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的冷汽水洒在午后漫过少年的白色宽松长背心上,可乐罐被堆积在北京城郊外的垃圾场上,那里走着的人腐烂在空气里,能嗅到的酸涩迎着城市的出风口灌倒别的地方。停留着的乌鸦用皂黄色的喙在偌大的垃圾场里不断地琢磨着人间的人和事。
柿红色的夕阳渐渐离开这里,只留下筋疲力竭的少年留在这里,没有人情的城市,还是那样荒凉,他艰难地在四周看了一遍又一遍,朝着东边的角落里点点头。
雨,从天上落下,掉进水洼里。雷,从云层间生长而出,垂到天空与地面之间,巨大的蓝色割开了空间。一场庞大的雨,浇灭了整座城市的热情,所有的红灯绿酒都倾泻在雨水里,匆忙回家的人到处都是。鲜血和欲望,湮没了整座城市的绝望和孤独。
在垃圾场那一座土山的背后倒空了编织袋之后,那个浑身脏臭且年少的平头男孩拖着它往回走,不知道黑白色的错位条纹编织袋里装着的究竟是什么。没人知道,他义无反顾地往城市的一头前进,去往城市的另一头。垃圾场被雨和漫长的黑夜包围,只剩下局促的少年和红色的光景。
“咚。”一股子赤红色的血从行进少年的鼻腔里喷涌出来,洒在了雨水里,顺着城市的下水道,离开了男孩的身体。“就是他,你们今天帮我好好教训他。”女孩带着一群骑着涂鸦彩绘摩托车的人来到巨大的垃圾场里。雨还在下,不过少年还没有机会走到城市的另一边。
文艺复兴里的悲剧都很失望,女孩说男孩不爱她。时光有夏,落日无雨。男孩成了囿于枷锁的年少,女孩则是落日余晖的斜阳。我知道他们都不是坏人,可是他们也不认为自己是坏人。
我是困在悲惘里的少年,你是神明,我在等风,也在等你,穿过黑暗,就是黎明,我在期待,并不焦躁,我安静地等你,来到我的身边,从此漫山都是花,漫山都是海。少年修整着自己被打得肿胀的脸颊,那样好看明晰的脸颊,以前的时候都是像星星一样,惹着许许多多青涩女孩的眼色,那些挥舞过来的拳头让他倒是想起来了以前的所有。
北京路四十二号,那里住着一户巍峨苍茫的人家,在高高的大院子里,长得标志的少年。他拥有人类能想到的一切明媚,一切多娇,一切欢愉,一切艳丽。城市的房子里总会住进很多具枯燥的身体,在城市里发芽生长,一辈子都不会踏足土地的深怀,在一天接着一天的往复平常里,在没有惊喜和苦难的平凡里消磨自己。
高高的大墙上挂着少年先前拿下的诸多奖状,还有摆在书架上金灿灿的奖杯和证书,拢收在一起展示着少年过往的优秀和无法抵触的魅力。他把自己干瘦的身体放任在栗色的长沙发上,高高大大的玻璃窗户中,溢泻出来的光覆裹了他的全身。他施展不起一丝气力,就这样瘫坐着,渴望雨的季节快要烧干他的喉咙。
这座位于北京路四十二号的明亮房子里拥有一切,能企及的所有都可以满足。摆满了食物的冰箱,随便唤上一声,三十岁的兰姐就会用她十年的手艺做出一顿佳肴,橱柜里摆满了换不完的衣服和鞋子,父母会想着办法抽时间来陪他,一切和一切,他都可以拥有。
可是阳光灿烂的日子里,那个少年却不愿意醒来。直到一场雨从北京路的前头下到后头,所有骄傲的风裹挟着雨水从肩膀的边沿滑落,把脸颊两边干净光滑的皮肤都搓洗了一番,带走少年的疲惫和深刻在骨子里的迷茫。
“开门,有你的快递。”少年从梦里醒了过来,刺眼的光宣告下午时代的来临,迷眩的光影仿佛不太真切,如同这个不太真切的世界。兰姐在厨房准备下午茶的白色点心,少年恍惚中清醒起来,朝着这座大房子里唯一的门走了过去。
送快递的是一个和自己看上去差不多大的少年,系着宽松的亚麻棕长发,黑色头盔遮盖住了大半,也只能看到一点点的尾稍,这似乎就是全部。不是,好像不只,他们各自瞧了一眼,流写出的眼神是一样的,带着神光和欲望。
快递寄来的录取通知书来自这个城市中最好的大学,也是这个世界上顶尖的学校,离着家不远,走上方圆几里,便能迈过那道高大优秀的门,让多少人都深埋眷恋的门。那道门的背后深藏着人们所无法想象到的宝藏,他们仅仅是知道很多很多,却不知道到底有多少,所以大家都想进去看看罢了,也只有真正见识到的那几个人才会说一些真相。可是大家说的大抵都不一样,也就没有人再去相信别人口中的话了,大家都只是愿意相信自己,所以头破血流都想要进去看一看和瞧一瞧。
少年掸望了一眼,他刚刚眼里的光都松懈了下来,瞧着头顶那一个小窗口里流溢出来的风,把荼白色的帘子掀得老高,鼓鼓地胀起来,好像是在吹自己的号角。他猛然看见了一片海,自己在水泥栏杆的高高建筑上,脚踩着凸起的台阶面,看见金色的光穿破乌云,给腐烂生满红色铁锈的号角镀上了一层层金光,一遍遍浸润,直到它在风里能够吟鸣和嘶吼。
“妈,我想去搞乐队,不想读书了。”他背着自己的金色小号离开了四十二号,那个使他生根的地方。把过去的一切都幻化作虚无,揉刻在心中的垃圾桶中。他要走了,去看世界上的另一面,黑暗孤独,却昭示着自由的靡音,响彻在舞台的四面八方。
盛大的草坪上没有花,所有鲜绿的草根猛猛地吮吸着天空中落下的小雨,然后再到大雨中。他把所有的喜悦都融在途经的风雨里,渴望的自由都洋溢在喧闹的红男绿女里,挥舞的白色旗帜在攒动的人头里把这个时代中的每一个人都映衬得鲜活。
在夜色里,酡红色的烟火把瞬间的黑暗湮灭,取而代之的是狂躁的冷焰火,发着幽淡而又浓重的迷人光色,然后所有扭动的身体都围着这一小撮却又是最难得的明亮舞动,手指,手臂和身体的每一寸关节,一种来自灵魂里的盛开都在盛放。一只接着一只的人,牵着前人的衣角,如同一列出发前往圣地的火车,只需要少年拉响小号,便从一个角落里立刻窜到舞台的最前端,那里的声音最是嘹亮,那里的人们最是疯狂,那里的游荡最是逍遥。
少年再吹响一支号,雨下得更加猖烈,落在透明的雨衣上。狂舞的人们跟着节律拼命摆动自己年轻而又无畏的身体,企图把生命里最饱满鲜活的身体留在这里,留在这里的一刻。
少年在舞台上拼命制造了别人眼中的自由,可他自己却开始困倦了。没有谁能一直搅动时代的河流,当你的肌肉逐渐萎缩,时代便会赐予你安歇,但这不是你的落败,你曾经激荡起的涟漪会传递到下一方河流,掀起更大的巨浪。
躺在新房子里的白色床铺上,他开始无所眷恋,无所渴望。直到第十二场音乐节上,他的困倦被撕扯开来,为之一颤的是涂着明艳的血色口红,把头发渲染成绛紫色的欣喜少女。她无拘无束,把最热烈纤细的身体在青春里肆意消耗,在一个接着一个的生命节点里从不会停留,一直奔赴向远方。他仿佛又见到了他开门时见到的那个快递少年,流窜的长发尽头是自以为是的自由,在发尾剧烈地抖动和招摇。
我爱你写在了少女的脸上,少年蓄起了梦寐以求的长发,他坐在少女的黑色机车上,冰凉的后座和少女温热的身体一起被拥有。在夜色长明的海岸线上,迎着红白相间的灯塔上那些升空的幽蓝焰火,最终消失在海平面里,把两个人年少里所有的精力挥霍殆尽,在白色的床单上筋疲力竭。看着空荡荡的新屋子,他好像又回到了起点,那个他扎根的地方像是挥之不去的梦魇,又从脑子里激发出来。
缝补好自己的困倦与迷惘,他急着离开这个城市。他都没有勇气告诉女孩事情的真相,因为没有真相,或者说真相不需要诉说。重新回到北京路,他在本来要去的学校门口见到了那个送快递的少年。他穿着白色衬衫,和自己先前一样留着标准的平头,短促而又平和,能让阳光照润到每一寸的发根,眉眼之间都是柔和的。
他请少年抽烟,少年摆手拒绝,一个转身,走进了有保安拦着的门口,他想跟上去,却被两三个保安拦住了,要他出示学生证,或者说,他们就没有打算让这样一个留着长发,放荡不羁的少年人走进去,他与这里的庄重格格不入。他看了一眼走进去又走出来的那些平凡的人,面无表情地吸了一口白烟,吐在消散的天空中,独自离开了。
沿途有一家理发店,就是那种老式的理发店,没有多少人在里面。他把带把手的铁青色门扇推了开来,坐在等待的长椅上,那条长椅酱黄,被年岁里的汗液都包起了一层浆。几个佝偻单调的老年人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又移开了视线,不再看他,继续他们自己的聊天。等了三个多小时,那些刮胡子理头发的老年人才离开。
“小伙子,你这发型我怕是弄不好。”
“没事,你帮我推个平头吧。”
理发的老师傅点了点头,喊他坐在那种老式的理发铁躺椅上,披拂上一层白色有些肮脏的挡布,能闻到别人头发的味道。他还是第一次这么靠近一些人,一些陌生的人。他静静地躺着,因为淋雨变得湿哒哒油腻腻的长发一层接着一层被剃落,落在那些肮脏的长布上,等待被新的陌生人吮吸。
他等着的那个夜晚开始下雨,等着的那个白昼开始下雨。他终于想要回家了,回到那个北京路四十二号。人找不到方向的时候,就会想要回到自己来的地方,因为只有那里才最熟悉,也最有安全感。
“妈,我回来了。”换上了一层旧有的白色衣服,他妄图做回那个少年,偌大的厨房里却早已空了,没有看到那个很会做菜的兰姐。这个叫做北京路四十二号的房子里已经没有人了,茶几和沙发上没有遮盖薄布,都落上了一层厚厚的灰。
他从身后掏出一把铁铲子,再拿出一个在路边摊买的错位条纹编织袋。一铲子把客厅中间贴的拼花瓷砖敲破,把那底下挖出来的土倒到编织袋里,拖拽着编织袋,淋着大雨,把东西拖到城市另一边他先前物色好的垃圾场。
他只在下雨的天做这些事情,因为骄阳下的他快要干渴而死。天气晴好的时候,他会把所有的帘布都拉上,一个人躲在沙发上,舒展开自己的困倦。他好像越来越累了,身体开始干瘪,头发开始枯白。他也好像越来越好了,疲惫的脸上能见到的笑容愈发多了起来。他看着窗户外的雨天,开始憧憬,期待离开的日子。
那个被抛弃的女孩在城市里找了一遍又一遍。她去了城市中所有的音乐节,想象着见到他的愤怒,企图折断他肆意挥霍的小号和年轻的身体。跟在她身后的那一群小弟也都忙碌起来,在旧城市的每一个角落里寻找他的影子和样子。
雨又下了起来,他看了看窗户外头。那些粼粼的雨积满了道路和下水道,燥热的天里雷鸣闪动,他开始兴奋起来,他看着四十二号的家里出现了一个黑色大坑,又跳进去挖了起来,好像有什么东西快要脱离这里了。挥舞着铁锹很快填满了一包,拖拽着去那边,不过今天等待他的除了垃圾堆,还有一个故人。
少女的一个小弟老家就在北京路上。有一次回家找他爸妈要钱的时候,看见了那个缓缓拖拽编织袋的少年,就是少女口中说的要找的人。十几辆红黑色的摩托车占据了垃圾场的东角,少年被围堵在此处,身上满是淤青,鲜血从嘴角溢出来。少女口腔里的声嘶力竭变成平静,反反复复地问着为什么。倒在血泊里的少年再也没有起来,蜷缩在自己堆积成山的缁色泥土里,闭上了困倦而又熠熠的眼睛。
后来,少女在骑车环海的时候,被逆行的大货车带到海里,捞上来的时候,全身浮肿。她的身体已然不再鲜活,不再美丽,她的唇色发白,紫色的头发乌黑粘腻。没有谁再会围绕她旋转,她身后的那些人很快就会站在别人的身后。其实说不出来谁可怜,少年有了一切,唯独没有他梦寐以求的自由。
在那座垃圾场的黑色泥土里,到了来年的春天,梳理着地面上零碎的枝节,又拼凑成一棵完整的树木,长在土坡的最高处。有雨的季节,他拼命生长,愈发葱郁,愈发青绿。好像要去往天空一般,剧烈生长,似乎那里隐藏着渴求的东西。少年看起来就是一个叛逆的人,喜欢长在树上,所以生在陆地上的人,总觉着他奇怪,可是那些鸟儿啊,却觉着他亲切,不过他忘了树也是从陆地上长起来的。
北京路四十二号,那是少年的家,那是给予他生命的地方,也是禁锢他自由的地方。那里土壤肥沃,让他自己扎了根,却失去了拥抱天空的能力。想着要将家里的土运到那个垃圾场,制造一棵长往天空的树,那里没有穹顶,可以肆意成长。
少年直到离开的那一刻才想起了少女伏靠在他身侧的话。你成了世界上最自由的人,所以请把我的那一份自由也一并拿去,去看看这个世界,在每一个夜晚,每一个清晨,每一个午后,都伴我在自由里,揣度这个世界的五颜六色。
好想离开我理想的自由故地,那里住着一个叫不上名字的人。好想做一个分子,看世界的明灭。催生出稀碎的下衣,贩卖自己,然后,自己成为那样肆意的一个少年。群鸟飞过楼顶,我常常会问,新冽的日子里,我爱过的谁身上散发出来的阳光味。理发店里的那些个人又讨论起少年来,说他什么都好,一切都好,就是叛逆。
喜欢一个人的孤独感,弥漫着自由的血腥味,发生在爱情的隅隙里。当男孩日益干枯,女孩会将他粉身碎骨。如果我是一棵树,那我想要自由,离开地面和雨水,即使是死亡。城市里的少年骑着摩托车路过天空,抱着对自由精神的崇尚,完成了一场关于自我的救赎,关于自由。那年金光闪耀,我一个人与你一起奔赴四海,这是一个不一样的时代了。
于成为树的少年来说,垃圾场是新生的自由之地,女孩是爱情之火,加速了没有养分的树木死亡,坟灭了他自己,留下最后的温暖辉煌。通往自由的路上,我们会遇见爱情,也会舍弃爱情,奔向自由。
这是海边的一家精神疗养医院,没有考上理想大学的少年精神错乱,他疯狂想要逃离那个富裕的家庭,兰姐过来拦阻,被他按在浴缸里活活淹死了。
现在的他从床底把自己那把金色的小号拿了出来,站在最高的一层,吹响了这一生最后的一次嘹亮,所有的乌云消散,展现出最灿烂的天空。他朝着脚下看了一眼,那里已经没有了舒服他的泥土,他自由的根须都裸露出来,快要吸收不到养分了。
朝着自由的黛海,纵身一跃,这一辈子的自由都夹杂着海风里的腥味,扑面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