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杨将近五十,蹬着三轮车,整天在街上逡巡,寻找合适的主顾。他不像其他的三轮车夫仰在座位上,一顶凉帽遮脸,深深地躲在树荫底下。只要天气不是热得过分,他都愿意骑一骑。夏天的姑娘们大多结伴,躲着太阳走,裙摆随风摆动,打着的遮阳伞将涂满防晒霜的裸臂映成各色。老杨想起了女儿。他放慢车速,近前问一句要不要坐车子,大多数人只是摆摆手,无视这个皮肤黝黑的中年车夫。老杨并不沮丧,仍是往前骑。
到达医院的时候天将下雨,楼道里难免潮湿,每上一级台阶都能把地砖踩出水来,从小窗望出去,天空阴沉沉的。之前在下面兜兜转转了很久才找到住院部,老杨的背早就湿透了。到了四楼,走廊里走动着病人家属,还有一些仰着头倒在排椅上,看不出是否睡去。
狭小的楼梯间涌上来一队人马,为首的背着手,尽管拾掇得一丝不苟,却还是热得脱了相。并排的女性捧着本子攥着笔,几颗汗珠微微把脸上的妆化开,显得有些肤色不匀,身后几个年轻人捧着花束保健品,随他们的脚步一股脑儿拥进病房。等他们走后,老杨看了看手上拎着的两串香蕉,出神了好久。
老杨来看望朋友,但并不知道病房确切在哪一间。之前在一楼问了一遍,护士翻了记录,然后很快地报出一个数字。老杨没有听清,但是她已经低下头去做别的事了,一缕乱发贴在了脸颊上。他没敢再问。
现在站在四楼,老杨有些茫然,还是就此回去,下次再来吧。但是外面即将下雨,仿佛就等他出门,在雨里淋成傻子。面对迎面而来的护士,他又难以开口。于是只能一间一间地望过去。接连看了几间,住的都是烧烫伤的病人,裸露的伤口呈现各种暗沉的斑点,好像要和他手中黄澄澄的香蕉争个高低。老杨感觉有些反胃,匆忙走了过去。
再继续往前走,经过之前那群人进的病房,透过门上的小窗望,病床两侧堆满了礼物。之前并排的女性放下了纸笔,改用相机一直拍摄,临床的老大爷对闪光很有意见,瞪着为首的男人看了好久,见他始终没有反应,偏过头看窗外去了。这时他又没有这么在意手里的香蕉了。这么多病床上各样的病人,也有人的床边空空荡荡,人到了心意就到,他开始默念这句话。
之前一楼的那位护士不知道是交班了还是人手不够,也进了这个房间,老杨侧身给她让路。她径直走到临床的老大爷那里,给他换了点滴,然后把脸转向女记者的照相机,用不高的音量说了一句,不要影响病人休息。
女记者放下相机,茫然无措地。一直口若悬河的男人停下,看了看她,然后又将护士打量了一番。她将那缕乱发拨到脑后,透过薄薄的眼镜片和男人对视着,如同谈判。最后,男人挥一挥手,随行的几个年轻人退出去,女记者也挂起相机,重新拿起笔和本子。那名护士出了门,擦身而过的时候,他发现她很年轻,跟女儿差不多的岁数,左脸颊上有几颗小巧的痣,尽管不是特别好看,却让老杨记了很久。
说起女儿,她在外省读书,整天忙这忙那,一个月也通不了几次电话。比起老是误触挂断键的老杨,女儿更愿意和她母亲讲话。晚饭的时候她给妻子发来视频通话。妻子手机放在饭桌上,人却在厨房。老杨拿着啤酒、开瓶器,看见屏幕上跳动的视频通话请求,呆立了好久。
他不敢接这个电话,或者说他不敢按屏幕上任何按钮,担心按错什么地方,会挂掉女儿的电话。铃声在耳边一遍遍重复,最后消失。屏幕暗下来。老杨缓缓坐下,还出了一阵神,一直到妻子擦着手从厨房里走出来。他看见妻子娴熟地打开手机,点开微信界面,显示视频通话未接听,然后瞪了自己一眼,重新发过去视频通话请求。不多时,电话终于接通,屏幕上出现女儿的脸。老杨不出声,呷了一口碗中几乎要溢出来的啤酒花,只觉得喉头发苦。
饭后老杨看了会儿新闻,中东依旧战乱,晃动的镜头里炮弹颠过来倒过去,包着头巾的男男女女挥舞手臂说着异国语言,只觉得增添吵闹。他还想着今天在医院的所见。老朋友全身呈现黑紫色,让他想起了水果摊旁来不及处理的腐烂葡萄。老朋友说不出话,用打着点滴的手指指喉咙。来之前,老杨准备了一些老兄弟之间的唠叨,但看见他被手术刀切割得七零八落的身体,只能点点头示意自己明白。回去的路上,汽车尾气直熏得眼睛疼。
妻子在晒衣服,老杨好不容易才从倦意里脱身,拖着身体走向浴室。打开阀门,迟迟没有热水,水雾倒是一阵阵地濡湿镜子。模糊中,他看见自己的身体。擦干镜子的一小块区域,一个中年男人站在镜前,身体黑白分明,脖子以上和双臂仿佛戴了棕色头罩和袖套。因为肝的问题,喝了啤酒后,他的小腹总会不正常地隆起一块。左肩和后腰处,莫名其妙多了两块淤青,记不得磕碰到哪里。左脸颊在骑行的路上被柳条刮了一小道口子。
他观察得如此仔细,简直像第一次意识到自己肉体变化的年轻人。这一副大不如前的身体,看起来多么破旧,饶是如此,还要再用上四十五十年。想到这里,老杨不再去看镜子。他用完浴室之后妻子也得洗澡,于是他不再等待,将头颅伸到喷头下。
温热中还夹杂一丝寒意的水流冲击在他的头顶,然后流经全身,抚摸了他每一处淤青和伤口。老杨明白,作为一家之主,应该戒绝种种消极的情绪。但是当他面向墙壁的时候,还是重重地将头抵在了上面。然后不可避免地,小声哭泣起来。
第二天,老杨还是按时上街,毕竟世事再变,钱也不会自己排好队跑进钱袋里来。跨上车座,黄色出租车在身侧一辆接一辆驶过,老杨眯起眼睛,沿着行道树向前蹬去。阳光依旧猛烈,那些高低错落的枝条在阳光下打蔫,好像再来一阵尾气就会枯焦。而后座的主顾还嫌他蹬得慢,耽误了时间。
送完这个乘客,时间也已经接近中午,路旁的小馆子开始有人出入,其中不乏同行。老杨实在没有胃口,躲在三轮车遮阳棚的阴影下,打算冷馒头就热水对付一餐。身侧一辆摩托车轰鸣而过,震得人耳鼓发疼。不远处的树荫下,仰面躺着几个吃饱喝足的同行,他们还年轻,裸露在太阳下的双腿结实有力。老杨不想和他们攀谈——他们把蹬车多余的精力花到推背按摩和麻将打牌上。等着吧,你们成家才几年,哪知道世事艰辛。老杨这样想着,调转车头,等待着这阵车流过去就穿越马路。
但树下的某个身影却停下了他蹬车的脚。还是在树荫里,一个戴眼镜的姑娘正在询问他的同行。隔得太远,老杨听不清声音,只能猜他们交谈的内容。这一段的出租车不好打,是车夫们都知道的,大概他们从凉帽下抬起脸,仔细听她说的地名,跟着报出一个离谱的价格,随后又摆摆手,缩回阴影中。老杨眯起眼睛朝着她发怔,好一阵才记起来,那是昨天在医院看到的小护士。再看看同行,有的是光棍儿有的刚结婚,他们哪懂照顾小姑娘出门在外的不便。于是老杨在喇叭声中把车头扶正,打算施以援手。
还没等他踩下踏板,刺耳的轰鸣就又在耳边炸开,声音大得像是抽了他一巴掌。刚才的那辆摩托车从他身边疾驰而过,车上的两个男人头盔涂得漆黑,坐在后面的探出半个身子,仿佛招风的旗帜。老杨并不惊慌,当时他想的是哪有飞车贼会弄出这么大动静。但是下一幕,眼前的景象给他另一边脸也扇了一巴掌——后座的男人分明无误地抓住了那个小护士的包,包身和包袋在一眨眼间完成分离。然后是滚滚烟尘,皮包和摩托车都在正午十二点的阳光中扬长而去。
老杨愣了。至于那个姑娘,她被刚才突如其来的袭击给吓坏了,还保持着刚才被扯了一把的姿势。过了一会儿,她才意识到刚才发生过什么,扯着老杨同行们的衣角求助。大概是正午的阳光太大,把他们都晒得中了暑,这么多的青年中年人,竟然没有一个起身去帮一把小姑娘。于是她只能孤身向烟尘消散的方向追去。但那轰鸣声,早已消失在几条街之外。
毫无疑问是天气的原因,老杨的衣衫都湿透了,而他本人胸口烧着一团火。他从未感觉自己如此愤怒,牙关都在咯咯作响,整个身体也随之共振。他用力蹬踩踏板,三轮车起步,在链条高速转动的摩擦声中颤抖着驶过弯道,朝那辆摩托车追去。
不会有人比三轮车夫更熟悉县城的道路。他们和所有出租车司机一样清楚每一条干道,并且不靠导航,除此之外,他们也窥探过纵横的交通网上每一根最细微的蛛丝。横亘的晾衣杆和随风飘扬的衣物是城市日间的霓虹灯,指引他们这条巷子延伸至何处,该在哪里转弯。狠命骑了一阵后,摩托车的油门声已经隐约可闻,最远的时候不超过两条街,最近的时候可能只隔了两排居民楼。
但老杨的喘气声已经宣告了人力与引擎的差距。让树荫下的那群同行听见,一定会奚落他是最破的破风箱和最旧的火车头。所有藏在屋檐上的猫都被这种可怕的嘶鸣声吓了出来,在房顶上乱窜。而那辆待不多久就要光荣退役的三轮车,几乎要在颠簸中散架,链条也烫得能点燃香烟。
到了这个时候,老杨却感觉到久违的轻快。尽管他清楚地听见血液在翻滚,全身的骨头发出铮铮的响声,背心在被汗浸透不断下坠,好像要拉住老杨即将升空的那颗心。但老杨感觉到前所未有的畅快,似乎自己变年轻了。通过双脚不断地蹬踩,好多枷锁被甩在身后,每一根发丝都迎着穿堂风,在阳光下舒展。
他甚至感觉自己正在逐渐升上天空,能够俯瞰城市的全貌。北边的河与南边的山,西边的工厂整天地冒着黑烟,而风从东方吹来。河流一年四季地翻滚着泥沙,尽管在几十年前,它也曾清澈如少女的眼眸。一种无虞的怀念从心中涌出,给整个县城都淋上了一场雨。也因为这场雨,城市的骨骼才得以显现,这些建筑与道路,有的修筑于三十年前,有的四十年,有的在他出生之前就存在。此刻,这行将衰老的一切都年轻起来,在阳光下闪着崭新的光。
最后他看见了摩托车,在自南向北的路上尖叫着奔驰。再有几秒,老杨颤抖着的三轮车将在下个街角和这头钢铁猛兽来一次碰撞。老杨此刻回魂了。小巷出口的光亮,正在被疾驰的黑色身影遮蔽。于是他卯足了劲儿,向前方冲去。
中午十二点三十分,住在附近的居民都听到了尖锐的刹车声,随后是激烈的撞击声。再之后有谁报了警,于是他们又听了半个下午的警笛声。第二天的流言里,街坊们都传说这出事故三死一伤。
公安局的茶叶很不好喝,老杨算是知道了。就在刚才,老杨只觉得身体猛烈地一震,然后整个人向前俯冲出去,狠狠地撞上了车把。而三轮车也结结实实地撞到了摩托车的车头。两个男人被突如其来的冲击吓得手足无措,撞上了路边的隔离带。其中一个男人的头盔没有戴牢,滚落在一边,露出张十四五岁的惊慌的脸。这下明白了,十四五岁的孩子能干出什么都不稀奇。皮包掉在地上,零零碎碎的物品撒了一地。两个孩子也不敢去捡,重新跨上车子,继续他们荒唐的逃亡。
老杨半躺着喘了好一会儿气,摸索着捡起皮包,翻了好久,所幸钱包还在,但打开再看,却一分钱也没有了。这样一个空剩证件的钱包,老杨拿也不是,放也不是,只好先央求围观的小伙子帮忙报了警。
当民警正要求老杨提供更多关于那两个孩子的样貌信息的时候,被抢包的姑娘终于赶来了,她跑得大汗淋漓,许多头发贴在脖颈上。但一看见她的脸,老杨却疑惑了:这个姑娘的脸上分明没有痣,再仔细看,眉眼似乎也和昨天见到的不太像了。除此之外,声音也跟之前听到的完全两样。
民警起身,说是这位大爷帮你抢回了包,就让他把包交给你。于是老杨把包递过去,颇有些忐忑。这姑娘只看了一眼就从中找出了钱包,但却并不打开,只是一个劲儿道谢。然后轻飘飘地提了一句,问他需不需要去医院。在从老杨那里得到否定的答复后,她对民警说,这个大爷也差不多把事情都交代清楚了,自己现在还有急事,能不能晚些时候来做笔录?
然后,她走出公安局的院门,汇入人群之中,像滴入墨汁中的清水,甚至不需要摇晃,就消失不见。
老杨在公安局一直待到了傍晚,直到从窗户上看见月亮从东边浮现。这个傍晚与之前没有多大区别,依旧是霓虹灯闪烁,归家的道路上车水马龙。唯一不同的是,过去他总骑着三轮车,绕一小圈去卤菜店买些卤味,而今天是步行。
回家以后,妻子正把一碗热汤端到桌上,然后女儿的视频通话请求按时出现在屏幕上。如果说在昨天,老杨还会因为接不起女儿的电话而感到被时代所抛弃,那么今天不会了。他径直去了卫生间,等待热水再一次浇在头上。在这段时间里,他依旧观察自己的身体,瘀伤比昨天只多不少。原来年轻也不过是种错觉。
其实在姑娘还没赶来之前,老杨往他的钱包里塞了两百块钱。他想到如果有一天女儿在外面也遇上类似的事,会不会也有人像他这样做?现在看来,那个姑娘大概是不会发现这件事了,就算发现了,也不会对他有所感念。
往后的岁月,这副躯体还会增添无数的新伤,它们将和旧伤重叠在一起,铺成一个男人的历史。老杨抬手,将水开到最大,水流不断冲击着头颅,脚下的水涡卷走他身上的尘埃和泥垢。
它们会流向哪里,那里将会是充满朝气的光明还是死气沉沉的黑暗?没有人来回答他——躯体会腐朽,爱人会消失,儿女会告别,能够永远和他作伴的,只有叹息后长久的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