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甲

花甲

他会为半世无功的对抗而感到一点点遗憾吗?

2021.12.23 阅读 760 字数 12135 评论 0 喜欢 0
花甲  –   D2T

1、

听说我爸的工作又没了,也不知是自己辞的还是被开的,跑到公园里摆字摊儿,并饶有信心能发财。

听说他终于肯给自己办低保了,并找我妈要户口本——两人刚把婚离掉,户口还没来得及分开。

听说……他独自在家的时候也找过女人,还被敲走一笔钱,被女人的丈夫把破家砸了个稀巴烂。

这些都是通过他的朋友、我的前姑父老张转述的,老张转述给我妈,我妈转述给我,我再选择性评论几句,而找女人那件事直接掐断了我带着孩子去见他的念头。

以上心理转折发生在我跟我妈回老家期间,回去是探亲兼办离婚,这婚早就该离了,至少在我看来。两个人持续几十年互相鄙视、贬损的生活有什么意思?但他们每次都会用一句话把我顶回去:还不是为了你!

这句话是十分有效的,每次都能让我屁滚尿流,痛悔不已:我有罪,真的,出生在这个世界上就是我洗不清的原罪。

听说我爸找女人的事以后我心里甚至有些幸灾乐祸:那就活该你得不到看外孙的资格了。

过家门而不入说的就是我,城市很小,最后庆幸也并没有碰上。

但是我妈离婚办得不太顺,据说他态度十分抵触,提出了诸如要钱等等一系列堪称无理的要求,场面一度十分尴尬,有那么一分钟,我胸腔里升起一股愤怒:这个人真的,没有那么一点点,意识到自己曾给家人带来过多么大的痛苦,他甚至还坚持认为自己才是受害者。

片刻之后我又迅速平静了下来,说明之前做了两年的心理咨询还是有效的,刚燃起的愤怒被一种淡淡的怜悯所代替,他不过是,没有办法做自己命运的解题人。

2、

如果世界上真的存在时光机器,那么我会有哪几段想要修改的历史?

我想,第一我要回到三十多年前,去阻止15岁的我妈跟23岁的我爸相识。第二,回到更早一点的时空,告诉我爸锁好抽屉,不要被他的同桌看见他记录着“不恰当内容”的日记本。如果这样就能使他们各自走上另外一条相对平稳的坦途,而不是如今已知的,铺满痛苦的荆棘路,我情愿没有在这世上存在过。

那样我妈也许会听家里的话,嫁一个平平无奇的好青年,为攒钱买房和孩子的成绩操心半辈子;我爸也能考上大学,以他的性格虽不至飞黄腾达,或者会因为学不会逢迎而始终不得志,起码有一份相对正常的工作,不会半生离群索居,避无可避。

但他们最终过上了这样的人生,大概也是一种命中注定。

3、

结婚不久我爸和我妈开始每天打架,原来手指长得修长好看的男人不止会拿笔,拿起扫把、铁锹也是很厉害的。我那时候不过两三岁,对那一段历史的记忆已经不太清晰,只记得那些年我经常呆在舅舅和姨妈的家里,而我妈时隐时现,也不知在忙些什么。

她曾有过许多能够离开我爸的机会,结婚前,结婚后,后来我舅妈甚至许诺,如果离婚就帮她找好工作和下家,连孩子(就是我)都可以帮她养着,结果这一段婚姻还是艰难地续存到了2017年,一直到律师介入才寿终正寝,这一年他刚好60岁。所以他们到底是不是为了我才勉强捆在一起的呢?现在的我知道了,那不过是他们对自身无力的一种掩饰。

我渐渐长到了上学的年龄,但我爸并不准备送我上学,他有一个“在家教育”的想法雏形,就在家里由他自己教,教完小学教初中,教完初中教高中,直到考上少年大学(也仅仅是一个概念)。

这个计划自然是遭遇了多方反对,其中最强有力的阻碍来自他同学,这位伯伯后来当上了市里的教育局局长,在我重返校园的行动上再次起到了关键作用,此处不提。当时还是校长的他听过我背诗之后,惊为天孩,当即拍板让还不到5岁的我进一年级旁听,于是我拥有了我仅有的、为期一年的小学生活。

不懂上课纪律,跟班主任的女儿跑出去玩,被我妈揍了一顿;吃到平生第一块、班主任女儿嚼过的泡泡糖;我妈进学校食堂帮忙,又被我爸极力阻挠,不得已只好回家,都是那一年里发生的事。那些年的冬天似乎比现在要冷很多,上完课回家,冻僵的双手放进热水要过一会儿才会有知觉。

后来就是我退学回家,一个平平常常的日子,上着课被我爸领回家,之后再也没回去过。

没过多久我们就搬家了,向西搬,搬去了有一条河穿过的镇子,而我也正式开始了在家念书的日子,每天上午由我妈给我讲语文或数学,下午练字,晚上等邻居小孩儿们都放学后开始疯玩,那时候他们甚至都很羡慕我:看她都不用上学。

我爸的业务开始稳定起来,从以前走村串乡做木工、油漆活儿转型为制作一种装饰用的牌匾。他本人也从一个纯愣头青而逐渐有了几分受人尊敬的气场,人们都叫他“罗师傅”。

“罗师傅,也教我们家孩子练字撒。”

“罗师傅,过年来我们家吃饭嘛!”

现在回想起来,那些年大概是我们家社会化程度最高,最相安无事的时光了,我爸勤务正业,我妈甘心帮忙,除了不熟悉的人见到不上学的我要略略表示一下惊诧,这时候我往往都会大声地纠正他们:只是没上学,不是不读书!并把手中的《十万个为什么》举得再高一点。

4、

那段时间看起来很长,其实也没有那么长。真正算起来,只有从1991到1993三年而已,记忆中称得上美好的家庭生活,就在那三年里面书写完毕,也许因为质量较高而拉长了记忆的跨度,总之,那是我们还富有生活热情的年代。

在那个有河的小镇换过大约四个住处,再往西,搬到更远的、海拔更高的小镇又换了三个住处,在我儿时的印象中,都是非常好玩的地方。河里有鱼有虾,岸边有野葡萄,搬开石块还经常见到仓皇逃窜的螃蟹。山区小镇就更好玩了,原汁原味保留了一条至少百年历史的老街,光溜溜的青石板路两边有好几十户人家,都是三进的院子,每家一个凉幽幽的天井,堂屋之上还有阁楼,阁楼铺着木地板,经年的微尘在不知哪里漏下来的阳光光柱中飞舞。

我和我妈用攒下来的盆盆罐罐在门口的小空地上种了很多花,都是最常见、最好养的品种,太阳花、夜来香、五月梅、仙人掌,捡到什么养什么。后来还养了一只小猴,是山里的人抓到拿镇上卖的,这只猴子为我家在镇上赢得了超高人气,每天都有络绎不绝的小客人到我家门口看猴子吃东西。

夏天吃过晚饭,我们全家会沿着小镇的公路散步,一直走到天黑透,沿途经过许多种着花的小院子,暗藏生机的池塘,绿意盎然的玉米地,我爸一路唱着歌;冬天推开窗,外面就是一幅浓淡相宜的水墨画;大多数时间里,我爸是性情和善的,我妈是笑意盈盈的,我也跟我的发小交上了朋友,等她放学就一起到处玩耍。

小镇生活如此美丽,让人留恋,以至于多年以后的现在,我还时常在梦里回去那个地方,但也许存在另一种解释,因为每次回去的路都走啊走啊走不到头,而且在梦里重返我爸曾经隐居的那座山,一次也没能爬上去过,证明我跟他的和解还远未到来?

我爸就是在那个镇上第一次看到了把与世隔绝的想法付诸实施的可能性,他要带着我们全家搬去山上,还不是那种鸡犬相闻的恬静小村,而是彻底占据山的最高处,过自耕自种的原始生活,尽量不与人类发生交换行为。孤独,深僻,不需要日常交际,这就是他的理想居住地,他完全为此疯狂。

5、

但我几乎完全忽略了那段时间里我妈的想法,她到底有没有抗议过这个不切实际的主意,又到底有过几分挣扎,最后又是怎么妥协的,后来我跟她也没有详细聊过。就当做她“嫁鸡随鸡”的惯性最终占了上风,尽管隐隐觉得不妥,也仍然想维持这个家的完整,所以她选择了顺从我爸的安排,开始准备起上山的事宜来。

有必要描述一下他所看中的那座山,从我家租住的房子后窗看出去,山就伫立在最远、最显眼的地方,由一座主峰和两片侧翼组成,形状类似一只振翅欲飞的神鹰,属鸡的我爸立刻找到了他与这座山的内在联系,鸡乃鹰之子,命中注定他要成为这片山头新的主人,为此他连自己的道号都想好了:混蛋道人。表明他是混沌初开之际神鹰所诞下的一个蛋。

从这个名字可以看出,我爸其实有着一种与生俱来的搞笑气质,当然他一点都不觉得自己是在搞笑,这种态度与效果之间的落差又进一步加深了他身上发生的一些事的幽默程度,怀着这样严肃天真的初心,又对所谓人性及一切凡人的想法这样陌生,后来所遭遇的那些也就不足为奇了。

他采购清单上的东西有:足够三年用的盐、足够三年用的卫生纸、一些简单的农具、一些玉米种子、一些化肥、一只收音机、几大包洗衣粉、一对油灯、三头羊,一公二母,后来这几只畜牲凭着它们的三羊之力在山上繁衍出一个大家族,关系之混乱简直细思极恐。

一对油灯把铁匠铺的人难住了,没有可供参考的样板,后来铁匠根据想象,把我爸要求的东西做得像两只小型的洒水壶。但真的上山之后,油灯其实也很少用,那如豆的灯光会使黑暗显得更黑,孤独显得更孤独,所以天黑之后我们只好早早上床睡觉。

雨天也是睡觉,雨水会从茅草屋顶的缝隙漏下来,漏到床头一片濡湿,泥地上长出几株不知名的植物,猴子在室内待不住,拴在房梁上一声一声地哀叫。下雨总是这样令人绝望,除了雨过天晴时,我们会看到在别处难得一见的,真正壮丽的云海。

说回我爸的上山计划,我毫不怀疑,他在心理上是做好了终老准备的,只是没详细问过他到底要怎么安排我的未来,当然后来也再没有这个机会了。

他把这些年做手艺期间所攒下的一点钱,加上店面转让费全部投入到了上山的花销当中,一部分用来采购物资,一部分用来雇佣人工,山顶原本有个荒废多年的小庙,我爸就在这间小庙的基础上建起了我们将来要住的地方。最后成型的“家”有一个石砌小院子,院子靠山崖那边是一排共三间房屋加半间厨房,房屋背面各开着一个尺许的小窗子,并没有玻璃什么的,所以室内总是很潮湿。屋顶用茅草苫盖,只能有限度地挡住风雨,我后来就是在这样的地方度过了一个春天加一个夏天。

确定上山的日子,山下好几个村子的村民都闻讯而来,帮忙搬东西及开荒,我们的家具送出了一部分,剩下的化零为整,躺在山民人手一只的背篓里缓缓爬上山顶,包括一张一米五宽的床架。我赶着三头羊亦步亦趋跟在后面,东西搬完,百来平的地也已翻松,玉米种子撒下去,我爸笑眯眯地把他为自己准备的一块匾挂到了院门口,上书三个楷体大字:向阳居。我坐在山崖高处,呼啸的山风穿肠而过,山峦间的云雾聚了又散,散了又聚,完全散开的时候,看见远处的镇子,仿佛遥远的小人国。从此这些都跟我没有关系了,小伙伴、电视,还有门口那一大片花,花一盆都没带,全部送给了发小。

山居生活正式开始,我爸每天都有很多事做,修猪圈,锄地,还要吟诗写字,我妈做饭,整理衣物,我放羊。山顶并不是一个水源充足的地方,我们要喝水需要走一里多路,来到一块山崖下面,石缝的泥土中插着根中空的竹管,一天一夜会接满一桶,提回去烧开再喝。盥洗在不远处的一个小池塘,池塘里有一群青蛙,后来被我抓了一些回去给我妈做菜。如今城市里长大的孩子们,也许会根据各种短视频上的“野外生活”把这些事情想象为一种有趣的尝试,但当你每天要爬上百级台阶提水,漫山遍野地找羊,晚上天黑就要睡觉,在黑暗中听着山鼠磨牙,你只会希望每天短一些,再短一些。

6、

夏天刚到的时候我妈就下山去了,后来我知道她是去为我重新上学找门路,在这之前发生了一件事,我从一米多高的山门上摔了下去,我妈知道后吓得脸色发白,后来我才慢慢体会到她当时的后怕,万一摔出什么好歹,可能来不及送到医院,而当时我只是担心她会狠狠地骂我一顿。

整个六、七月我就跟我爸两人在山顶度过,我没有什么对他说,他也没有什么话对我说。我早上把羊赶出去,中午回家吃一点他胡乱做的黑暗料理,下午又满山找羊,其实找不找得到都没有太大关系,羊比我更早适应这里,它们的蹄子天生就是用来爬山用的,我常在山崖下面找到一堆黑乎乎、圆溜溜,还带着热气的羊粪蛋,它们会在固定的地方过夜,有时也会在草丛里发现母羊刚落下来的胞衣,这证明它们家族又添丁了。

大公羊下巴长出了一把胡子,羊角越发雄伟坚硬,它成了这个家族绝对的男一号,每天领着成群的妻妾儿女东奔西跑,没多久附近村子的人慕名而来,找我爸借它去配种。不像我跟它之间的剑拔弩张,它跟我爸保持着一种松散而互相信任的关系,也许因为他们是方圆几十里内最有力量的两个男性。我爸知道它会替他管好羊群,它知道我爸会给它提供稀有的盐巴,照顾它新生的后代。每次配完种回来,它老远就大声呼叫,声调似委屈又似炫耀,我爸在任何一个地方,听到就赶紧与它应和,一人一羊,暂时超越了吃与被吃的宿命,在荒山之上维持着他们孤独而稀疏的王国。

我妈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我每天坐在山门口高高的岩石上等她,后来我妈回来了,那一部分的记忆慢慢混淆起来,突然间我又要重返校园了,虽然我对学校基本上也是陌生的,我不知道该作何反应,是激动还是不知所措?

在这之前一般表现为顺从的我妈这次终于被激发出了一定的决心和行动力,这成了她走向自立的一个起点,我们就那样带着几身夏天的衣服回到了老家,我上学,我妈在我上学的地方当小卖部店员,一个月200块。

多年之后,我被我的咨询师问到第一次进入教室时的细节,记得还带着为住宿买的枕巾和塑料衣架,以及一个新文具盒。班主任叶老师匆匆地做了一点介绍,我忐忑不安地穿过全班同学好奇的目光坐到后面,9月的天气依旧炎热,初中生活,就这么开始了。

7、

后来才知道当时初一各班的班主任几乎没有人愿意接收我,原因也简单,怕我拖班级后腿。结果不到一个月的时间,我这匹山上下来的黑马在所有课程上的表现均大大超出他们预期,还被任命为英语课代表,捡了个大便宜的叶老师笑得合不拢嘴。

一个没经过学校教育驯化的孩子就像我这样,虽然脑子还算聪明,在功课上偶有耀眼表现,但马马虎虎,目无纪律,班上屡屡发生的各种无厘头恶作剧一多半都出自我手,为人又有几分缺心眼,还有着一种莫名其妙的正义感,当着同学的面就敢揭发抄袭,一度甚至被评为班上“最坏的人”。这种跳脱不羁的性格让我的故事又增添了几分传奇色彩:一个心智未开的神童!

叶老师对我相当宽容了,在他眼中我虽然顽劣,大约还算是个可造之材,尤其作文写得生动有趣,完全有别于当时风靡的那种“记一件有意义的事”,不时还能闪现对人生意义的思考,我妈却深为我的激进思想感到不安,不能再让我重蹈我爸的覆辙,叶老师告诉她无需太过担心,“以后慢慢就会好的”。

后来我算好了吗?我慢慢学会了做一个合格的社会人,藏起异端想法,关注热点话题,知道网络生活流行趋势,却仍然有相当一部分时间里,不知道别人为什么会这么想,也没办法让别人弄明白我为什么要这么想。

与此同时我爸孤身一人在山上,寂寞使他才华横溢,他以“劝妻”、“劝女”等主题为线索,创作了大量自我陶醉的韵律诗,这些诗后来被收录进一本册子里,连同一部分展现他独居苦闷,对性既渴求又排斥的文章,取名《罗某某文集》,打印了几十份在我的婚礼上散发,他是这样的需要读者,全然不顾这种做法是不是合适。

时间说快也快,第一个寒假很快到来,我妈按原计划带着我上山找我爸。坐了大半天的车,到山脚村子里留宿在我们认识的农户家,准备第二天爬山。结果当天晚上下起了雪,一夜过后,上山的路被大雪盖得严严实实。

大雪挡不住她上山的决心,不说一路上的艰难,怎样用一根棍子边敲落树上的雪边找出勉强可以下脚的地方,又怎样一步一滑,深一脚浅一脚地在山路上靠身体往前丈量,当全身衣服都被汗湿的我们终于出现在那个黑乎乎的小院门口,我爸胡子拉碴,顶着一头野人般的乱发出来迎接我们,彼此都激动万分。

我妈后来对她在那天早上做出的决定颇有悔意,激动很快被失落代替,家徒四壁,冷锅冷灶冷被窝,而这远离人迹的地方竟然也曾被梁上君子光顾,我妈给我爸织的纯羊毛毛衣,他的收音机、食物及一些尚趁手的工具都被席卷一空,大概是上山发现他不在的村民干的。我爸对此事的应对措施是,在门口贴了一张文言文的《告诸君》,大意是来了有水可以喝,有凳子可以坐,还请各位君子遵守做客礼仪,不要伸手才好。

我妈气得肝疼,那年的年夜饭吃的什么我已经忘记了,家里只有玉米、土豆、一点大米和一点腊肉,没有春晚,没有烟火,只有对坐无言的三个人。好在后来我们就再也不用在那里过春节了。

8、

我爸最终从山上下来的原因称得上荒诞,某天放羊回家,村里叫人给他带上来一纸通知,让他即日到村委会接受问讯。其实自从他搬到山上之后,附近村子就流言四起,比较初级的,猜测他到山上生孩子,想象力更大胆一些的,说他到山上搞间谍活动,还要修秘密机场,流言经过发酵,在村民们口中传得愈加猎奇。

我想象我爸接到通知时的表情,他必然深感愤怒,但他终究颓然下来,为躲到山顶也避不开人世纷扰而感到格外挫败。

对从这些事上面受到的打击他自然是不肯承认,坚称是因为思念我们才决定重返人类社会,山上呆不得了,我妈叫了个大货车,把他和一车破烂及几十只羊一起运回了老家,暂时栖身在一个废弃的军区红砖房里面。

我们老家曾驻扎过一支规模很大的部队,如今大部分都已荒废,只剩一小块区域有人留守。小时候村里几乎每家每户都能找到几样部队里来的东西,子弹,带铜包角的箱子,部队有澡堂,每个周末还会放电影。再往深处去,穿过藏在山体里的几处隧道,来到大片大片荒草掩映的,带着明显苏联审美的建筑群前,破碎的玻璃窗张着黑洞洞的大嘴,为这里平添几分哥特式的阴森气氛。

我爸就选了其中的三间房子安置他的新家,如今再想起那个地方,我记得的仍是害怕的感觉。一个人爬到后山,在一栋不知道从前做什么用的红砖房里发现一架巨大的机器,风从黑黝黝的窗洞吹过,外面阳光灿烂,我却汗毛根根竖起。门前有一口深井,晚上往里看仿佛发着淡淡的荧光。进来的路上经过一个早已荒芜的小院,据说一家人因为不同原因先后死去,中庭的杨树长到三米多高,在风中婆娑摇动。

但是我妈那个寒假不知道去什么地方忙她的事业(其实是被小卖部老板拉进传销)去了,很久很久都没见她回来,我每天就着一点辣萝卜丝下饭,一个人沿着山边的路走很远,期待能在路的尽头碰见她,尽量不去想那可怕的庭院和山投下的巨大阴影。就这样过去了一天又一天,终于她有一天出现了,迎着太阳,光芒万丈。

我们杀了几头羊过年。后来那些羊反正也不知道怎么慢慢地少了下去,羊也没了之后,我爸只好来到了我妈新盘下的小店里,过上了他所十分不屑的蝇营狗苟的苦闷日子。

9、

对一个胸怀大志的男人来说,守着一家十来平小卖部的生活是如此的晦暗不堪,每天我妈早早开门,理货,做早餐,洒扫庭除。我爸慢悠悠地起床洗脸,大声咳嗽,打喷嚏,把一口浓痰射到台阶下面。他一直抱怨镇上空气太差,简直有毒,害他越发多愁多病。

我很快升初三,每天跑过一街之隔回来吃饭,一周只能休息半天,做不完的试卷和各种作业,也好,免得听他唠叨不停的上学有害论。

一次家长会上,因为我妈抽不开身而前去顶替的我爸终于找到了他的舞台,老师刚讲完话,他就一声不吭走到讲台上,拿起粉笔开始写他打了半天腹稿的现行学校教育弊端,洋洋洒洒写了半黑板,现场老师及家长全部目瞪口呆,等他们陆陆续续走后,我哭着上台开始擦黑板,班主任叹了口气,什么也没说。

初三的我学习确实开始有所下滑,关键的数学一次也没上过100分(满分120),照这个水准,考上全市第一的重点高中是基本无望了,我妈表面上平静,私下却焦虑不已,证据是她不时做出的小动作,日常找老师了解情况,或者偷偷跑到什么据说很灵的小庙给我烧香,有一天我甚至还在我的校服口袋里摸出一张莫名其妙的纸符,这种怪力乱神的行为如果没能瞒住我爸,会立刻招致他的猛烈嘲讽。

后来我果然也没考上重点高中,暗暗迎合了我爸的期望,但是我也没打算就此退学,而是决定到市里排名四、五道高中去上学。暑假里,我爸开始大闹:给我2000块,我要跟你们断绝关系,再无来往!

看来这种生活他确实是过得够够的了,本以为我没考上重点,就可以放弃学业,听从他的安排再找个地方避世,孰料庸俗的我和我妈竟然甘心陷在俗世生活的泥潭里,并不准备自拔。

闹了几天,我妈一怒之下答应了他的要求,2000块到手,他收拾衣物爬上一辆客车,开始了他的云游生活。

10、

一大片飘在头顶的阴霾终于散去,我表示非常开心,他最好从此都离我们远远的,不再有人脸色阴沉地在身边咳嗽,不再需要在每顿饭间提心吊胆,生怕他会出于什么莫须有的原因对我横加指责,只有我跟我妈两个人,我们会清清爽爽地过属于我们自己的、正常人的日子。

小店收拾打扫,整饬一新,头一个没有作业的暑假,我和院子里的大孩子小孩子整天花样翻新地玩,把溜冰鞋绑在长凳上从大门口的斜坡冲下去,没有一点准高中生的样子。

尾巴翘不过三天,一个暑假还没过完,我爸这朵乌云就又飘回了我的面前,脸色比之前更黑了一些,据说在外面患上了重感冒,断绝关系的话也不说了,现在只要我妈不计前嫌,再次接受他这条丧家之犬。

我气得跳起来,哪有这样的操作,大人们说话都不当一回事的吗?之前说好的永不来往呢?这算什么?居然还有脸给我妈写信,追忆他俩的恋爱时光?

这么想着,我偷偷找到那封皱巴巴的信,几下撕了个粉碎。虽然预料到这个举动可能会招致我爸的疯狂报复,一时也顾不上了,再说还有我妈呢,她能坐视这种荒谬的事情发生吗?

我爸知道后果然暴跳如雷,抡圆胳膊给了我一个大嘴巴,邻居拉住我爸,又给我使眼色让我赶紧躲开,我捂着火辣辣的脸,心里怀着一点悲壮:就算用我挨的这一耳光,换我妈认清此人真面目也好。

事实证明还是我Naive,真面目什么的,我妈跟他过了都快二十年了,这样一个男人,爱过也好,恨过也好,她是个女人,她狠不下那条心。

我爸就这么再一次住了下来,仿佛之前那些不愉快从未发生过,我妈什么都没说,他要肉汤就给他煮,要吃鸡就给他烧,并托认识的医生给他开药,好汤好饭养了一阵子,我爸从床上爬起来,又是一条好汉。

11、

也许是我爸对我妈的游说工作渐见成效,也许是我上高中后,坚守在这里的意义本身也不大了,高一下学期我们再次举家搬回了之前从那里上山的小镇,又是一个春天。

从老家到后来住的地方,两个市之间一天只有一趟车,很多年后,我到那个车站坐车,发现那辆灰色的依维柯还在那里,还跑着那条线,从1999年到2002年,这辆车就是我和我妈往返两边的主要交通工具,我回家,她借进货的机会过来看我,给我送点吃的穿的。一般情况下,她一到两个月过来一趟,我半年才能回去一次。

如果有什么值得开心的,就是我再次见到了我的发小,克服了几年未见带来的别扭感觉,我跟她很快又玩到了一块,彼时的她已经退学,在家里的饭馆帮忙。好不容易回趟家,不是我跑去找她,就是她跑来找我,我俩整天整天地腻在一起,一方面为了玩,一方面也为不给我爸找茬的机会。我的策略是,如果在他面前装出一副天真烂漫、没心没肺的样子,他就不好借逼问我的表现来发泄阻止我上学未成的邪火了。

装久了果然他又有话说:“一天到晚只记得玩!”

我翻翻白眼,在他眼中我还有什么行为不是错的吗?成绩好的时候是一意孤行,成绩不好的时候是浪费粮食和光阴;作文被老师表扬,是他在家教得好,后来又下滑了,是学校教育荼毒人;他可以从正面、反面各个方位论证,上学就是蠢人才会干的事,可是他还需要学校这套评价体系,来证明他就是智慧犀利,水准高蹈。总之,他一边无限厌弃,一边以横眉冷对的方式深深留恋着这个世界。

我后来逐渐体会到他身上深刻的矛盾性,一方面,他是那样的狷介,清高,特立独行,一方面,他又是那样的恶俗,幼稚,令人生厌。没有出世的能力,亦没有入世的心态,痛苦自然在所难免。

我妈也是个矛盾的女人,虽然后来因为我爸不事生产,她不得不挑起养家的重担,并逐渐释放出经营方面的天赋,但她几乎从来没有发自内心地享受过自己这方面的能力,在她的前大半生,她羡慕的、渴望做仍然是那种老公给钱花,老公宠爱,躲在老公羽翼下面的小女人。直到近几年,与那些一辈子呆在家里,逐渐过得小眉小眼,缩手缩脚的女人们比起来,她才算找到了一点迟来的自信。

我爸这辈子没有挣钱的命,而即便生活一次又一次地证明这一点,她始终还是逼自己相信:男人,就是缺一个机会。

应该说搬回那个小镇就是在“给他机会”思想主导下产生的行为,也许有那么一阵子,我妈曾天真地以为只要听他的,大家就又能过上那种“夫唱妇随”的和谐日子,我爸也确实抖擞起部分精神,捡起一点旧手艺,先从扎花圈卖开始。租的房子阁楼上很快堆满了花纸、竹篾及花圈成品。

当然,销量惨淡。就那么丁点大的镇子。

这种情况下,我妈的生意天分自然是要破土而出,她看准镇上没有像样文具店的商机,从老家的“小义乌”批那些新奇好玩的文具、小玩意来卖,很快风靡小镇。

我爸又被打压下去了,他再次无奈地变成店主背后的男人,日复一日地帮忙看店、过年写写对联,偶尔因为卖错东西被我妈骂,对这种生活,他概括为“给我妈当长工,被我妈剥削”。若是自嘲倒好了,而他每一次说起,脸上都带着真实的愤恨。

12、

写毛笔字是他生活中为数不多能同时满足自尊和收割认同的行为,他的案板上常年放着一叠黑乎乎的旧报纸,写得久了,报纸会具有一种煤炭般的质感, 墨水是加水稀释了的,跟浓墨所散发的香气不同,稀释过的墨水只有一种令人作呕的腐臭气味,我家常年萦绕着这种味道,久居其中不觉其臭,我爸站在案板前,提气,收腹,毛笔饱蘸稀墨,一行行臭诗从他笔下涌出,一早能写完上百张。

这项技艺除了带给他少许自尊以外,每年春节期间还能短暂地给他带来收入,一定程度上提升他在家庭股份有限公司的话语权。春节家家都要买春联,整个腊月,整条街上挤满了对联摊,对联、年画、福字,总不能令人空手而归。我爸买来整整齐齐的一叠红纸,折一折,再裁一裁,用上幽香的浓墨,挑几条别致大气的吉利话写上去,按不同规格分别卖八块、十块、二十块。

我家是镇上唯一一家卖手写春联的,对于大多数赶集的农户来说,印刷的春联金灿灿,亮闪闪,一副也并不比他手写的贵,相比之下我爸的竞争力有限,他还是固执地写了又写,积压下来的留到下一年再卖,即使越卖越少,越卖越少。然后每年的Big Idea留给自己,大年三十,他拿出早就写好的对联,端端正正地贴在我们家门口,之后的一个月,几乎每个成年的、具备独立识字能力的人经过我家,都会停下来把对联上的字念一遍,有人还会进来询问:这老罗写的啊?得到肯定的答复之后再兴奋地离开。

对联上写了些什么呢,无非是他的一腔怨气和半世不合时宜凝结而成的苦涩机灵罢了。

13、

大学通知书寄到的早上,我爸刚好不在,我立刻把它收起来,藏起可能表现的有一点兴奋的表情,还有所有与“上学”有关的语言词汇,仿佛以为不提,我就可以躲过他的监控,安全地逃到大学里去。

我即将是个大学生了。在这样的一个家里,我不能表现得爱学习,也不能表现得不爱学习,到后来我也不清楚我到底是该爱学习还是不爱学习。知道我妈和我在意学习成绩他会嘲讽,知道我不在意学习成绩自然也会嘲讽,在意是功利,不在意是蠢,整个高三我都在迷茫,到底要不要考大学呢?最后我想,还是要考的。

熬到离开学不足一个星期的时候还是露馅了,想想也是,这么大一件事怎么可能瞒得住呢,正常的家庭早就该请客请客,该谢师谢师去了。唯独我家,这里的黎明静悄悄。

他知道,他早就知道,事情不可能这么简单,这些日子里,他每天晚上都能在我妈耳边絮絮叨叨大半夜,时而激昂,时而愤慨,而我妈静默不语,有时还能在他的絮叨声中安然入睡,我却在一墙之隔的房间里兀自紧张。

对我妈的劝说无效,他摆出不可能放我走的架势,时而柔声唤我,时而咬紧牙关,发誓一定不能让我走出家门。周围邻居劝说无效,我妈只好电话搬救兵,喊来了他的两个同学。

同学应邀赴约,先是跟他把酒畅聊,共叙同窗友谊,再把话题转到我上学的事情上,他见大势已去(本来也没有),只好逐渐松口。当天晚上,四个大人连同我聚在我家的厨房兼客厅里开会,他端坐中央,摆出大家长的架势,对我一顿批判,语言是这么无力,又是这么锋利,听着听着我双腿一软,痛哭流涕地朝他跪下去。

后来发生的事超出我的控制(其实我也并不能控制什么),次日早起,我怀着“眼不见心不烦等醒了就能去上学了”的心情灌下去了几大杯白酒,立刻醉得不省人事。但瘫倒在床上之前我还烧掉了一本日记,也许潜意识里我是不想活了的吧。

醒来跟电视里放的一样,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医院的白房顶和缓慢往下滴的输液瓶,还有我妈和发小带着泪痕的两张脸,我爸据说来看了一下,见救活了就回去睡觉去了。没有那么在意,不好意思面对,怎么解释都行。

14、

眼见我再一次取得了阶段性斗争的胜利,也许为了平衡自己的意见(仍然)得不到重视带来的挫败感,我爸收拾东西住到了近郊的一处山洞里(并挖了一大坨我妈的擦脸油)。

那个山洞离镇中心大概十来公里,小时候我跟当地学校的学生去那里野炊,是一个风景秀丽的地方,但是住?

这一次的隐居生活持续了大半个冬季,并在春节到来前宣告结束。我寒假里回去,跟发小找到那个地方,他在此处居住过的“遗迹”还在,喀斯特地貌下所形成的一个浅浅的旱洞,我爸用纤维板在其中大致隔了一下,一边睡觉,一边做饭,门口有个象征性的柴门,洞壁上留着后来者到此一游写下的骂人话,本次的隐居行为艺术,再度以这种略搞笑的方式结束了。

生活本可以这样继续,但在他猛烈的不合作下,我妈还是选择了一个折中的方案,搬去神农架。在以往的经验里,大乱才会带来新秩序,换一个地方,重新开始!

他设想了无数可能的新事业,不时拿出来说一说,“做根雕盆景,市场大得很!”“落魄的时候还可以给游客写诗赚钱!”我妈总是私下跟我吐槽:“他现在还不够落魄的吗?”

可惜,天注定他就是一只只会打鸣的鸡,设想的事业自然是都停留在嘴炮阶段,一样都没开展起来。我妈也失去了方向,租的房子位置不好,勉强批发了一些每个景区都有的烂俗纪念品,看都没人看。

手里的钱所剩无几,放假回家,我妈拉着我去要一笔没有收回来的钱,我爸也加入讨债天团,说女儿要上学,需要学费,虽然知道他也就是随口一说,我妈仍把这看成是对我、对我们的一种支持。就像她屡次对我说“他还是爱你的,只是爱你的方式不对”。

这话她在2017年底仍然说了一次,在她办完离婚后不久,大概有些于心不忍,为了确定以后我还是会对他尽义务,对我说;“他还是你爸,他爱你,只是方式不对,小时候他……”

我打断她:“你过好你自己的生活就行了,不用管我。”

是否可能彻底原谅这个人呢?我不知道,如今我仅仅能做到不恨,也许他真的像我妈说的那样不懂得表达爱,当他回顾他的一生,所难以放下的是什么,所珍视的又是什么,他会为半世无功的对抗而感到一点点遗憾吗?

我已经四年没见过他了。

(相关推荐里的《把家搬到山顶的文艺男中年》一文,是作者胡不归此前写过的父亲。胡不归说:“那个文艺男中年也老了,这是我再一次写下关于他的事,直面更多问题,对他不必理想化,也不必批评,他就是一个没能过好一辈子的平凡人”。)

胡不归
Dec 23, 2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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