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天

热天

这种天气下他只想要让被太阳所炙烤的一切都见鬼去吧。

2022.05.06 阅读 305 字数 10462 评论 0 喜欢 0

说不出缘由,赵非觉得路上遇到的每个人都面目可憎。玩跳绳的小孩一定是想绊倒他;卖烟的老头一定是想找假币给他;修自行车的男人一定是盯着他有些畸形的右耳……

总之,整个世界都和他过不去,都在排挤他、针对他、讽刺他。虽然走在空荡荡的路上,却觉得四周都是看不见的壁垒,甚至可以形容为包裹住他、试图进行分解的动物食道,只有这样他才能解释身体的不适感。受潮的脑袋在烈日烘烤下变得昏沉,只是从公寓到杂货铺的距离而已,他却觉得格外的漫长,中途休息了几次。快要到的时候,他又倚靠着一棵钉着电箱的樟树,注视不远处宛若蜃景的目的地。这时,一条在褪毛的流浪狗途经他狭长的影子,瞟向他的目光似乎都充满蔑视,最终朝他吠叫几声后才消失,对此他选择了忍耐。

太阳比以往更接近地面,热—天气不是一般的热,在炙烤下连铁皮似乎都要蜷缩起来,路边的车前草也萎靡不振。赵非没有信心自己能坚持走到杂货铺去。彼此之间存在一片看不见的荒漠,让他无法逾越。他并非特意要去买什么东西,出门的起因是他跟妻子吵架了,一开始是尖刻的讽刺,接着是人身攻击的辱骂,最后是锅碗瓢盆的乒乓响。那是狭窄而且没有什么隔音效果的公寓,可以容纳两个人的爱情,却容纳不了两个人的厌恶,他几乎是逃了出来。

至于吵架的原因现在他已经想不起来了,但可以肯定是无足轻重的琐事,不是谁忘了关冰箱门,就是谁买东西忘了找零这类事情。现在,听不见妻子刺耳的声音,他确定自己暂时是安全的。心有余悸的他想到电视里只有在交配期才关系融洽的雄兽与雌兽,这种联想让他觉得无比悲哀。深呼吸之后,他试探性地将手伸到树影之外,很快就在心理作用的加剧下感觉到灼烧,他立刻缩手。如此重复几次之后,他才再度拖着疲惫的步伐前行,比初次进入海水中学游泳的人还要缺乏自信。视线内的一切都变得浮动扭曲,让他在陆地上产生晕眩。他抬起头来,担心湛蓝色的天空也开始融化。

出门之后他问自己要去哪里,他也不知道,只是为了避免长时间陷入缺乏目的的空洞状态才决定去杂货铺买剃须刀。现在,他推开杂货铺的铁纱门,掀起塑料装饰品串起的帘子,首先注意到角落里的黑白电视机,正在播放体育比赛模糊的画面,沙哑的声音时断时续。他等到电视画面里的游泳选手跳入水池,转过面孔对柜台后面正在读报纸的老头说:“帮我拿两片剃须刀,要竹子牌的。”这时,墙脚那发出噪音的立式电风扇正好转到他这边吹来温热的风,他的眼睑似乎对风过敏,难受地重复眨动。

老头好像没有听见,等赵非说第二遍他才慢腾腾地对折报纸,注意到室内出现了第二个人。他拉开玻璃柜门,在积灰尘的盒子间翻找,那乱糟糟的,游戏卡放在弹珠盒里,而弹珠放在皮筋盒里。他过了许久才慢吞吞地说:“哎呀,没有竹子牌的了。”赵非说:“那其它牌子的呢?”老头说:“现在?其它牌子的也没有。”赵非说:“要什么时候才有货?”老头说:“我这以前就没进过剃须刀。”赵非说:“那说这么多没用的干嘛?没有‘竹子牌’的了,‘现在’其它牌子的也没有,都容易让人误会,知不知道?”老头摸了摸稀疏的头发说:“我没上过学,不懂咬文嚼字。”

现在目的没有了,赵非得想出一个新的目的,他需要除了被妻子赶出门之外能解释自己这样游荡的理由。抬起头仰视贴着许多张旧报纸的天花板,他看见结网的蜘蛛,就在1987年的社会新闻旁边。那是一起凶杀案报道,配上了嫌犯根本辨别不了五官的照片,那家伙歪着脑袋咧着嘴在笑,似乎看到了什么很有趣的东西。他没有说什么,低下头推开铁纱门离开这里,再次暴露在阳光下。

今天是周日,明天又是得工作的周一,他的工作是在车间里操作机器将一件件半成品送上流水线,冷酷的模具消除掉所有的差异,没有一件成品可以保留自己的特点。那是一家木偶工厂,最近接到最多的订单是招财猫木偶,他总是目睹着一批批原材料被切割、打磨然后上色,嵌上可以上下摇晃的前爪配件,最终装进相同规格的包装盒,让货车拉往各地的市场。

车间里总是飘荡着木屑,人和人很少交谈,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分工,只需要在规定的时间做好规定的事情。什么时间切割木头,什么时间装箱,什么时间吃饭……一切都安排好了。在不知不觉间,规定不仅渗入了他的精神,还渗入了他的身体。最显而易见的证据是,即便不上班的时候,赵非也会在下午二点四十五的时候准时感到来自膀胱的压力。也许,在他所不知道的地方有着这样的一家工厂,负责将不同的人送上流水线,用冷酷的模具消除掉差异,创造一批批平庸的个体。因此,他偶尔会疑惑,自己原来是什么样子的?他知道那些木偶原来都是杨树或柏树,那是它们的本来面目,那自己的本来面目是什么?这样的思考只会陷入没有止境的死循环,今天的面孔覆盖昨天的面孔,昨天的面孔覆盖前天的面孔,他不想追溯到自己在羊水中游泳的时候。

走出杂货铺没有多久,他路过一排挨着围墙的行道树,墙上是用油漆刷着的一条覆盖了旧标语的新标语。当初的规划显然有问题,树木周围都是硬化的混凝土,而那些不断生长的根茎在许多地方都挤裂了地表。从出生到现在为止近三十个年头,他都没有长时间离开过这座日渐衰败、人口外流的小城,他几乎去过这里的每一个地方。赵非记得,围墙下是他以前上学时必经的地方,每天下午他都会背着书包经过,有的时候会碰上流浪猫在围墙上行走,他和它在前行中保持着微妙的等距直至转角。他一直想知道墙的另一边是什么样子,为此而产生了许多过度的遐想,也许那边住着会说话的动物,也许那边是外星人的基地,也许那边是属于巨人的花园……当他真的爬上一棵榆树,踩过结实的枝杈,小心翼翼地站在嵌着许多玻璃碎片的围墙上时,他感到无比失望。围墙的另一边不过是长满了荒草的庭院,植物和建筑物缠绕在一起难分难解,除了已经干瘪的皮球外再无引人注目的东西。

而围墙下总是会出现各式各样的小摊,比如散发刺鼻烟味的烧烤摊,近似蓝色的火焰犹如海浪般浮动,一条条不新鲜的鱼躺在满是污垢的烤网上,发白的眼珠从眼眶凸出,翻面之后呈现出网格状的焦痕,各种调味的香辛料粉末通过无处不在的疏漏洒落到赤裸的炭火上,发出细微的声响。随后自然就会看到无论男女一张一合的嘴巴,他们不停地咀嚼,通过吞噬尸体来得到满足,牙齿和唇部沾染了酱汁,嘶嘶的动静从喉咙深处涌出。撕咬—搅拌—吞咽,最后残留的骸骨被扔到地上,流浪狗聚集而来。

这便是他对这里的回忆,最先想起了最坏的印象,他讨厌这样,仰视着铁树浓密的树荫,他试图想起一些愉快的片段,这比想起糟糕的片段更加困难。

过往浸没在记忆深处,已经褪色,每一个地点都叠加着漫长的历史,许多人出现过、许多人又消失了,留下空旷的孤寂。就在这棵铁树下面,出现过经营套圈游戏的流浪商贩,那家伙根据远近摆放出各种小玩具,最后一排是小鱼缸里的金鱼。他用粉笔划出一条线,告诉学生们在线后抛出容易反弹的竹圈,套中什么就可以拿走什么,五角钱一次。赵非很想要尾巴蓬松的黑色金鱼,他隔着鱼缸和它对视,产生了它也需要他的错觉。于是,当天下午他穿过家中因为南风天而异常潮湿的走道,打开壁橱,踩在椅子上勉强够着最高一层,从母亲放在铁盒底下的零钱中抽走两块钱。然后仓皇地跳下逃离,走到门口才想到什么似的返回擦拭掉鞋印,关上壁橱的木窗。

当他检查一遍确认没有留下痕迹,再次穿过走道准备出门的时候,被靠在竹子躺椅上的祖父叫住,他以为自己偷钱被发现而惊恐,面孔显得扭曲。当时的祖父衰老得几乎没有存在感,每天都躺在那闭目养神,偶尔离开抽一支烟或喝一杯酒。他对于周围的一切都不怎么关心,要做的事情唯有等待死亡而已。有的时候他忽然说些什么,但并不是跟旁边的人对话,而是在跟早已经死去的故人对话,多是表达埋怨与悔恨。那一刻,祖孙俩面面相觑,彼此之间看上去很近,可实际上很远,因为相隔着的不仅是五米左右的距离,还有一个甲子的岁月。他知道祖父快要死了,但他还不理解死为何物。

那之后过了几周祖父便过世了。

他想,一定是时间卡住了,可供奉祖先的壁龛上蜡烛还在燃烧。过了极其漫长的几秒钟,祖父空洞的目光没有跟视线内的任何事物产生粘结,若有所思地说:“没事了,我忘了要说什么了。”赵非松了一口气,立刻朝半开着的房门口跑去,室内的阴暗与室外的光亮截然不同,二者间存在明显的分界,他的回忆也卡在了这一刻,因为意识到那段往事并不愉快。

不是因为之后花光钱也没有套到金鱼,也不是因为隔天偷钱的事被母亲发现后挨了打,而是因为另一个人—和自己是同一年级的学生,两人之间没有过交集,对方是优等生而他是差等生,性格也截然不同,彼此之间仿佛平行地生活在同一个世界上。那个家伙或许是因为出色的技巧,或许是因为偶然的幸运,居然每一次抛出竹圈都能套中想要的东西。周围聚集了越来越多学生,他们不停欢呼、吹口哨。

天气并不炎热,但商贩的脸色却越来越差,粗糙的面孔上不断渗出汗珠,终于,他叫停了这场游戏,宣布一切到此为止,开始不顾周围的嘘声收摊走人,为亏本的生意嘟哝外地方言。聚集的人们也很快散去,而那个学生则为如何拿走那些奖品而烦恼,他说:“除了金鱼都是我想要的,这么多怎么办呐?”别人都在离开的时候,赵非却留在原地:“如果不想要,那为什么往那扔圈子?失手了吗?”对方根本没有转移视线去看他:“怎么可能,我从没失手过,我不想要金鱼可是我想要鱼缸,很多事情都是这样,想要喜欢的东西必须接受一些不喜欢的附带品。”赵非咬了下唇,鼓起勇气说:“那金鱼可以给我吗?”对方突然跳了起来,从树梢上摘下挂住的塑料袋,用它来装玩具,这导致许多勉强停留在枝头的树叶飘落。他说:“不可以。”赵非看着金鱼:“为什么?”对方轻描淡写地说:“即便不喜欢也是我的东西,明白吗?不喜欢的东西我宁愿毁掉,也不会给别人。”说完他将鱼缸翻转过来,液体在地面破碎成斑驳的潮湿,金鱼坠落到尘埃当中,在空气里像是人溺水般无助,用力扑腾几下便没有力气再扑腾了。然后对方将圆形鱼缸也装进袋子,准备离开,对赵非露出不以为然的微笑:“但是,现在我已经遗弃它了,它不再是我的东西,你想要的话可以捡回去。”

感到体内在沸腾的赵非没有回答,羞耻、难过、愤怒……各种情绪如同洋流形成漩涡。几分钟之后,只有他停留在原地,不—还有一条死去的金鱼。冷色调的阳光下,等他也离开的时候没有意识到,影子已经略微偏移。

结束不堪的回忆,从不幸福的过去回到不幸福的现在,赵非伸手用五指盖住面孔,透过指缝去看待既熟悉又陌生的一切。西边是电线杆,他知道去年有个醉鬼骑摩托车撞了上去。南边是一座混凝土桥,桥下的小河早已经因为建设工程而改道,那座没有意义的桥却依然伫立在那里。而西南边的角落里是台球厅,他还是学生的时候经常光顾那里……

气温似乎还在上升,天气预报说这是自1922年7月29日以来最炎热的一天,是太阳活动的异常导致的。现在,一只暴毙的鸟砸在汽车前盖上,刺耳的警报声向赵非袭来,他最终决定去露天游泳池。这是他认真思考后所认为第二等的选择,第一等是去冰箱里,对,就是制冷的冰箱。他希望打开某一扇门进入积霜的内部,进入夏天里的冬天,让自己一点点冻结,变成没有感觉的冰块。

但是他不知道哪里有能容纳自己的巨型冰箱,虽然海鲜工厂的冷库与之非常相似,都是低温的空间,但他认为冰箱和冷库是两回事,就像海鸥和企鹅是两回事,这是原则性的问题不能妥协,所以他只能去游泳池。如果试图穿过阳光直接抵达那里,肯定会在中途中暑,所以他只能从一处遮蔽物下快速走到另一处遮蔽物下,从阴影到阴影,他在雨天忘记带伞时为了避雨也会如此。

等走到水果摊的篷布下时,赵非感觉快要晕眩,明明已经看见游泳池外的售票口,他却怀疑那是幻觉。水果摊老板并不在那,可能是觉得这样的气温、这样的钟点不会有什么顾客吧,事实上也的确如此,赵非是今天第一个到这里的人,而他也无意购买什么,哪怕仅仅是一颗葡萄。在案板上,一堆或多或少都有疤痕的苹果上是一颗削了一半皮的菠萝,水果刀插在里面,橙色的果肉暴露在外,却没有吸引任何苍蝇。他忽然意识到什么,这一刻视线内空无一人,连远处的汽车行驶声都听不到。他试图咽一下口水,却发现喉咙已经干涸,只能听见嘶哑的回声。对他而言这是极其恐怖的景象,空荡的街道上只有风吹动的塑料袋,所有影子都被拉长了,林立的建筑物之间只剩下自己,除此之外连一条流浪狗都看不到了,仿佛是末日电影中的片段。

这是极其偶然的巧合,几分钟前或几分钟后都不会如此,现在像梦魇般袭击赵非的内心。在恐惧感作用下赵非像圆规般环顾四周,努力检查每一处细节,终于看见远处的三楼窗台上正晾晒衣服的家庭主妇,他顿时松了口气,仿佛是恐高症患者从悬崖边退回一般。

休息片刻后他向游泳池的售票处走去,在窗口朝里面喊:“有人在吗?”

他敲了敲铁栏栅:“有人在吗?”

里面终于有了细微的反应,好像是人在铁架床上翻身时螺丝摩擦的声音,过了一会儿,售票员一只手揉着睡眼惺忪的眼睛,另一只手摇晃着蒲扇说:“是谁啊?打搅我午睡。”赵非说:“现在是营业时间吧,怎么不卖票?我要一张成人票。”售票员说:“这么热的天,有谁游泳啊,连池子里的水都是热的。”赵非说:“可外面没有挂停止营业的牌子。”售票员气愤地说:“不用挂牌子,正常脑子的人都知道是这种情况。”赵非说:“我的脑子并不正常。”售票员说:“得得,一张成人票是吧,十二块钱。”赵非说:“比我上一次来的时候涨了八块钱。”售票员说:“门票四块钱?那都是十年前的事了。”赵非说:“对,十年前的事。”

交过钱之后,赵非接过手写的门票,隔着生锈的铁栏栅便能够看见游泳池的景象,那边空荡荡的,水面上只有一个乘着皮划艇清理水池的工人,他正用网打捞池底的落叶。他走到镶嵌长方形白色瓷砖的泳池边,看见水面上漂浮着溺死的蜻蜓,不自觉地发出苦笑,或许,它和今天的自己一样试图重温童年往事而故意落入水中,然而这种在水中出生的昆虫成年后却无法回到水中。

泳池看上去犹如巨型鱼缸,起码在赵非的眼中就是如此,这种看法他从十年前一直坚持到现在。他蹲下来看着自己的倒影,谨慎地伸出手,指头触碰女人裸体般浸入水中又猛然缩回。他上一次来这里是十年前,和今天的天气相反,那天在下雨,雨点在水面泛起无数圆形涟漪。除了他之外池内还有其他人,但在记忆中那些人只是没有五官的人影,在无关紧要的边缘地带做无关紧要的事情。他不会游泳,只是在浅水区感受那种半沉半浮之间的模糊感而已,那可以让满是棱角的自我暂时柔和。他捏住鼻子下蹲让水淹没全身,强迫自己睁开眼睛,注视落在水面的雨,仿佛隔着一层玻璃。

浮出水面换气的时候,他看见岸边撑着蓝伞的人,晃动脑袋抖落睫毛上的水珠之后,原本只有轮廓的人影变得清晰。那是二十出头的女生,苍白消瘦的身体被包裹在黑色外衣内。她沿着岸边来回徘徊,却没有意识到这点,似乎以为自己固定地伫立在某处,显然,发生了灵与肉略微脱离的情况,这种情况不会持续太久。倾斜的雨仿佛在和她开玩笑,当她把雨伞倾一边挡雨的时候,雨便改变角度从另一边袭来,打湿波浪状的裙边。她那空气刘海下的眼睛闪烁着异样的光芒,当初赵非不知道那蕴含着什么,现在他知道了,那蕴含着希望之后的失望。当时,他正准备再度潜入水中,那个女生朝他喊道:“小朋友,你见到一个嘴角有痣的男人了吗?”

像是缓缓下沉的船只,由于一种惯性他等水淹没上唇的时候才说:“没有见到过,见到了也没注意嘴角有没有痣,你来这里找他吗?”

她说:“嗯。”

他说:“那你要去别的地方找吗?”

她说:“也没有别的办法,或许他不想让我找到吧。”

他说:“我明白了,你在和别人玩捉迷藏。”

她停顿了一下:“是啊,在玩捉迷藏,情感上的捉迷藏。”

他说:“如果一直找不到呢?就一直找下去吗?”

她说:“不会的,只会找到自己不想找的时候。”

他说:“真难理解。”

她说:“你为什么在下雨天来这?”

他说:“为了避雨啊。”

她说:“避雨?”

他说:“对啊,当我躲到水下的时候,所有的雨都被挡在水面上。”

她笑着说:“你是对的。”思索片刻后又认真地说:“你是对的。”

为了对她示范如何避雨,他模仿海豚那样翻身再度潜入水中,可等到重新浮出水面的时候,岸上的女生已经不见踪影。他眨了几次眼睛之后,才确定这是事实,随后他仿佛肺部进水般难受,却说不出缘由。他总认为自己记错了,把不同往事中的下雨、游泳还有偶遇的陌生女人混合在一起,重叠出格外阴冷的错误记忆。但是,那一切历历在目,他的骨头都还记得那天的水温,他不得不承认。

那之后没有任何特别的缘由,他没有来过这里。要中断一个人的行为通常需要特别的原因,例如有的人因为目睹屠宰场中对鸡群流水线式的屠杀而恶心呕吐,发誓再也不吃鸡肉。生命中存在许多类似的转折点,但是赵非整整十年没有来过这里并不是因为这种原因,没有游往深水区差点溺死的事情发生。在他身上很多改变都毫无征兆,九岁的时候突然变得讨厌《猫和老鼠》;十四岁的时候突然开始抽烟;十九岁的时候突然跟女友分手;二十一岁的时候突然戒烟;二十四岁的时候突然结婚……对他而言很多事情不需要原因,确切地说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原因,并不是他不可捉摸,而是他自己也捉摸不透自己。

现在,体验过水温之后,他发现虽然热,但没有售票员说的那么热,于是他解开皮带脱掉长裤,再去解开衬衫的的一颗颗纽扣,他想要游泳,想要被液体包裹住,获得在空气中无法获得的感觉。但是当他准备摘下手表时,不远处的清洁工再次举起捞网,里面是一只腿上绑着石头的死猫,湿透的灰色毛发格外顺滑,在烈日下反耀着腐烂的光线。他顿时愣住了,虽然以前就知道看上去纯洁的泳池其实非常污秽,人的汗液、唾液乃至尿液都混入了钻石般透明无瑕的泳池。

这时,戴着草帽的清洁工仿佛才看到他,用铁钳将死猫装入塑料袋,然后转过头说:“嗬,没想到这个点还有别人。”赵非将已经解开的手表重新系好:“我也没有想到。”清洁工说:“你是来游泳的?可真稀奇,我已经几天没看到客人了。”赵非说:“本来是,可我现在改主意了。”他一边说一边不紧不慢地重新穿上衣裤,皮带上挂着的钥匙发出叮当响,他忽然想到,自己平时都感觉不到衣物的存在,正如自己平时感觉不到肋骨的存在。

清洁工将皮筏往别处划去:“因为这只猫吗?它也怪可怜的,你瞧它,估计也是热得受不了才跳进泳池的吧。”赵非翻弄着衣领:“不完全是因为它。”清洁工摸了摸帽檐:“那还因为什么?”赵非低下头看露出凉鞋的脚趾,没有再说什么,从口袋里掏出对折的门票撕掉,在纸张碎屑全部落地之前掉头离开。

再次走在街头,沉闷的空气让他每一次呼吸都得承受虚无的重量,没能在泳池中游泳,却在粘稠的空气中游泳,无形的阻力拖曳着他的脚步,他感觉自己快要达到某种临界点了。与此同时,四千米之遥的高空上涣散的云絮正在凝聚,昆虫吞噬树叶般缓慢地吞噬天际。现在的他认为自己已经无处可去,他只想这样漫无目的地走下去,直到融化为止。可是达到临界点又意味着什么?

他总是在两点之间来回,童年的时候是在家与学校之间来回,生病的时候是在家与医院之间来回,工作之后是在家与工厂之间来回。世人很少在始点与终点之间停留,毕竟过程可以忽略,重要的是结果,如果可以,人总是希望像游戏一样按下确认键便能从一个地方切换到另一个地方,省略掉无意义的过程。然而当人因为某种缘故突然中途停下,注视着路上的风景,或许会察觉到无意义的不是过程,而是自己的目的本身。

对赵非而言便是如此,在漫游了一下午之后,他想,如果过去、现在与未来同时发生,那么无数个自己会挤满这座狭小的城镇,自己无处不在。在医院出生时哭泣的自己,在小巷里被不良学生欺凌的自己,在电影院看着裸体画面呼吸急促的自己,在十字路口等朋友的自己,在公共汽车上发现忘带硬币的自己,在医院死亡时微笑的自己……那样荒谬的场景真的发生的话,那某个自己是否会爱某个自己?某个自己是否会恨某个自己?某个自己又是否会遗忘某个自己?无论如何,他们各异的表情最终折叠成他现在的茫然。

按理来说他应该对城镇感到无比熟悉,可实际上并非如此,城镇并非停滞不变的,它跟他一样在生长着。赵非穿过正在拆迁的区域,四周都是噪音,那些怪兽般的重型机器不停地把屋顶掀起,把墙壁推倒,把障碍物碾碎。灰尘飘浮在低空,沾染在蜻蜓翅膀上。推土机的履带和挖掘机的履带在地面交错留下压痕,那些痕迹不断重叠,像是在画一幅涂鸦。整个街区都在拆迁,今天还在的房子明天不一定存在,也许一个月之后再来就再也找不到上次看过的建筑物,仿佛这儿不是一片工地,而是一片被轰炸过的战场。

脑袋昏昏沉沉的情况下,他毫无防备地穿过漫天灰尘的施工区域,才察觉到右手的小拇指不知道在哪划破了点皮,正在渗出血液。他注视着微小的伤口,毫不在乎地任由血液染上指甲,然后滴落到尘土上。他抬起头,看着各种形状的云在不断拆分组合,并不觉得这是即将下雨的前兆,因为最近这样的景象已经出现几次,可每次最后云絮都被太阳所驱散。

这种天气下应该做什么?

这种天气下想要做什么?

他对自己提出看上去一样实际上不一样的两个问题,答案自然也存在显著差异,这种天气下应该只穿短裤在家里吃冰棍,这种天气下应该打电话问候难以忍受高温的亲戚身体怎么样,这种天气下应该多吃蔬菜……但是,这种天气下他只想要让被太阳所炙烤的一切都见鬼去吧。

他回忆起一部叫《热天午后》的电影,他记得讲的是越战时期,美国两个男人在一个热天抢劫银行,一个极其炎热的日子,跟今天差不多。里面的人都神经兮兮的,就像他现在这副模样。和很多电影一样,劫匪很蠢,男一号劫匪的抢劫目的是为了给同性恋男友做变性手术筹钱,男二号劫匪的目的他忘了,至于男三号劫匪则是在开场不久就逃走了。他们很倒霉,到的时候银行里的现金刚刚被转走,只抢到一些零钞。被包围的他们只好以那些银行职员作为人质,和警方展开漫长的对峙,外边越来越多的人围观。最后的结局是两人要求提供一架飞机好逃往阿尔及利亚,在机场的时候,两人一个被捕,一个被击毙。

电影内容他没怎么看懂,没有激烈的打斗,只知道是在描绘越战背景下有些癫狂的美国社会,是根据真实事件改编。可是此刻他却对那部电影产生强烈的共鸣,情绪达到了爆发或崩溃的临界点,似乎有什么特别的刺激唤醒了血液深处的本能。一种精神上的返祖现象已然发生,虽然没有长出獠牙和绒毛,但他的心已经在环境的折磨下变成了野兽之心。他犹如一头遍体鳞伤的野兽,蛰伏于都市森林中,不断忍受恶意的他终于也想表达恶意。仿佛完成了食草动物往食肉动物的进化,他蜷缩着情感上的趾爪,准备开始第一次掠食,冷静地环顾四周寻找最为柔软的咽喉所在。

当沙漏一头的沙完全流向另一头,就该翻转过来,赵非觉得该将命运的沙漏翻转过来了,之前一直是他忍受别人,现在该别人忍受他了。酷热的环境中他的目光格外冷酷,是周围唯一寒冷的存在。他想要跨越某条界限,想要破坏什么,但是并不准备像电影那样去抢银行。他伫立在墙壁的阴影下忽然意识到什么,视线内所有较轻的东西都朝向一方,一长串三角形旗子也好,路边摊的撑伞也好,没上闩的木框窗户也好,纷纷摇晃起来。

再明显不过的事情,起风了。

原本洁白的云层被污染了一般,像进入发情期的动物,簇拥在一起以最快的速度不断繁殖,渐渐变为灰黑色,远处隐约的雷鸣和别的杂音混合。低空中的蜻蜓多了起来,它们总是被误认为是不会辩解的哑巴,感觉只要伸出手就很容易捕获其中一只。听不见蜻蜓声音的赵非却感觉听见了土壤的声音,陆地在对天空发出口渴的呼喊,不过天空没有马上回应。难道真的要下雨了吗?赵非并不关心,他在思考接下来做什么。

他想,既然生存在一个丑陋的世界,那自然不可避免地变得面目丑陋,他只是接受现实而已。那么,接下来该去做什么?去没有人看着的店铺,敲开橱柜的玻璃,偷盗所有值钱的东西?去找一根绳子,把路边正在觅食的流浪狗绞死,再挂到路灯上?去已经废弃的破瓦房旁,浇上汽油,扔一根火柴点燃?决定作恶的他在纠结一番后,最终去不远处的商店买了一盒三角钉,然后走到偏僻道路的中央撒下,接着躲到旁边的广告牌下等待视线尽头出现车辆,等待爆胎后紧急刹车的刺耳摩擦,以及车主凶狠的咒骂。

这是有生以来第一次犯罪,他却丝毫不紧张,也没有任何内心挣扎。难道他的本性就是如此吗?不,他只是因为中暑停止了思考,整个身体都在根据一种惯性运作,滑向堕落的深渊。

一辆蓝色福特轿车在远处出现,不紧不慢地驶往这里,司机A不久前才结束午睡,打着哈欠,从盒子里倒出两颗薄荷糖咀嚼起来。在他的视线内,永无止境的道路往前延伸,两旁是不断流逝的单调风景。

赵非倚靠着广告牌,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开始折叠。在他的视线内,广告牌上的女人裸露的大腿距离自己无比接近,膝盖几乎要碰到自己透气的鼻子,却没有任何诱惑力,周围的一切都是凝固的。

不知从何处飘来的塑料袋撞上车前窗,而且刚好卡在雨刷器上,司机A不得不减速,然后启动雨刷器让塑料袋再次飘离开。在他的视线内,永无止境的道路往前延伸,两旁是不断流逝的单调风景。

折叠出纸飞机后,感觉不满意的赵非将纸摊平,再折出纸船,可还是不满意地摇摇头,再次将纸摊平。周围的一切都是凝固的。

抬头看一眼后视镜中自己普通的面孔,司机A有点说不出的厌恶,这让他忽略了路边忽略也没关系的一堆旧纸箱。在他的视线内,永无止境的道路往前延伸,两旁是不断流逝的单调风景。

把纸揉作一团扔掉之后,赵非将手插进口袋,然后一直看着马路对面的橡胶轮胎。周围的一切都是凝固的。

忽然,暴雨几乎在瞬间覆盖了所有的角落,真的下雨了。那些悬浮的蜻蜓来不及反应纷纷被击中掉落,密集的雨几乎没有空隙,让赵非一度以为自己已经陷入较为稀疏的大海。自行车棚的黑色篷布上是噗噗的动静,混凝土路面上是淅淅沥沥的声音,一排铁皮垃圾桶上则是噼里啪啦的喧哗。汹涌而来的嘈杂淹没了之前的沉寂,人误以为那是雨声,然而那一切并非雨的语言,实际上是万物利用雨说出自己的语言。

整个燥热的环境开始冷却下来,赵非被从外到里淋湿,他发现自己又和以前一样能够接受这个世界了。与此同时,赵非和司机出现在彼此视线内,两种不同的世界汇聚。面对原本期待的事情逐渐发生,赵非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往路中央走去,完全不顾及驶来的轿车急促的喇叭声,将散落的三角钉一颗颗捡起,试图挽回自己犯下的罪行。毕竟,暴雨也冷却了他卑微的恶意。

文/王陌书

特区文学
May 6, 2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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