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二十岁的时候从长河对岸的村子嫁给了父亲,这一住便是二十年。这一晃的二十年,没有时光的印记,该剥落的都剥落,该生长的继续生长。
外婆从出生起就住在长河对岸的那个村子里,每个礼拜天总要走上很远的路,去小镇上挨着一个水产市场的教堂里做祷告,这是她每个礼拜要做的事情,用一双结实的双脚一直往前走,走了很远才到。我不知道祷告的意义,只是外婆一直在行走,直到她唯一一次没有用脚行走,然后,她就独自离开了这个荒诞的世界。时光里的人,总是要在方圆之内留下行进的痕迹,好让亲近自己的人知道自己在这个世界上曾经走过。
“爸,爸。”父亲尽力呼喊着的人是中午喝完酒,又去田间劳作回来的,发了心梗而倒下的爷爷。几个叔伯都从各自家里赶到了埂子上,匆乱的人像里,我仿佛见到了那几个青涩年代里的个人,陌生而又熟悉。
一场大雾里的冷水把我浇醒,我又回到了那个城市,与我并行的酡红色出租车亮着烛黄色的牌灯,在昏蓝色的街道上倒退。我正在城市的中心开着车,手把在黑色的方向盘上,这里只有用一杆诡异弧线悬吊的交通灯,我猛然想起了故事里的人,城市里常见的红色出租车开始倒退,绿灯转变为红灯,一切的流向都往后退。
刚刚从晨曦里才显露出来的一些埂子,涨起来一排鲜绿的芦苇嫩叶,在长河的滩埂上随着初夏里送来的轻风飘荡。一切似乎都平静。不知道喧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快。”几个叔伯把爷爷抬到了长河边上,那里停着爷爷平日里划的木船,叔伯中除了父亲,其余的人都不会使桨,那条陪着爷爷数个日夜的,且是用村子里那些老木打的黎褐船,一头被系着粗绳,缠绕着打嵌在岸边黑土里的木桩,最上面绽开了的木刺已然和木桩融为一体了,另一头被空荡荡的招摇置在水面上,那清明的水面里,还有蓝开来的天和白毛毛的云雾。只是一切都等不急静瞧,就被船划开来的涟漪,揉成一波接着一波的褶皱,随着长河弯绕的甬道四散开来,父亲卖力地划着木桨,把一片又一片的云揉搓开来,也把往日里的层层叠叠铺成前行的路。
“爹,我们要去哪里?”爷爷带着父亲去送稻。那时的人是没有工作的,仅仅凭着自己的几分本事,爷爷才谋了一份划船的营生。这营生具体做得也不确切,没些日子的正经活,全凭着各自的时令和往来的人。现如今,这时令到了,爷爷带着父亲去给生产队送公粮。等着粮食成熟的季节,各自家里按着份子,交上公粮,生产队就会找人将这些公粮运到镇上的仓库里囤着。村子里去镇上的路只有一条,就是长河这一条水路,爷爷早些年得了一条船,也是朴厚的人,所以这运粮的活都交给了爷爷,一趟下来就挣几角钱,一天也差不多能来回个几趟。
爷爷把装在麻袋里的公粮背到摇晃的船上,这船瞬时就下潜了几个深度,着实让初次担起运粮生计的父亲惊慌了一把。等着这一批粮食都装完了,爷爷让父亲压在船头,他自个儿留在船尾,摆动着前桨,顺着长河熟悉的轨迹,将那些公粮一趟接着一趟地摆渡到镇子公社边上的渡口,那里后来建起了一个水产市场,还有外婆祷告的教堂。父亲前几日还有些惊慌,跟了几日,也就日渐适应下来了,看着远远的长河,知道会在哪个村子里拐弯。他以前难得会去镇子上一趟,现今倒是常去,可是他以前去上一趟都是跟他母亲一起买些东西,骨子里都透着兴奋劲,那镇子上的新奇玩意可太多了。现在的父亲倒是平淡了不少,他用一双黝黑健康的眼睛盯着水面,看着水路的走向,要是爷爷偏了路,他就唤上一声,好让船不至于碰到岸边的茭白丛。
这样正经的工作一年中也就十来天,等公粮都交完了,就没了活,一天里也几乎挣不着钱,爷爷又谋划起了别的营生。那时,要去镇子上,必然走水路,每日里去的人也少,爷爷按着一人一角算,去镇子上一角,回来时还是一角钱,一船不过两三个人,一天至多不过两三趟。
再有,那就是私活了,父亲家种的粮不多,也就勉强够着一家七八口人一年的吃食,顶多余下一点,也要留给明年,防着明年风不调雨不顺,没有好收成。可有些人家不是,多了好些粮食,自己家那几口人吃的备足了,还剩下好些,镇上有气派的人专门收余粮,可是他们要走水路,他们不愿进村子,也不想一家一户地来问,所以全凭着村子里那些人自个儿的想法。要是有这想法的人,会提前去镇上谈好数量和价钱,在约定的日子,喊着爷爷用船给驮到镇上,一趟下来,也是几角钱。
这一年接着一年,什么事都不好说。今年有人卖粮,明年就指不准粮食都不够吃。因此,爷爷这边的营生也就时好时坏。可是他总是在划船,除了天不好的时候,余下的日子他都在长河里飘荡,有时载着空船,有时在岸边歇息,他就像那根绑在岸上的那个围桩,把自个儿也绑在这艘船上了。
“爹。”父亲焦急地划着船,一遍又一遍地唤着快要昏睡过去的爷爷,等船到公社的渡口时,几个叔伯赶紧把爷爷沉重的身体抬了上去,又焦急地找了一辆拖拉机,那时的汽车是不允许上快死了的人的,怕是死了晦气,车上其余的人也不大愿意。勉强有一个拖拉机愿意,谈好了价钱,将已经没半口活气的爷爷放到了在烈日下晒得滚烫的拖拉机装货厢里。等着赶到市里的医院,爷爷最后的一口气也没了,叔叔伯伯和父亲号啕大哭。那时国家已经不允许土葬了,要是想着把尸体再弄回村子里,又得花上一大笔钱,索性派父亲把奶奶接了过去,匆匆见了一面,就直接在那边火化了。我想着爷爷是把最后一口气留在了那条船上,他日夜飘荡的船上,在长河里回荡着悠长的号子,把村庄里所有见过面的人都呼唤了一遍,才依依不舍地离开了,他终究没有把自己和那条船绑在一起。
我是在爷爷去世前出生的,桃花灼灼的三月里,他还抱过我,说着我的眉毛像他。他教着父亲划船,想着将来父亲要接过他手上的桨,而我也会在未来的某一个时刻接过父亲手里的桨,一直在那条安静的长河上,制造着营生,一年四季,春夏秋冬,人们会一直有余粮,也会一直没有余粮。
爷爷的第二个孙子他是没有见到的,那是我三叔家的小儿子,那时长河上的水路早已不是唯一通到镇子上的路了。爷爷过世之后,没有人再愿意守在那艘破烂的船上,包括父亲,这是爷爷没有料到的。一家人合计了一下,把船卖给了生产队,要他们找了个人摇那个快要残破的缁色木桨,一遍遍接送着愈发少走水路的人,直至后来,这条老船也就彻底贯通了,生产队不愿意修缮,任由它烂在岸边。
父亲去了镇子上的一个小作坊上班,彼时村中通了一条泥路,晴日里走还好。父亲买了一辆自行车,不是那种二八大杠,那个太贵了,就是普通的那种翠绿色的自行车,链条被厚厚的铁片包裹着,车轮子细细的,在那条崎岖的黑土路上滚来滚去。要是遇到了下雨天,那父亲只好穿着黑亮的胶靴,早早从家出发,也不骑车,因为轮胎会陷在发烂的泥土里,要是强行骑车,泥巴带来的阻力,会使得轮子整个地弯曲,那自行车也就会彻底坏了。
“哥,秀梅要生了,你快些过来帮忙,二嫂也帮我喊上。”秀梅是我三叔的老婆,人高大结实,比我三叔还要高一个头,她如今是要临产了,据说是怀了爷爷没见过的第二个孙子。我那日没有上学,也偷偷跟了过去,父亲应了一声,连忙拖拽着出来探风的母亲,作坊那边也没有招呼一声,就把骑着的自行车调转了个方向,载着母亲往村下口的三叔家那边骑。我是后来去的,先前发生的事情我不得而知,等着我走到那边的时候,三妈正好被抬到一辆蓝色的拖拉机上。这是不算炎热的天,将两三块门板放在拖拉机的装货厢上,三妈挺着的大肚子都露在外面,整个硕大的身体也都铺在门板上,周围放着好些卫生纸,那些纸上沾满了鲜血,母亲看到了我,走过来捂住我的眼睛,说是男孩子看不得。
母亲嘱咐我不要继续跟着了,就和父亲一起上了那辆拖拉机。一群人围着门板蹲着,我亲眼看着那辆蓝色的拖拉机拉着他们沿着那条黄泥路,一直往镇子上走,一直走。至于走到哪里,我就不知道了,那是那个年代里我无法参与的梦,即使很多年以后,我知道了那个地方,我也没有办法再去找寻那里。后来,我就有了一个堂弟,果真是我爷爷的第二个孙子。
我站在飞机上眺望我脚下的土地,那是我的死生故地。我见到那个剃着平头的男孩,光着上半身,下半身则是穿着一件黑乎乎脏兮兮的黑色平角裤子,一个人骑着父亲的绿色自行车在纵横交错的小道上盘旋,扭捏,最终呈现出来一张如井字一般的图案,我在那个简单的图案里看到了那时我的整个世界。
“别闹。”母亲训斥着在洗脸盆里玩水的我,这个夏天猝然使我发黑。我不肯洗脸,母亲把我抓了过来,用拧好的毛巾往我脸上迅速抹了一遍,就把我放归到奔跑的河流里了,如同一条光滑的泥鳅,瞬间溜没了影。我跑得极快,想着谁也追不上我,我可以一直跑,一直走,一直往前,只要有光和未知,我都会一直前进下去。
我记得我跑得最快的时候,是从哪处得了些零钱,可能是我母亲或者奶奶给的,也可能是我在母亲悬在衣柜中的某个衣服口袋里翻出来的,抑或是在哪一个角落里,塞满了杂物的抽屉中翻出来的。我可以跑得飞快,像一只轻盈的兔子,如同发射的火箭,沿着弯曲的巷子,发射出去,目的地在离我家几十米远的小卖部里。那是我孩童时代里唯一的光和生命之源,沿着轻快的黑土路,窜进了有着几步小台阶的小卖部,走进了门里,正对着柜台,柜台后面站着小卖部老板,在他的身后一整面的架子上有各种好吃的东西,花花绿绿,五彩斑斓。
去年我开车回老家的时候,那个贯穿我童年始末的小卖部老板死掉了,我感觉我的双腿再也没有那般轻快了,我有很多钱,可我不想跑了。接替他的人是他儿子,一个喜欢在夏天袒胸露乳的秃子,他一点也不友好,我不想迈开我的双腿去奔向他。我很喜欢行走,奔跑,可我也喜欢骑我父亲的绿色自行车,小作坊没有事情的时候,他就歇在家里,在电风扇下,袒露着他黑壮的身体,我便偷偷骑走了他的自行车,因为我想去远一点的地方。
自从有了父亲的自行车,我可以去的地方就更多了。那个时候,我们会带着长长的铁钉子,沿着长长的围堤,一直往前骑,那里是日落的地方,那里有一座建在大河之上的桥,这条大河比长河长多了,也大多了,听说长河是大河的支流。那座高大的桥上铺设着铁轨,我们会翻越到铁轨里面,顺着那一小截上行的阶梯,趁着火车没来的时候,将铁钉放在铁轨上,而后,急忙溜到铁轨下方的桥洞里,蹲下来,捂住耳朵,等着轰隆隆的声音隐约从耳朵里响起,再慢慢远离。
等我们再上去的时候,沿着刚刚放铁钉的地方,四处找着,在一边的枕木下头,或许就看到了一把压得扁实的如宝剑一般的玩意,我们管着它们叫小宝剑。我们会举起它,在阳光下发着五颜六色的斑痕,如此明媚和好看。不过我们后来长大了,才为过去身处危险的自己捏上一把汗,然后在谈笑风生中把这一段往事当做玩笑带过去。只是我不知道那个时候被火车碾轧身亡的孩子是如何想的,他们已经没有这个机会了。
这是一座高大的桥,可以玩的东西太多了,一群人会在桥洞里找麻雀做的窝子,运煤的火车上会掉下来几块炭砖,印着我们看不懂的字母,我们举起它,在阳光下透发着油墨的亮度。我还干过一些出格的事情,譬如将钢球放在铁轨上,等着火车走过时,我在枕木底下找不到那个钢球了,只看到铁轨上凹陷下去的球洞,那时我才开始担心起来,也终究没有再敢去过。
可以前的我会在那条围堤上奔跑骑行,向着日落的地方,向着如初的地方,想着大桥的另一边是什么,想着我走不到头的那个村子里是什么,那里会住着什么样的人。可我总觉着这就是我的整个世界,无法到达的地方就是我世界的边界,我只要不涉足那边,我的世界也终究只有那么一丁点大小。
我就一直在我的世界里行走,走得饥渴,寻到一处陌生的梨子树林,我就去偷偷摘一颗,吃完了,继续赶路,往世界的边缘行走,还没等我走到那里,天就快黑了,我只好往回走。一次次尝试,我都没能到达那个村子,只是从围埂子上远远看过去,有些房子和一些人。
大多数时候的我,还是会在村子里行走,走到村口,看着那个用土块垒起来的屋子,去小卖部看老板用锯条在蜡烛底下,封装着柿子饼薄袋子的边。流动着的我,不断丈量我脚下的土地和脑海中的世界。
影像顺流,车子后面突然响起了催促的喇叭声,原来我们愈发着急了,才会走得匆忙。一切又在繁乱中倒退,我调转了车头,回到那个故乡去看望卧躺在床上的奶奶,脏脏的墙上挂着爷爷戴过的黑色棉帽子,那大概是爷爷在冬天里撑着木桨,穿行在长河里戴过的。
平闲的日子里,我开车跟友人去一处偏僻的村子钓鱼,那里需要经过一条长长的河,一艘柴油船在两岸摆渡,不时有对村的老人挑着菜和关在笼子里的鸡鸭坐着摆渡赶到镇上去卖。我忽地想起了爷爷,想起了那条长河,幻想着坐在爷爷那条摆渡船上的场景,看着长河里的每一条弯,和岸边延伸出来的水石板上洗衣服的人们。停好车,徒步走在宽阔的水泥道上,又依稀想起曾经那个少年用脚走在泥泞的水埂上,一脚深,一脚浅。
回城市的路上,我忽然想在那条记忆中的围堤走一圈,到底看看大桥那边和我从未到达的村子里是什么样子。从前我觉得附近的几个村子就是我的全部世界,那些走不到的地方,都会出现在我虚幻的梦里。一切都太快,我以为要走很远的路,结果随着我的几脚油门就到了,我看了看手表,也不过十几分钟,记忆中的大桥小了很多,火车也小了很多,没有孩子在那里压铁钉宝剑了。我调了车头,往那个村子里开过去,依然很快,我没有见到那片梨子林,我也不再饥渴,如探囊取物一般,轻松到达村口,我睁大眼睛想看看那里的屋子和那些摇晃的人影。原来世界上有很多我不知道的村庄,相似的黑色瓦顶,和门前栽种的桑树,我的世界瞬间变小了很多。
第二天在城市的屋子里醒来,闷在远近楼间的爆竹声,已然不见了,父亲也不见了,兴许父亲正骑着自己的摩托车在大街小巷里找活干。吃早饭时,听母亲说三叔家的儿子去国外上学了,是坐着飞机去了美国,我猛地想到了他出生的那条路,他乘坐过的拖拉机。
我们脚底下现今都装着车轮,跑得快了,不过世界却愈发小了,原来我们长大了。以前走得慢,但是生活很慢,你只需活在那一方辽阔的世界里,现在你走得快了,反而觉得世界越来越小。现在一切又显得那么真实,世界好大也好小。
早晨,中午,夜晚,三时四令,那会儿没有电视,只有大人间的拉家常,入了夜,就会睡觉。岁月好长,慢慢流淌,一切我不曾想起的过往都被推倒,挤在粉齑里。
我坐电梯,推着我的儿子下楼到小区里散步,他安静地待在精致的玩具车里,看着车上五颜六色的玩具,发着灿烂的笑声。我抬起头看了一眼,这边的楼愈发高了,盖过踮起脚想要看世界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