放着,把脑袋放在上面,眼睛慢慢地眨着,像是困了,随时都会闭上。
苏萌不管它,给自己倒了杯茶喝起来。
天气热起来了,柿子树的叶子变得越发茂盛浓密,绿色渐浓,苏萌又想起了外婆。母亲说由于糖尿病的并发症引发了肾上的问题,外婆现在每周都要去做三次透析,母亲辞掉了工作在医院照顾她。
最开始是一周一次的,那时候苏萌还没有来这里工作,每周末去看外婆一次,由于肾脏出问题,她的腿开始水肿,走不动路。那时候家里请了护工照顾她,苏萌用轮椅推着她出去散步,告诉她自己想去大城市发展,她坐在轮椅上恨不得跳起来骂。
外婆希望她好好留在家里,不受苦受累,苏萌都知道。外婆小时候家里穷,养不起她,把她送人的时候她已经懂得了这些道理,不哭不闹,却在那户人家里吃了很多苦,后来自己有了孙子,从小便宠着捧着,小时候苏萌说要天上的月亮,外婆就牵着她的手说,走我们出去抓月亮。然后在院子里放一盆水,苏萌看着水中月亮的倒影,不停用手去捧,哭着说月亮捞不上来,外婆说,那我们摘柿子,吃柿子好不好。于是大晚上在月光下,外婆给苏萌摘下一个又一个柿子,直到甜蜜的柿子吃到嘴里,苏萌就不哭了,晚上做梦,梦到真的摘到了月亮。
后来城镇村改造,外婆家的地被占了,新房子修在离以前的院子不远的地方,一栋栋新楼建起,到底是面目全非分不清东南西北了,柿子树自然也不知去向。再后来苏萌也长大了,在外面读高中,上大学,和外婆相处的时间少了,每次回去,两人也没什么话说,再也不能一起站在柿子树下摘柿子了,外婆买回来的吃的,她也不爱吃。
有一次苏萌去医院,刚好碰上外婆在做透析,苏萌问母亲,透析是什么,母亲说,简单说就是把身体里的血抽出来,净化以后再输送回体内。苏萌呆呆地站在那看着外婆,她并没有睡着,只是有气无力地眨着眼睛,没有表情,好像正在进行的事情都与她无关。
苏萌从回忆中回过神来,抱起椅子上的猫说:“走吧,找你家主子去。”
5.
猫是张大爷的,名叫大饼,小区里的人都认识这一人一猫,看来是在这儿生活了很久了。那天苏萌抱着猫下楼,看到几个老头围在那下棋,于是凑上前去:
“大爷,你们认识这猫吗?知道是谁家的不?”
“知道知道,张老头的猫,老是在这儿乱跑,要说这人都搬到高档小区去了,还老回来干嘛。”
“那我在哪儿能找到他呢?他家猫跑我屋里了,我去还给他。”
围观的老人中有一个指了指小区中央的亭子:“老张啊,他准在那听那些老太太唱歌呢,你去瞧瞧。”
苏萌道过谢,抱着猫又往亭子走,远远就听见亭子里传来一群老太唱歌的声音,一眼就看见一个老头坐在亭子旁边。
“您好,张爷爷吗?这是你家的猫不?”苏萌还没走到亭子跟前就开口。
那老头转过身来,看了眼苏萌怀里的猫,“哟,我说怎么一转眼就不见了,大饼,来。”
说完伸手接过苏萌手里的猫,猫也顺着往他身上靠。
“这猫就爱乱窜,跑你家里去了吧,实在不好意思阿。”
“没事,那我先走了啊张爷爷。”苏萌看着张老头在一群老太中间,听着她们唱歌笑得嘴都合不拢了,心想这老头不去下棋怎么和一群老太混在一起,也不怕人笑话。
就这样,张老头的猫老往苏萌家跑,苏萌老抱着大饼去找张老头,一来二去两人也算是认识了。有天早上苏萌去上班,到了楼下苏萌才发现下雨了,想起来前一天把雨伞忘在办公室了,在单元楼前愁得跺了跺脚,一口气冲进雨里,刚跑到小区门口,就听见有人在喊:
“回来回来。”
苏萌下意识转头,看见张老头从保安室探出头来,手里拿着把雨伞递给她:
“给,这么大雨怎么不带伞,现在年轻人真是。”
苏萌站在雨中,不便解释,只是问道:“张爷爷,你把伞给我那你怎么办?”
“我一个老头,又不上班,大不了雨停了再走呗。”
苏萌犹豫了下,接过伞说:“谢谢您!那我下次碰上再还给您!”然后便打着伞往地铁站跑去。
6.
两天后苏萌下班回来,看到张老头正往小区外头走,忙说:“张爷爷,你等一下,我回去给你拿伞!”张老头还没来得及回答,苏萌就留下他一个人往家跑。
苏萌拿着伞从楼上下来,看见张老头正站在单元楼门口。
“张爷爷,你怎么知道我住这栋楼?”
“之前有次看见你从这儿下来。”
苏萌把伞递给张老头:“谢谢爷爷,伞还给你。”
张老头接过伞,面露难色,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丫头阿,你看我这儿周末要去趟医院,可是现在医院非得弄什么卡什么的,我一个老头子弄不明白,你周末上班不?不上班的话可以陪我走一趟吗?就出小区前面路口的医院。”
苏萌想了想,实在不忍心拒绝一个老人,大家也算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人,于是就答应下来。
周末苏萌和张老头约好早上八点在小区门口见面,苏萌刚开门准备出去,大饼就从门缝钻了进来,苏萌无奈摇摇头说:“那今天就由着你吧,可别待在这儿搞破坏。”
苏萌走到小区门口,看见张老头已经在那等着了,于是一阵小跑过去:“张爷爷,大饼又跑我家去了。”
“那猫啊,跟我一样,念旧。”
“嗯?”
“哦,我还没告诉过你吧,我现在不住这小区了。”
“那您现在住哪儿?”
“翡翠湾。”
“我知道那个地方!看过广告,我看那地方和我们小区看起来差不多嘛,都挺多树的,挂个洋气的名字就卖那么贵!”
“可不是嘛。”张老头也应和。
医院不远,苏萌和张老头边走边聊,张老头告诉她,他没读过多少书,年轻的时候下海经商,也挣了不少钱,和当时给他打工的一个女人恋爱了,回来在这小区买了房子,结了婚,大半辈子都在这小区里过的,不算大富大贵,可日子也算过得有滋有味了。
苏萌说:“那您挺厉害呀!”张老头接着说:“我们都老了,哪里比得上你们年轻人,那时候我跟我老伴儿都没太读过书,有了点钱以后,就想着以后一定要让孩子接受好的教育,不像我们这么累。后来孩子也出息,成绩好,出国留学回来,自己开了物流公司当了老板,可比我们那时候能挣钱多了。”
苏萌说:“那不是挺好,现在你们都能享清福了!”
“哎”张老头叹口气摆摆手:“好什么好啊,孩子是有出息,心里有我们,买了别墅就把我们接过去了,可住了没两年我老伴儿就走了。孩子工作也忙,我一个老东西也不想给他们添麻烦,可这人老了就念旧,毕竟在这个小区住了几十年了,老朋友们也都在这儿,还是三天两头想往这儿跑,猫也跟着我跑。”
说着说着就到医院了,苏萌帮张老头在自助服务机器上挂号办卡,张老头掏出眼镜戴上盯着屏幕看了半天终于放弃了。
“算了算了,还是你们年轻人懂,这个社会总有一天要抛弃我们这些老年人咯。”
苏萌突然想起了外婆,外婆刚开始生病的时候一直是外公在照顾她,去医院帮她挂号拿药,陪她去检查什么的,外公虽然这两年身体还好,可不管怎么样,毕竟也是老人了。因为家里年轻人都要上班,所以最后还是老年人在照顾自己的另一半,现在是不是很多人都是这样的。再后来外公身体也不太吃得消了,就请了护工,直到半年前外婆实在走不动路了,去哪儿都需要坐轮椅,母亲才辞职了守在身边照顾她。苏萌知道,母亲已经做得很好了,叛逆期的时候总是把母亲惹哭,那时候她觉得母亲是个懦弱的女人,发誓不要变得和她一样,可长大后发现,自己未必能做得比母亲好。
上次苏萌回去,外婆去做透析了,她和母亲坐在外面的长椅上,苏萌右手拿着小刀在削苹果,母亲突然说,要是外婆去世了,你工作那边还是请个假快点赶回来吧。苏萌手里的动作没停下来,说好。外婆这一年身体每况愈下,家里人早就做好了准备,买好了寿衣藏在柜子里,拿回来的时候苏萌才意识到,外婆真的时间不多了。
苏萌突然想了想,母亲是在告诉自己,如果我的妈妈去世了,你就赶快回来吧。手里的动作一下子停下来,一滴泪滴在削了一半的苹果上,当那一天真的到来的时候,母亲是很需要自己的吧。
苏萌从回忆里晃过神,拿药的窗口正好念到张老头的号,苏萌揉揉眼睛,拿着单子上前去。
回去的时候苏萌提着药问:“张爷爷您回哪儿啊?”
“跟你回小区去吧,大饼不是还在你家吗,我还要赶回去听那些老太太唱歌呢!”说完自己嘿嘿笑起来。还没等苏萌说话,他又继续说:“以前我老伴儿在的时候也是她们合唱团的,那可比她们唱得好听多了,我也坐在旁边听着她唱,可听不腻呢!现在人走了,我还在那,好像哪天还能听见她唱歌一样。”
苏萌看了眼张老头,老人脸上没有悲伤,反倒带着和蔼的笑。
“小苏啊,那你怎么会住在那个小区啊,那里全都是老头老太。”
苏萌吸了吸鼻子:“房租便宜啊!我刚来这里的时候谁也不认识,住我妈一个朋友的家里,也不受人待见,就赶紧搬出来了。那小区虽然老了点旧了点,但好歹离地铁站也不远,房东人也好,房租收得便宜。可我还是最喜欢楼下那棵柿子树,我小时候我外婆的院子里也有一棵那么大的柿子树,每次柿子成熟的时候都给我摘好多,后来占地了,柿子树也没了,我来看房的时候一眼就认出那是棵柿子树,还挺怀念的。”
“以前我们住那儿的时候,每年柿子一红,我老伴儿就催着我去摘,她也喜欢吃那东西,那时候我做柿舀子的手艺还是跟小区里老李学的,这人活着活着身边人就都不在了,那时候可热闹了,现在小区里的年轻人可对那玩意儿没兴趣了。”张老头叹口气,好像想把沉重的回忆都吐出来,过了一会儿又说:“没事儿!今年柿子熟了我给你摘!”
苏萌一听笑起来了:“那可说好了啊张爷爷!”
7.
苏萌听见楼下有人喊,走到阳台窗边,看见张老头站在柿子树下。
“小苏啊,大饼在你那不?”
“在!张爷爷你放心,晚点我给抱下去!”
“行!”
说完张老头不紧不慢往小区亭子走去,苏萌低头看见椅子上的大饼,用手顺了顺它背上的毛,又回客厅抓了一把猫粮放在盘子里端到它面前说:“吃吧!”
什么时候开始买猫粮了呢,好像是从苏萌和张老头越来越熟悉开始,那次苏萌陪他去了趟医院以后,中秋节的时候张老头还送来了月饼,此后张老头有什么小事,苏萌也乐于帮忙,像是在这座城市有了家人。苏萌已经习惯大饼跑到家里了,还特意去买了猫粮,张老头每次一找不到猫,就在楼下喊,问大饼是不是在她家,得到肯定的答案后,就安心地大摇大摆走开,去看老头子们下棋,听老太太们唱歌。
苏萌坐在椅子上,抚摸着大饼,转眼已经十月份了,苏萌的工作稳定下来,秋天也来了,抬头看看柿子树,花朵凋谢后,树上的柿子一天比一天长得快,很快长足了个头,开始酝酿成熟的颜色,这两天已经有点着色了,再过不久,红色的柿子就会像小灯笼一样挂满枝头。
苏萌是在凌晨三点接到母亲的电话的,她买了最早一班的车票,请假函发过去就起来收拾东西。
坐在动车上,苏萌还在想,是什么时候和外婆变得不亲近的呢?小时候自己第一次独自坐公交车就是去外婆家,在半路碰到外婆和其他几个老太太散步,外婆很惊讶地问她是一个人来的吗,苏萌骄傲地点点头,外婆当着大家的面一个劲儿夸她,说她好厉害,然后把她抱进怀里。
后来苏萌长大以后,已经可以自己坐高铁飞机去任何地方,可是再没有人说她厉害,也没有人在路的尽头等她,给她拥抱。其实也没有和外婆变得不亲近吧,只是后来自己长大了,忙自己的事情了,就没那么多时间陪着外婆了,而在这段像是被偷走的时光里,外婆快速地老去了。
外婆下葬的那天,苏萌扶着哭的不成样子的母亲,前几天母亲一直忙着接待宾客,还要笑脸相迎,好像都不敢哭出来,苏萌突然觉得,人们总说入土为安,是不是去世的人入土了,活着的人才能放心安放所有情绪,不用再面对宾客,不用再考虑礼节,终于完整地失去这个人了,悲伤痛苦绝望,都可以无所顾忌地安放在合适的位置了。
苏萌安顿好母亲,坐在外婆家的客厅里,电视机旁边放着一个以前家里留下的木质双开门小柜子,柜子的颜色已经是岁月沉淀下来的深棕色。小时候柿子还没完全成熟时,外婆就开始摘了,苏萌问她,她说给苏萌做柿饼,做好的柿饼就放在这个柜子里。后来树上的柿子吃完了,苏萌就天天跑到这个柜子里拿柿饼,外婆说吃多了不好,她就趁外婆不注意偷偷拿,总以为自己的小机灵不会被发现。
苏萌盯着那个柜子,明明知道打开不可能再有柿饼放在那里,还是忍不住过去打开,柜子里空空如也,却发现柜子一边的门上,用铅笔写着几个歪歪斜斜的大字:孙女生日,后面跟着一排数字,是苏萌的农历生日。
苏萌关上柜子,啪!像柿子掉落在地上的声音。
8.
房东打来电话的时候,苏萌正坐在往回走的动车上。
“小苏啊,上次你说空调有问题,我前两天叫了人去修,师傅说去了两天都没人,说给你打电话也没人接,我这才给你打个电话,你是有事出去了吗?”
“哦不好意思,我走得急把这事儿给忘了,我外婆去世了回了趟老家,下午就回去了。”
电话那边安静了两秒钟,“这样啊,那节哀啊。”
“嗯那就这样吧我下午就回去了,麻烦你了。”
“不麻烦不麻烦,上次的事我爸都跟我说了,我还要谢谢你才对。”
“你爸?”
“去医院那次啊!我们平时都太忙了,我爸说你平时也老爱帮他忙,是我们麻烦你了才对。房子你就一个人住着吧,我家猫也老爱往那儿跑吧,那是我妈还在的时候养的猫,上一个房客就是因为不喜欢猫才搬走了,可这猫也念旧老往那跑,我们也管不住啊。这也是怕我爸想一个人回去住,回去想起我妈又难受,我才急着把房子租出去,没想到我爸还受你照顾了,是我该谢谢你了!”
……
苏萌拖着行李箱走到单元楼下,低着头踩落叶,心想着怪不得大饼老往自己那跑,原来它才是主子。
“小苏!快过来接着!”
闻声抬头,看见张老头正拿着一根长杆站在柿子树下,大饼在树枝上蹲着,也瞪着眼睛看着她摇摇尾巴。满树的柿子像被上了色,透着成熟的气息。
张老头把长杆慢慢放低,苏萌赶紧放下行李跑到另一头接着。
啪!柿子落在苏萌手里,破开一个小口,像是在咧嘴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