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口贴

创口贴

人能无比真实地幻想未来,却没法真实地还原过去。

2022.01.30 阅读 725 字数 5813 评论 0 喜欢 1

1.

“你来了吗?”

“我就来了。”

“真紧张。”

“紧张什么?”

“这可是我第一次,而且是在酒店里。”

“我也是第一次。”

“这是我第一次在酒店房间里等人,等的还是个男人。”

冯娇盯着手机反复揣摩着这一来一回的简讯,心里透着疲倦的兴奋。李练按响了门铃,比约定时间晚了三分钟。冯娇已经换好了去年买的新款睡衣。虽说是去年的,可一次都没穿过,仿佛就是为了等这一天的来临。从床尾爬起来,关掉塞满广告声的电视,刚走到门前又绕回浴室,对着半空中连喷了两下香水,迎香而上,抬起手腕,深吸一口,确认恰到好处才走到门前,吐了口气,开门的瞬间,身体和神情才松弛慵懒下来。她确定这是门外那个中年男人最喜欢的一种性感。

李练的头发梳得笔挺,胡子也刮得干干净净,如果不是低头时若隐若现的双下巴,根本看不出来已人到中年。

“你迟到了,三分钟。”

“我进电梯的时候遇到个小姑娘。”

“怎么?勾搭了一会儿?”

“别瞎说,人家才七八岁,她出来的时候把每个楼层都按了一遍。”

“别解释了,懒得听你胡扯。”

“我说的是真的。”

“行了,快把门关上。”冯娇说着把李练拉进屋。“开着门怕你逃出去。”她对着李练坏笑着推上门。

“你随便坐。”李练收到指令后环顾了一圈,茶几边上的两个小沙发都铺满了冯娇的衣服和散落的面膜。除了床,没有可以下屁股的地方。

“喝点什么?”冯娇站在茶水柜前,“我买了瓶红酒。”

“还是喝茶吧。”他说完就被冯娇瞪了一眼,立马在床边乖乖坐下。

“别装了。”冯娇生怕破坏了气氛又补了一句,“都是成年人了,来。”右手递来了一只刚灌入红酒的高脚杯,李练起身伸出左手接过,呷了一口。

冯娇眼尖,看到了李练左手无名指上的创口贴。

李练立马会意,把杯子换到了右手。

“手怎么弄的?”

“是这样的,我在家做饭的时候……”

“你还会自己做饭?”

“会一点点吧。这不,笨手笨脚地把自己弄伤了。”

“怎么会弄到那里?切菜吗?”

“哦不,是切肉丝,右手拿刀,左手按着肉片,诶,你看得出来吧,我的指甲与指头长得不是很紧,指甲缝太大,那肉片上的油啊,小碎肉渣啊,总会莫名其妙地钻到我的指甲缝里去,进去了就很难洗,我习惯用手指关节按着肉,结果,就切到了。”他愣了一下补充道,“无名指不太合群,被切到了总是它。”

冯娇听完哈哈大笑,笑完了又点点头,似乎很满意从这男人嘴里冒出来的这些解释。

“快喝了,杯子清空,再倒一杯!做人要放开一点,都到了这地方了。”李练多少有些不适应从女人嘴里听到这样的话。冯娇一耸肩,裸色的睡衣沿着后背的皮肤滑落,“做人也要开放一点。”

“开放就要开房吗?”李练没忍住反问。

“也可以不开房的吗?看来还是你放得开啊!”冯娇转过身背对着李练,拿着酒杯,步步后退,刚刚才亮相的内衣有点突兀,大红色的。本来是打算穿黑色或白色的,那才是身后这个男人最喜欢的颜色,但今年是冯娇的本命年。

“小心。”李练说完立马起身从她手上接过酒杯。冯娇顺势一屁股坐在了床尾。“差一点酒就全洒到床上了,红酒倒在床上就难洗了。”冯娇咬牙忍耐,克制自己的口吻,“这里是酒店,床单不用你洗。”

“我知道。”李练把冯娇杯子里的酒倒进了自己的杯子里,一仰头,喝光了。

冯娇坐在床上,脸色难看。李练走到窗台前,放下自己的杯子,拉上了窗帘。杯子被隐没在窗帘里。“你知道吗?我爱你,即便过了这么多年,我还是爱你的。是真的爱,就像太阳,晴空万里的时候,你看得见。阴天多云,你看不见,但它也存在着,不然你看到的不会是阴天,而是黑夜。可即使是黑夜,也只是因为你这个地球,自己先背过了身去。”他没等到冯娇说完最后一句就已经转过身来。李练不喜欢冯娇精心编织的鬼话,对他来说,太喜欢表露情感的人是不可靠的,情感会在表露的过程里被稀释。当然,他也有更深的怀疑,有可能表露本身就是一种自我催眠,自我感动的表演。她是在反复寻找某种确认。

冯娇突然从床上弹起,一把搂住李练又顺势往床上倒去,他措手不及,一个踉跄还是赶在倒下之前把手臂枕到了冯娇的后颈。冯娇平躺在柔软的床上,李练的另一只手臂撑在床沿,他们的胸前隔着五厘米的空气。那五厘米在女人眼里是暧昧,在男人眼里是表演。冯娇推掉李练苦苦支撑的手臂,男人跌入女人的胸口,女人的手指钻进男人的指间,李练的左手,冯娇的右手,十指紧扣。冯娇的左手拿住李练的右手往自己的脸上摸去。此时李练试图抽出左手,不巧,无名指上的创口贴有些松动了。李练立马回神,坐了起来。

“要不,换一个吧。”冯娇不耐烦地躺在床上眯着眼睛说。

“不了,没带,没得换。”说完这个男人像是戴戒指一样,把创口贴套了回去。

李练好像在那一瞬间,坚定了些什么,主动俯下身吻了冯娇,冯娇也顺势回应着。这样的行为仿佛已经长在了他们的身体里,揉进了他们的生活。但不知为何,在这样的环境下略有生涩。

半个小时后,李练重新穿好衣服,恢复了刚刚进门时的正经模样,只是头发在刚刚的过程里被冯娇揉搓得蓬松凌乱了些。“一起走吗?”

“不,你先走。我还要再洗个澡。”

“好吧,可是干嘛不回家洗?”

“房都开了,不洗个澡,多亏啊。”

“好吧,我先回去了。”

“你们男人是不是都特喜欢干完坏事就先溜的快感,一种不主动,不拒绝,不负责任的快感,你别不说话呀,是不是特有偷吃的幻觉。”

李练临走前,把茶水柜上的红酒带走了。关门前,冯娇说了句“我爱你”,关门声则是李练唯一的回应。他也没必要回应什么,因为这半个小时,除了亲吻,他什么也没做。

2

喝了酒,不能开车,李练只好在酒店门口叫了辆车回去。在车上的他脑子里还是刚刚的片段,是仓促的,是激情的,是畸形的。他回想着冯娇出戏时对他说的话,那语气跟今晚说得所有的内容都不一样。叫人扫兴,骇人听闻。

“行不行啊你,你还是不是男人啊!这个贵的房我也开了,你不是打算来补觉的吧。”

“闭上眼,好好幻想我,再睁开眼,好好想想家里的老婆!”

“有点想象力行不行!”

想象力不过是无数记忆的杂交与变形,再怎么想象也受制于现实的记忆。李练苦笑着回到家,放下红酒,脱掉外套,对着门边的全身镜,猛地挠了挠头,把刚刚上车前整理好的头发再次弄乱,这才比较像是自己。干咳了两声,拔出高出瓶口一厘米长的塞子,像是口渴喝汽水一样灌了几口。

他在沙发上端详自己的无名指,拔戒指一般地拔掉了早已成圆筒状的创口贴。随手一丢,碰巧,立在了桌上。常年戴着婚戒造成的凹痕不是三两天就能褪去的。像是一圈没有流过血的伤疤,连冯娇都不忍揭穿。连切肉切到手这样滑稽的谎言冯娇都愿意附和,着实叫李练哭笑不得。今年是李练当上主厨的第五年了,是他们结婚的第八年。无论是李练对刀的熟悉,还是冯娇对李练的熟悉,都不该相互配合着说这样的蠢话。

但是又有什么办法呢?婚姻走到了这个地步除了说蠢话还能说些什么?这是李练第六次配合冯娇演出这样的戏码。他明白,冯娇是好意,她是在努力挽救这一段早已干枯的婚姻。所以除了配合也不好苛责些什么。

每年的结婚纪念日冯娇都会订好酒店,换好情趣内衣等着李练的准点到来,就为了演一场男欢女爱的戏码。有时是即将浪迹天涯的亡命鸳鸯,有时是老板和下属的办公室恋情,有时是多年未见的怨侣。总之,冯娇在绞尽脑汁地挽回这段恋情,想要重新点燃李练心中的欲望。

只不过这一切苦心经营在李练的眼中不过是欲盖弥彰。从痛恨到恶心再到如今麻木地配合演出,他觉得真的够了。这跟立在桌子上的创口贴有什么区别。创口贴只能预防感染,不能治疗伤痛更不能起死回生。

他希望冯娇能够明白,复合并不是复原,最好的结果也不过是在旧伤疤上纹了一个好看的图案罢了。可这样的话面对冯娇时他说不出口。冯娇是做出了努力的,她知道李练的卡上早已没多少存款了,于是跟自己的父母借了三十多万,付了现在这套房子的首付。想到这里李练越发觉得这房子也不过是个更大的创口贴而已。

3.

此时的冯娇已经梳洗完毕,重新画了个淡妆,用手指收拾了一下头发往电梯口走去。门开了,一张叫她心惊肉跳的脸在电梯里正对着她。

“你怎么在这儿?”如果不是刻意压低声音,恐怕冯娇就要喊出来了。

“刚刚来见一个老朋友。”电梯里的男人说着用手挡住了电梯门。“快进来,你怎么在这儿?” 

“我也是,也是来这儿见个朋友。” 冯娇后悔走出房门前只画了个淡妆。

突然电梯咯噔了一下,怎么按楼层也没动静,不上不下的。

男人连续按了几下无果后脱口而出:“看来坏了。”

男人面对着冯娇,冯娇背对着电梯门。

“上次同学会你没来。”冯娇问。

“嗯,家里出了点事。”男人说。

“什么事?”问完她就后悔了,这个年纪的人早就不该把问题问得这么具体,如果对方愿意说,也不会用“出了点事”这样的方式回答。

“在办离婚。”他反倒没有避讳,“其实也是可以去的,不过不想跟人解释,索性就不去了。”

冯娇垫了垫脚,男人撑大了眼皮。

“怎么?高跟鞋穿累了?”

“你是不是后来又长个子了?”

“怎么可能,噢,可能是皮鞋吧。”

男人抬起脚后跟别扭地展示,冯娇没有低头,故意歪着脑袋瞥了一眼。“你年轻的时候最不喜欢皮鞋了,那时候我总想叫你穿,你死都不肯。”

“早就不年轻了,每个年纪都有每个年纪该有的样子吧。”说完看了看刚刚把脑袋摆正的冯娇,“不过你倒是没怎么变,还是那么年轻。”冯娇笑了,仿佛自己刚刚歪头的举动受到了该有的表扬。

“要不,一会儿下去之后,我们找个地方喝点东西吧?”冯娇说。

“都这么晚了。”男人下意识地抬起左手,才意识到手腕处没戴手表。

“哦,没事。反正我有你电话。”冯娇立刻圆场。

“不不不,那个号码我早就换掉了。”

冯娇这才想起了多年前那个摧毁了她婚姻的诈骗短信。七年前,她刚和李练登记结婚,准备买一套婚房,李练存了九万,问家里拿了十万,加上几个好哥们儿的帮忙首付总算是不成问题了。这些钱跟每月的工资一样,无一例外地都打进了冯娇的卡里,这也成了他们恋爱多年的习惯。当时的李练还很年轻,嘴巴也甜。他当着自己父母的面都这样说过,这世上只有两件事叫他担心,一个是冯娇,一个是钱,不过现在都不担心了。因为冯娇在他身边他放心,钱放在冯娇身上他也放心。

在那次诈骗短信之后,这样的话李练再也没有说过。

“是我。我欠了高利贷,回不来了,你能暂时借点钱给我吗?情况紧急,我以后再跟你解释。我现在谁的电话也不敢接,谁也不敢联系,但是我相信你,我只相信你。打到这个卡号622260026000107****”发件人:周全。

冯娇只回了四个字:“需要多少?”

对方没有回应,冯娇第二天一早就分了三次把二十多万全都汇了过去。从此那个号码就再也没有来过短信,其实这唯一一条短信也是骗子群发的。

这件事直到被李练发现的那一晚,冯娇还坚信自己是对的。李练没有对冯娇发火,只是有气无力地问冯娇,就算是要救人,就算是最好的朋友,为什么不跟自己商量一下就把钱全都汇过去了。冯娇说,“如果我说那是我初恋男友,你会借给他吗?”

李练说:“那可是我们要买婚房的钱。”

冯娇说:“房子可以等,救人不能。”

李练问:“那你为什么要和我结婚?”

冯娇说:“那是两码子事儿。”

李练问:“怎么是两码事儿?”

冯娇说:“恋爱和结婚本来就是两码事儿。”

李练说:“是一码事儿,我爱你,所以我跟你结婚。”

冯娇说:“我跟你结婚了,我就会好好爱你。”

李练冷笑了一声。

冯娇说,“大不了,我以后把钱还你。”

李练没说话。

冯娇继续说,“我就算是跟我爸妈借,也会把钱补上,房子还是你买的,成全你这好男人的面子。”

他们彼此都不知道,那晚是李练最后一次毫不犹豫地说出那句“我爱你。”

此时冯娇的手机突然响了。她手忙脚乱地从包里翻出手机死死捂住屏幕,生怕被面前这个男人看见来电备注上显示的是“老公”两个字。

“这是我的新号码,打给你了。你存一下。”男人说。

冯娇愣了两秒,感受着两秒前刚刚停止的铃声。

“这么多年了,我一直都存着你的号码。”男人说。

“那你干嘛不打?”冯娇说。

“我怕那是打扰。”男人说。

“我们去喝一杯吧。”冯娇说。

“去哪儿?”男人说。

“老地方吧。”冯娇说。

“就是不知道还在不在了。”男人说。

“还在。我后来去过。”冯娇说。

“你们到底出不出来啊!”一个小女孩儿正直直地站在电梯口。

“刚刚电梯停了。”男人说。

“可是,门又没关!”小女孩儿说。

“大人在说话,小孩儿别插嘴!”冯娇说。

“切,谈恋爱了不起啊!”小女孩儿说。

冯娇这时才意识到电梯的门一直半开着,只要侧着身子就算是两个人同时挪出电梯也没问题。他们一前一后,踩着楼梯到了大堂。那男人突然在后头叫住冯娇,手在口袋里摸索着什么,俯下身从钱包夹层里里抽出一张创口贴,半蹲在地上把冯娇的脚从鞋子里拔了出来。

“要不,还是你自己来吧,人多,怪不好意思的。”

“你这是干嘛?”

“穿着高跟鞋,脚后跟很容易磨破的。”

“你还随身带着创口贴?”

“这不是你以前教我的吗?算了,还是我来吧,你站稳了,别动。”

冯娇一时间说不出话,任由脚边这个男人为自己的脚后跟贴上那个属于他们青春的标签。

他们再次的相遇像是伪钞,在一生的钱包里都是罕见的存在,却也毫无价值,除非自欺欺人地当做真币去使用。

走出酒店,男人开车带冯娇去了他们以前常去的那家开在马路边上的火锅店,现在已经不允许把火锅摆在街边了,他们进店时才发现老板早就换了人。他们象征性地点菜,点酒,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过去的事情。

男人连干了三大杯啤酒后,起身去上厕所。

留在桌上的手机响了,冯娇没去理会,震动停止后来了短信:“周全,是不是没戴手表就忘了时间了?你属乌龟的吗?让你帮我买个创口贴,你是打算买到天亮再回来吗?”

冯娇似乎明白了什么,起身去吧台结账。而老板正在给刚刚在火锅里吃出了苍蝇的顾客赔着不是。她想起了十多年前,和他来到这家火锅店的情景。女孩看着正在吧台付账的男孩的侧脸,几乎能清晰地看见这个十年后的男人沉稳的模样,面部线条变得柔软,身体变得宽厚。人会变得放松。可十年后的此刻,冯娇结完账,侧过身靠在吧台边,看着那男人酒足饭饱正在发愣的眼神。她已经完全看不见那个男孩的影子了。

人能无比真实地幻想未来,却没法真实地还原过去。人类的想象力太强,强过记忆力。所以对未来的幻想可以很逼真,回忆却难以做到百分百的诚恳。人类的痛苦是因为记忆力太好,发情期太长。昆虫就没有这样的烦恼。

冯娇大步地走出火锅店,伸手拦住了一辆出租车。无论身后的男人怎么呼喊也没再回头。

直到这一刻她才忽然间明白,重逢的美好在于它还没有发生,初恋的美好在于它不会再发生。

冯娇赶回家,打开门,李练立马暗灭了电脑屏幕,没一会儿,电脑传来叮的一声。

冯娇瞥见李练松开的皮带,塌软着的拉链,“啧”了一声,叹了口气。她明白回来的不是时候,李练刚刚才下载完了一部独自享用的小电影。

短痛
Jan 30, 2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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