寺庙坐落于西边,距离市区一百八十公里,下了长途汽车,他坐上一辆三轮,在溃烂的土地上颠簸了二十分钟,到了山脚下。
寺庙里很多年轻人,有的长期挂单,住半年以后,直接出家。也有短期,在山上住三个月,再下山。他把这件事告诉了母亲,母亲表示支持,他也告诉了几个朋友,他们也都表示支持。其实他想听的不是支持,是有人问问他为什么想上山。在此之前他用两年时间攒了十万块,一个月前,被朋友全部骗走,如果此刻能找到这个人,问他支持不支持上山挂单,他也定会表示支持,如果问还钱的事,下一秒就永远消失。就山下的生活来说,他们觉得周围的混蛋少一个就有少一个的好,所以支持一切人上山。
此前,也就是在他攒钱的日子里,每天晚上会拿出半个小时打坐,在蒲团旁点一个香炉,有人问的时候,他便说:“我知道你他妈不信,但我真的在吸收日月精华,丹田已经有了温度,能量开始汇聚。”当然说了别人也不信,每个人都有他自己解决困难的方式,只要不露馅,就依然还存在解决得了的幻觉,通常你不能把这叫做自欺欺人,因为不管用何种方式,赌博、抽大麻、酗酒、找女人,丹田都会慢慢有了温度,并汇聚了能量。而且老家伙们肚子总是比塞了五个抱枕还大,这里面也全是能量。一个老家伙可以靠能量吞噬几十个年轻人,把他们变成抱枕塞进肚子里,那些年轻人变成抱枕之后就很颓靡了,开始像他们的爸爸妈妈们一样打麻将,喝啤酒,但没人在意。只是种种的一切,他都没有办法,于是带着最后的两千块,上了山。
有段时间他总是做梦,梦到那个骗了他钱的人,他把他抓住了,捆起来,但对方没有钱,他们车轱辘话持续一晚上,他们永远都不知道自己辛苦赚来的钱变成了谁的抱枕,所有梦的最后,总是被这个人跑掉。他再也忍受不了这种焦虑,也不能忍受回家跟母亲住在一起,母亲总是催他赶紧生育。他之前有个可以一起生育的女朋友,她在北京买了房子后就跟他分手了,她跟周围人说:“爱情有一个衰变期,如果之前没有变化的话,便会走向终结。”说这话的时候,她准觉得自己的头像可以挂在某个大学走廊里了。母亲得知他分手后很失落,说:“儿子你太可怜了,回家吧。”
“其实我可以生个孩子,我再教给他一切能把自己一辈子搞砸的道理,我如此艰难地活到现在,剩下为数不多的信念,给予一个孩子,让他艰难地活到我这个岁数。然后有一天我们互相举着刀对峙的时候,我再告诉他,其实你谁都怪罪不了,我是不是全都告诉你了?一开始就告诉你了是不是?”
之后他在家读了半个月的经书,就孤注一掷地打算上山,他想着挂单三个月,如果清净了,也许可以留在山上。
现在他走到索道站,买了单程票,坐在里面的时候,他看到脚下如同棉絮的松树,山谷中飘荡起雨后苔藓的味道,从窗户的几个小圆孔里漫进来,他身心酥爽,向后靠过去,但没几分钟就到了索道终点。
往山顶走去时,路边总有背着篓子的人问他要不要吃黄瓜,他经不住三五次的吆喝,吃了一根。山上的黄瓜咬起来,汁水爆开一般,清爽与淡淡的甜味缠绕回荡,他一路上吃了三根黄瓜,到了道观大门,但不是此次行程的终点。他循着钟声,坐在大堂旁的椅子上。休息了几分钟,一人走过去,打开玻璃箱,伸出胳膊把里面的钱抱出,塞到袋子里。虽然他知道总要有人去抱出这些钱的,但仍感觉不舒服,这让他想起自己被骗走的十万块,还有那一个又一个焦灼的梦境。
到了山顶的寺庙,他交了身份证,挂了单。
通铺大概能睡六七个人,屋里的东西方向各有一张这样的通铺,屋子中间摆了一座小山丘的大白菜,和几麻袋土豆。这间屋子里除了他之外还有两个人,一个老人躺在对面,他的床头有碗和水杯,看样子住了有一阵。他躺在这张通铺的最北角,潮湿冰冷,隔了三个人的位置,一个中年男人坐在床边,双手扶在膝盖上。他们大概见多了来来往往的人,对他视而不见,但他也不想说话。他在潮乎乎的床铺上躺了会,等着晚斋。当背后有水汽沁入时,他走出去,看到远处山峦柔软的线条,一条细长如虫的石子路沿着山脊缓缓铺下,在移动的薄雾中好像活了一般。
晚斋时,他坐在几个跟他年纪相仿的人旁边,所有人静默不语,吃完后,他没有回到通铺,走到半山腰的一块大石头上抽烟。一个年轻人从山顶上走下来,抱着一盘李子。
“吃吗?”年轻人说。
他伸手抓了一个,擦了两下塞进嘴里,酸得牙像被火灼到了。
“谢谢,谢谢。”他说。
“不用说谢,这里没有谢谢,大家都这样。”
“那该怎么样?”
“别人给你什么,拿着就好,你也会有东西给别人。”年轻人把剩下的李子全吃了,他一点事儿也没有。
“你来多久了?”他说。他看到有两个穿僧袍的人路过。
“两个月。”
“都干吗呢?”
“念经,静心,做早晚课。”
“我该去做晚课吗?”
“你想去就去喽。”
他朝下面看了一眼,二楼的大堂亮着灯,但他一动没动。
“我总是觉得自己特倒霉怎么办?”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这么问。
“你算问对人了。”年轻人吮着果核,“你如果问他们,他们会说回归你自己的内心,寻找一切的根源,会发现问题都是你自己。”
“我感觉问题好像是都是自己的,但也有别的说法吧?”
“有的,所以你这不是来寻求解决之道了吗。”
“我就是想找个地儿呆着,别的地方花钱太多了。”
年轻人回过头看着他,说:“你很穷吗?”
“现在?对,很穷,我被骗走一笔钱。”
“很好,我很富有。”年轻人说。
他吃惊地望着年轻人。
“我物质上富有,精神上也富有。”年轻人说。
他心想这他妈的是个什么玩意,默默地把最后一口烟抽掉。
“但我现在不是跟你一样了吗?我们坐在这里吃着李子,看着被云与雾遮盖的星空,有什么不一样?”年轻人吐出果核。
“什么意思?”他恍惚地看着年轻人。
“刚才,你至少有一秒放空了吧?每天你都可以靠自己放大那一瞬间。”
年轻人端着盘子离开。他看着走下山的背影,回味着刚才,似乎有一秒因无端的困惑而放空了。他回到有大白菜沤烂味道的屋子,另外两个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入睡,房间空荡,鼾声并不大。
第二天他昏昏欲睡地上了早课,站在大堂二楼,炊烟裹挟着蒸食的味道,在雾色中,所有的边角都滴着水,他开始控制自己不去想那个骗了他钱消失掉的人,不去想住在某个房子的女人,只是看着屋檐下向下汇聚的露水,和一根根梁柱中涌过的凉风,并在湿漉漉的呼吸中回忆起童年的一些片段。直到那些片段都变得轻薄易碎,他才感觉到放空的感觉,与逃离不同,没有污浊的焦躁埋于下层,是周身都陷入到可以被空气穿透的轻盈。但没几分钟,那些张牙舞爪的人形又穿梭于眼前。
整个下午他都睡在屋里,房间里没有人,醒来时已经到了傍晚,中年男人端着脸盆走进来,盆里冒着蒸汽。他已经很久没有注意到蒸汽这种东西了。
三天以后,中年男人收拾好东西,他坐在床边揉着眼睛看着。
“你住了多久?”他说。
“一周。”中年男人说。
“这就走了?”
中年男人把东西都塞进一个布包里,说:“没有答案,知道吗?可能你觉得自己体力好,悟性高,但没有答案,懂吗?”
老人在白菜堆旁的脸盆里舀水洗脸,好像什么也听不到。
“我也没说要找什么答案。”他说。
“那就赶紧下山,回到自己的那堆狗屎里,这里没有答案。”
“我没地方去才来的。”
中年男人笑了起来,背上包,走在石子路上。
他站在门口,看着中年男人渐渐同雾融为一体。
之后,他白天跟三四个年轻人在一间小屋里雕木头。这些二十公分长的木头放在脸盆里,是树根,他需要花一天时间来把一根木头刨干净,成为光亮乳白的一截,放到另一个盆里。一开始,他每隔半小时就会手腕酸痛,眼睛发涩,过了几天,他每次雕刻完木头,都不记得这一天干了什么。每一天都换来一截光滑的木头,他所有的杂念都随着细碎的切割,跟粗糙的树皮一起落向地面。雕木头成了一种幸福。在他想要分享这种幸福时,那个送给他李子吃的年轻人出现在了门口。
“你在木房啊。”年轻人靠在门框上,他看了眼另外两个人。
“我都不知道这是木房。”他说。
“还有墨房,不是磨坊,水墨的墨。”
“是写字吗?”他说。
“也不全是,你要去采蘑菇吗?”年轻人说。
他看到,跟他一起雕木头的那人,冲他摇摇头。
“什么采蘑菇?”
“就是去下面的松林里,下过雨后全是蘑菇,采了送去炊房,晚上所有人能喝蘑菇汤。”年轻人说。
对面雕木头的人又摇了摇头。
“好。你等我会,我拿点东西。”他说。
年轻人离开门框,走向小路。
他问正在雕木头的人,“怎么了?”
“别去。”
“为什么?”
“去了你会后悔。”
“为什么?”
“反正不要去。”
“我本来没想去,你这么说我就很想去了。”
“也好,说明后悔也是你来的一段经历,去吧。”
他想着这里很多人说话都一副看透一切的样子,着实令人讨厌。
沿着下山的路走了一公里左右,来到了一段悬崖,下面的山谷里满是茂密的松树,很像他乘着索道时脚下看到的棉絮般的松林。他们从一侧的小路拐进去,进入这片浓浓腐败物的气息中。
“这么一段时间,知道放空了吗?”年轻人说。
“多多少少吧,但我现在感觉很轻盈,越来越轻盈。”他说。
“我刚来的时候也这样。”
“那现在呢?”
“你是说现在?还是说现在的状况?”
“就是现在。”
“现在就是来采蘑菇。”年轻人开始盯着周边的地面,十公分厚的针叶铺在地上,时而有冒头的蘑菇拱出来。“你不会分辨,那褐色跟白色的都摘了,别的颜色你先不要采。”
他提着小桶,弯着腰,每当发现大一点的蘑菇都一阵窃喜,专注于事情的喜悦他在雕木头时就有了体会,而每一次轻轻擦过树枝,和伸手拔起一团松软的菌类,都有一种满足感。
当他们各自采了差不多一桶时,便打算回去。他走在前面,衬衫已经湿透,他想着自己可以在这里继续住下去,住满三个月,然后住到一年,如果这份融于自然的喜悦能一直存在,那就可以一直留在这里,并在每一个雨天过后都踩踏着松针摘蘑菇。这些想法让他此前的生活一层层黯淡下去。
返途的一半,年轻人从后面接近了他,突然,紧紧抱住了他。因为疲劳,他有点虚脱,竟有些挣扎不开。
“你干吗啊?”他说。
“我知道你。”年轻人撑开双腿,从后面顶着他。
“松手。”
“别装了。”
“松手我操你妈的。”当他说完这句话时,才感到上空分离出一道冒着腐臭的裂缝。
他抓起桶,朝年轻人头上狠狠砸了几下。
“你跑得了吗?”年轻人坐在地上,捂着脸,嘲讽地看着他,周围散了一地蘑菇。
他加快脚步朝来时的那条小道走去,片刻也不停歇,翻上悬崖时虚脱地躺在石头上,头晕目眩。
他回到屋里,匆忙地收拾东西。老人看到他狼狈的样子,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他说。
“快走吧。”
“你笑什么呢?你他妈笑什么呢?”
“快走吧。”老人的嗓子里喷出枯败的笑声。
他以自己都不敢相信的耐久力,沿着那条虫子般的小路,撞开一层层浓郁的雾气,向着并不确定的方向疾步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