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孤独的美食家

不孤独的美食家

把自己交给食物,也没有什么不妥。日落黄,胭脂红,吉利丁,香草精,跟你不期待与同事义结金兰,不期待一夜成名身价倍增一样,这只是平常的一餐。

2022.01.28 阅读 602 字数 2604 评论 0 喜欢 0

11站,37分钟,27.5公里,他每天独自坐这趟地铁上班,已经坐了两年半。

而下班的时候他会去不同的目的地,如果有同事提出跟他一起走,或者送他一程,他会觉得受到了攻击。他慌乱的拒绝和荒唐的借口反馈了这种尴尬,渐渐的便没有人再问他。

八点十五上车,一站经过学校,一站经过有湖的公园,一站经过那家经常挂不上号的医院,一站有网站云集的写字楼群,一站是已经败落的小商品市场,一站是体育馆,一站有大片的4S店,第二年秋天他摇到号的时候去看过一次,后来就任由那难得的买车资格作废了。最后一站,就到了城郊,他也只在线路图上看到过。

这趟地铁是条巨大的疤痕,歪在城市一角,像一个不美好的侧切,值得铭记却不忍直视。每一站会上来什么样的一群人,他已经能猜个大概。以此为根据他会预先挪一挪位置,保证能面对车厢中间的电视屏幕。

漫长的公益动画和电商打折信息之后,她就会出现。那档节目叫做《地铁吃客》,毫无惊喜又无可挑剔。

她的节目每周一、四更新,介绍地铁周边甚至站内的“美食”。它们大多有艳丽夸张的招牌,和网络热词构成的店招。她每次都要表现出惊喜,好像这家人均数十元的店是伪装后的金银岛。她甩甩短发挥手招呼屏幕前的观众,她翻着菜单说,怎么办,都好想吃好想吃,她眼巴巴地看饭菜上桌饱含期待双手合十,她掰开筷子吃下第一口就捂着嘴发出含糊不清的惊叹。她把词库里为数不多的赞美翻来覆去派到每一个站口。他静静站着,周围人变得模糊不清,像一场持久的退潮,在节目结束的时候才再次涌来。

“跟着轨道走,美食站站有。”她跳起来说道,他跟着脚下不稳,小腿肌肉一紧,好像跳起来的也有他。

屏幕里是他每天晚上的晚餐。她介绍什么,他就吃什么,每周换两家店。她说“新开的炸裂牛丸很Q很弹牙”,他就去逐颗咬开善于在牙齿间滑开的肉球;她说“女汉子涮涮锅好吃哭了”,他就去那个贴满粉色拳头的店里点一份自助。他能感觉得到,吃饭的时候她都在,连带她夸张的动作和语气陪在旁边。

她说了太多次“入口即化”,“超级新鲜”,“原汁原味”,“秘制酱料”,“麻辣鲜香”,“甜而不腻”,“食指大动”,“等不及了”,那之于他,就是“你回来了,我们吃饭吧”。

偶尔会有其他乘客也看一眼屏幕,他的潮汐就被破坏了。他听到一个姑娘对另一个说,最烦这个装逼玩意儿,天天跟嗑了药似的,吃个屎都能高潮,我就不信她真吃。他听到一个男人从手机上抬起头,听着她说锁在烤肠里的肉汁会喷到嘴巴里,从白框眼镜后猥琐地笑出来。他还听到穿校服的小女生偎在小男生怀里说,周末我们去吃吧,男孩胡乱点点头继续攥着她的手亲她的头发。

没关系,其他时间,她都是属于他的。

每天从地下钻出来的时候,都会有不真实的感觉,如同第一次破土的植物,站在光明里不知所措。冬天像忽然摸到的一面凉冰冰的镜子,夏天则是蒸糊了的饭猛地掀开了锅盖。他走过一万个扭着身子坐在三轮上拉活的人,他们讨论着谁捡了个钱包,谁被抓了,谁冲向人行道翻了车,谁回老家结婚了。

可是他身上一直没有什么事情。今天,昨天,都没有什么事情,前天,大前天,大概和昨天也没什么区别。哦对了,她的节目好像有了新的赞助商,她已经穿了两周各种颜色带水钻的圆弧翻领,吃馄饨说汤很棒很浓的时候要按住胸前的丝带蝴蝶结。

今天他坐在一个大排档里,前天她推荐了其中一个铺子,他已经连吃了两天。他平静地喝着添加剂汤,心想人与食物的关系除了品尝,还可以是适应啊。把自己交给食物,也没有什么不妥。日落黄,胭脂红,吉利丁,香草精,跟你不期待与同事义结金兰,不期待一夜成名身价倍增一样,这只是平常的一餐。

可是他听到了她的声音,不是来自屏幕更不是脑海。她在他身后不远处。

她在录另一家铺子的节目,正坐在油烟顿起的铁板饭面前惊呼:好烫,好香!她挥舞起筷子,摄像机推向她戳破煎蛋拌饭的手。

节目很快拍完,中途有两个路人对着她拍了两张照,她白了一眼,没有制止。摄像师收起机器的时候,她一把脱下了水钻上衣,举胳膊的刹那露出肚脐的纹身,一棵彩色的树,和它黑色的倒影。她流畅地骂了制片人和另一个女主持,骂了赞助商,还低声骂了这家店的老板。语速缓慢,音调低迷,世上最温柔的脏话。摄像师笑着拍了拍她的肩膀,她似乎也没打算获得更多的回应。

可在她身后,他已经跃跃欲试,恨不得立刻为她造一道彩虹下一场雪,或者倾囊以供,杀人放火。再或者什么都不做。

他的套餐冷在桌上,入口即化,超级新鲜。

她不快乐。

这个周末他在家做了顿饭,端上桌,围裙也没解开。如果她坐在对面的阳光里,可以静静地吃这一餐,什么都不用说,就慢慢吃,不被任何人观看。

这次不是你陪我吃,是我陪你。他拿起一根烟,想想怕打扰她,也没点。

周一上车前他突然有点害羞,仿佛昨天的独角戏是公之于世的表白。他在人流涌来前准确地站在屏幕前,在节目前奏里狠下心抬起头,看到的却是另一位主持人。鬈发,台腔,穿着带水钻的圆弧翻领上衣,没有任何自我介绍,好像她生来在这里主持。

他差点被挤下车厢,反手抓住栏杆站好,衣摆却被挤在门里。接下来的几站是对侧门开,他一时间抽不出衣服,也挪不开步。可就连这出丑的一幕都没人注意到。他成了树枝上挂的塑料袋了,成了被水草勾住的浮尸了,还是没人注意到。

几站之后他这侧门终于开了,他走下车又回转身,任凭别人嫌弃地从他身边挤过去。我以后吃什么呢?站台上这阵风走了,下一阵风还有三分钟。如果我跳下去电死,会被用什么形容呢。是外焦里嫩,他想着,嘴边露出一点微笑,似乎是释然了。

像阳光曾照耀到你,风吹过脸庞,像花香扑面,山川醉人,海浪惊心,他们并不该为你的动心负责啊。

什么我们终将重逢,生活又不是鬼打墙,消失就是消失了,人海茫茫,前路杳然,你再也找不到她,也永远不会有替代品。

他去了一家陌生的小饭店。远离地铁,远离主路。他随手指了墙上离座位最近的两个菜的图片。“这会儿客人有点多,您可能要多等会儿。”老板娘抱歉地笑着。他点头示意没关系。

老板娘的女儿从柜台下举着一个画本钻出来,一头撞进母亲怀里,老板娘惊慌地稳住手里的盘子,待低头看到女儿的脸,又一副生不起气来的样子。

鱿鱼花在小炭炉上渐渐卷起来,砂锅里的豆腐吸饱了汤汁,小女孩在妈妈并不严厉的责怪声中坚持当一只跟屁虫,他看着这一切,一瞬间有了家的感觉。

可是那些在啤酒杯里叮当作响的冰块,那些十分钟后会自动熄灭的酒精,连同老板娘脸上的笑,都端到别桌去了。

适时转过来的风扇吹得他每一个毛孔都猛地收缩。他的眼眶一下子像被烧着了。

还是好想有个人一起吃饭啊。

韩今谅
Jan 28, 2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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