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红花

小红花

送你一朵小红花。

2022.11.16 阅读 109 字数 5332 评论 0 喜欢 0

红发

这家叫“餐厅”的餐厅开在肿瘤医院,三十年来并无长进。暗绿色围墙,手写美术字,胶皮门帘,你须得定睛一看才能发现,此地并非全然不被时光侵袭:锅炉换代成饮水机,兑换餐卡的柜台贴了二维码,冰柜上也多了位新晋成名的少年偶像,举着一瓶饮料,露出整个餐厅里唯一的笑容。柜台里坐着一位沉默机警的大姐——可能换过,也可能没有,眼总盯着手机里的电视剧,余光却照护着她治下的洗手液和薄如蝉翼的餐巾纸。

以前这里叫“健康餐厅”,怕人糟心,撤了名字,又取不出新的,久了也没人在意了。清可鉴人的小米粥交一次钱可以喝到饱,连守柜大姐都绝不干预。仅凭这点,餐厅也应当活到现在。

韦一航对吃喝没有要求,确切地说是对生活没有要求。有饭,有座,已经符合他等人的全部需要。墙角的垃圾桶反复被塞进垃圾,不锈钢餐盘摞上别的不锈钢餐盘,浓重的消毒水气味覆盖淡去的消毒水气味,食不甘味的人们像接受治疗一样,处理着面前的食物。这里永远不缺客人,不必也不能提供更好的食物,因为“好吃”对身处痛苦中的人来说,更像一种冒犯。

一张印着二维码的图片自桌边伸来,韦一航在清幽香水味中半抬了头,瞥见一个红头发的女生,斜背帆布包,胸前挂绳上吊着一束塑料卡片,料想不是推销的就是拉群的。韦一航说了声不用,等那身影识趣离开。一旁的凳子拖地一响,一股湿热的人气儿贴近,韦一航身子一紧,牛小兵已经叉着腿,面向他坐在身旁。牛小兵细脚伶仃,冷白的脸近乎透明,只有鼻头微红,像定位的靶心。他总是张着嘴眯着眼,仿佛含着一个永远打不完的哈欠。他说,这是远儿姐,转院过来的,是时晓昧的代理。韦一航挪开被他抵住的膝盖,顺着他的介绍抬头,嘟囔一声,卖药的吗?牛小兵不高兴了,让他别胡诌,说小时哥啥时候卖过药,他那是给大家帮忙。

没有人能说时晓昧的不是,他在这里是没枪的教父、无衔的家长,位同生命之火,自带欲望之光。凡是见过他的病人和家属,不管最后康复与否,没人不曾被他抚慰,没人未经他燃起过希望。韦一航是出院那天遇到他的。他没穿白大褂,但被身边几个人围着,探头往他们手中看去,说,你这个,看CT肿块小了很多,侵占门脉的癌栓回退了哈。又说,你这个啊,仑伐是新药,比索拉强,就是贵,主任是不是也这个意思?你加我了吧?勤盯着,有转药的赶紧入。

韦一航的妈当他是微服私访的大夫,也问了两句,才发现这恐怕是她顶头疼的微商,推着韦一航便走。给韦一航送行的牛小兵让他加时晓昧微信,说不定用得着。韦一航的妈顾不上别的,呸呸呸了几声,把牛小兵的晦气啐在地上。本想拒绝的韦一航却依言掏出了手机。

照片里,时晓昧那用词宏大的病友互助会看上去不过是天台上撑开的折叠椅子和小小餐台。他的朋友圈的确信息量巨大,说是假发店老板,广告还没有求助信息发得多,“父胃癌去世,转希罗达8盒送人血蛋白”,“已耐药,便宜出余药仑伐替尼,仅开封,有发票”……韦一航卧床养伤,指头一划,别人的悲剧在时间线上离去,只留下他作为临时幸存者的窃喜和忐忑。

叫方远儿的姑娘拽了一下韦一航的头发,捻了捻说,哦你不用买。她的红发垂下来,细看之下像是假发,脖上那串塑料片是二维码图片,最前两张错开着,“肝癌术后营养群”,“家属互助二群”。人看不出年纪,总该比他大。

牛小兵问韦一航是不是又来找刘大夫,韦一航还没回答,方远儿就告诉他,刘大夫有手术,且出不来呢。喷消毒水的员工走过,她捏着鼻子说,你俩跟我去门口吧,我得拦几个外卖员。牛小兵架着韦一航起身问,外卖不让夹带广告,他们怎么还给你带啊?方远儿说,要么看我可怜,要么看我漂亮吧!看我可怜,说明他们人好——好事;看我漂亮,说明我确实漂亮——也好事。

韦一航多看了她一眼,她个子不高,头在浓密的头发中显得极小,涂着说不上什么颜色的口红,眼睛倒是大而圆的,漂不漂亮不好说,这不,他同样没什么道理就跟出去了。她的不容置疑并非出自权威,而是你莫名就觉得和她同属一伙了。

听牛小兵的意思,方远儿到这儿时间不长,可她一路都有人攀谈,人头很熟。方远儿说,来都来了,方方面面的都参与一下子。她故意竖起食指晃动,把话说得娇气几分,惹得牛小兵又想笑,又怕一笑冒犯了小时哥。

牛小兵说,你不知道,她听小时哥报完大名,给他微信备注的是“萌妹的妹”,到现在也不改,这也就只有她敢了。牛小兵连摆几个他认为代表萌妹的动作,辅助韦一航理解。连韦一航都知道,时晓昧最讨厌被人叫“小妹”。他总强调名字是“时间的时,破晓的晓,蒙昧的昧”,说这名字是算过的,到点天亮,蒙昧退去,真理大白,最好不过。

韦一航俩人溜边,树荫下站着。方远儿守院门口,没多会儿工夫,就拿下几个小哥,把印有“化疗病人八折”“免费参加会员活动”的假发广告散出去不少。

牛小兵照胳膊一拍,却没见蚊子,他说,吸了我的血,不会得白血病吧?这种不着四六的话,牛小兵随口就来,韦一航都不爱搭理。

韦一航刚住院就认识了牛小兵,准确地说是被他认识了。难得遇到同龄男孩,牛小兵惦记着向他打听“外头”的事,也就是韦一航那时最不想提的事,他一见牛小兵来串门就假装睡觉。手术前,韦一航吃不下睡不着。牛小兵就不一样了,“餐厅”被他叫作“绝望餐厅”,绝不肯吃,点外卖是他一天好日子的开始。常年打针上仪器,他练就了双手拿筷子的功夫,哪手空着,就哪手吃。他卡点吃饭,怕“饿出病来”;准时上床,怕“耽误排毒”;吃药按刻度,绝不贪杯;缠绵病榻近十年,还在为“医生远离我”而坚持着“一天一苹果”。他在床边唇齿铿锵,酸甜的香雾在韦一航的上空经久不散,形成一种嗅觉上的聒噪。韦一航的妈除了向牛小兵打听事,很不赞成他们交朋友。她的儿子治好了可是要走的,结下深厚的羁绊既不划算,也不吉祥。借由她的反对,这份友谊被韦一航保留了下来。

一出神,韦一航眼前又出现那片说不清是什么的蓝色,蓝色像在行走,浮动着粼粼光晕,裹挟他坠入深处。他身子向前倾去,这时手里的手机频繁振动起来,他站定了,点开微信,发现被牛小兵拉进了一个四人群。另外两人,一个叫“有多远滚多远”,一个叫“AAA 奇妙魔发屋直销代理”。都是我,方远儿解释道。

蓝梦

肯定是落里面什么东西了。

韦一航复查了多少次,他和刘天仁谁都记不清了。刘天仁是韦一航的主治医生,半年前给他开过一次相当漂亮的瓢。术后一切指标良好,韦一航却坚称自己脑子里被留下一片闪着白光的蓝色镜面,心理医生莫衷一是,只有他妈给他确诊了:他就是不想回去上学。

韦一航又缠住刘天仁,问是不是他脑壳里多了别的东西,网上说好多大夫开刀都给缝进去过什么。刘天仁说:第一,没有“好多大夫”,不然也不会上新闻。第二,你是开颅,不是开肠破肚,你那点脑壳我能往里放什么?放什么能复查好几次看不出来?第三,说好几遍了,你还没过恢复期,有些不适不一定是病理性的。韦一航说,那我就想要点病理性的,什么失眠失忆了,失语失衡了,多重人格了,听说还有人突然学会一门外语的,就我这个,太普通,又毛用没有。

刘天仁记得韦一航在父母跟前问三句答一句,他还劝这孩子多开口交流呢,现在却只恨不得缝上他的嘴。牛小兵正取了他的外卖回去,看见刘天仁这边快急眼了,上来揪住韦一航的短袖,把他朝自己病房拉去,不忘回头给刘天仁一个“不客气”的眼神。

自父母生意好了,牛小兵就搬进了单人间。不看医疗设施的话,这里跟一般男生宿舍差不了许多,该有的都有,还有台显示屏挺大的电脑。桌上立着张照片,一家四口。牛小兵得病次年,弟弟牛小星仗义出生,将以骨血援救这位素未谋面的哥哥,如今小学三年级,已经超过牛小兵的学历。

牛小兵报了互助会下次的活动,帮韦一航也报了,理由是他想去吃小时哥的互助会特供曲奇。他未成年,必须得亲友签字才能离院。韦一航不悦,说我他妈不也未成年。牛小兵像看傻子一样看着他说,谁管你成年没成年,你又不是这里的病人,你在这事儿里的身份是签字亲友!去看看吧,小时哥为找这个大师求了好几次,人家没空,还是远儿姐牛,发了条什么私信,人就答应了。韦一航问是什么大师,牛小兵说,抗癌的。韦一航又问,抗成了吗?牛小兵说,这谁知道呢。他发明了一个理论,好像叫川鲁粤淮扬,好多人说牛……

后面的话韦一航没听进去,他真正担心的正是他会再次成为这里的病人,重复疼痛和屈辱。每个人都说他的幻视不是病,甚至不是复发的前兆,过段时间就好了。可如果它一直不消失呢?我能去上课吗,能考试吗,能开车吗,能工作吗?在人生某个重要的瞬间,忽然浸入无知无识的碧蓝色短梦,又将如何?

这日的天台多添了张条案,后面坐着的男人蓄着短须,穿白色盘扣大褂,除了身上没有“《癌到苦尽甘来——抗癌大师张鹤松的五味人生》”那两行华文行楷,跟易拉宝上的照片绝无二致。面前镇纸下有他写好的毛笔字,旁边两摞图书,封面上的男人蓄着短须,穿白色盘扣大褂,手里拿着的也是这本书。韦一航坐在后排,看着这群病人的后脑勺,猜测谁的大限更早到来。

一段“尝尽五味,而生无畏”的演讲之后,张鹤松款款亮出几张斗方,谁起来分享自己的故事,就有机会买走他的墨宝,还能获赠签名书一本。韦一航看那斗方上写的酸甜苦辣咸,终于明白为什么牛小兵会说出“川鲁粤淮扬”来了。

鼻子里插着管的杨师傅,形容枯槁的廖姐,瘦骨嶙峋的格子,坐着轮椅的老严头,轮番奉上润笔,也奉上声泪俱下。人人都说是张鹤松的书让他们与癌细胞化干戈为玉帛,把抗争的路走得更远了些。

杨师傅这些年跟病友们练了手好牌技,过年前儿子给他报了邮轮游,他在上面赢了两千块钱,是甘。廖姐常年劝老公戒烟酒,结果是她得了肝癌,婆婆说什么也不信肝癌不传染,逼他们离了婚,连孩子也不让见,是苦。格子治好了癌,却丧失了性能力,他在游戏里网恋,却根本不敢跟对方见面,是咸。骨肿瘤的老严头嘻嘻哈哈着说,在得这个病之前,他最痛的一次就是跟老伴儿结婚前,怕她嫌脚气臭,硬是用白醋加白酒的偏方连泡了三天,烂肉被那开水一激,疼得直冒冷汗,早知道要截肢,这脚气就不治了。老伴儿听完给了他一巴掌,是辣……

人们暴露出各自的残破,期待着各自的奇迹,而张鹤松只是弯腰抱出又一摞书。韦一航只觉得气血翻涌,上前抽出那张“酸”,在拳头里攥成一团,扔在地上说,什么叫奇迹啊,奇迹是一觉醒来这一切都不存在,是我不用拖着天旋地转的头担惊受怕,是他的两条腿失而复得,是她一家三口阖家欢乐,是肿瘤从来没来过,你不用一分钱掰成两半花,也不用疼得睡不着觉。离不开轮椅算奇迹吗?插个管拖着氧气瓶出门算奇迹吗?你怎么不说装个粪袋边吃饭边漏屎算奇迹呢?

牛小兵嘴里喷着曲奇,冲上来阻止韦一航,却抓了个空。老严头把轮椅转到韦一航跟前说,孩子,我们就是要个精气神,不为自己,也为周围的人。就像我没脚了,套双鞋子,也少吓唬人吧。

韦一航冷笑,别人糊弄我们还不够啊?我们就别糊弄自己了。你看那老骗子,在乎你们什么了?张鹤松气得哆嗦,拍着胸脯说自己比谁都在乎。韦一航笑着问,那他们之中谁死了你跟着死吗?韦一航躲开牛小兵,继续朝座位上的人喊着,醒醒吧,该哭哭,该恨恨,该去他的就去他的,你死了,别人都收拾收拾照样过,千万别以为自己多重要。我要是复发了,我立刻去死,让我像这样活着,我不愿意!

一个金黄色双麻花辫的女孩站起来,走近了韦一航才认出是方远儿,想起这活动是她办的,心头一悔,一张嘴漏出来的却是,看吧,这就是你请的大师。方远儿摘下一直松松垮垮挂在身上的帆布包,掀开衣服下摆,牛小兵摁住了她的手,可韦一航已经看到她露出的粪袋。细瘦的腰腹随着她的呼吸起伏,那一团隐约的秽物聚集着所有人的目光。

廖姐忽然发出一声悠长的悲号,长长短短的哭声加入进来。韦一航知道牛小兵在看他,知道方远儿在看他,他不敢抬头,在一浪又一浪的哭声中跑了。

你必须给我再做一次手术。你给我打开,你打开看看。韦一航趴在办公桌上摇着刘天仁,没等对方回答,他的泪滴已嗒嗒掉在纸上。刘天仁眼睛很红,透过蒙了许多手指印的眼镜看着他,舔了舔起皮的嘴唇,一叹气,眼睛就更红了。

韦一航忘了自己是怎么走到公交站的,“肿瘤医院到了”,这报站声不知道让多少人神经一紧。一对中年男女在站牌下抱着,互相拍着对方的后背。立交桥上,一个老人像是站了很久,不知道还要站多久。一行人捧着饭盒,在写了“免费使用微波炉”的小卖店门口排成队。穿黑熊玩偶服的人散发着无人接收的传单,忽然一头栽在地上。路人朝地上的黑熊围拢过去。车来了,韦一航却朝天台折返。

天台上只剩牛小兵陪方远儿收椅子。牛小兵见他来就说,我到点了。看都没看韦一航。方远儿留了两把椅子没收,跟韦一航背对背坐下来。方远儿说,你能闻见吗?韦一航说,什么啊,香的。方远儿说,我每分钟都担心那个袋子满了,漏了,炸了,怕身上有味,自己闻不出来,只有别人能闻见。刚开始那几天,我天天在噩梦里对自己说没事这只是噩梦,醒来却发现现实还不如噩梦。战胜病魔是不可能的,有些人无非是认命认得比别人干脆。你说得没错,这算个屁的奇迹,人类这个水平,太一般了。

天台上的风被夕阳烘得急而温暖,韦一航就着风说,你要不说,根本看不出来,我一直以为你跟时晓昧一样,就是志愿干这事。

方远儿说,我和你一样,不需要糊弄自己,可是有些人需要。都是活不长的人,吗啡都能上,喝点鸡汤过分吗?

韦一航让她帮忙给那些人道个歉,方远儿问怎么道,韦一航想了想说,就说我脑子有病吧。方远儿一笑,把辫子甩开,露出脖子处的黑色发茬。

韩今谅
Nov 16, 2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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